- 美國自由的兩面性
- (美)阿齊茲·拉納
- 5418字
- 2021-02-07 11:15:19
比較視角下的美國定居主義
與帝國征服中的類似實驗一樣,美國歷史的開端和政治基礎首先是作為一個定居者社會而存在的。雖然定居者的拓荒者形象已成美國大眾文化中習以為常的內容,但定居者殖民主義對于國家制度和思想發展的核心地位,從根本上來說依然隱藏于集體意識之中。想象定居者經驗的主要方法,要么是歌頌粗獷的拓荒者的英雄主義,要么是譴責美國定居者如何對待原住民。上述兩種變化形式都沒能意識到這一問題,即這一經驗的解放性與排他性是如何深深地相互交纏在一起的。結果,它們對于我們過于簡化而呆板地理解集體歷史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主流描述也忽視了這些方式,經由這些方式可以更廣泛地對照定居者社會來理解美國的過去,能夠清楚地顯示出何為美國經驗中共有的東西、何為美國經驗中獨特的東西。與此相對照,本書力圖辨別清楚定居主義意識形態及其實踐的早期類型,以及后來的變體,并尋求勾勒出美國身份是如何經由帝國建立的歷史實踐而形成。對民主自治(self-government)和經濟獨立這些集體目標而言,這些實踐被認為是政治上的必要手段。
從技術上講,定居者社會的特點是擁有大量的永久性帝國式族群,因而他們要尋求將母國的方式移植到新的環境中。就像羅納德·韋策(Ronald Weitzer)所寫的那樣,殖民地定居點一般都會產生大量的政治經濟制度,而且它們“從(帝國)中心(metropole)那里取得了事實上或法律上的政治獨立地位”12。這種事實上的自治,對內部政治權力的分權化以及更低程度的等級制模式起到了推動作用。同樣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社會里,殖民者的后裔也從原住民群體那兒奪取了政治上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永久性地或許多代人都維持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并且發展出復雜的思想來使這種強制性的不平等合法化。13
在帝國的擴張史中,現代定居者殖民主義曾有兩個不同的時期。第一波包括卡羅琳·埃爾金斯(Caroline Elkins)和蘇姍·佩德森(Susan Pedersen)所稱的“新世界殖民地”,歐洲在美國、南非、澳大利亞和其他地方的殖民地是其典型。14這些殖民地的特征是力圖主張定居者社會排他性地擁有原住民的領土,這些領土被反復描述為處女地或無人居住地。進而言之,驅離本地原住民的主要方法更多的是渴望“攫取他們的土地,把他們趕到永遠處于擴張的定居點邊疆之外的地方;而非對原住民進行統治,或在他們的經濟冒險中贏得原住民的支持”15。新世界殖民地一貫尋求削弱帝國中心對定居者生活所施加的權力;同時,為實現完全獨立并徹底清除原住民群體,他們利用事實上的自治關系進行施壓。
第二波發生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期和中期,包括歐洲和日本在非洲和亞洲一些地方的定居點。與新世界殖民地相比,這些后來的殖民企圖通常與原住民群體發生對峙,而原住民的規模和人數都使定居者在數量上成為明顯的少數派。這一特點導致前后兩波殖民化之間出現重要差異。定居者和帝國中心的官員們都不能簡單地把原住民從領土上驅離;相反,他們被卷入“與人口數量總是更多的原住民之間久拖不決的談判或斗爭之中”16。這些現實意味著,雖然殖民者可能已從母國尋求更大的自治,但是最終他們依然在政治上——尤其是軍事上——依賴帝國中心的權力,來維護其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和特權。在一個充滿敵意的政治社會中,如果沒有母國的支持,殖民者將持續地面臨成為少數的危險。
在某種意義上,20世紀的定居主義與此前新世界定居主義的形式之間存在的關鍵差異,有助于解釋為什么美國人如今幾乎不會認為自己曾與定居者的過去或意識形態計劃聯系在一起。就像研究澳大利亞社會的學者帕特里克·沃爾夫(Patrick Wolfe)指出的那樣,早期一波定居者的基本邏輯是對原住民群體進行清除,而非對他們進行剝削。這種清除出現的形式,不僅僅是以暴力針對本地社會,或者使原住民的政治經濟實踐解體;它也意味著定居者尋求取代原住民社會本身,并且“在被剝奪的土地基礎上建立一個新的殖民社會”17。在某種意義上,把原住民領土想象成無人居住地,乃是定居者將自己變成“本地人”并力圖逃脫殖民主義范疇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保持這種想象,把美國看作一個例外國家的愿望,部分地建立在這樣一種需求的基礎之上,即拉開這個國家同其歐洲淵源的距離,并主張一種真正的美國本土特點或生活方式。
然而,由于沒能將全國性計劃置于定居者殖民主義的語境之中,美國公眾話語在根本上忘記了美式自由敘述得以產生的條件及其對當代政治的意義。學者和評論家們在描述美國建立的民主特點時,不知不覺間只將定居者殖民地內部的那些方方面面隔離開來。因此,大多數有關這個國家根源的討論,沒能夠正確評價這些內部特點,是如何作為定居者與被排除在外的原住民人口互動的結果而發展出來的。就像邁克爾·曼(Michael Mann)指出的那樣,定居者民主在歷史上曾與種族和政治清洗聯系在一起。強調種族性作為經濟和政治控制的正當理由已經意味著,這樣的民主,與公民的基本觀念復雜而緊密地捆綁在一起。這些觀念將政治共同體描繪成一個以種族和文化相近為基礎、與一片土地聯系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聯盟。對曼來說,在定居者社會中,民主政府的歷史前提條件經常是征服、強行遷移,或者對那些被視為外部人的人進行公開謀殺。曼寫道:
雖然這些明顯是民主社會,但是他們對原住民的種族清洗,卻經常比殖民地那些更不民主的帝國當局的所作所為更糟糕。無論是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無論是英國君主、總督省長,還是天主教會和某些新教教會,他們都比定居者本身傾向于對原住民持更溫和的立場。這就是為什么在美國革命戰爭中大多數印第安人支持英國人的原因。第二,在英國定居者中間,蓄意的種族屠殺爆發得比在西班牙或葡萄牙定居者中間更加普遍。在這兩個案例中我們發現,行兇者間的民主越是穩固,種族屠殺就越是厲害。18
因此,聚焦于定居主義,為我們提供了將美國經驗中的解放性與壓迫性這兩個特點聯系起來的工具。雖然定居者社會的種族基礎撫平了內部的不平等,但卻使得依附性外部社會的構建正當化,無論這些外部社會是奴隸還是原住民。僅僅通過觀察定居者殖民地的內部特點,許多評論家決不會遇到如此程度的問題,即我們的民主理想本身是由殖民支配產生和維持的。
這并不是說,美國對作為一項歷史上例外的政治社會計劃的自我理解是完全不切實際的。相反,美國經驗的獨特之處,必須根據其相對的穩定性來進行理解。美國評論家和公民經常將美國國家歷史的方方面面看作獨一無二、土生土長的東西。而事實上,這些特點不同程度地出現在眾多定居者社會之中,其多樣性就像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英國人在北愛爾蘭、歐洲猶太人社會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一樣。除此之外,這些本質特性經常包括:第一,相對于帝國中心或母國,定居者殖民地內部有更大程度的平等;第二,在文化上,有一種被“選擇”作為某個種族或宗教去共同完成一項歷史使命的感覺;第三,由于認為存在原住民和外國人的威脅,因而更加強調軍國主義;第四,對不時被描述為腐敗墮落的帝國中心的社會政治習俗保持警惕。19
甚至把邊疆看作美國獨特的思想,也模糊了由其他定居者社會所提出的類似主張。例如,雖然一個世紀前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曾認為,邊疆經驗對塑造美國的個人主義和自治政府至關重要20,但南非阿非利卡人(Afrikanders)和澳大利亞盎格魯定居者們(幾乎是在同一歷史時刻)提出了差不多相同的觀點,以解釋其自身社會的平等主義和獨特性。對阿非利卡民族主義而言,無論是大遷徙(the Great Trek),還是人們所知的講荷蘭語的農夫開拓者(Voortrekker)——他們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大規模移民到南非腹地,都既被敘述為在政治上是獨立的,又被用來作為對歐洲擴張的慶祝。根據這種邊疆神話,那些阿非利卡人拓荒定居者尋求的不僅是用于放牧的新土地,而且是通過建立奧蘭治自由邦(the Orange Free State)和德蘭士瓦(Transvaal)這樣的共和國,來尋求脫離英國暴政的自由。21
然而,就像西摩·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指出的那樣,使美國定居主義榜樣卓爾不同的,“它始于一次革命事件,它是‘第一個新國家’,是除冰島外第一個獲得獨立的殖民地”22。從16世紀歐洲帝國主義開始,美國是第一個定居者成功反叛帝國中心統治的例子。當然,其他定居者社會也曾使用暴力來減少或消除殖民當局過分的控制。南非阿非利卡人進行了兩次終未成功的反抗英國強權的戰爭——1880—1881年和1899—1902年的兩場布爾戰爭,以維持共和主義者對奧蘭治自由邦和德蘭士瓦共和國的控制。23在愛爾蘭,評論家們經常忘記20世紀發生的第一場反叛是在1912年9月28日,而不是1916年的復活節起義(the Easter Rebellion of 1916)。當時將近50萬神圣盟約組織(the Solemn League and Covenant)的英國新教徒簽名,以捍衛阿爾斯特免受愛爾蘭本地統治運動(the Irish Home Rule)24的威脅。
然而,就像貫穿本書將要進行的討論那樣,13個英國殖民地反叛成功,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定居者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融合了種族民族主義、新教神學與共和主義,以將作為自治的自由與領土帝國信念結合在一起。這樣的自治包含消除所有模式的專制權力,并要求個人經由對生產的控制和民主參與來維護對經濟與政治關系的實際決策權力。結果,美國定居主義圍繞四個基本構成部分得以組織起來。第一,在使英國那些日漸普遍的17世紀共和主義思想激進化的過程中,定居者逐漸把經濟獨立看作自由公民的倫理基礎。幾個世紀以來,美國人把對工作手段和條件的控制,看作為內部人提供一種自治和道德獨立的集體經驗。定居者主要通過土地擁有權和個人所有權的方式,尋求建立一個對內而言的平等主義社會和政治上的參與性社會。第二,美國人把征服看作共和主義自由的基本動力。如果定居者沒有新的領土,那么“自由勞動力”合乎倫理的利益在總體上就易受影響。換言之,作為一種政治需要,定居者認為共和主義在本質上必然導致帝國和擴張。
第三,定居者社會認為,共和主義原則在根本上并非普遍包容的。換言之,大多數定居者相信,并非每個人都能享有經濟獨立的好處。他們認為農業生活的本質意味著有些人從事以生產控制為標志的有尊嚴的工作,那就不得不由其他人參與到長期被認為低人一等的勞動形式之中,如租佃、雇傭勞動和家庭服務。因此,對定居者來說,在經濟獨立這一共和主義概念的核心內容中,存在著自由與非自由工作之間的基本區分。久而久之,美國人通過使用從屬的外部群體,尤其是非洲奴隸,從事最具壓迫性的生產方式來解決這一問題。而且他們通過種族和宗教優越論的觀點,將對原住民土地的剝奪和對依附性勞動群體的控制正當化。
第四,定居者承認,為了維持共和主義的自由和領土征服計劃,他們必然需要超過最初的英國殖民者流動之外的新移民。結果,他們為被視為共同種族、因而也是這項共和主義計劃共同參與者的歐洲人,制定了明顯開放的移民政策。這意味著就大部分美國經驗而言,美國的邊界本質上是歐洲移民的入境港口,他們經常很快就融入這一政治共同體之中。這些融入內容包括在今天看來令人十分吃驚的做法,例如普遍存在的非公民投票以及非公民獲得西部聯邦土地。一方面,通過擴大誰可算作美國人的種族和宗教類別,移民對領土的需求阻止了19世紀進程中移民社會內部最排外的傾向。另一方面,它也使社會的內部人與從屬的外部人之間的分裂固化。因此,雖然許多新歐洲移民或許已即刻享受到自由公民和平等政治參與的必要條件,但長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黑人或墨西哥人卻被拒絕享有這些基本權利。本質上,他們作為被殖民人口存在于美國領土之內,這種方式類似于20世紀定居者制度對原住民的控制方式,在其中“等級制劃分……(被)固定于經濟、政治制度和法律之中,與之相伴的是為定居者人口中的成員保留了……具體經濟活動及政治上的特權”25。定居主義與移民并不是作為美國經驗的兩種不同描述而存在著;相反,就大部分過去的集體經驗而言,美國作為移民國家的思想直接與定居者需求和制度上的特權綁在一起。
通過與其他殖民化例子比較而對美國社會的這種定居者結構及其穩定性進行評估,我們或許能夠意識到目前對有關歷史記錄進行討論所遭遇的最大困難。即便當內部自由與外部從屬——美國自由的兩面性——之間的相互關聯在公眾話語中被提出來的時候,定居者的排他性幾乎總是被視為一種原罪。它代表了一種雖然應受譴責,卻幾乎沒有被談及的集體制度發展的歷史片斷。然而,定居者排外不僅僅是一個遙遠的征服和從屬時期,它為美國人的生活提供了超過三個世紀的基本統治架構。26這是因為經濟獨立和民主自治之目標有賴于不斷擴張的計劃。美國政治認同與關于帝國權力以及需要對原住民和依附性群體進行外部控制的這些設想,錯綜復雜地聯系在一起。
在強調定居主義如何為集體生活設定意識形態和制度界限時,我的觀點絕非要貶低或拒絕過去。我們對自由的敘述,可能恰好出現在奴隸制和對原住民進行剝奪的背景中。這些背景是與自由形成對照的生動體現:奴役和束縛。然而,由于英裔美國人至上和社會從屬的標記,任何對定居主義的片面排斥,都必將忽視這樣的情況是如何催生一種集體解放的可能性愿景。27就美國的大部分經驗而言,這種愿景明確有力地說明了一種歷史性的新政治動物的產生,并使之正當化:它乃是獨立的帝國式定居者國家。
然而,在那些決定性的歷史時刻,它也導致一些美國人想象出一種既包容又與領土征服沒有關聯的共和主義。在本質上,這些改革者把這一民主理想看作是對社會實踐的指導,其在哲學上或政治上都不受現有奴役形式的束縛。他們為這個國家構想出一種不同的身份,這種身份將大大改變美國對外權力的使用,并因此創建一個具有普遍性而非帝國式的新美國政體。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提出了美國計劃真正的例外論:努力去除共和主義理想中的壓迫性根源,并使所有人都廣泛地獲得自由公民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