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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對緊抱交通標志桿不放的老婦說:

“請問,您怎么啦?您好像老早就在這兒了?”

老婦回頭看著我們的眼神讓我的心一揪,她淚汪汪地,像是馬上要哭出來,神情惴惴不安,身子顫顫巍巍。我和顏悅色地問:

“您在這兒等人嗎?”

一身粉裝的老婦臉上現出什么人也沒等的表情,眼睛因恐懼不安瞪得像玻璃球一樣晶瑩透亮。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這散步。常走的路嘛,不礙事,就是有點迷路了。”

想拉起她戴著手套的手,老婦顫抖著低下頭。

“沒什么沒什么,真不礙事。”

看情況很不正常,肯定是有什么問題。我用更輕柔的聲音問:

“附近有巡警崗亭,一起去吧?”

“不去崗亭!巡警太嚇人。”

我看看你,你目不轉睛地盯著身穿粉色毛線衫顫抖不停的老婦。那是深深同情的目光,像是在盯著自己的同類。我第一次見你流露出這種眼神,這讓我略感驚奇。拿你討厭的圣誕節打比方,那是將幼子耶穌抱于胸前的瑪利亞的眼神。你彎下腰,從下向上像要看穿她似的仰視著老婦,慢聲細氣地說:

“別怕,我不會傷害您,他也一樣。您就是散步的時候迷路了是嗎?那就趕緊回家吧。”

老婦抬起染成靚麗紫粉色的頭看著你:

“這——這是哪里啊……”

你極有耐心,跟平時簡直判若兩人。你輕輕地握住老婦的手。

“別擔心,不清楚這是哪兒也一樣能平安回家。記不住澀谷的路算不了什么。”

這時,另外四人走過來。

邦彥沒輕沒重地說:

“喂!非排隊不可啦!趕緊走啊!總會有辦法吧!婆婆身上也帶著錢吧!”

你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邦彥一眼。

“太一君,來!”

我們六人從老婦身邊稍稍走開,腦袋湊在一起。

你低聲說:

“她像是有點癡呆,散步路上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現在好像慌了神兒。我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大家先去店里,我晚點一定去。”

直美睜圓雙眼盯著你。

“感覺不像是平常的美丘了。”

埋在成堆的購物袋里的洋次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真的哎!美丘是奶奶帶大的?”

“胡說!可不能就這么置之不理吧?有關阿爾茨海默癥,我做過一點研究,說是會突然忘記自己的家和地址什么的,還不愿承認自己忘掉了要緊的事情,也不會向任何人求助。眼下,那位婆婆就像一個人到了異國他鄉,所以我得幫她!”

麻理沖你我都點點頭,語氣威嚴地說:

“太一君,你跟美丘一起去,幫助那位婆婆比新年會重要,這種時候你最有頭腦。”

其實就算麻理不說,我也打算跟你一起去。看到那雙冷颼颼布滿恐懼的淚眼,任何人都不會袖手旁觀吧。冬日的下午,在澀谷足足站了三個小時,這真是最惡毒的懲罰游戲。你照例露出那邪惡的笑臉,對麻理說:

“放心,今天不會領太一君去道玄坂情人旅館,回頭見!”

我和你對視一眼,回到勉強站立著的老婦身邊。

“累了吧,先在這兒蹲一會兒。”

你說著,自己先就地蹲了下去。這里是澀谷繁華街區的十字路口,周圍來往的人群像被巖石分割開來的水流一樣躲避著你。老婦也馬上抱著標志桿坐下來,我也坐在你身邊。

“您什么時候到這里來的?”

粉衣婆婆理所當然地說:

“大概是過了中午,今天天氣好。”

果然如此。對她來說,自己依然是在散步途中。我們不僅要送她回家,還得維護她的尊嚴。你制定了一個完美的援助計劃。

“說的是啊,今天真暖和。我們這就要搭出租車回家了,可以的話,一起坐一段路吧?我見過婆婆,您一定是住在附近!”

然后你向我使個眼色,我使出渾身解數應和道:

“肯定是這樣!穿這么漂亮的粉色毛線衫,見一次就忘不了嘛!”

“是嗎?”

老婦蒼白的臉頰上,恢復了一點血色。

“一起去倒是可以,婆婆家旁邊沒有什么記號嗎?你看,可以告訴出租車司機嘛。”

老婦皺起眉。

我安慰她說:

“慢慢想就好。我們一點也不急。”

她卻說出一段毫無關聯的話來:

“年輕人真好!你們倆是對戀人吧?真般配!我剛結婚那會兒,也是每天快快樂樂的。”

我暗想,這算什么呀!十字路口拐角處,每次信號燈一亮,數百人在此等候。就在人群正中央,我跟一個連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都搞不清楚的老婦坐在地上東拉西扯。冬日的天空已完全失去光亮,街燈與高樓大廈上灑落下來的光線把人行道照得亮如白晝。這真是個奇異得毫無現實感的場景。我焦躁起來,而你在我身邊慢條斯理地和著老婦的節奏聊個沒完:

“跟男人正經交往起來可真不容易啊!”

“這小伙子知道疼人吧?你可真找對人了啊!”

你瞧著我笑了。盡管臉上的表情看似毫無興趣,但要表達的心情卻掩飾不住吧!我一定是個知道疼人的人,比自己知道的還會疼人。這一點,美丘你應該也一樣。

“您一直住在現在的家里嗎?散散步就能走過來的話,離這兒大概不遠。您不和您丈夫在自家附近一起走走嗎?”

老婦像是獨自沉浸在回憶之中,她閉目微笑了一會兒,臉上猛地放出光彩。

“想起來啦!經常跟他一起散步。在代代木公園里慢慢轉悠,回來路上在福泉寺供上香錢再回家。”

“您這約會路線可真浪漫!”

說著,你仰起臉沖我使勁兒點頭。我站起身,你眼睛放光。

“知道福泉寺?”

“知道。代代木八幡站旁邊。”

我們在十字路口拐角乘上出租車。盡管松內的交通還很擁堵,但從澀谷到代代木八幡也就不足千元的距離。我們讓老婦坐在出租車后排座的中間,繼續著新婚時代的話題。

“以前這一帶根本沒有高樓大廈,街道鋪裝得這么漂亮也就是昨天的事兒。雖說我跟我家先生是相親認識的,可我真是幸運。”

你像是沒聽明白,問老婦:

“為什么幸運?不愿意去相親的話,推掉不就行了?”

霓虹燈的光亮斜斜地照在出租車內狹窄的座位上。老婦的表情像徜徉在夢中。

“那年頭的相親,沒什么特殊原因是不能推托的。我找對了人,真好,結婚后才開始正經談戀愛的。”

老婦坐正身子面向你,嚴肅地說道:

“教你一招。要是你覺得這人真的不錯,那就絕對不能放他跑掉!這樣的人一輩子里不可能遇見好幾次的。我說的你記住了?你放走了他可不成!”

代代木八幡站已近在咫尺。老婦像要從座位上探身出去似的盯著窗外的景物,外面是不知哪家小酒館的大紅燈籠。一看到它,老婦當即叫起來。

“這兒這兒!在這兒停車!”

我偷瞧了一眼她的臉色。可能因為徹底放下心來,她眼角皺紋上已粘滿淚水。讓司機稍等,我們三個人下了車。老婦向我們連連鞠躬。

“進這拐角就是我家了。什么時候來附近,請來家里坐坐。今天太謝謝啦!交上年輕朋友,真開心。”

她說著,手伸進毛線衫口袋。

“這是送你們的禮物。”

你接過一團白色的東西。

“那謝謝啦!”

老婦逃離似的消失在昏暗的小巷盡頭,鮮艷的粉色背影像是因為興奮而輕快了許多。

“太好啦!”

見你眼淚汪汪的,我暗吃一驚。你打開紙包,笑了起來。

“一人一半?太一君要哪半?”

那是塊干巴巴的鯛魚燒,你把它扯成兩半。

“尾巴那半就行。”

“我也覺得你會這么選。跟麻理說的一樣,太一君很有前途啊!雖說現在床上功夫肯定還不太強。”

我笑笑沒作聲。鯛魚燒上殘留著那位婆婆的體溫,還熱乎乎的,當然不可能有多么好吃。不過這味道讓人難以忘懷。我們兩口吃完鯛魚燒,又坐上出租車直奔大家正在等著的小店。

此時此刻,你我都不相信這位穿粉色毛線衫的婆婆是位預言家。一閃而過的新年街燈,讓人的心情更加興奮。

人心是怎樣被聯結起來的?這在已失去你的今天,于我而言還完全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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