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愛上的,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你
- 一次相遇,一生銘記(下冊)
- 千尋文化
- 9509字
- 2021-01-25 17:58:20
文/喬綏
圣誕節是日本冬天最盛大的節日,我卻很早就睡下了。
新租的公寓地段不錯,離地鐵站不到五分鐘,夜幕降臨的時候很熱鬧,周邊的新宿歌舞伎町燈火斑斕。因為樓層不高,所以在房間里也可以聽見街道上南瓜馬車駛過的車鈴聲。
圣誕歌此起彼伏,我在這樣喧囂熱鬧的背景中,又一次夢見了蔣初原。
一、初遇蔣初原
我是在警察局遇見蔣初原的。
2008年,我還在深圳讀大學。學校的課程安排十分自由,吃喝享樂的人很多,抓緊機會做各種來錢快的兼職的人也不少。
我就是那堆目光短淺的窮學生之一。
那一年首都要舉辦國際盛事,各個城市都迎來了旅游的熱潮,我和室友一起以兼職的形式掛靠在一家小旅行社當業余導游。
九月初的一天,深圳還處在盛暑中,我又接了個單子。一名臺灣來的游客需要導游,他把旅館的地址發給了我。
那家旅館有些年頭了,樓梯間的地毯都長了青色的霉,木制的扶手散發著腐朽的氣息。穿過長長的走廊,我越走越心驚。房間的門是虛掩的,我輕輕一推,房間的全部布局就呈現在眼前。
客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被帶去了警局,關在審訊室,被警察反反復復地盤問。
直到后半夜,他們好像有了其他的思路,把我安置在了一邊。我有些害怕,抓住一個看起來面善的女警察,小聲地問她:“我什么時候可以走?”
她跑過去和看起來像是領導的人溝通了一下,跟我說:“你找個人帶錢過來保你吧。”
“多少錢?”
“五千。”
我坐在椅子上想了許久,確定自己身邊沒有出得起錢的朋友。我從書包里拿出了筆記本,找到了一串號碼,不安地撥了過去。
大約二十分鐘后,一個男生出現在警局里。
說實話,我只在他走進來的時候抬起過頭。我并沒有認為,眼前那個長相英俊、穿著不俗的男孩子會是我的救世主。
我低下頭暗自憂慮的時候,他走到了我面前,我看見一雙干凈的白鞋。
“沈湖?”熟悉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我認出他就是剛剛電話里的人,驚慌地站起身說:“我是,你……你好。”
“你好,我是蔣初原。”他說。
蔣初原為我交了五千塊錢,作為擔保人,他把我從警局帶了出去。
凌晨的風終于吹散了一些暑氣,月光比路燈還亮。
在我背上書包南下求學之前,母親曾在夜晚憂心忡忡地教導過我,一步都不能行錯。但她大約也知道,人生的際遇很難講清楚。
因此,在臨行前,她拉著我的手嘆息了許久,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她說這是一戶很遠很遠的親戚,家在深圳。母親偏執、嚴肅,但她跟我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聯系時,眼神里分明閃爍著一種蒙了塵的光芒。
那時我根本看不懂她的惆悵,就像我初遇蔣初原那天,根本看不出他會給我多舛的命運帶來什么。
“你真是走運,你打的號碼是老房子的,那里早就沒人住啦。我今晚正好回去拿點東西,才接到了你的電話。”蔣初原跺了跺腳,沒有顧及我的拘謹,大方地朝我伸出了手,“重新認識一下,我叫蔣初原,你要找的洛先生是我的姑父,但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此時已經是后半夜了,東方的天空隱隱露出了魚肚白。疲憊讓我產生了一種不切實際的恍惚,好像自己做了一場夢。可我就算是在夢里也沒有多一些落落大方的底氣,我不敢抬頭,只說 :“謝謝你。”
他大約是笑了,我聽到了他的呵氣聲。
蔣初原沒有說話,他走了。正當我暗自懊惱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的時候,一陣喇叭聲在我身后響起。
我驚慌地回頭,看見蔣初原探出車窗朝我喊道:“過來,送你回去。”
他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晚上格外突兀,連小葉榕的樹冠都顫抖了一下。
我看著那輛跑車猶豫了幾秒,看了看在小葉榕籠罩下漆黑的路,最終克服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羞恥心。
“安全帶要系好。”他歪著頭,用眼神示意我。可我實在是如坐針氈,沒有及時領悟到他的意思便慌亂地點了點頭。
于是,蔣初原俯下身,溫柔地幫我拉出了安全帶。安全帶落扣的聲音很輕,在這樣封閉的空間里卻顯得有些突兀。我努力保持鎮定,把包里的東西翻過來翻過去,想裝作沒聽到,可那清脆的聲音在耳邊回旋不去,仿佛能燙下什么烙印一般。
二、不管我怎么想,但那些似乎才是這座城市認可的青春
在案件結束之前,我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雖然那天蔣初原把我送到宿舍樓下時曾安慰過我:“錢的事不用擔心。”
可我怎么會不擔心呢,五千塊不是一個小數目,雖然它對于蔣初原來說或許只是一頓飯,或者一雙鞋,可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五千塊錢大概是我和媽媽好幾個月的生活費。
因此,當我接到警局的電話,通知我要退還保釋金的時候,我興奮得恨不得立刻飛奔過去。
我給蔣初原打電話,告訴他要跟我去一趟警局。
他好像在忙,很大聲地問我:“你在哪兒?”
“我在學校。”
“在學校哪里?”
在我握著電話,說出了“宿舍”兩個字后,不到五分鐘,樓下就響起了鳴笛聲。
我沒在意。學院里有許多漂亮姑娘,她們拎著價格不菲的包,出行都有豪車接送。我曾遇見過她們很多次,她們經過時會在空氣中留下不知名的香味兒,好像永遠活在春天。不管我怎么想,那些似乎才是這座城市認可的青春。
我沒有理會喇叭聲,收拾了自己準備出門時,電話響了。
蔣初原無奈地說:“我按了這么久喇叭,你都不知道伸頭看看。”
我像個傻子一樣趴在窗戶上往下看,蔣初原的車停在路邊。
“你怎么來得這么快?”我氣喘吁吁地跑了過去,在極個別探究的眼神中,心情復雜地上了車。
“我就在文博樓呢,今天我們班排練話劇。”
“你們班?”
他自然而然地俯身幫我系好安全帶:“對啊,我沒跟你說過嗎?我們是校友。”
很久以后,我都沒有忘記聽到這句話時的感受。畢竟,若是把生命比作奔涌向前的河流,任誰看,我們這兩條河都不會有相交的一天。
因此,在警局辦完手續以后,我再一次向他表示了感謝。在他看來是舉手之勞的小事,確實解了我走投無路的困頓。
“謝謝你。”我說。
蔣初原穿著純白的T恤,沒有任何的裝飾和點綴,可他單單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聚集了全世界的光芒。
“一會兒有事嗎?”
我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
“去看我們排練吧。”蔣初原轉過頭,笑著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女生愛看,去的都是女生。”
直到我到了地方,才知道蔣初原有多么不客觀。
僅僅是非正式的排練,觀眾席上就坐了三四排的女生。我坐在最后面,還能聽見她們極小聲地討論著自己關注的對象。
“蔣初原演什么?”
“不知道,男主角吧。”
她們愛看的哪里是戲。
也許是我的眼神過于直白,有姑娘回頭,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蔣初原上了臺,飾演率性而為的佟振保。與他對戲的兩個女孩子各有風情,一個穿著絲絨吊帶連衣裙,一個扎著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
前排的女生激烈地討論起來,而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
走道里的地毯翻起了褶皺,我被絆了一跤,膝蓋擦地,滲出了血。
三、你出生那天,全世界都很開心
那之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蔣初原。
話劇正式演出那天,他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我給你留了一個位子。”
室友都湊過來聽,我有些緊張,看著空蕩蕩的課表說:“可是,我有課。”
“好吧,你好好上課。”他停頓了很久以后遺憾地說,像一只偷偷嘆氣的小松鼠。
掛上電話,我突然有點想哭。這種悲傷難以言喻,因為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蔣初原。與他相識更像是一場奇遇,我并不豐盈的人生經歷告訴我,一切建立在幻想之上的關系都注定夭折。
窗臺上的桔梗已經枯了,褐色的枝干耷拉著,垂到了窗外。這座城市似乎沒有冬天,在第四次入冬宣告失敗之后,我將早就準備好的大衣收進了衣柜。
我再次見到蔣初原是下個學期了。
春末夏初,大街上的靚女早就迫不及待換上了熱辣的短褲短裙。傍晚的風裹挾著海鮮大排檔飄出的煙火氣,溫柔地拂過頸窩。
我一早便注意到了那個裹著軍大衣的怪人。
那條路靠近女生宿舍,路上來往的女生很多,我不由起了戒心。
果然,當我們經過時,他怪叫了一聲,打開了衣服。
那棉衣之下未著寸縷,我下意識就捂住了室友的眼睛。
女生的尖叫聲響徹整座校園,一些男生和保安合力擒住了變態,押去了派出所。
室友還不清楚發生何事,鉆進人堆里八卦。
我承認自己確實受到了驚嚇,雖然已經竭力控制,可依然在走到第三棵榕樹下時沒繃住,蹲了下來。一種類似于委屈和惡心的感覺在我腦海里交織,我捂住嘴巴,還是難以抑制胃里的不適。
頭頂響起一個聲音:“好巧。”蔣初原在我面前蹲下來,遞過來一瓶水,“膽子小,身體也弱,還要逞能保護別人?”
往日見面,他總是禮貌而周到,可到底年歲都不大,那樣的客氣便顯得有些疏離。如今這樣語調輕快的調侃雖是責難,可聽起來著實親切了不少。
我淚眼蒙眬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么,便無措地搖了搖頭。有小飛蛾在頭頂飛來飛去,我甚至聽到了它們撲棱翅膀的聲音。
“走。”蔣初原拉著我的胳膊站了起來。
“干嗎?”
“帶你去個地方。”他朝我笑,眼神濕潤如梅雨季綿密的風。
他不由分說把我塞進了車里,我才發現他換了一輛車。車里面只有兩個座位,深紅色的真皮座椅散發著淡淡的光澤,我被嚇得不敢動彈。
蔣初原帶我去了鹽田碼頭。那里車水馬龍,船來船往,等待遠行的貨輪密密麻麻,正在作業的吊機都開了燈,五顏六色的集裝箱升高又降低,暖橘色的光穿梭在冷冰冰的器械之下,把這都市的繁榮一角變成了夢幻城堡。
“有沒有好過一點?”蔣初原席地而坐,揚著下巴問我。
濕潤的海風時而強勁,時而溫婉,我緊繃的神經確實緩解不少。
于是我也坐下了:“你經常帶女孩子來這里嗎?”
“沒有。”蔣初原笑了,“為什么這樣問?”
我轉過頭,看著另一側忙碌的風景:“總覺得你會坐在那些集裝箱上唱歌。”
“我不可以唱給自己聽嗎?”
“當然可以。”
暮色四合時最適合發泄自己的失意,衣角的褶皺在心上重疊,月亮像懸浮在頭頂的一扇窗,所有的空虛都有了穩妥的住所。
“今天是我的生日。”
蔣初原挑了挑眉:“今天愚人節,我該信你嗎?”
我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出生大概就是一個笑話。”
他看著我,眼睛明亮,認真地搖了搖頭。
母親對我的出生諱莫如深,對父親一無所知,這些都不是我的悲傷。在這城市一隅,海浪聲偶爾能讓人忘記時間的流逝,很多記憶片段像走馬燈似的。那些看起來無法原諒的濃烈情感,背后的本質都是空洞。
我很久沒有這樣分享自己的沖動了。
“我從來沒見過……”我頓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出了那個陌生的詞,“我的爸爸。”
“他去世了嗎?”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媽什么都不跟我說。”
海風溫柔又兇狠,蔣初原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只口琴,開始斷斷續續地吹起了曲子。不遠處有工人坐在地上休息,指間明明滅滅的火光像缺乏生命力的太陽。
那曲調實在算不上動聽,可在那片廣闊的天地間倒顯得格外動人。我辨認了很久,才聽出他吹的是《生日快樂》。
我有些緊張了,繃直了身體。
蔣初原磕磕絆絆地吹完了,面上無一絲羞赧:“你出生那天,全世界都很開心。”
四、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一種動物
從碼頭回到學校以后,我被室友堵到了墻角。
“老實交代,你和蔣初原什么關系?”
我有些疑惑:“你們怎么也認識他?”
“誰不認識他啊?”一個女生興奮地攬著我的脖子,“蔣初原啊,又帥又有錢,還那么平易近人。”
她用了“平易近人”這個詞,這讓我感到失落。那話里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蔣初原天生就是高高在上,我們這些沒有名字的路人甲是無法真正與他比肩的。
“聽說,他是過繼到現在的家里的,大概是什么親戚家吧。”有八卦的同學湊上來神秘兮兮地說,“跟他們一個圈子的人都知道。”
我想起初遇那個夜晚,他落落大方地說“你要找的人是我姑父”。我不是沒有疑惑過他為什么會去幫八竿子打不著的我,可我當時十分慌張,什么都來不及想。
蔣初原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在食堂拉面窗口長長的隊伍里,他隔著三五個人,高舉著手跟我打招呼:“沈湖,一會兒給我留個座位。”
室友興奮地掐了我一把,而后在吃飯時默默去了另一張桌子。
“怎么就一個人?”蔣初原坐下以后問我。
周遭幾十道探究的目光讓我如坐針氈,而我分辨不出心里究竟是苦楚多一些,還是僥幸多一些。
“啊,是啊!”我尷尬得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夾給了我:“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一種動物?”
“啊?”
“就是這樣。”蔣初原挑眉笑道,“像考拉,永遠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哪有。”我低下頭笑了,隱隱地察覺到有什么秘密正在那個春天膨脹起來。
大三下學期,學校的課程突然多了起來。我背著書包穿梭在校園里趕課時,又一次看見了蔣初原。
他在運球,面前有兩三個人防守。我經過時轉頭看了一眼,看臺上有幾個女生拿著毛巾和礦泉水等待著。
六月的深圳已經進入盛暑,明晃晃的陽光落在人身上,像著了火的箭矢。
我覺得場邊的歡呼聲有些刺耳,于是轉身走了,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蔣初原抱著球站在我旁邊,汗水打濕了他的幾縷劉海。
“你去哪兒?”他問我。
“上課。”
“什么課?”
“管理通論。”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球場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我以為他要回去了,于是準備走了。沒想到蔣初原用力地把球扔了回去,向我挑了挑眉:“太熱了,我去吹會兒空調。”
我抬頭看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神里看出坦蕩,或者一些別的東西。可蔣初原只是笑,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怎么,我最近又變帥了嗎?”
他跟我一起進了教室,雖然我已經盡力低頭,并且選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可還是有人回頭打量。
那些眼神就像深圳的夏天,讓人焦灼,卻又無處可藏。
臨近期末,授課老師開始檢查他在第一堂課上布置的作業。同學們自行組隊,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尋找自己的論題,以PPT的形式在講臺上演示。
原本我是胸有成竹的,可當我發現前面的每一位同學都在用英文介紹時,我的自信瞬間崩塌。
我在蔣初原疑惑的目光里,抓住前排的男生絕望地問:“為什么他們都說英文?”
“教授一開始就說了啊,雙語講解。”
我仿佛被掐了尖兒的花草,蔫蔫地趴在了課桌上,我那幾兩廢鐵般的川味英語是決計不能在臺上臨場發揮的。
“你沒有準備嗎?”蔣初原趴在了我的腦袋旁。
“我不知道。”我絕望地看著他,“我也沒有隊友。”
蔣初原沒有說話,他拿走了我的講稿,認真地看了一遍,笑著說:“這是我去年的選題,算你走運。”
他替我上了臺,在一眾女生花癡的注視下,流利地講完了我的PPT。
深圳進入了梅雨季,天色多變。外面突然變得陰沉沉,涼涼的風驅散了悶熱,也讓蔣初原的劉海重新變得柔軟蓬松起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朝我擠了擠眼,似乎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樣的驚心動魄我從來沒有體驗過,他看著我,我甚至從他的沉默里讀出了真心。
窗外陡然響起一聲悶雷,一部分女孩嚇得驚慌失措。
我也受了驚,但我分不清是天氣給的,還是命運給的。
五、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蔣初原變得越來越有默契了
我請蔣初原吃飯,他點明要吃火鍋。
我原以為廣東人都喜歡清淡鮮美的食物,于是忍受著白花花的清湯。哪知道蔣初原十分不滿,他看著鍋子,難以置信地問我:“你不是四川人嗎?”
蔣初原嗜辣,我欣喜地發現了他和我的共同之處。
他帶我去吃了隱藏在大學城商貿區的串串店,我們大快朵頤,一抬頭,發現桶里已經插了比手腕還粗的一把竹簽。
“很少看見廣東人吃辣。”我笑著說。
“我原來不是廣東人。”
“嗯?”
人來人往的大廳里,空氣中都彌漫著辛辣的氣息,世界熱情得像七月的雨。
“我是九歲那年從香港來深圳的,父母出了意外,姑姑把我接了過來。”他一邊喝水一邊說,漫不經心得似乎在說別人的故事,“我爸喜歡吃辣,我大概是遺傳。”
我沒想到他會跟我說起身世,手足無措地想要安慰他,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猜想自己一定表現得很失禮,因此蔣初原才聳了聳肩,轉移話題道:“你們四川人都很能吃辣吧?”
“不一定,我媽就不是很能吃。”
“那你一定是像爸爸。”他直勾勾地盯著我說。
我頓了一下,笑了:“也許是吧。”
蔣初原沒有抬頭,漫不經心地說:“那叔叔應該也是一個真誠又可愛的人。”
我心下震顫,不敢看他,心事黏稠似黃昏未盡的霞光。
那天晚上回去,我給媽媽打了電話。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說起蔣初原,把我們相遇的前因后果說出來以后,我想起什么,認真地問她:“那位洛先生和我們究竟是什么關系?”
她沉默了很久:“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起跟父親有關的事物,往日她唯一肯讓我知道的,只有一張壓在床頭柜最下層抽屜里泛黃的合影。
因著不存在的血緣聯系,我松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說:“我聽蔣初原說,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媽媽沒有說話,電話那端的世界靜得像沉入了海底深處。我察覺到她有心事,因為我也有。我看著窗外的星星,幻想著它們如何匯成一束光亮落在我的生命里。
“我爸爸是不是很能吃辣?”
我等了很久,才終于等到媽媽恍惚的聲音。
“是。”她說。
我突然很開心,仿佛多了什么希望似的。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蔣初原變得越來越有默契了。
每周一早上七點,我慌慌張張地跑進食堂,直奔靠西門的最后一排座位。蔣初原的宿舍離食堂近一些,他可以不用排隊,點好我愛吃的蝦仁腸粉或者及弟粥,邊吃邊等著我。
“不好意思,我又遲了。”
他笑著說:“沒關系,女孩子的特權。”
與他在教學樓門口分開,各自去找教室,我習慣偷偷站在二樓樓梯口偷看一會兒。蔣初原穿過竹園長長的走廊,伸出來的竹葉蹭著他的胳膊,身后的女生興奮地踏著小碎步,書包上哆啦A夢的吊飾攪動著平靜。
他偶爾會像聽到了什么聲音似的,頓住腳步抬頭。蔣初原眉骨開闊,笑起來好看,我們隔著幾層樓用力揮手。
我說:“放學見。”
他說:“等你。”
像是在提前預熱一場遇見。
六、他的目光坦誠又真摯,讓我陷入了無法言說的淪陷感中
2009年末,深圳終于有了一點兒冬天的樣子。
室友都去了校招宣講會,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努力,而我穿上呢子大衣出門,要去活動中心找蔣初原。
經過練琴房后門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與蔣初原對過戲的女生,在那場話劇里,她扮演風情熱烈的紅玫瑰。
蔣初原在彈一首十分哀婉的曲子,曲調平穩,卻極盡憂傷。
我扒著窗戶偷看,看到蔣初原朝她笑了一下。
他說了什么,我并沒有聽清楚,只是那旋律沒有間斷過,直到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太陽出來了,陽光來勢洶洶,仿佛可以掃清一切陰霾。
蔣初原約我去爬梧桐山,他說山上落霜,遠遠看去像覆了一層薄薄的雪。
室友幫我卷了一次性的卷發,還借給我一條好看的針織連衣裙。那些觸手可及的溫暖給了我很多勇氣,我心里滿是不切實際的渴望。
蔣初原在宿舍樓下等我,我小跑著過去,看見他眼里隱約的笑意。
他沒有說話,想要幫我系安全帶。
“我自己來吧。”
他挑眉看我,但手上的動作沒停:“我怕你又哭。”
陽光兇猛,蔣初原放了我沒聽過的音樂。一路上,他輕輕地哼著歌,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
“上次在琴房,你彈的是什么曲子?”我漫不經心地問。
“你聽到了?”
“嗯。”
“那你聽到我跟別人說的話了?”他似乎來了興趣。
想起紅玫瑰臉上的失落,我陡然有些緊張,輕聲說:“也沒怎么聽清楚。”
“那你聽到什么了?”他扭過頭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裝了些什么期待。
我硬著頭皮說:“你說,你有……什么人了。”
蔣初原笑了:“喜歡的人。”
“啊?”
“我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那段讓我無所適從的尷尬雖然只持續了幾分鐘,可在悠揚的音樂聲中顯得格外漫長。兩個各懷心事的人暗自博弈,眼角垂落的光芒像鮮明的旗幟,心臟仿佛在跳著歡快的探戈。那時,我們都以為賭的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結果。
終于到了山腳下,蔣初原帶我去了藝術小鎮,并直奔當地的一家四川鹵味館。
“怎么來這里?”我不解地問。
“你今天很漂亮,不適合爬山。”
我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仿佛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心思無處可藏了。
“這家店的鹵味挺不錯,老板說他是四川人,正好你可以親自鑒別一下。”
他說著朝廚房去了,我看到地上有一個錢包,撿起來以后看到了里層的全家福。那是蔣初原的,十歲出頭的他長得乖巧可愛,偎在姑姑的懷里,眼神澀澀的。
“你的錢包掉了。”
“是啊。”他摸了摸口袋說,“還好有你。”
他的笑很真誠,也許是因為近在眼前,輕易就能掠奪人心。
那天的小食味道很正,老板確實是貨真價實的蜀地人。他坐在收銀臺后跟我們聊天,感慨他已經背井離鄉近二十年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全中國都在看著深圳,這座城市又大又新,可以包容所有人的夢想。
“在這邊成了家,回不去了。”他說。
那天的最后,蔣初原把車開到了北大門山腳下。那夜月亮很大,明亮澄澈,倒是夜空不干凈,魚鱗狀的云朵簇著,顯得頭頂白一塊藍一塊的,像受了傷似的。
我們各懷心事。蔣初原明明是想說些什么的,濃烈的情緒達到了頂點,沉默就顯得格外的不平淡。
“喜歡一個人要喜歡到幾分,才會愿意拋下一切,只想跟他永遠在一起?”我實在疑惑。
蔣初原認為我在感嘆剛剛的老板,也不意外,認真地回答我 :“喜歡不是可以量化的,又怎么會有比例的分別呢?我若喜歡上一個人,那她對我來說就是百分百的愛人。”
他的目光坦誠又真摯,讓我陷入了無法言說的淪陷感中。
電話響了,蔣初原接聽以后神色就變了,他跟我說他的姑姑突發腦溢血,性命垂危。
我一個人回了宿舍,坐在床上發呆。我曾聽蔣初原說過他姑姑的故事,婚姻不幸,膝下無一兒半女,年過半百仍孤寡一身。雖然她年輕時操持過巨大的家業,可那畢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在窗前等了很久,終于等來了蔣初原的電話。
“沒事了。”他說。
東面的天空泛出魚肚白,借著一點兒光,我從床底拿出了行李箱。
七、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和蔣初原會不會走到一起
我離開那天,深圳像是下起了雪。那時我坐在火車上,旁人大呼小叫,興奮地沖到窗邊,卻發現只是一陣冰粒。
我一路向西,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里四季分明,氣候多變,可以將所有的情緒融入生活里,讓風霜雨雪和電閃雷鳴來為我的沉默句讀。
我每天都要加班,為一家茍延殘喘的公司續命。
媽媽偶爾會心疼我,但她不會表達得過于熱切。她是真正吃過苦的人。在二十多年前,因為不想早早地嫁人,她未滿二十就獨自南下,去了那個特區。
有人說,回憶是蓋棺定論的。在經歷變成回憶以后,結果會直接影響你對回憶的態度。
我和媽媽的結果差不多,都是守著不算體面的回憶緩緩度日的人。當初在踏上南下的列車時,誰也不會想到,車子駛離的不只是熟悉的小鎮,還有一種安穩人生。
四年,我們都在那座城市待了四年。她愛上了一個婚姻不幸的男人,而我愛上的,是一個百分之百的蔣初原。
我曾疑惑過,如果我沒有在他的錢包里看見那張全家福,沒有認出洛先生就是媽媽時常放在手心里摩挲的那張發黃的照片里的人,沒有因為內心的道德觀而備受羞辱和摧殘,我和蔣初原會不會走到一起?
可惜,我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在工作四年之后,我攢夠學費,去了日本留學。
我偶爾會和過去的朋友聯系,有人留在了深圳,會小心翼翼地同我說些蔣初原的近況:開了互聯網公司,不依靠家里也做得風生水起,在畢業幾年后就為母校捐了一棟樓。
人人都了解他的優秀,朋友小聲感慨:“真可惜。”
她們說我剛離開的時候,蔣初原在女生宿舍樓下守了好幾天,把每一個曾在我身邊出現過的女生都問了一遍。
“你知道沈湖去了哪里嗎?”但沒有人能回答他。
而我們年輕的時候,還以為什么都會有答案。
八、我們再沒有相見過
在日本的第一個生日,我去聽了一場演唱會。
當臺上的歌手唱著“能令我一生記得的眼淚”時,我如醍醐灌頂,瞬間就記起了這熟悉的旋律。
蔣初原曾一邊彈奏曲子,一邊跟別的女孩說 :“我有喜歡的人了。”
這是我與他分道揚鑣的第五年,我們再沒有相見過。
九、尾聲
最近我的記性變得很差,但我時常會夢見你。
夢里你站在碼頭上,身后都是磚紅色的集裝箱。海浪不停地涌上前,一波接著一波。粗魯的海風送來了凄迷的濕氣,混合著船篷上新鮮的油漆味,一路沖入胸腔,讓人頭皮發麻。
我試圖跟你說話,可海風太大,所以當我問“你在干嗎”的時候,我并不確定你有沒有聽到。
大約過了半分鐘,你回頭了,我瞬間就知道自己身在夢中。
我能想象到你把曾經留過的發型又留了一次,能想象到你在學校大禮堂的舞臺上彈奏了什么曲子,能想象到你準備開車前認認真真地幫副駕駛座上的人系好安全帶,也能想象到你吃火鍋吃得滿頭大汗的樣子。
那些都駐扎在我的記憶里,不管我多少次想起,都可以作為我幻想的憑據。
可我沒見過八年后的你,不知道你的眼角會不會像我一樣,出現兩條嶄新的皺紋。
因此,在你回頭的那一秒,我被內心的失落喚醒了。
在夏日的午后,我從一場冗長的夢境中醒來,怔了很久才確定,那真的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