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鏡子落生在西墻上有多長時間了?誰也不知道。天曉得是哪一任連長一時心血來潮給弄來的,仿佛有一百年歷史了,同《人民日報》一樣開本大小的鏡面擦得再干凈也難掩渾濁之氣,右下角還破相般地拉出一條蜿蜒的傷疤,顯得面目可憎。據我估計,它得以長久存在的理由應該在于鏡面左右兩邊——像春聯一樣對稱寫下的兩列紅漆大字:“猛虎精神”、“代代相傳”。字數不多,卻個個方正威嚴、不容取代。
不過,在發生那樁恐怖事件之前,我從來沒有把它放在眼里,就像它也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一樣。
事后我翻了日歷進行精確計算,那正是我出任偵察連連長的第117天。
117。個、十、百,三位數,是個漫長的數字,好像我已經當了一輩子連長。其實那個早上我的情緒和“一日生活制度”一樣規范、正常,不比昨天好,也不比昨天差。夏季的白晝過早來臨,輕薄的晨光已經透露著幾分躍躍欲試的明媚,不合規范,有點挑逗的樣子。但即使是在歡快而輕浮的空氣里,我仍能感覺到一股暗流。每日每夜,它都在那里,既不噴薄奔涌,也不悄然退潮。它只是在那里,潛伏著,陪伴著,如影隨形。
我開始站在鏡子下的洗漱架前洗臉。并不是我想洗臉或者喜歡洗臉,而是按照規范的生活制度,到了這個時間就必須洗臉。哪怕沒有鬧鐘與哨聲提醒,掩藏在神經細胞里的生物鐘都會咔嚓咔嚓,按著節拍指揮整個人體系統合理運作起來。咔嚓咔嚓,我朝臉盆倒了熱水,兌上冷水;咔嚓咔嚓,我彎下腰,用手撩起溫水撲打面部皮膚;咔嚓咔嚓,我照例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頭的胡茬,它們不出所料爭先恐后地扎著手指,于是我摸著下巴抬起頭,懶懶地沖鏡子里瞟了一眼——我敢肯定,那一眼讓我的頭發比胡茬堅硬,通通上指!
鏡子里的臉不屬于我!
也許我并不滿意自己那張已經過時的寬皮大臉,我計較過臉上萍水相逢的青春痘和一次打架留下的微弱戰績,我曾經令人羞愧地夢想過生就一張直追某位韓國型男的白凈面孔,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能接受那一刻的徹底顛覆。
我認出了那張臉。吳杰!是吳杰!他那錐子般的下巴頑固地釘在鏡子里,眼睛卻深邃地挖出兩口井,咕咚、咕咚,一口一口吞著落到井里的東西。
直到通信員以搶險救災的架勢沖進門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大喊了一聲。所有聽到喊聲的官兵都會以為偵察連打破了保持多年的良好紀錄,終于出了刑事案件。
吳杰可不是烈士或別的什么離世的人,他活得好好的,雖然他在鏡子里的肅穆表情把自己打扮得像為國捐軀的英烈遺像。我對他也沒有什么虧欠可言,事實上倒是他從前使了種種絆子對付過我。但我就是弄不清楚,鏡子里為什么會是他——那張我壓根兒不想成為的臉。
我敢肯定,老連長吳杰從看到我的第一眼開始就決定不喜歡我。那個情景簡直不堪回首——配著學員肩牌的我忐忑不安卻又裝得滿不在乎地接受他挑剔的目測,以地方大學生特有的自尊抵抗著他威嚴的氣勢。他精密儀器般的眼睛落在我頭上,那眼睛在說:“看看頭發!再長兩天可以中分了!”接著是我腮上未刮干凈的胡茬,“看那毛根子!留著扎孫子的屁股蛋子哪!”然后是我未正確安置的一個領花、沒揪到腰部正中的皮帶扣,甚至我的皮鞋——有一塊形跡可疑的泥巴印兒,從規整的花紋上看,是另外哪只鞋結結實實地踏上去給留下來的。在整個過程中只有眼睛在鬧騰,他本人則沉默而冷峻,不帶任何彈性與柔度,有一種科學化的觀察效果。最后他只說了兩個字。
“得削。”
說這話時,他滿含譏諷地把臉轉向一旁的指導員,后者會意地笑了。只說了兩個字,還不是跟我說的。他覺得我還不夠檔次與他交流。因為我欠削。
削。基層帶兵的動不動就這么說,自認為夠酷,夠尖酸,夠俏皮。說得太多了,吳杰又把“削”做了進一步的發揮:“缺點形狀。”
嚴格地說,按照吳杰的標準,欠削的人還多的是,我并不是特別值得削的一個,如果我在后來的日子里把自個兒往“形狀”里攏一攏,我和他的關系應該不至于到那么糟糕的地步。但這話也只是說來容易。比如吳梅出現的那些日子——總是先隔著殘舊的紅磚院墻聽到年輕女人撲落、撲落的笑聲;然后讓急切的眼神追到遠遠的崗哨亭,那里很快會顯現一個細長的身影,有時是白色,有時是紅色,有時是黑色;之后或白或紅或黑的影子慢慢移近,能夠看到她滿月般白晳寧靜的臉,一臉都漾著水樣的笑,卻穩穩當當的,一點不溢出來……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對,她就像好天氣,平白無故地美好著,充滿透明的舒適感。
在她出現的那些日子,我沒法讓自己的心按作息制度跳動,沒法有形狀。
我的運氣在于吳梅對我的看法雖然與她當兵十一年的哥哥相似,但表述出來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不像這兒的人。”她瞅著我說。
這句話可以從褒、貶兩種含義去理解,我仔細研究她一覽無余的眼神,卻感覺她僅僅是作了一個客觀判斷而已。她不說我是“新來的”,只說“不像這兒的”,好像明明知道我屬于這個連隊,卻又偏偏把我排除在外。當我又一次把疑問的眼光投向她自信的眼睛,她仰著頭哈哈一笑說:
“這兒的人沒有誰敢這么看我!”
晚上我去連長那里申請購買廣告顏料,因為指導員把定期出黑板報的事兒交給我了。吳杰正坐在一張舊藤椅上看最新的《解放軍報》,一臉國家大事的表情。我進來時他回頭看了一下,確定是我,便又把眼光收到報紙上了,不再看我一眼。他對著《解放軍報》懶懶詢問這一期黑板報的主題構思和版式設計,我代表那張報紙一一詳細作答了,一切平淡無奇。在我打過招呼要離開的那一刻,他忽然對報紙說:
“簡單點,不要那么多花花草草!”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次我也沒有回頭,亦不作聲,片刻之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表面上他在說黑板報的圖案,但我們都明白底下那層含義。
他在削我了。
我可以不生氣的,可是走進學習室看見弓著背在那里做剪貼的趙奇奇就很生氣。他這人生就一副挨打相,茄子臉上掛副眼鏡,又是木板板的表情,可不就是挨打相?我走過去時協助他工作的戰士都知趣地叫了一聲“連長”,可他倒好,仗著在做事,弓背蝦腰的并不直身起來打招呼。我更有氣了。
生氣與生氣是可以疊加的。就是說,趙奇奇這個不長眼色的家伙已經不是第一次把我觸怒了。在這“依山傍水”換言之就是天高皇帝遠的偵察連,觸怒一連之長可不是一件聰明的事。他剛來不久我讓他完成幾項統計工作,是機關計生部門布置下來的,有大齡未婚干部與士官情況統計、已婚干部與士官計劃生育情況統計、官兵家屬基本情況統計……總之婆婆媽媽的,我怕文書弄不好,就交給了這位新來的大學生。趙奇奇接到任務時十分詫異地抬頭看了我一眼,丫的居然說了一句差點害我得肺氣腫的話:
“我還沒結過婚呢。”
那模樣好像我要他組織全連觀摩A片,清純得不得了。我的胸腔立馬脹得鼓鼓的,一聲冷笑放出來:
“登記幾張破表格就破處了?日他鬼,還大學生,中學的生理衛生課走神了吧?”
他紅著臉解釋什么自己不熟悉情況,我已經對他厭煩透頂,不再說話,皺了眉頭揮揮手,像趕走一只蚊子一樣打發他離開了。我實在不想告訴他,每次機關下發計生用品,都是那個十七歲的、有著年畫娃娃般蘋果臉的通信員去領取的,這孩子沒心沒肺的,給已婚干部送避孕套都跟送八一節的慰問品一樣歡天喜地,在連隊走廊上老遠就朗聲喊:“指導員!您的計生用品放桌上了!”
沒心沒肺才說明天真無邪,我真是撞鬼了遇到個矯情的家伙。
這會兒他正在按指導員的要求做一本理論學習剪貼本,也就是從舊報紙上剪下一些冠冕堂皇的理論文章,用膠水把它們貼在一個八開大小的自制本子上。我逼到他跟前了,把桌上那堆裁剪得七零八落的報紙碎片胡亂一扒拉,以蠻橫的方式展示權威的存在。他終于抬起了頭,從他眼鏡里透出的并不木訥的眼光可以感覺到他此時的心理狀態:疑惑的,焦慮的,像一只敏感的貓遇到了性格陰晴不定的主人,全身的毛都豎立著,判斷主人下一個舉動是撫摸還是踢打。有一瞬間我有了憐惜之意,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但第二個瞬間我又快意無比,我的肉身跳到了某個對立人物身上—— 一定是吳杰。吳杰提升了,離開了,可是他陰魂不散。第二個瞬間征服了第一個瞬間,我獲得了通往意志巔峰的絕對自由。
行使自由權力是那么輕而易舉,我開始挑剔趙奇奇的剪貼成果,指出他的剪貼沒有章法,既沒有按時間順序排列,也沒有按主題內容歸類。如果趙奇奇像所有當兵當得一身起痱子的老兵一樣嘻嘻一笑,討好地給我散支煙,調皮地自我檢討兩句,自然事情就不是事情了;可這名軍裝還沒穿出汗味兒的新排長臉色嚴肅起來——老子還沒嚴肅你敢嚴肅?——之后他用一種實驗室技術人員的科研術語頂撞我了。這家伙是從一所地方科技大學畢業的,學的是一門偏僻的物理學科,所以一開始他所引用的原理我沒有聽懂——肯定是故意的,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但最后我聽明白了,他的大意是說,每件事要分很多環節,這些環節是由很多人來完成的,他只是做了最后一個環節,為什么要把整件事的后果推到他一個人身上呢?
“日他鬼!做個剪貼本能分多少個環節?”說這話時我居然沒有拍桌子,一定是在氣憤之中摻雜太多驚異了。沒有哪個下屬會用如此怪誕的語言為自己辯護。
我的話開辟了一條路,沿路而行,這個原本可以成為科學家的年輕排長向我展示了他科技頭腦中最縝密的部分:做一個剪貼本是指導員的命令,那么做成什么樣的剪貼本,指導員應該有一個構思、一個規劃并將其告知實施者,但是,指導員什么都沒說,只說“好了,找些像樣點的文章貼上吧”,這就說明他在指導思想上是開放型的,放手甚至放任下屬自由地完成工作。然后是報紙收集問題——從圖書室找來的舊報紙很不齊全,但這能怪他趙奇奇嗎?連隊訂的報紙又不歸他管。在他剪貼過程中,有三次是通信員受了委派,送來若干份指導員自己收藏的不同種類、不同時間、不同主題的零散剪報,他能把這些剪報按時間順序或主題歸類穿插到前面去嗎?不能。
他說完后有一片刻我元神出竅,好像我肉身里那個吳杰跳了出來,落到這滔滔不絕的排長面前跺著腳大吼:我日!我日!我日!
憤怒到極點時,吳杰就是這個樣子的。現在我也相信那一定是最具形式感的發泄渠道,但我沒有失態。讓吳杰失態去吧。出了學習室,走在樓梯過道上我聽見安靜得一片煞白的空氣中,自己沉著地、小聲地說了一句:
“得削。”
我能有今天——如果說當上偵察連連長也算一小小成績的話——并不是吳杰削的結果,相反,他最早是想把我像一只接近邊線的足球一樣,一腳踢出偵察連的。我本以為,他產生這樣瘋狂的想法僅僅是因為我喜歡上了他漂亮而單純的妹妹,直到我當上偵察連連長,才知道事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事實上,他最嫉恨的不是我那潛在的“連長妹夫”的身份,而是我對F—13的極大興趣。而我第一次聽說F—13,消息透露者居然就是吳梅。那時我和吳梅已經背著吳杰有了一些無傷大雅的眉目傳情和若有若無的心電感應,在我看來已經到了正式挑明并確定關系的地步了。挑明前的試探方式有些笨拙,或者輕佻——我給她發了一條沒話找話、無比正經的短信,說完正題后假裝無意地、親昵地叫了她一聲:寶貝。
發完短信后我站在原地沒有動,緊張地等待著。她的回復比我想象的干脆:
“我可不是F—13!”
那一秒鐘我徹底傻了,認定自己成了時代的落伍者,因為我居然看不懂一個大專畢業、比自己小兩歲的幼兒教師的短信。F—13是什么意思?英文縮寫?網絡用語?
三個小時以后,籃球場旁邊一個觀望比賽、無所事事的兩年兵解答了我的疑問。在回答問題之前,他用足有籃球大的眼睛瞪著我,以確保我不是在捉弄他:
“二排長,你真的不知道我們連里代代相傳的寶貝?”
F—13是一臺處于保密的研制階段的高科技偵察儀器,由地方上一家信譽度極高的科研所與部隊聯合攻關,一旦有了“重大突破”(報紙上都這么寫),勢必將成為我軍偵察部隊一項重要科研成果。這臺獨一無二、價值不菲的儀器居然被確定放在我們偵察連,由偵察連負責日常保管、維護、在演習中試用并收集數據。和其他列入正式裝備的偵察儀器不同,它由連長直接負責。所有人都知道偵察連有一臺寶貝,只等研究所的“重大突破”一到,它就會像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一樣引起轟動,全世界的間諜們都會挖空心思搜集情報,想知道在中國哪個偏僻的偵察連居然擁有了一臺舉世無雙的最新型的戰場偵察儀器……
最后一句話由于帶上了那個兩年兵不負責任的想象而顯得格外夸張,但是他口吻中的熱切企盼與歡欣鼓舞仍然打動了我。這寶貝多么像一個神秘的女人,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又不敢公開談論的女人。我開始為自己被隱瞞情報而生氣,再是新來的排長,也不至于讓我連個兩年兵都不如吧?保密到這種程度恐怕并不是出于對F—13的保護,簡直是對我的排擠與蔑視!
這臺儀器,與其說激發了我無聊的好奇心不如說是刺傷了我脆弱的自尊心。吳杰不信任我,他的眼光把我從其他人里面挑出來,隨時準備把我扔出去。
回想起來,到連里大半年了,我從來沒在哪次軍事訓練、裝備保養或野外拉練中見到過它,不但是我,很多士官都沒有見到過。聽說因為它太貴重,被每一任連長嚴密管控,如果有高規格的裝備展示或大型軍事演習需要它參加,必定會派上一個班的人專門看管。偵察連的連長們,把這寶貝像皇帝的玉璽一樣代代相傳。在閑言碎語中我注意到“代代相傳”這個詞已經不止一次被使用,忽然聯想到它所暗示的時間概念:F—13的實驗階段已經有多長時間了?連里最老的士官抽著我遞過去的一支雜牌煙,吐出煙圈后,眨巴著眼睛合計:
“總有十年了吧?或者十一年?”
日他鬼。
光聽這年頭,你就知道眾人所期盼的研制成功的時間遙遙無期了。雖然很多科研項目都是多年辛勤勞動才取得成果,但一個連長只能當個兩三年、三五年,想讓它在自己這任上取得“重大突破”只能是碰碰運氣,守株待兔。我在心里嘲笑像藏私房一樣藏著F—13的吳杰,給吳梅發了一條短信:
“你不是F—13,因為你不會被代代相傳,你只屬于某一個人——比如我。”
原以為我對F—13的打探就到此為止,所有資料搜集都是為了成就一條打動人心的求愛短信,但沒有想到吳梅予我的回應竟具前所未有的挑戰性:
“對于我哥來說,我就是F—13。你要是能從他手里得到F—13,就能得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