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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向密友說體己話的書信

下面是瑞蓓卡小姐寄往倫敦拉塞爾廣場給愛米莉亞·塞德立小姐的信,由國會議員皮特·克勞利作為免資郵件發(fā)出。

我最最親愛的愛米莉亞:

當(dāng)我拿起筆來給我最好的朋友寫信時,心里是多么高興,同時又是多么悲哀!哦,今天和昨天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今天我舉目無親,形單影只;昨天我還在家里,和情勝同胞的妹妹朝夕相伴,我要永遠永遠在心中珍愛我的妹妹!

我不想告訴你,在和你分別后的那個悲涼之夜,我是何等傷心,流了多少眼淚。星期二你快樂逍遙去了,和你的母親在一起,還有傾心愛你的青年軍官在你身邊。晚上我一直惦記著你在珀金斯家跳舞,我敢說舞會上所有的姑娘中一定數(shù)你最最漂亮。車夫約翰用一輛舊車把我拉到了皮特·克勞利爵士在倫敦的宅子,那車夫?qū)ξ掖拄斨翗O,無禮至極(唉!欺侮不幸的窮人反正沒有風(fēng)險!),然后我被交給皮特爵士。我不得不在一張老古董的床上過夜,旁邊還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老婆子,她是看守房屋的打雜工,夠討厭的。整整一宿我連一眨眼的工夫也沒睡著。

我們這些傻丫頭在契綏克讀《塞茜麗雅》(1)的時候,曾想象準(zhǔn)男爵必定是怎樣的,皮特爵士可不是那么回事。事實上很難想象有誰比他跟奧維爾勛爵(2)更不相似的了。他是個矮墩墩的老頭兒,又粗俗又邋遢,衣著寒酸,還打著破舊的綁腿,抽一支討厭的煙斗,自己用一只平底鍋做難以下咽的晚餐。他說話的鄉(xiāng)土音很重,沖著打雜老婆子和出租街車的車夫粗話連篇。我們先坐街車到客棧,再坐驛站馬車從客棧出發(fā),這次旅途的大半程我一直待在車廂外面。

天剛破曉,我就被打雜老婆子叫醒。到了客棧,我先被安置在車廂內(nèi)。到了一處名為利金頓的地方,竟下起傾盆大雨來了。說來你也許不信,我不得不從車廂里出來,因為皮特爵士是驛車的車主,而中途上車的一名乘客要一個里邊的座位,于是我只好到外面去淋雨,幸好一位來自劍橋大學(xué)的青年男士帶著好多件大氅,他很客氣地讓我裹在他的一件大氅里避雨。

這位男士和一個押車員看來深知皮特爵士其人,對他的作為大加恥笑,兩人都同意外界把他叫做“老摳門兒”,意思是貪得無厭,一錢如命。他們說誰也甭想從他那里要到一個銅子兒(我痛恨這樣刻薄待人)。青年男士向我解釋,最近這兩站驛程我們的車走得很慢,因為皮特爵士在馭者座上,因為他是這段路的驛馬主人。“可是等我接過韁繩以后,難道不會把它們一直抽到司闊什摩爾嗎?”那位劍橋的年輕人說。“您就放手收拾它們吧,杰克少爺,”押車員說。原來最后一段路杰克少爺打算自己趕車,好把惡氣撒在皮特爵士的馬身上,我弄清楚這話的意思后,自然也笑了起來。

不過,到了離欽設(shè)克勞利鎮(zhèn)四英里的馬德伯里,一輛套著四匹駿馬、挽具馬衣上有紋章圖案的自備車已等在那里。于是我們很風(fēng)光地坐車進入準(zhǔn)男爵的莊園。通向宅院的林蔭道有一英里長,大門的柱子上方鑄有一條蛇和一只鴿子,由它們托著克勞利家族的紋章。古老的鏤花鐵門令人想起可惡的契綏克那重校門。一個看門的女人把大門敞開,同時向我們行了好幾個屈膝禮。

“這條林蔭道長一英里,”皮特爵士說。“這些樹的木材價值六千鎊。你能說那都不值一提嗎?”

他的發(fā)音很古怪,avenue(林蔭道)讀成evenue,nothing(不值一提)讀成nothink。在馬德伯里他把莊園總管霍德森先生叫到車廂里和他坐在一起,他們談的是什么扣押和變賣財產(chǎn)啦、排水和翻松底土啦,很多是和佃戶和耕作有關(guān)的——遠遠超過我能理解的程度。塞姆·邁爾斯在偷獵時被當(dāng)場抓獲,彼得·倍利終于進了貧民習(xí)藝所。“那是這狗×的活該!”皮特爵士道。“他和他家前幾輩的人在那片農(nóng)場上糊弄了我一百五十年。”我估計是某個老佃戶繳不起地租。其實,皮特爵士完全能做到說話不那么粗鄙,可是有錢的準(zhǔn)男爵們沒有必要像窮家庭教師那樣講究出言吐語的禮貌規(guī)范。

馬車經(jīng)過時,我注意到有座雄偉挺拔的教堂尖頂聳立在莊園里好些古榆的上空。在榆樹前面一片大草坪和若干附屬建筑之間,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紅磚房,它的高煙囪上爬滿了常春藤,窗戶在陽光下熠熠閃亮。

“這是不是府上的教堂,先生?”我問。

“對,該死的!”皮特爵士說,不過,親愛的,他用的詞兒要難聽得多;“霍德森,比尤蒂好嗎?”接著他向我解釋:“親愛的,比尤蒂就是我的牧師弟弟比尤特。我管他叫比尤蒂和比斯特(3),哈哈!”

霍德森也笑了,接著變得嚴(yán)肅起來,點點頭說:

“恐怕他的身體確實好些了,皮特爵士。昨天他騎上他的小馬出去看了我們的莊稼。”

“他關(guān)心的是他的什一稅(4),該死的,”此處他用的還是那個下流的詞兒。“難道對水白蘭地怎么也整不死他?他的身體可真經(jīng)得起折騰,簡直像那個……那個叫什么來著?……對,簡直像瑪土撒拉(5)。”

霍德森先生又笑了起來,說:

“您的兩位侄少爺從大學(xué)里回來了。他們把約翰·斯克羅金斯好一頓痛打,差點兒把他打死。”

“痛打我的獵場副看守?!”皮特爵士咆哮如雷。

“當(dāng)時他進入了牧師的地界,爵士,”霍德森先生說。

皮特爵士怒不可遏地賭咒道,若是他們在他的地界內(nèi)偷獵讓他給逮住,非把他們送去服苦役不可,他向上帝發(fā)誓。后來他又說:

“霍德森,我已經(jīng)把圣職推薦權(quán)賣掉了,那兩個崽子將來一個也別想從教區(qū)得到俸金,我擔(dān)保。”

霍德森先生說他做得完全正確。從這番話里我可以肯定他們兄弟不和——弟兄之間往往如此,姐妹也是這樣。契綏克的兩位斯克拉奇利小姐就經(jīng)常打架吵嘴;還有瑪麗·博克斯老是打露薏莎·博克斯——你記得嗎?

就在這個時候,霍德森先生見有兩個男孩在林中撿枯枝,立刻奉皮特爵士之命從車廂里跳出去,帶著鞭子向他們沖過去。

“給我狠狠地抽,霍德森,”準(zhǔn)男爵吼道;“揍得他們魂靈出竅,然后把這兩個小流氓帶到莊上來;我要把他們送官究辦,要不我就不叫皮特。”

緊接著,我們聽到霍德森先生的鞭子呼呼地抽在那兩個可憐的小家伙肩背上,痛得他們又哭又喊。皮特爵士見違禁者已被拿獲,便驅(qū)車直抵廳堂前。

全體仆傭都在那里迎接我們,于是

* * *

親愛的,昨晚我寫到這里,被一陣猛叩我房門的響聲打斷了。你猜是誰?皮特·克勞利爵士頭戴睡帽、身穿晨袍站在門口——竟是這樣的儀表!我看到這樣一位來訪者,嚇得往后倒退,他走過來奪去了我的蠟燭。

“蓓姬小姐,十一點以后不點蠟燭,”他說。“摸黑上床睡覺去,你這漂亮的小丫頭片子,”這是他對我的稱呼,“記住了,十一點鐘必須上床,除非你希望我每天晚上來拿走蠟燭。”

說完,他和管家霍羅克斯先生放聲笑著走開了。你可以放心,我決不會再次勞他們的大駕。白天用鏈條拴起來的兩只大獵狗,每到天黑被放開。昨晚它們就對著月亮又吠又號鬧了一整夜。

“這兩條狗是娘兒倆,”皮特爵士說。“我管小的叫鐵獠牙,它咬死過一個人,而且能制伏一頭公牛;以前我管它的娘叫福羅拉(6),現(xiàn)在我給它改名汪汪,因為它已經(jīng)太老,咬不了啦。嗬!嗬!”

克勞利宅院是一座難看的老式紅磚樓房,高高的煙囪和山墻都是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風(fēng)格。樓前的一片露臺兩側(cè)分別有族徽上的鴿和蛇保護,出了廳堂的門便是這片露臺。哇,我親愛的,這廳堂大得要命,而且陰氣森森,想必我們熟悉的尤多爾福城堡(7)的大廳也不過如此。那里的壁爐架大得足夠容納平克頓學(xué)校一半師生員工,爐柵上至少可以烤一頭整牛。四周墻上掛著不知多少代克勞利的畫像:有的蓄須,脖子上圍著輪狀波紋領(lǐng);有的頭戴巨大的發(fā)套,鞋尖向外翹出;有幾位女眷繃著長長的緊身衣和裙服,直挺挺的像一座座塔樓;有的垂著長長的鬈發(fā),可是——我的天哪!——居然沒有穿緊身衣。廳堂一端是寬闊的樓梯,通體由黑橡木做成,其陰森之狀簡直無以復(fù)加。樓梯兩側(cè)都有高大的門,門楣上方各釘著一顆牡鹿頭,由此可以通向臺球房、藏書室、黃色大客廳以及上午曬太陽的起居室。我估計二樓至少有二十間臥房;其中一間放著伊麗莎白女王睡過的床;今天上午我的新學(xué)生曾帶領(lǐng)我參觀所有這些美輪美奐的居室。由于老是窗戶緊閉,我敢說它們給人的印象照樣郁悶壓抑;若是能讓亮光透進去,我會在每一間屋子里看到一個鬼魂。三樓有我們的一間課堂,它的一邊通我的臥房,另一邊通兩個女孩的臥房。然后是長子皮特先生(這里稱他克勞利先生)和次子羅登·克勞利先生的屋子,每人各有好幾間;后者和某人一樣,也是位軍官,目前在所屬團內(nèi)服役。這里的房間太多了。即使讓拉塞爾廣場所有的居民都住進來大概還有富余。

我們抵達后過了半小時,開飯的鐘敲響,我和我的兩名學(xué)生一起下樓去(這是兩個瘦骨嶙峋、毫不起眼的小不點兒,一個十歲,一個八歲)。我是穿著你那件珍貴的薄紗連衣裙下去的(由于你把這件衣服給了我,那個可惡的丕納太太對待我好生無禮)。我在這里將被看作家庭成員,只有舉行盛大聚會的日子除外,那時兩個小女孩和我就在樓上用餐。

言歸正傳,開飯的鐘聲響了,我們大家都聚集在克勞利準(zhǔn)男爵夫人常坐的小客廳里。她是皮特爵士的續(xù)弦夫人,也是兩個小姑娘的母親。她父親是做五金生意的,她與皮特爵士這門親事被認(rèn)為高攀了。她看上去好像曾經(jīng)風(fēng)姿綽約,現(xiàn)在她總是為紅顏不再而珠淚暗彈。她蒼白枯瘦,兩肩高聳,顯然不善于保護自己。她的繼子克勞利先生也在屋子里。他穿著全套禮服,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像個殯葬承辦商。他面無血色,又瘦又丑,極少開口;他兩條腿很細,幾乎沒有胸廓,鬢腳呈干草色,頭發(fā)呈麥秸色。他活脫脫就是壁爐架上方一幅畫中他那已故的母親——出身名門的格麗澤爾·賓基。

“克勞利先生,這是新來的家庭教師,”準(zhǔn)男爵夫人走過來拉住我的一只手作介紹。“夏普小姐。”

“哦!”克勞利先生說著把頭向前伸了一下,然后重又專心閱讀一本有相當(dāng)篇幅的小冊子。

“我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兩個女兒,”準(zhǔn)男爵夫人說時,她那微紅的眼睛里照例噙滿了淚水。

“哎喲,媽!她當(dāng)然會的,”較大的一個說。我一眼就看出,我用不著害怕那個女人。

“夫人,開飯了,”一身黑服的管家說,他的白襯衫胸前鑲著偌大的荷葉縐邊,看上去就像廳堂墻上畫中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輪狀波紋領(lǐng)。于是,準(zhǔn)男爵夫人扶著克勞利先生屈出的胳膊走在頭里,我一邊一個攙著兩個學(xué)生跟在后面前往飯廳。皮特爵士已經(jīng)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把銀壺。他剛?cè)ミ^酒窖,也是一身禮服——就是說解去了他的綁腿布,兩條粗壯的短腿穿上了黑色毛線長統(tǒng)襪。餐具柜上擺滿了亮閃閃的古董器皿——有古老的酒杯(金的銀的都有),有古老的淺盤和五味瓶架,就像在蘭德爾和布里治的鋪子里(8)。餐桌上每一件用具都是銀質(zhì)的,兩名紅頭發(fā)的聽差身穿鵝黃色制服侍立在餐具柜兩邊。

克勞利先生做了一番長長的食前禱告,皮特爵士說了“阿門”,然后菜盆上很大的銀蓋子被一一揭去。

“今天咱們正餐吃什么,貝特茜?”

“大概是羊肉湯吧,皮特爵士,”準(zhǔn)男爵夫人回答。

管家煞有介事地補充道:

“Mouton aux navets(9)(請按他的發(fā)音讀成‘木桶擱那邊’);湯是potage de mouton à l'Ecossaise(10)。配菜有pommes de terre au naturel和choufleur à l'eau(11)。”

“羊肉到底是羊肉,”準(zhǔn)男爵說,“絕對沒治的好東西。霍羅克斯,這是哪只羊的肉,你們是什么時候宰的?”

“是一只黑臉蘇格蘭羊,皮特爵士;我們是在星期四宰的。”

“有誰買了些去沒有?”

“馬德伯里的斯蒂爾拿了脊肉和兩條腿,皮特爵士;不過他說上回那只羊太小,而且毛多得要命,皮特爵士。”

“您要不要來一點potage,小姐——是布倫特(12)小姐吧?”克勞利先生問我。

“那是呱呱叫的蘇格蘭清湯,親愛的,”皮特爵士說,“雖然人家用的是法國名兒。”

“我認(rèn)為像我那樣說菜名正合上流社會的慣例,先生,”克勞利先生的口氣相當(dāng)傲慢。

穿鵝黃色制服的聽差把羊肉湯給我們盛在湯盆里,羊肉蘿卜也一起端上。接著聽差拿來“對水的麥芽酒”給我們這幾個姑娘斟在小酒杯里。我并不是品評麥芽酒的行家,但我可以憑良心說:我寧愿喝水。

在我們用餐的時候,皮特爵士利用這機會詢問那只羊余下的肩肉等部分哪兒去了。

“想必是下人們吃掉了,”準(zhǔn)男爵夫人恭順地說。

“的確是這樣,夫人,”霍羅克斯說,“除此以外我們在下房什么也沒有吃到。”

皮特爵士縱聲大笑,并繼續(xù)與霍羅克斯先生交談。

“那頭肯特郡母豬下的小黑仔現(xiàn)在該長得肥頭大耳了吧。”

“它并不像要脹破肚皮的樣子,皮特爵士,”管家說的時候表情極其嚴(yán)肅,先是皮特爵士,其后兩位小姐這一回也跟著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

“克勞利小姐,露梓·克勞利小姐(13),”克勞利先生說,“你的笑聲令我震驚,太出格了。”

“別在意,大少爺,”準(zhǔn)男爵說,“星期六咱們嘗嘗肥乳豬。約翰·霍羅克斯,星期六早晨把它給宰了。夏普小姐特別愛吃豬肉,是不是,夏普小姐?”

餐桌上的談話我所記得的大致就是這些。食畢,下人把一壺?zé)崴诺狡ぬ鼐羰壳懊妫€有一只可以插入箱格的瓶子里盛的估計是朗姆酒。霍羅克斯先生給我和我的學(xué)生每人一小杯酒,給準(zhǔn)男爵夫人斟了滿滿一杯。我們退席回到客廳里,這時她從女紅抽屜里取出一件大得永遠做不完的編結(jié)活兒;兩位小姐用一副臟兮兮的紙牌開始玩克立別集(14)。我們四人只點一支蠟燭,但燭臺卻是十分精美的古董銀器。在回答了準(zhǔn)男爵夫人的寥寥數(shù)句問話后,我的消遣便是在一本布道書和飯前克勞利先生讀的一本有關(guān)谷物法的小冊子之間作出選擇。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個小時,直到有腳步聲傳來。

“姑娘們,把紙牌收起來,”準(zhǔn)男爵夫人大驚失色地說;“夏普小姐,把克勞利先生的書放下。”

我們剛剛遵命照辦,克勞利先生就走進了房間。

“姑娘們,我們把昨天討論的題目繼續(xù)下去,”他說,“你們輪流著每人讀一頁,讓你們的老師肖——肖特(15)小姐聽聽你們讀得怎么樣。”

可憐兩個小女孩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始拼讀一篇冗長而又乏味的布道演說,那是在利物浦畢士大教堂發(fā)表的,說的是奇克索印第安部落皈依基督教的事(16)。多么有意思的一個晚上,不是嗎?

十點鐘,仆人被派去通知皮特爵士和合宅上下來做禱告。皮特爵士到得最早,他臉上紅彤彤的,步態(tài)相當(dāng)不穩(wěn);繼他之后到來的是管家、穿鵝黃色制服的聽差、克勞利先生的跟班、另外三名身上散發(fā)出刺鼻馬廄味的仆人以及四名女傭,我注意到其中一人的衣著過于花里胡哨,她在跪下時向我投來的一瞥包含著極度的輕蔑。

克勞利先生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大道理之后,我們分別領(lǐng)到了蠟燭,然后各自就寢。我正是在那個時候?qū)懶牛涣媳贿甸T聲打斷,經(jīng)過情形我前面已給我最親愛、最寶貴的愛米莉亞作了描述。

祝你晚安。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吻你!

星期六——今天清晨五點,我聽到小黑豬的尖叫聲。露梓和薇奧麗特昨天領(lǐng)我去看過它,還參觀了馬廄、養(yǎng)狗場和果園,她倆苦苦哀求正在摘果實準(zhǔn)備上市的一名果園工人給一串溫室葡萄,可是他說皮特爵士把每一串都點過數(shù),要是給了什么人一串,他會丟掉飯碗的。兩個挺可愛的小女孩在圍場內(nèi)逮住一匹小馬,問我要不要騎;她們自己剛開始騎,讓馬夫看見了立刻發(fā)出可怕的詈罵過來把她們攆走。

準(zhǔn)男爵夫人老是在打毛線。皮特爵士每到夜晚總是醉醺醺地兩腳拌蒜,我猜想他是和管家霍羅克斯在一塊兒廝混。克勞利先生晚上照例要朗讀布道演說,上午不是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便是騎馬上馬德伯里處理郡里的事務(wù),逢周三和周五則到司闊什摩爾去給那里的佃戶宣講教義。

代我向你親愛的爸爸媽媽拜謝請安。你那位可憐的兄長是不是從亞力潘趣引起的貴恙中恢復(fù)過來了?哦,上帝啊!哦,老天爺!男人們可得小心提防十惡不赦的潘趣酒!

永遠永遠屬于你的

瑞蓓卡

考慮到種種因素,我認(rèn)為對于拉塞爾廣場我們親愛的愛米莉亞·塞德立來說,夏普小姐與她分手實在是件好事。誠然,瑞蓓卡頗有幽默感;她刻畫可憐的準(zhǔn)男爵夫人哀嘆紅顏不再,描寫其繼子蓄有干草色鬢腳、長著麥秸色頭發(fā)的那些筆墨,無疑非常傳神,顯示她相當(dāng)了解這個世界。也許你我都會感到困惑,為何她跪著祈禱時不多思考一些正經(jīng)事,卻對霍羅克斯小姐的緞帶發(fā)生興趣(17)。但我敦請好心的讀者不要忘記本書題為《名利場》。顧名思義,名利場是個死要面子、華而不實、人心叵測、世風(fēng)愚頑的地方,那里充滿了形形色色的招搖撞騙、虛情假意和矯揉造作。雖則封面上那位道德家(正是在下的準(zhǔn)確寫照)(18)在喋喋不休地大放厥詞,還聲稱他既不穿長袍,亦不戴領(lǐng)箍(19),裝束與聽他絮叨的對象同樣蠢態(tài)畢露;然而,您瞧,一個人對真情實況應(yīng)當(dāng)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管他頭上戴的是小丑的系鈴帽還是教士的寬邊帽。筆者既然立意實話實說,那就免不了會有許多令人不快的事情給抖摟出來。

我曾在那不勒斯海濱聽一位以講故事為業(yè)的同行向一群游手好閑的懶人布道。他在描述某些歹徒所干的和他編造的劣跡時,直講得義憤填膺、激昂慷慨,致使聽眾無法抵擋其強大的感染力,跟著胡編亂造者一起咆哮如雷,大聲咒罵向壁虛構(gòu)的惡棍。當(dāng)募款的帽子向在場的群眾一一轉(zhuǎn)過去的時候,那銅子兒乘著情緒共鳴的高潮,竟如傾盆大雨落入帽中。

另一方面,在巴黎的一些小劇場里,你們不但會聽到人們吼叫“啊,壞蛋!啊,惡魔!”以及包廂觀眾詛咒劇中暴君惡霸的罵聲,甚至演員本人也會斷然拒絕出演壞蛋,諸如可惡的英國佬和殘暴的哥薩克等輩;寧可少拿一些報酬扮演忠貞的法國人一類貼近本來面目的角色。我把以上兩種情形加以對比,好讓諸君看到,筆者揭露和鞭撻惡人并非完全出于利己的動機,因為我打心眼里痛恨這些人而又遏制不住憎惡之情,結(jié)果必然發(fā)為適當(dāng)?shù)淖l責(zé)和臭罵。

所以我要提請對我“懷著善意的朋友們”注意,我打算講一個關(guān)于壞事和罪行的故事,壞事令人惱恨,罪行則錯綜復(fù)雜,但我相信能扣人心弦。我敢擔(dān)保,我筆下的壞人并不是一些窩囊廢。寫到適當(dāng)?shù)膱龊希也粫呦饽夭省唬瑳Q不!但眼下筆者正寫到恬靜寧謐的鄉(xiāng)居生活,不得不保持平和沖淡的氣氛。在倒殘茶的水盆里表現(xiàn)疾風(fēng)驟雨、驚濤裂岸,豈不荒唐可笑?這種場面還是保留到浩瀚的汪洋和凄涼的子夜為好。目前這一章的基調(diào)非常溫和。下面的章節(jié)么……這是后話,現(xiàn)在預(yù)言還為時過早。

在筆者帶領(lǐng)一個個人物登場的時候,請允許我以人類一員的身份,以同類兄弟的身份,不僅僅把他們介紹給你們了事,偶爾還要從臺上走下來對他們議論一番:如果他們?nèi)屎裆屏迹揖涂渌麄儙拙洌麄兾瘴帐郑惶仁顾麄兩道锇蛇螅蔷透皆谧x者耳朵旁邊悄悄調(diào)侃他們;假若他們奸刁狠毒,我會用最激烈的言詞譴責(zé)他們,當(dāng)然以不失體統(tǒng)為度。

要不然你們會以為是我在嘲弄虔誠篤信的行為,其實是夏普小姐覺得這種現(xiàn)象十分可笑;你們會以為是我在拿準(zhǔn)男爵開心,說他兩腳拌蒜像個酒仙,其實如此貧嘴薄舌的那個姑娘除了崇拜財富對什么都沒有敬意,除了仰慕成功簡直目空一切。這樣的人卻在世上活得優(yōu)哉游哉——他們既沒有信仰,又不可救藥,更缺乏仁愛之心。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竭盡全力向這等人開火。另有些同樣大走鴻運的人,其實不過是江湖騙子和草包蠢貨,跟那幫家伙斗爭并把他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疑正是嬉笑怒罵的天職。


(1) 英國女作家弗蘭西絲·伯尼(1752—1840)所著描寫上流社會生活的好多長篇小說中的一部。

(2) 伯尼另一部小說《愛薇琳娜》中的人物。

(3) “比尤蒂”音同“美女”,“比斯特”是“野獸”,《美女和野獸》是流傳于歐洲好些國家的童話故事。

(4) 什一稅,歐洲基督教會向各界居民征收的宗教捐稅。西歐大多數(shù)國家在18、19世紀(jì)先后廢除,英國一直征收到20世紀(jì)二戰(zhàn)之前。

(5) 瑪土撒拉,《圣經(jīng)》上活到969歲的長壽老人。見《舊約·創(chuàng)世記》第5章第27節(jié)。

(6) 福羅拉,羅馬神話中的女花神。

(7) 英國女作家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的小說通常以中世紀(jì)城堡等哥特式建筑為背景,借以渲染恐怖氣氛,被稱為“哥特派小說”。《尤多爾福之謎》即為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部。

(8) “布里治和蘭德爾珠寶金匠待詔行”是當(dāng)時倫敦此類店鋪中最著名的一家。

(9) 法語,羊肉蘿卜。

(10) 法語,蘇格蘭羊肉湯。

(11) 法語,白煮土豆和花菜。

(12) 在英語中,“夏普”是“鋒利”的意思,“布倫特”則是“鈍”的意思。他正好記反了。

(13) 露梓即露莎,兩個小女孩中年長的一個與她的母親同名。

(14) 克立別集,一種由二至四人玩的紙牌游戲,用木釘在有孔的板上記分。

(15) “肖特”是“短”的意思,克勞利先生又錯了。

(16) 奇克索是切羅基等“五大開化部落”之一,其居住地在美國今俄克拉何馬州東部。

(17) 這個“霍羅克斯小姐”是管家的女兒。原書手稿中提到她“亂飛媚眼,腮幫子紅通通的,系帽子的緞帶忒扎眼”。作者后來刪去了這些文字。

(18) 指本書初版封面上的木刻作者像。

(19) 長袍和帶飾條的領(lǐng)箍為圣公會教士傳統(tǒng)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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