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做一個冷漠的人
- 一次相遇,一生銘記(下冊)
- 千尋文化
- 11589字
- 2021-01-25 17:58:20
文/蔣臨水
一、最開始,果果出生的事情并沒有人告訴鄧嘉
鄧嘉記不清小時候的事情,一有人問起,她就說她失憶了。
她這樣說的時候,用的是半開玩笑的口吻,識相的人便不會再問了。
鄧嘉上一次離開家是在三年前,那天她在家門口上出租車,媽媽沒有出來送她。其實她們沒有吵架,只不過這是家里的規矩——要來就一個人來,要走也一個人走。鄧家的親戚不多,大多生性涼薄,換一種好聽的解釋方法,那就是愛得深沉。
果果出生那年,鄧嘉十二歲。
鄧媽媽在嫁給丁叔之后就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遠離小鎮是她的理想,鄧嘉成了累贅。鄧媽媽心一橫就把鄧嘉扔下了,往后她都跟姥爺過。姥爺那會兒也是一個人,姥姥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最開始,果果出生的事情并沒有人告訴鄧嘉,也許他們是怕鄧嘉傷心,但這個完全是多慮。從前她一直堅信,不管什么人出現都不會妨礙媽媽對她的感情。書上那么多歌頌母愛的詞句,這一點總不會有錯。
不過后來鄧嘉明白了,其實他們早就忘記了她,反正她的建議與心情從來就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
總之,鄧嘉第一次見到果果的時候,她快滿一周歲了。
果果到了兩歲,鄧媽媽和丁叔回來做生意,鄧嘉也如愿以償回了家。雖然姥爺從不打罵鄧嘉,吃穿都盡量給她最好的,但小孩子都盼著跟媽媽在一起。鄧嘉那會兒的戀母情結可謂是相當嚴重的。
這中間發生的事情,鄧嘉說她已經記不住了。
人總是選擇性地忘掉痛苦的記憶。
她很少回家,算一算,真的是很多年沒回家了。
直到上個月,工作上出了問題,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當時她的身體不舒服,想找個地方休個假,鄧媽媽在電話里跟她說 :“小嘉,你丁叔不在,要不你回家待一段時間?你也有些日子沒回來了。”
鎮上的人總會問起她,媽媽也覺得面子掛不住。
然后鄧嘉就回家了。
這一年,鄧嘉二十四歲,果果也十二歲了。
其實鄧嘉不愛回家的原因有果果這一個因素,鄧嘉一直就不怎么喜歡她,嚴重點兒可以稱之為討厭。
不過,鄧嘉懂得如何看清自己的位置,明白人有時候需要妥協。如果想要跟媽媽和平相處,鄧嘉非但不能說果果一句壞話,必要的時候還得討好她。更糟心的是,果果被媽媽慣壞了,有時候氣人得很。
小孩子嘛,其實都是比較好哄的,只要鄧嘉忍一忍,一個月內應該出不了什么問題。
鄧嘉反復告訴自己,一個月,反正只有一個月。
這聽上去就讓人覺得很討厭對不對?但是鄧嘉已經習慣了。
從飛機轉大巴,家鄉的景色近在眼前,熟悉的風吹過耳畔,鄧嘉揉著太陽穴,發現那些好不容易忘卻的記憶又要慢慢復蘇了。
這真的很讓人討厭。
二、鄧嘉知道媽媽不快樂,鄧嘉希望她快樂
鄧嘉回家的前五天。
為了家庭和睦,她需要在表面上做出對果果很好的樣子。
果果不會扎頭發,很奇怪對不對?一個讀六年級的女孩子,居然不會扎辮子。
果果說,是因為她以前一直留短發,現在想留長了,半長不長的時候最難梳,她老是馴不服那把木梳。鄧嘉便每天笑著給她整理發型,有時梳成丸子頭,有時扎成麻花辮。果果很高興,說姐姐比媽媽梳得好。
鄧媽媽難得看到這種姐妹融洽的畫面,逢人便夸獎鄧嘉終于長大了,家里的親戚為了烘托這種姐妹情深的氣氛,對果果說:“那等你姐走了,你怎么辦呢?”
在果果抱著鄧嘉脖子撒嬌的時候,鄧嘉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的事情。
鄧嘉爸媽離婚很早,鄧嘉和媽媽過。鄧嘉七歲那年媽媽改嫁,繼父姓丁,是一個老實又小氣的中年男人,這種人在最初通常會百般承諾,要將繼子視如己出,往后又萬般嫌棄。這是鄧嘉親身體驗之后得出的結論。
他們結婚的時候并沒有征求鄧嘉的同意,不過就算她反對也沒用,小孩子一向沒有發言權。但其實當初媽媽要改嫁這件事兒,鄧嘉心里是很贊同的。那個時候的單身女人養娃很不容易,尤其是在小城鎮,街坊四鄰閑來無聊,晚上坐在小河邊,支個火堆熏蚊子,家長里短地閑聊中,總要把鄧家那點兒破事兒翻出來嘮嘮。
鄧嘉隨母姓。
鄧媽媽是一個臉皮很薄的女人,將上一段失敗的婚姻視為恥辱。小時候鄧嘉還經常問起她爸爸的事情,在被親媽暴揍過一頓之后就長了記性,再也不曾提起了。別以為小孩子不懂事兒,鄧嘉現在還記得那時的自己有多敏感。鄧嘉知道媽媽不快樂,鄧嘉希望她快樂。
為此,鄧嘉覺得,就算舍棄一點兒自己的快樂也沒關系。
唉,那時候鄧嘉特別特別愛鄧媽媽,沒辦法,那時候她只有鄧媽媽。
至于后來嘛……
后來果果出現了。
所有的轉折點便從這里開始。
鄧媽媽走了以后,有一段時間都是姥爺給鄧嘉梳頭,但是他梳不好,鄧嘉便學著自己梳。
梳頭發有什么難的?鄧嘉七歲就學會了。
不只這些,鄧嘉還學會了自己洗簡單的衣物,在姥爺外出不在的時候自己煮粥和面吃。
七歲的鄧嘉,比十二歲的果果強多了。
鄧嘉這樣想。
三、那一刻,鄧嘉似乎把她當成了自己
鄧嘉回家的第十天。
那天老師留的作業多,果果一回家就發牢騷,她寫作業很慢,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的影子看上去特別寂寞,鄧嘉便陪著她。
媽媽讓鄧嘉先去睡,可鄧嘉一想到果果還坐在書桌前就覺得心里不踏實。鄧嘉不知道別人的姐姐是怎么做的,但她想盡量在媽媽面前做出好姐姐的樣子。
別誤會,鄧嘉只是為了能和平共處。
其實鄧嘉早就沒了耐心,心里焦躁得不行。
快到十一點,果果把試卷推到鄧嘉面前:“姐,這個我不會。”
鄧嘉看著熟悉的題面,一不小心就出了神。
鄧嘉比果果讀書早,讀六年級的時候十一歲。姥爺酷愛打麻將,除了吃飯、睡覺幾乎不在家。鄧嘉很理解,因為這座房子太空了,天再熱,能感覺到的也只有冷。那天晚上鄧嘉有道題不會,一直算到十二點。那會兒姥爺家掛的是那種老式掛鐘,一到正點就要敲幾下。平常早就習慣了的聲音,那天她聽著卻覺得特別刺耳。時間進入深夜,鄧嘉在跟作業做斗爭,姥爺在別人家里通宵打麻將。鄧嘉忘了她有沒有哭,只記得作業寫完的時候都過了三點,她穿著衣服睡著了。
姥爺是五點回來的,晨光破曉之后,屋子里有淡淡的光亮,姥爺坐在床邊給她掖了掖被子。鄧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看見他的影子,空懸的心終于落下來。那一刻,她與姥爺的寂寞都被無限放大,整個屋子都裝不下,整座城市也裝不下。
“姐?”果果在喊她,“你會嗎?”
“我會,我做過這道題。”鄧嘉把題解寫下來,“看,姐姐厲害吧!”
鄧嘉笑著哄果果,心里卻是冷漠的。
十一歲的鄧嘉從來都是一個人完成作業,她討厭向別人請教,覺得自己特別厲害。
雖然她經常寫作業到深夜,枯燥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拉長,但每次跟人提起這段往事,她都覺得特別驕傲。別跟她說這沒什么值得驕傲的,她總需要一點兒情緒來掩飾心里的悲傷。
做完最后一道題,果果收起書包,鄧嘉打了個哈欠,她跟著鄧嘉進房間:“姐,媽睡著了,我跟你睡行不行?”
鄧嘉回頭看那張床,地方勉強夠,她把床單扯平,說:“你睡里面,省得半夜掉地上。”
果果爬上床,貓在鄧嘉臂彎里,胳膊緊緊地抱著她。鄧嘉拍她的后背,心里突然軟得不行。
那一刻,鄧嘉似乎把她當成了自己。
四、她多想被人關注啊,但是她不會表達
鄧嘉回家的第十三天。
果果平常都坐校車回家,十分鐘不到的車程,媽媽每天接送她上下車,每一分鐘都掐得特別準。那天校車晚了一小時,司機的電話還打不通,鄧媽媽提心吊膽地握著手機,終于坐不住了要出去找,鄧嘉跟她分頭行動。
果果讀的學校就是鄧嘉讀過的那所,所走的路也完全一樣,只不過原來的沙石路早就鋪上了瀝青,路兩邊的柳樹被砍掉建起了房子。
鄧嘉很久沒走那條路了。
鄧嘉十二歲的時候讀初一,學校增加了晚課,嫌步行浪費的時間太多,她花了一天學會了自行車。真的,一天,全程沒用人扶上一把,雖然摔了幾跤,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疼就是好幾天。但她那會兒皮糙肉厚,跟男生在一起打架都覺不出痛來,那點兒小傷,她也沒在意。
鄧嘉一直把不怕疼這件事兒當成炫耀的資本,連媽媽都說,小時候去醫院扎針,同病房里其他的小孩兒都哭得像被狼攆了一樣,只有她特別平靜。
眼淚會給大人添麻煩,鄧嘉知道她本身就是個麻煩,不想再做出太多讓人討厭的舉動。
可直到后來她才明白,這種愚蠢的行為只會讓身邊的人更加忽略掉她。
做女孩子要學會適當地示弱,但鄧嘉一直學不會。
初中三年,鄧嘉一直是一個人騎自行車在這條路上往返的。
十年前的這條路還沒有路燈,路面也沒有現在平坦,她每天早起迎著風走,晚上就著月色而歸,路上大概要花上半小時,遇到糟糕的天氣還要增加一倍,或者更多。
那時并沒有人來接她。
平常其實也沒什么,但偶爾狂風暴雨便十分難受了,垂柳在陰黑的天空下面劇烈搖晃,像女人在甩動濕漉漉的頭發,可怕。
但是鄧嘉不怕黑!
嘿!你看,她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
好吧,更正一下,她其實也有怕的時候。
鄧嘉記得那天學校停電,晚課取消,她回家的時間比平常早了一些。姥爺沒料到鄧嘉會早回來,大門上了鎖,他人不在家。
鄧嘉知道他肯定是去打麻將了,她也知道該去哪里找他,但是那一刻,她的心就像被開水燙到了一樣皺巴巴地縮成一團。第二天下午,鄰居在樓下跟姥爺下象棋的時候問鄧嘉:“昨天晚上,你干嗎蹲在大門底下抱著鎖頭哭呀?”她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跟周邊人說這句話的。鄧嘉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實鄧嘉想哭已經很久了,但是她討厭這么軟弱的自己。
她像墻上那只掛鐘一樣上滿了弦,像一個陀螺一樣瘋狂轉動。她多想被人關注啊,但是她不會表達,遂沒人停下來看她一眼。
這樣的人,怎么有資格自怨自艾呢?
她的眼淚是罪過。
她重新走上了這條路。
她來到了這所熟悉的學校。
鄧嘉抵達門口的時候,正好趕上果果從里面出來,原來是學校有活動,延遲了一個小時放學。學校昨天就通知過了,只是果果回家的時候忘了說。
鄧嘉假裝責怪她:“你怎么不說呢?不知道媽跟姐姐會擔心嗎?”
她做出委屈的樣子,嘴角下垂,看著地面不說話。她心里清楚,每次她做出這個表情,就不會有人忍心再責怪她。
果果很聰明,媽媽很容易就原諒了她。
就像她小時候撕了鄧嘉的寒假作業,害鄧嘉被老師罰站一星期那次,她也是用這個表情看著鄧嘉的。于是在場的大人都來勸鄧嘉:“小孩子不懂事兒,你是大的,你得讓著她。”
就為了她這個表情,鄧嘉聽了不知多少次這樣的話。
鄧嘉看著果果,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
五、無地自容的感覺
鄧嘉回家的第十五天。
星期六,媽媽帶著果果去商場買衣服。五月是換季的時候,果果長得快,原來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三人的品位各異,遂爭執不斷,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兩件綜合了三人審美的連衣裙,彼此的腳都逛疼了,趕緊拿著去收銀臺付款。
回家以后,果果把衣服裝進柜子里,順便給鄧嘉看她其他的衣服。果果的衣柜很好看,四季的衣服都漂亮,鄧嘉不吝詞匯地夸她:“果果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第二天,果果穿了新衣服跟鄧嘉去買東西,鄰居見到果果打招呼,眼睛瞟到鄧嘉的時候便疑惑地問她:“這是你姐姐嗎?”
果果點頭。那人對她笑了一下,再沒說什么。
其實鄧嘉小時候見過那人的。
她家有一個大鄧嘉六歲的女孩子,鄧嘉還穿過她拿來的舊衣服。
媽媽剛回來那年,鄧嘉十三歲,家里為了生意非常拮據,還要騰出一筆錢來養果果,其余的錢都能省則省。那幾年,鄧嘉幾乎沒怎么買過新衣服。
鄧嘉再怎么遲鈍,到了愛美的年紀,在被同齡女生嘲笑的時候,也不會再無動于衷。
但家里的情況她心里清楚,便假裝不在意的樣子,不忍心看媽媽為難。
跟鄰居分開后,鄧嘉拉著果果走進超市,指著貨架上的零食問果果喜不喜歡。果果搖頭說:“我都吃膩了。”
鄧嘉又問她:“那你有什么別的想要的嗎?”
果果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小錢包,特別得意地對鄧嘉說:“我零花錢很多的。”
果果有很多壓歲錢,這個鄧嘉知道。
鄧嘉想起十三歲那年的教師節,班里同學想合資給老師送個禮物,每人均攤五塊錢,這對鄧嘉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鄧嘉回家小心翼翼地跟媽媽提起這件事情,剛好丁叔路過聽見,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對她說:“這種錢是沒必要的,做學生,搞好成績就是對老師最好的回報。再說,反正你初中結束就要換人教了。”
丁叔說話時的眼神鄧嘉到現在還記得,從那時起,所有不必要的費用鄧嘉都能避則避。
但那次教師節的記憶對她而言不太好,班里給老師辦活動,沒交錢的不準參加。下午她孤身一人坐在操場,聽到從敞開的窗戶里傳來的笑聲,心情無比復雜。
其實鄧嘉很喜歡那個老師,但是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敢再去見他。
那天他坐在教室里,發現充滿歡聲笑語的人群中唯獨少了她,會不會覺得有一點兒傷心呢?他平常那么照顧她。
以至于后來的很長時間,每次他看向鄧嘉的時候,她都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直到初中結束,她才松了一口氣。
果果在貨架上挑了一些干果,執意自己付了錢。
鄧嘉摸著她的頭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六、她難過,是因為她為著能與他們和睦相處付出了很多
回家的路上下了雨,鄧嘉跟果果都淋濕了。
半夜果果突然發燒,媽媽起床給她找藥的時候一直埋怨她們為什么出門不帶上傘。鄧嘉被她吵醒,解釋說:“我們出去的時候還是萬里無云的呢,誰能料到那么快就下雨了。我知道你疼果果,下次帶她出去,我一定未雨綢繆。”
她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卻還是不小心說了重話。媽媽沒有再說話,看著果果把藥吃下去以后就關了燈。
后半夜屋子里沒了動靜,鄧嘉卻開始輾轉反側。
她覺得后悔,一共就在家待一個月,干嗎要惹她們生氣呢?她自己又撈不著什么好處。
果然,只要是跟果果有牽連就不會出現什么好事兒,鄧嘉暗暗提醒自己,最好的辦法還是離果果遠一點兒。
從前鄧媽媽工作忙,平常放假都是鄧嘉看顧果果。鄧嘉比果果大十二歲,帶她的感覺像帶女兒,主要的任務是給她洗衣服,教她跑步和說話。鄧嘉每天都盼著她睡得早一點兒,因為只要她不睡著,鄧嘉就休息不了。
這是普遍現象,一家如果有兩個孩子,稍大的那個就必須懂事得多,照顧弟妹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何況鄧嘉比果果大了十二歲,何況她們有一半的血液是不同的,她必須表現得更加愛果果,才能讓丁叔滿意。
媽媽很愛果果。
如果天平逐漸朝一方傾斜,另一方就會被拋向高點,那個被迫坐在高處的人會越來越覺得不平衡。
鄧嘉與果果的待遇差距慢慢顯現:一個蘋果切兩半,是因為果果吃不下,剩下的一半要放進冰箱,留著果果下次吃。或許媽媽當時沒有想太多,但這個行為致使鄧嘉把自己和果果的界限分得特別清楚,但凡家里明確標上“為果果買的”標簽的時候,她就絕對不會碰那個東西。因為當時媽媽把剩下的一半蘋果遞給鄧嘉的時候,鄧嘉下意識地咬了一口,然后媽媽不可置信地看著鄧嘉,對她說,這個蘋果很貴。
后來鄧嘉因為大意跟果果分吃了一袋過期餅干,過后鄧嘉什么事兒都沒有,果果卻病了一場。
為了這件事兒,媽媽半個月都沒給過鄧嘉好臉色。
從前很多人都開玩笑說果果是媽媽的心頭肉,鄧嘉不承認,非得跟人家犟嘴,說手心手背媽媽一樣疼。然而從那次以后,鄧嘉終于慢慢認清了事實,原來她與果果相比,媽媽還是更愛果果一些。這是小女兒的特權。
承認現實是一件很讓人不爽的事情,鄧嘉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討厭果果的。
她難過,是因為她為著能與他們和睦相處付出了很多,可即便這樣,她還是得不到想要的。
七、從那以后,她便更加不敢挑食了
鄧嘉回家的第十七天。
她因為心里擔憂,一整晚都沒有合眼。
果果的咳嗽聲打開了她心里的開關,把當年的心情重新代入,愧疚和委屈灌滿了胸腔。
媽媽一直跟在果果屁股后面叮囑她吃藥,第二天她就不再喊難受,鄧嘉卻開始咳嗽了。
吃飯的時候,媽媽叮囑鄧嘉記得吃藥,她“嗯”了一聲,說:“咳兩聲也沒什么大事兒,我之前生病也都不吃藥就好了。”
媽媽點點頭,沒再說話。當天晚上,鄧嘉的咳嗽加重,她關緊房門,蒙上被子,壓低聲音咳嗽。中途她聽見媽媽起床,還以為自己聲音太大,便屏住呼吸不敢再動,過了大概兩分鐘,她聽見媽媽喊果果起床吃藥的聲音,才知道她多慮了。鄧嘉把頭伸出被子調整呼吸,心里有些疼。
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失落以后,鄧嘉低聲罵了句“矯情”。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記得三年前從家里離開的時候,她坐在車上許了個愿,想做一個冷漠的人,能抵得住寂寞,為自己撐起一片天,就算沒有家人在身邊也能知足常樂。這很容易,只要不把愛加注在別人身上就可以了。
她討厭回憶,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她這些年都拒絕回家。
因為只要踏上這片土地,走進這扇門,她就總能想起一些沒來由的事情。
鄧嘉十五歲的時候在高中住宿,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討厭果果,順便討厭回家。別人在假期里都雀躍,偏偏她一到放假就犯愁。比起要回家照顧果果,她寧愿上課上到天荒地老。
但是,鄧媽媽一直將前一段婚姻視為恥辱,而鄧嘉剛好是被她釘在恥辱簿上最深刻的一筆,是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污點。她一直以來都隱忍的這一切,終于在鄧嘉十五歲那年爆發。在鄧嘉決定討厭果果的那一刻,她和鄧嘉的關系便陷入了冰點。鄧嘉開始明白,原來她那樣平和待自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條件是鄧嘉要懂得自己的位置。家里的親戚經常提醒鄧嘉要對妹妹好一點兒,他們沒有明說,她卻清楚得很,但是她不甘心。從前沒有果果的時候,鄧嘉一直以為媽媽是普通的嚴母,她為了生活變得焦躁,時常對自己惡言相向也情有可原。但果果出現以后她才發現,媽媽也有十分慈愛的時候,雖然不是對她。
被至親之人厭惡這種事情,遠比和全世界作對要來得痛苦。
鄧嘉為了掩飾這種痛苦,不得不張牙舞爪地和媽媽作對。在她轟轟烈烈的叛逆期里,媽媽的怒火是令她痛苦的點,也是她用來治愈傷口的療傷藥。她以這種方式來證明媽媽還在乎她,卻導致她們越來越疏遠。
媽媽每罵她一句,便把她往外推遠一寸。
在鄧嘉十六歲的生日前夕,她像這次一樣生了場病,可是媽媽冷漠地路過她房前,用一種特別嫌棄的口吻提醒她趕緊吃藥,免得嚴重了還要住院,花太多錢。她怪鄧嘉給她添了麻煩,可是在很小的時候,鄧嘉問她會不會嫌自己是累贅,她那時特別嚴厲地對鄧嘉說:“以后不準你再問這樣的問題。”鄧嘉當時是感動的,然而后來想想,她其實并沒有明確地回答自己。
鄧嘉體質很好,一直不怎么生病,大概是因為她不挑食。從那以后,她便更加不敢挑食了。
鄧嘉討厭生病。
八、果果那天差點兒走丟
鄧嘉回家的第十九天。
這天她起得很晚,果果來敲門喊她吃飯,她醒了,卻假裝沒聽見。媽媽在后邊小聲喊了果果一聲,說:“這兩天別跟你姐說話,晚上也別跟她一起睡。”
“為什么?”果果問。
“不為什么,趕緊吃飯,你不是要吃蝦仁蒸蛋嗎?”
果果走了,鄧嘉把頭埋進被子里,心情無比復雜。
鄧嘉猜測,大概是因為她帶果果出去玩兒卻害果果生了病,媽媽生氣了。
九點之后鄧嘉才起床,翻身坐起,拿了個蘋果當早餐。
她今天暫時不想出房間。
鄧嘉想起果果四歲那年,有一天媽媽和丁叔都不在家,鄧嘉像往常一樣照顧果果。說起來很奇怪,家里有人的時候,鄧嘉特別喜歡欺負果果;沒人以后,她反倒可以跟果果好好相處。那時候,鄧嘉恨不得豎起全身的刺和這個世界作對,但她心里清楚,跟果果作對并不能得到什么反饋。
那天鄧嘉給果果蒸了一碗蝦仁蒸蛋,帶她去放了風箏。鄧嘉最喜歡果果揮著小手在身后喊“姐姐”的樣子。
結果果果那天差點兒走丟。
當時鄧嘉忙著搖線軸,沒顧上看著她,結果一轉身就發現她不見了。
平地一聲驚雷在心底轟隆隆炸開,鄧嘉以為果果走丟了,她跑了兩個小時,挨家挨戶地找了三條街。她嚇壞了,連哭都顧不上,一心想的是快些找到果果。
她當時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果果了。
最后鄧嘉瀕臨絕望般走回家,剛進門就聽見了果果的聲音。
好在是虛驚一場,她只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玩兒的,就在院子里一邊啃蘋果一邊挖坑,圍墻擋住了她小小的身影。鄧嘉長舒一口氣,抹干眼淚,彎腰問她在玩兒什么。
鄧嘉一直討厭她,那一刻卻擔憂極了。她甚至有些后悔過去欺負果果,她到底有多愚蠢,要無緣無故跟這樣一個小孩兒計較?
可是后來發生了什么呢?
媽媽以此為由打了鄧嘉一個耳光,果果拿著棒棒糖走到她身邊看見她哭,卻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鄧嘉想到這里,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九、要想做一個堅強的人,流淚就是罪過
鄧嘉回家的第二十天。
她和果果吵了一架。
那天果果放學之后心情不好,要知道她的心情影響著媽媽的情緒,而媽媽的情緒關乎晚飯的味道還有家里的和平。事實上,這兩天家里氣氛不太對,飯菜的味道也特別奇怪。
鄧嘉為了讓果果高興起來,小心翼翼賠著笑臉,拿了紙筆出來和她一起畫畫。一開始還好好的,可是果果畫著畫著,突然把筆摔了,然后捂著臉哭了起來。
鄧嘉拍她的后背,問她:“果果今天怎么了?”
“這個筆不好用,畫不好!”
“那我給你換一支?”
果果沒吭聲,媽媽聽見哭聲便過來看,她那個急切的樣子,大概是以為鄧嘉欺負了果果。鄧嘉心里開始有點兒不舒服,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哄果果,可是她突然推了鄧嘉一把,說:“走開。”
鄧嘉收起笑臉,問果果:“你討厭我嗎?”
她這樣問是有原因的。
她曾經是愛過果果的。
空氣突然凝固,果果不說話,媽媽趕緊出來打圓場:“她什么都不懂,你跟她計較什么?”
鄧嘉的怒氣值在媽媽說完這句話以后飆上了最高點,她捂著耳朵站起來,忍無可忍地喊:“求求你別再對我說這句話了!”
媽媽驚訝地看著鄧嘉,她沒想到鄧嘉會這么激動。可真的,每次聽到這樣的話,鄧嘉都感到無比心痛。
“憑什么她是小孩子就可以永遠用‘什么都不懂’這樣的理由來傷害我?兩歲的時候是這樣,十二歲的時候還是這樣,難道就因為我比她大這幾歲,就可以不顧我的感受了嗎?”
反觀她自己呢?
她在十二歲的時候,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懂嗎?
那時候又有多少人不斷地在她耳邊重復“你是好孩子,得學會為大人考慮”“你媽不容易,多為她分擔分擔”“你已經長大了,不能任性”這樣的話呢?
她小半生都嚴于律己,她要堅強,要獨立,她要知道自己和這個家庭格格不入,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必須對每一個人的臉色都十分注意。
她有哪一刻真正地做過一個可以自由任性的孩子呢?
她連撒嬌都需要衡量標準……不,她根本不會撒嬌。
鄧嘉捏緊了拳頭,說了聲“對不起”就回了房間。
克制,克制。
流淚這種事情,最好在沒人的地方悄悄進行。
要想做一個堅強的人,流淚就是罪過,是非常丟臉的一種行為。
十、家是可以避風遮雨的地方,不該有小心翼翼對待的人
鄧嘉回家的第二十一天。
果果來向鄧嘉道歉,說她昨天情緒不好是因為在學校跟人鬧了矛盾。
她還是擺出那個無辜的表情,以為鄧嘉一定會原諒她的。
她想說,就算她突然傷害了誰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心里也難過。
但是,她難不難過跟鄧嘉有什么關系?
鄧嘉指著門口說:“走開。”
她是笑著說的,果果不知道她當時的心情。
鄧嘉和媽媽說要明天走,媽媽系著圍裙問她:“為什么?”
鄧嘉搖頭:“沒為什么,一個月沒工作了,得回去賺錢了。”
“是跟果果生氣嗎?那孩子被慣壞了,你別太在意,她……”她說到這里,鄧嘉看了她一眼。如果鄧嘉沒猜錯的話,她后半句一定是“她什么都不懂”,是她停了下來,說:“需要錢的話,我可以幫你。”
“不用了,你要供果果上學也不容易,那家伙愛生病,你留著備用吧。”
媽媽起身去收拾屋子,無意識地念叨著 :“最近屋里頭發真多。”
鄧嘉往地上看,發現其中有兩根從長度上就能判斷出是她掉的。她立馬把自己那兩根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然后才拿起笤帚收拾屋子。這是一個下意識動作,就像她每次陪媽媽買菜的時候都會計算自己用掉的那份,再通過給果果買東西來進行等值交換。她這樣做,是因為擔心媽媽覺得她的存在是一個負擔。
從小到大都有人在不斷提醒她是個負擔,她習慣性告訴自己要學會看人臉色。
在她將自己定義為客人之后,她連喊“媽”的時候都覺得特別奇怪。兩個這么生疏的人,硬是被血緣推到了一起,這八成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
鄧嘉覺得時間到了,再不走就要被討厭了。
家是可以避風遮雨的地方,不該有小心翼翼的人。
她執意要走,媽媽知道攔不住,想了想,問她:“你今晚想吃什么?”
“都可以啊。”鄧嘉說,“你別忙活了,隨便吃一口就行。”
媽媽沒再問,趁她休息的時候去菜市場逛了一圈,回來時拎了一大袋菜。
那天晚飯特別豐盛,鄧嘉開玩笑似的問媽媽 :“這是慶祝我離開嗎?”
她總是這樣,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認真的話。鄧媽媽打了她一下:“是讓你記得回這個家,鄰居連你長什么樣都快忘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你。”
原來是這樣。鄧嘉挑挑眉,心想,如果不是怕輿論壓力,搞不好當年她一出生的時候就會被扔掉。
她坐下夾了口菜,味道終于對了,果然前幾天飯菜味道奇怪是因為媽媽心情不好,今天她剛說要走,對方的手藝就變正常了。
鄧嘉放下筷子,看見媽媽往她的行李里面塞了什么,她跟過去,問:“那是什么?”
“維生素,你掉頭發太嚴重了,是不是工作壓力大?要是在外面待累了就回來待幾天……”她頓了頓,“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話,我也懶得跟你嘮叨。你回來待幾天就嚷嚷著要走,也不知道這個家怎么著你了。”
“是,你沒怎么著我,是我自己不識好歹。”反正最后一天了,鄧嘉忍不住想恢復本性,可話還沒說完,就見果果背著書包進來 :“姐,你感冒好了嗎?”
“好了。”她拉開凳子,“吃飯。”
果果洗了手,偷偷摸摸湊到她身邊。
鄧嘉諷刺地問她:“今天心情不錯?”
“我今天和林浩打了一架。”
鄧嘉倏地想起自己小時候也經常跟人打架,媽媽每次都罵她不像個姑娘,不招人喜歡。所以聽到果果這樣說,她登時來了興致,問果果:“為什么呢?”
果果垂著頭,說:“他昨天把你給我買的鋼筆摔壞了。”
鄧嘉手里的筷子頓了一下:“所以你昨天就是因為這個不開心?”
果果點頭,鄧嘉又問:“你昨天為什么不說?”
果果看著手指頭說:“我怕你生氣。”
“我為什么要生氣?”
“媽說那支筆非常珍貴。”
“沒媽說得那么夸張。”
果果搖頭:“那是你挑的。”
鄧嘉捏了捏手指,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一支筆而已,你想要,我再買一支給你。”
十一、你知道我口是心非,你也知道,我一直愛你
那天晚上,果果再次抱著枕頭來到鄧嘉門口:“姐,我能跟你睡嗎?”
“媽不是不讓你來找我嗎?”
“我剛才問了,媽說我感冒好了就行。”
鄧嘉沒有聽懂,偏頭表示疑惑,果果又說:“媽說你不愛吃藥,一有病就死撐著,怕我把感冒傳染給你。”她說完就跳上床,神神秘秘地湊到鄧嘉耳邊,“你知道你的病為什么好這么快嗎?”
“為什么?”
“媽把藥都拌進你的飯里了。”果果說完就躺下去,“別告訴媽是我說的。”
鄧嘉半晌沒反應過來,最后“哦”了一聲。
又是一夜未眠。
機票和車票都訂好了,翌日清早六點出租車來接鄧嘉,媽媽第一次送她出門,幫她把行李抬上車,照例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不一定,忙。”
“過年呢?”
“應該是不行。”
鄧嘉這樣說著便開了車門,媽媽下意識拉了她一把。
媽媽的手心有繭子,她的鬢角有白發。
鄧嘉轉過頭的那一刻忽覺心里難受得很,聲音也放柔了許多:“怎么了?”
“早點兒回來。”
鄧嘉坐上車,從后視鏡里看到她的影子越變越小,忽覺臉上一片冰涼。
鄧嘉又一次哭了。
她一直想做一個冷漠的人,對浮生瑣事都不在意,不囿于情感,不需要幫助,不渴望愛,不為任何分別而痛苦。
可她努力了這么多年,還是做不到。
她想起昨天晚上,果果吃完飯就去寫作業,媽媽卻遲遲未下桌。她張嘴又閉上,想想這么多年都忍了,這時候又有什么可矯情的?
后來鄧媽媽拿出丁叔珍藏的紅酒給她倒了一杯。
母女倆都不常喝酒,幾乎一杯就醉,鄧嘉終于忍不住,一股腦把多年委屈傾訴而出:“你是不是更愛果果一些?”
“也許是吧。”
都說酒后吐真言,這話該是沒差了。
鄧嘉很難過,她早就知道的答案,干嗎還非得在這時候找虐?可還不等她下桌,媽媽就再次開口:“我想彌補。”
“什么?”
“我生你的時候才過二十,那時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該怎么照顧孩子,不知道該如何待你。”她扶著額頭說,“你不到兩歲,你爸就跟別人走了,這事兒你可能記不得了,但是后來你總知道當初咱們是怎么被人奚落的。”
“不記得了。”鄧嘉口是心非。
“就當你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她摸著玻璃杯,好像在回顧那些年的時光,“我想逃跑,抱歉,沒帶上你。”
鄧嘉的眼淚在那一瞬間突然涌出眼眶,沒有任何征兆,兩人便突然哭得淚流滿面。
那些話,鄧嘉已經憋了好多年了。
那是她好多年前就明白了的道理,卻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來。
她知道自己最終成了被舍棄的那個,所以她靜悄悄地退出了這個家。她不想為難,亦不愿看到媽媽為難。
事實上,每一次與媽媽分開,鄧嘉都非常痛苦,但見面亦使她痛苦。
并不是所有疾病都有藥可醫,并非每個問題都能得到完美的解答,但愿時光能為她鋪一條回家的路,而在那之前,她只能一直逃避。
“現在說這些干什么呢?”鄧嘉擺擺手,“都過去了。”
“以前我也這么認為,但看著果果一天天長大,我總想起你小時候。因為那時候沒能在你身邊對我而言是個遺憾,我想盡量對她好一點兒。也許這樣彌補并不對,但我真的別無他法。”她抬起頭,“你怨我嗎?”
鄧嘉點頭:“怨。”——怨你生我太早,沒給過我什么關愛,怨你把對我那個不負責任的老爹的恨意都轉移到了我身上。我怨你改嫁,將我變成了多余的那個。我怨你,是因為我渴望你快樂,也渴望你愛我,可我發現你所有的哀傷都來源于我。
你這樣說,以為我就會原諒你嗎?你憑什么自作主張把屬于我的那一份愛都給了妹妹呢?
我嫉妒得發瘋。
但是,你真的狡猾啊!
你知道我口是心非,你也知道,我一直愛你。
你故意把白頭發露出給我看,就為了讓我心痛,像無聲在我心頭注射了一針柔化劑,縱然我心里怨憎,也不忍心再跟你說一句重話。
“騙你的!”鄧嘉笑著說,“八百年前的破事兒,早忘干凈了。”
她這個沒出息的,終究還是做不成酷酷的人啊!
車子拐彎,再看不見媽媽的身影,鄧嘉用手機給她發信息——
過年回家,我想吃芹菜餡兒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