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失敗史
- 失明、漫游與白日夢
- 紀永生
- 15718字
- 2021-01-13 15:32:09
酒吧老板死死地盯著我,問:
“你想聊聊嗎?可能說出來會好受一點兒。”
我說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
“死過嗎?”
他一如既往地盯著我,一如既往地冷靜,仿佛對一切都無所謂。
漫長的白日夢
我生在東北農村,是個鄉政府所在地的大村子。我有三個姐,據說生我三姐的時候我爸一看又是個丫頭,一頭扎在炕上郁悶了。生我的時候壓力太大,我爸扎在我大姑家炕上熬時間,一聽是個男孩,跳起來就往家跑。
我爸是個瘸子,小時候因為一針沒扎正,兩條腿粗細就不一樣了。但我出生那次,他跑出了短跑冠軍的速度,我大姑在后面都追不上。
倒是我媽長得好看又能干,為什么嫁給我爸呢?因為她結婚前病了,我姥姥怕她嫁不出去。他們的結合草率到上床前都沒扯過手,現在看簡直是胡扯。更荒唐的是他們是在我們都成年之后才開始戀愛的,糙人膩歪起來兒女都接不住,麻!
童年記憶里的爸媽就知道干活兒,我媽很少笑,我爸脾氣大,我能磨人。天天要冰棍,賣冰棍的總在我們家門口喊。有一天,天兒挺熱的,賣冰棍的聲音特能引起我的注意。我跑到我媽旁邊,她正端著米盆走進門口,一看到我,緩緩地順著墻蹲在地上,眉頭緊皺。
“呃,媽死了。”她通知完我就把眼睛閉上“咽氣”了。
我知道她沒死,就拼命號。
“你快點起來,賣冰棍的快過去啦!”我拼命搖晃她的身體。
她憋了一大口氣,好幾十秒一動不動,我以為是真死了。賣冰棍的聲音遠了,她才把氣噴出來,端起地上的米盆做飯去了。我一看是假的,賣冰棍的也沒了,跟在她屁股后面號啕大哭。
“你可別號啦!你真快把媽磨死了。”她一邊刷鍋一邊說,動作麻利連貫。
我不聽,就是號,習慣了。以往是怎么停的我忘了,這次讓她給揍了。我很少挨打,所以打兩下印象特別深,從那兒以后我再也不敢要冰棍了。
童年的記憶很美好。冬天玩冰鞋,小伙伴們的冰鞋都是一塊木板下面釘兩條鐵絲,滑不了多遠。而我爸親手給我焊了一雙鐵的冰刀,按照我鞋底的大小把鐵板剪成一個鞋墊的形狀,下面立著一條三四厘米長的鐵條,每次比賽輕松拿第一。
在那個教室都漏雨的破學校里,一張破乒乓球桌招來很多人玩,我們小孩要等到老師玩夠了再一一排隊,那也總是排不上。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院子里清出一塊空地,中間擺著一個用鐵板拼起來的乒乓球桌。自然也是我爸爸的手藝。雖然球總不按正常路徑走,可是在這里排隊我說了算。
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我后來考上了重點高中。爸媽高興壞了,精神頭跟平時都不一樣,帶勁兒!幾天之后,我看他們一直也不提不念的,還是我說吧。
“媽。”
我抱著肩膀一副討賬的架勢跟在我媽屁股后,她正在擦地。
“嗯?啥事,大兒?”
她這幾天樂得有點不像她了,一點兒也不嚴肅,整個臉就像個在笑的向日葵。她立馬直起腰回頭看著我。
“啥時候給我錢哪?”
“啥錢哪?不是沒開學呢嗎?你要買啥呀?”
“你們答應過我,考上了給我兩千塊錢,我去大連看海。”
“哦……媽都忘了。”她說完立馬收起笑容轉過身繼續擦地。
明擺著想賴賬。
“啥意思啊?”
“大兒啊,那有啥意思啊?去干啥,再說現在掙錢多難哪。你看你爸一天累的,這次你考上了,你知道給俺倆都樂成啥樣了,就是再累,俺倆也得給你供出去。你說這要是考不上,以后……”
“你就說你給不給!”
“大兒啊!咱家現在哪有那閑錢哪。你爸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掙一百塊錢唄。那多累啊!吭吭的。”
我“咣當”一腳把門踢開,走了。
“臭犢的,你把門給我踢兩半嘍!”
這門下面已經貼了兩塊板子,是以前我二姐踢炸的。二姐是個狠人,她上學的時候我媽不讓她看電視,她一腳就把木門下面的板子踢掉了,好好的門下面只好貼兩塊板子。那時候她的同學都叫她“華姐”。
我媽賴賬把我氣得也沒招兒,不知不覺就去小超市找二姐。
她在家前面的門房開了一個小超市。她愛笑,學生都愛去那兒買東西。已經是成年人了,跟我們家斜對門的小學生爭論誰嗑瓜子快,爭不明白就各數出一百粒比一場。那真是拼了,袖子一擼,馬步一扎,她以領先二十多粒完勝對手。
在一次去城里進貨的回程途中,她拎著兩大包玩具和文具擠上汽車,車里人很多,她坐在車前面的機器蓋上,跟一輛滿載的貨車迎頭相撞。她是車上傷勢較重的一個,渾身是血。
她在一片哭喊聲中坐在地上冷靜地指揮別人搶救她的貨,被抬上擔架時都喊著大夫帶上她的貨。直到幾個小時后我爸媽到了她才哭。然后就在醫院住了兩個來月,脖子和腿都留下終身后遺癥。本來22歲在農村還沒出嫁我爸媽就挺著急的,這一下更愁了。
二姐有點像哥哥。小時候,她整天張牙舞爪像只老鷹,我和三姐就是小雞,大姐是老母雞,很明顯我們仨是同類,二姐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后來老母雞上高中離開農村了,我跟三姐輕易不敢惹她,我小學還沒畢業,翅膀不硬。可老鷹就是老鷹,她抓小雞得看她心情。
我活到現在唯一挨過的一次毒打就來自我二姐,那是我一生都抹不掉的黑歷史。
那年剛出新版人民幣,大家都沒見過,我爸帶回一張一百的,我用攢下的幾十塊零花錢換來了,如獲珍寶塞到大姐給我的儲錢罐里。消息被二姐得知,她非要高價換,我不干。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把我騎在身下抓著我頭發往炕上磕的恐怖畫面,沒有人在,只有我們倆,她得手了。
但我還是喜歡去她那兒,不只是因為那兒有零食,還有二姐這人能散氣,一驚一乍的好像沒什么煩惱,瘸了好幾個月也憋不住她笑。
我苦著臉走進商店,二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老供銷式的柜臺里,看我來了,“砰”的一下就站起來沖我笑,像是等我很久了。
“咋了,我的弟兒?這小臉抽抽的。”
“沒事。”我嘆了口氣說,然后背對著她靠在柜臺上繼續生氣。
“姐給你個好東西。嘿嘿!火腿腸,快過期了,剛發現的,給!”
我還是沒禁住誘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到底是啥腸。
“你吃吧,你得補腿兒。”
“姐不吃,給你。姐發現后就給你留起來了。”
“你快吃吧。”我邊說邊靠近她。我們在柜臺的兩邊,腸在我倆中間。
“那你給姐掰點。”
“行。”
我按一人一半分的,量好準備在中間擰折。
“哎哎哎!太多了,姐要一點就行。”
那時候家里就這條件,爸媽純靠出苦力養活四個孩子,還供著大姐讀大學,所以我知道看不成海。之后的暑期就跟我爸去河套拉沙子,一車能賺50元錢。如果車子不壞,一天最多能拉兩車,土路非常難走,趕上下雨就更糟糕了。
我爸最常說的就是“你歇會兒,別累壞了”。那段時間他累了,只要看看我就又有勁了。
有一次,回程路上下起了大雨,那輛小破貨車在雨中蹣跚前行。終于爬到了砂石路,速度剛提起來,只聽“咣當”一聲,車子驟然停下。我屁股下的車轱轆竟然跑到我們前面去了,像喝醉了一樣栽倒在河溝里。我爸堅決不讓我下車,默默地給自己鼓了鼓氣然后沖進大雨中。回來的時候他渾身早已經濕透了,打開車門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看著我露出一口大黃牙笑著說:
“轱轆還能跑掉嘍!”
農村的孩子考上重點高中不容易。開學第一節課就被我們班主任灌下一碗超級雞湯,我們的目標是清華,我們行!
英語是通往清華最大的坎兒,起早貪黑地背單詞,寫了一本又一本,后來就變成了機械寫,腦子里浮想聯翩,成績自然搞不上去。爸媽也經常苦口婆心地提醒我,他們供我上學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學習。
但我累了。我越來越覺得學校的環境糟糕,不適合靜心學習,到處都是不求上進、不務正業的雜人,每天教室里都是嗡嗡嗡的聲音,心情異常煩躁。
我還被老師調到了后排學渣區,經常看不清黑板。那時候的我還一直以為只是近視,戴副眼鏡也不起什么作用。我越來越消極,所有的事都往負面想,成績直線下滑。
我開始在本上畫籠子,我是鳥,越來越渴望逃離。我背著老師去找校長提出休學一年,我想專門自學英語,校長給我講了很多大道理后拒絕了我的請求。這事惹得我們班主任背著我把我爸媽找到學校,三人苦口相勸,但我做出的決定是徹底退學。
我的成績還可以,想輟學沒那么容易,其實班主任對我非常負責,三番五次地找我私聊,做我的思想工作。可他們說的一切,正是壓垮我的一切。
離開學校的前一周,吃的全部東西加起來不足一天的進食量,晚上夢游嚇得室友人心惶惶,嘴上也起了一圈大水泡,天天冒黃水。我的世界昏天暗地,沒有一點兒快樂。
月假到了,我決定步行50公里回家,以表我退學的決心。走了6個小時,累得差點栽進右邊溝里,還剩十幾公里時家人乘出租車把我接了回去。
這次舉動爭取來一個月假期。
班主任跟家里合謀,想讓我通過吃苦,意識到還是得回學校。我爸特意把門房拆了重蓋。家里氛圍超差,我爸起早貪黑哭喪著個臉罵我,讓我干活兒,以前他什么活兒都舍不得讓我干。
我累得一氣之下剃了個光頭。村里的理發師再三問我想好了嗎,我意已決,太累了。剃完頭看自己的影子就像個燈泡,又輕松又好笑。那段時間心情很好,有一種逃脫的感覺。
我寧愿身體在地獄也不要靈魂在地獄。假期很快就到了,我媽精心收拾好我的行裝,沒想到第二天我跑了,這是我第一次正經八百地離家出走。后來聽說我媽在家就是一直哭,有時候帶著我姐一起哭。
我大姐特意從大學請假趕回來,坐了一夜的火車,一直哭,對面的老頭以為是什么絕望的事,不停地安慰她,結果是這事兒。
我終于退學成功。
但我沒那么容易放棄,我要自學考清華。可沒想到原以為清凈的家更沒有學習的動力和氛圍,我在松散的環境里越來越懶散。
千方百計強迫自己學進去,計計都白扯,方方不管用。不給自己點兒顏色看看是不行了。
天氣炎熱,心情煩躁。偷偷倒了滿滿一碗白酒,做了幾次深呼吸,一口悶了,中途強忍著沒噴出來,硬咽。當時腿就軟了,第一次眩暈,靠在墻上,眼睛直勾勾地到處看。
趁迷糊得趕緊把正事辦了,我迅速點著煙,憋一口氣在手臂上捅個煙花。第一下只有一點疼,火星碰到肉就撤退了。看了看似乎沒燙咋樣,憋口氣再來一下,還是只破了一點兒皮。這不白喝多了嗎?煙花都燙不成還想考清華?做夢!
煙花沒有起到提醒我集中注意力努力學習的作用。就在我被胡思亂想快要折磨崩潰的一個冬天晚上,我又想起酒,又倒了一碗。酒在窗臺是冰涼的,喝了兩口相當難以下咽,第三口差點吐了。酒不但沒有讓心情好轉反而變得更加煩躁。
“太難喝了!”
我暈暈乎乎走到爐子旁,煩躁地想把剩下的半碗涼酒倒在爐子里燒了,看看它有多好燒。一個巨大的火球頓時就朝我沖了過來。我感到面部劇痛,照鏡子一看,眉毛和睫毛沒有了,前面的頭發也焦煳一片,鼻尖和嘴唇有一小塊掉了皮,面紅耳赤,太丑了。青春期那么在意外在形象,差點把我氣死。
我們家人見我就笑,足足笑了三天。
自學成才的路終于走死了。我整天把自己平放在小屋的炕上,一邊沮喪、絕望,一邊幻想成功后的樣子。總之,要被眾人羨慕。
泡在幻想的世界里后,現實生活越來越沒有意義。想解脫,內心向往荒蕪和純凈。不久后,看到了西藏的宣傳片,我就又有了一點兒向往,像在大海里撈到了一根稻草。
西藏,西藏
那年去西藏的直達火車還沒有開通,西藏遙不可及,全村人都沒去過。我越想著,就越想去。去西藏野一下,在那兒干一番大事業。捫心自問這么干有沒有魄力?有沒有種?
有!
家人肯定不同意,我幾斤幾兩他們最清楚,但我覺得自己一定行。在我眼里,他們都是失敗的農村人,失敗的人能給出什么好建議?這事兒離家出走也得干,待我凱旋再報養育之恩。
我開始偷偷賣廢品,在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到處找廢鐵和空瓶子。我爸會修農用車,廢鐵多。賣鐵很上癮,收破爛的都認識我。
有一天,我爸在后院房上的廢鐵堆里越翻越憤怒,就把我喊了過去。
“這么長、這么粗的鐵棒,上面有這么大一塊鐵片是不是也讓你給賣啦?”我爸用那雙沾滿油的黑手邊比畫邊說。
“嗯……好像是。”我膽戰心驚地說。
“那還有用呢!”
“我……我看長得像廢鐵就給賣了,實心的,還挺沉呢。”
“我看你像個廢物呢,咋不把你也賣了呢?”他語氣狠毒。乒乒乓乓地試圖在我沒敢輕舉妄動的鐵堆里找出一塊相似的。
“你賣這些鐵干啥呀?”他語氣稍有平緩。他知道我心情一直不好,輕易不惹我。
“我不說了嘛,我要去西藏。”
“西藏?你咋不去西天呢?快20歲了,一點兒事不懂。”
“那我干啥?”我理直氣壯地問。
他不說話,生著悶氣,我就走了,去磨我媽。
“你干啥去呀?大兒啊。你聽媽跟你愁的,嗓子都啞了。這可咋整?你還讓不讓媽活了?你要真走了,媽真活不了了。”
我媽坐在炕上,靠著墻,看起來筋疲力盡。她這兩天快讓我磨崩潰了,因為我是真的要出發了,路費攢夠了。從小到大我媽就是這一套,跟我愁死千百回,我還能信嗎?
“媽。”我的聲音比她還愁悶。我坐在另一邊的炕沿上,上身堆成一坨屎狀。
“嗯?”
“你還想讓我活著嗎?”
“你說啥?”
我的聲音太低了,她有點沒聽清,但是懂我的意思,這話我常說,一說她就蔫兒。
“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不是去找死,去是為了好好活。”
“你去跟你爸說,你爸同意我就同意。”
我爸平時話不多,但是全家都怕他,最起碼我是沒有勇氣磨我爸。我媽平時狠話多,但是全家沒人怕,我是經常磨我媽。
我還沒想出對策,我爸回來了,不知道干什么活兒累得直接奔炕來了。他來了,我就站起來了,準備跑。
“你大兒要去西藏,你同不同意啊?”我媽說。
我媽說完,把我嚇得恨不得馬上消失。
“死不死沒人管,起來。我躺會兒。”我爸愁眉苦臉地扒拉我媽腿一下。
“你上那邊去。你這大兒我是管不了了。都快把我磨死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沙發上的坐墊放在我爸頭頂上,這便是我對他少有的親近。
“上這兒溜須來了。你咋不磨你爸呢?”我媽鄙視地瞥了我一眼說。
我爸知道我什么意思,我這舉動他也受不了,瞬間尬住了,頭抬起來但是沒動坐墊。我連忙給塞進去了。
“爸,你們別上火。我又不是去玩的,我知道掙錢不容易,我也不管你們要錢。”
“賣鐵攢夠啦?”我爸沒好氣地說。
“嗯哪。”我很不理直氣壯地說。
我爸大嘆一口氣,笑了。
隨后我和我媽都笑了。
出發時,我整個人就像活了一樣。爸媽則蔫了很多,一點兒硬氣都沒有,沒完沒了地跟在我屁股后囑咐我萬事小心,沒事別打電話。聽說長途電話費太貴,她讓我帶走了家里唯一一部手機。
我相當驕傲了,在我們村還沒人去過西藏。直到上車的那一刻,在村口看著送行的家人越來越遠,我忽然難受了。為了自由,委屈他們了。
出發時路過省城,我去了大姐學校。她正在用自己當家教的錢供自己讀研。她見到我很開心,也知道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就處處小心,生怕惹我不開心。
我跟著她在夜市吃了很多種小吃,都是我沒吃過的,撐得走路都慢了,不經意間把那股絕望勁兒都撐沒了。我們討論著爸媽可能愛吃哪個,二姐、三姐可能愛吃哪個。大姐開心地說:“這也是姐第一次吃這些東西,五年了,每次路過把姐都饞完了,有時候都繞著走。今天終于嘗著了,真好吃。等你從西藏回來,姐還請你吃。”
我忽然意識到,五年啊,她只是每樣嘗了一點點,就說不餓。二姐有次來看大姐,她把二姐帶到食堂素菜區,說隨便點。二姐想吃韭菜炒雞蛋,大姐覺得蒜苗和韭菜差不多,蒜苗便宜,最后吃的蒜苗。想讓二姐吃上水果,就買一堆散了的葡萄粒,還一頓講價。
我忽然沉默了。
我們在校園里逛到很晚,她跟我說了很多爸媽不容易的話,勸我去散散心,不要太固執。臨別前硬是塞給我666塊錢,祈求我能平安順利就好。
“你去看看姐不反對,我知道你心情一直都不好,去散散心行,但你必須答應姐照顧好自己。”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
然后我就出發了。第一次獨立坐火車就是三天兩夜的大長途,新鮮感很快就被枯燥完全取代。陌生的環境讓我感到恐懼,高度緊張,時刻防備著,還時時刻刻都在懺悔叛逆對家人造成的傷害。
對鋪的大姐倒是很熱情,不停地夸我長得好看。當她得知我要一個人去西藏的時候更是贊不絕口,跟她一起的是他25歲的弟弟,很聽她的話。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啥也不是。”她扒了個橘子遞給她弟,罵著,罵完又笑著遞給我一個橘子說:“來,吃一個。我就羨慕你這樣的人,我弟要是能有你一半魄力就好了。”
后來,我跟上鋪的她弟換了鋪位。
原來大姐圖的就是這個!
在西安轉車的時候,我住10元一位的旅社。老板深更半夜不睡覺點蚊香,讓我想起電視里迷暈顧客后摘心摘腎的故事,所以一夜沒敢睡,時不時檢查自己是不是清醒的。我把錢和手機藏在枕頭下的褥子下面。
之后我就再也沒舍得買過臥鋪。寶雞到西寧路上連硬座都沒有,是張站票,好在只有10個小時。我蹲在火車車廂的門口,抱著包睡,醒后認識一位回族的朋友。他比我大1歲,開朗愛笑,完全看不出恐懼。
我和他擠在狹小的空間里成了患難朋友,一直聊天。下車時已經是晚上,他請我住了白床單的賓館,還非要請我吃正宗的手抓羊肉,我帶的食物他卻一口不吃。他的成熟讓我的疑心又來了,這么大方到底圖我點什么呢?
又是一夜沒敢睡。
第二天,他把我送上開往格爾木的火車,我才相信他是個好人。
朋友,再見!
西寧到格爾木這一路,海拔升高,晚上溫度驟降,刻骨銘心地冷。我沒有一件厚衣服,膝蓋越來越痛,最后用塑料袋包著衛生紙纏在膝蓋上才不那么痛了,顫抖了整整一夜。
格爾木到拉薩的24小時長途汽車里,因為買票被騙,最高的價格買到最差的鋪位。
我和兩個人擠在一起,我在中間,旁邊是兩個兇神惡煞的漢子,他們把我擠過來擠過去,好像我敢反抗他們就敢整死我似的。
那24小時車程經歷四季氣候,風景是前所未見的壯麗,我卻宛如熬過了漫長的一年。前排的女孩一邊喝葡萄糖一邊吸氧,還是因為在下車撒尿的時候暈了過去,被安排在前排躺著。我多想也能暈過去,就不用夾在中間挨欺負。
輾轉了半個月,我終于到了夢寐以求的拉薩,天空比想象的還清澈,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藏地特有的氣息。而其余的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該干嗎,精神始終處于高度緊張的防備狀態。
早晨到了拉薩,我把行李放在旅館就直奔布達拉宮去了,繞來繞去忘了回旅店的路,也忘了旅館在哪條路、叫什么。再加上輕微的高原反應,我有點不知所措。中午在話吧打電話給家里報平安,順便說了下自己迷路了,但問題不大。
話吧老板的女兒非常熱心,她兼有藏族和漢族的血統,決定幫我找到旅館。從12點轉到下午4點,沒有一點頭緒,因為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們站在拉薩的街頭不知去向。
“報警吧。”
“不行。包不要了,我也不報警。”我站在大街上四處張望,非常迷茫,越來越著急。
“這里的警察很好的。”她笑著安慰說。
我執意反對,她還是報警了。我是坐著警車逛遍拉薩的大街小巷的。警察換了三班,第一班下班換了兩個,第二班逛到無奈又換了所長。警察的好態度讓我非但不著急,心里還有一點兒小興奮,但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我得裝得很愁。這么多天來,就那個時候感到特別安全,特別溫暖。
晚上10點,我終于找到那家旅館。
話吧老板的女兒比我大5歲,能看出我窮得叮當響,所以只要我請她吃了一碗面。我們都很餓,吃面的時候她心情特別好。
“我就說我們這兒的警察好吧,多有耐心!最后那個所長都聯系電視臺了,你今天晚上要是找不到,明天就出名啦!”她開心地笑著,看我悶頭吃。
“啊?真的啊?天哪!你們說話我也聽不懂,好在找到了。”我驚訝地抬起頭說。
“我們真的太有緣分了,你就像我的小弟弟。”
“嗯。”我繼續悶頭吃,憨笑著點頭。
“慢點吃,不夠的話再要一碗吧。”
“不用不用,夠。”
“哦對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明天,或者后天。”
“不是剛到嗎?怎么也不好好玩一玩,急什么?剛好我這幾天休息,我可以帶你轉一轉,有些地方我能帶你溜進去,不用買門票。”
“我……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
“為什么?”
“不為什么,感覺沒什么好玩的。”
我害怕說出自己是因為害怕,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感覺我很有可能會死在這兒,只想快點逃離這里。原本一心想死,現在卻一心怕死在這兒。我才18歲,死了,白瞎了。
萬萬沒想到這一次失敗得這么輕松干脆,這不成笑話了嗎?好在我發現了這兒的玉石、瑪瑙跟家里的差價巨大,迅速給家里打電話。
“媽,借我1000塊錢唄。”
“行,媽讓你爸馬上給你打。你快回來吧,大兒啊,媽天天都老擔心了。沒錢了就跟媽說,千萬別干犯法的事兒。”
電話里,我媽的聲音很焦急。帶點貨回去多少能挽回一點面子,證明我不是被嚇回來的。之前的豪言壯語說得太絕了,后悔死了。
第三天,我就不顧一切地往回撤。
回家后再一次消化失敗和半途而廢的悲觀情緒。每天除了上網就躺在小屋的炕上,多數時間泡在充滿誘惑的白日夢里,不想回歸現實。因為現實枯燥無趣,還累。
天生廢物
實在找不到一夜暴富的辦法后,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注彩票上。中獎后的生活都已經安排好了,家人都有份。每人分多少錢,都計劃得清清楚楚。
開獎的時候我非常緊張,第一個號碼沒對上,我瞬間泄氣了。第二個號碼讓我與二等獎也無緣,我失望地躺在炕上。最后連5塊錢都沒有,我絕望了,把渾身僅存的余力都集中在手上,恨不得把彩票捏得粉身碎骨。
早晨總會沉浸在春夢里不想醒,醒了也要硬想個下半集。鐵皮門被我媽砸起來是真響啊,煩透了,把我的春夢都砸碎了。
我知道今天要下地播種,我媽在三輪咆哮后終于把我的門砸開了。我們怒目相對,愁眉苦臉。
“養你這么個廢物,哪有你這樣的小孩你說?晚上不睡覺,早晨不起來。等你爸急眼了我看你咋整?”我媽在灶臺前撅個屁股一邊刷鍋一邊罵。
我只是困倦和厭煩,啥都不想說,洗臉時用摔摔打打的乒乓聲回應她。
“趕緊塞飯!都等你呢。瞅你這樣啊,真想一下整死你。”
播種和施肥都用拖拉機,我的工作是往車里添種子和化肥,很簡單。添完了,我就可以在地頭的草地上睡覺。穿得多,陽光也很暖和,能睡著。頭幾次車回來是被我媽踢醒的,我半開著眼像個無骨人一樣干活,干完繼續睡。再醒來的時候就直接回家了,看著我媽冷漠的表情,我很慚愧。怎么一下子就中午了?
很明顯,我不適合干農活兒。我姐她們叫我鄉村大少爺,小姐身子丫鬟命。確實如此,我一干農活兒就頭暈惡心甚至嘔吐。為了證明我不適合干農活兒,有一天栽樹我真當場給他們吐出來了,把我爸媽氣得咬牙切齒直發抖。
二姐和二姐夫一看干活兒能干吐,笑得前仰后合,讓我媽一土球打憋住了。
“哎呀,媽,你別真打著我媳婦。別笑了媳婦,別笑了,你看給咱媽氣的。”二姐夫緊忙跑到我媽和二姐中間,擔心我媽再來一發。
“笑死我了。我跟你說,這事兒可千萬不能傳出去,讓別人知道都找不著媳婦。”二姐坐在地壟上笑得直抹胸。
“還娶媳婦呢?娶個六吧。誰要是嫁給他算倒了血霉了。廢物!”我媽怒氣未平,說完長噓一口氣。
爸媽最清楚我不想當農民,因此建議我往藍領工作方面發展,理發呀,修車呀,挖掘機呀,等等。我不干,我要當老板。
我家有兩間門房,一間二姐開超市,我準備用另一間開個練歌房,起碼開練歌房自己能玩,二手設備還不貴,我都聯系好了。
事實上,每天基本都是我和我的一幫朋友在里面縱情宣泄,一手啤酒瓶,一手麥克風,伸長脖子使勁號,把滿腹的不滿和抱怨統統喊出去。
練歌房自然沒能堅持下去,又改成服裝店。進的貨多數是自己能穿的,萬一賣不出去自己還能穿,留了一手。后來服裝店也不干了。我媽問我:
“這得穿到哪年去?”
兩個店都只夠我在農村的生活費。我對生活依然悲觀,覺得在農村沒有作為,沒有出路。第二年我就去了省城打工,找了一個銷售的工作,但是只干了一個月就不干了。在家我說了算,在這里經理說了算,我受不了。但我依然渴望賺大錢,有一天突然冒出一個讓我興奮了一宿沒睡著的想法。我們家的瓜子炒得好,在我家商店賣得很好。我想做批發,家人覺得我不行,二批也不給我賣。我就想出一個裝成小包裝的辦法,既提高了商店和二批的利潤又讓他們減少很多麻煩。
我帶著一大盆裝好的小包裝瓜子直接送到幾十個村的商店,給他們講解優勢,讓他們直接管二批要貨。
我爸氣壞了,覺得白白送出去幾百袋太傻,在飯桌上跟我二姐你一句我一句地嘲笑我。
“沒給你送一袋嗎?”我爸笑里藏刀地問二姐。
“沒有。”二姐做了個鬼臉兒說。
“不順道?要是白給你要不要?”我爸又問。
“那可能要吧,咱也沒遇到過這事兒啊。”
“行了。都吃飯吧,少說兩句。”我媽嚴肅地說。
她看到我臉色變了。
“白送誰不要,有多少我能送出去多少。夠不夠?沒瘋搶吧?”我爸笑著問我。
我把筷子一甩,其中一只差點扎到三姐臉上。還不夠泄憤,站起來一腳把凳子踹倒,然后轉身就走。
我爸被瞬間點燃,站起來怒罵我一通。
“回來吃飯,你不吃飯上哪兒去?”
我媽的召喚夾在我爸的罵聲中,在我身后漸行漸遠。
我們都沒想到的是,三天后二批第一批訂單就比我們家一年的銷量還大,客戶點名就要我的貨。
冬天在冰天雪地里炒瓜子并不舒服,經常腳被凍得沒有知覺,后來訂單越來越多,起早貪黑地干,還只能用簸箕篩選雜質,到了晚上胳膊都會腫起來。我不覺得累,很開心,嘗到了一點成功的滋味。這個冬天也讓無所事事的家人充實起來,大家總會為驚人的訂單樂一天。
東北冬天閑人多,所以瓜子銷量大,過完年我就不做了。小小的成就感很快就被浩瀚的白日夢吞噬,這跟我想要的還相去甚遠,哪個大老板扇簸箕把胳膊扇到腫的?
于是我去了沈陽,在一家裝修公司找了個銷售工作,運氣好,成了一單。其實我什么業務都不懂,老板可能就是看上我那股鄉下人的傻勁。他說很看好我,總是單獨給我傳授經驗開小灶。
僅僅過了一個月,我對大城市又厭倦了,沒有一棟房子屬于我,沒有一輛車屬于我,我跟這里沒有任何關系。主要是還沒有炒瓜子賺得多。秋天將至,今年冬天務必把炒貨做得更好,自己送。鄉村照樣有發展,再說爸媽不在身邊也總惦記,不放心。
我找了很多理由說服自己放棄堅持是對的,真到了要放棄的那一刻,我確定自己又失敗了,很失落。每次出發都是不混出個樣不回來,每次回來都還是那個樣。
我已經習慣失敗了,越來越容易放棄。
這次村口下車時沒人接我了,都在家門口等著呢。
“快進屋,弟,快點,別讓鄰居看著,回來太快了,讓人知道了笑話。” 二姐樂滋滋地盯著我的拉桿箱嘲諷著,“這大破箱子,走南闖北的,轱轆還不掉,真扛勁兒。”她說話就這樣,一個月看不到我也想我。
“這箱子太破了,轱轆嗡嗡響。你下次拉我唄,我還能跟著出兩趟門。”二姐夫像個蛆似的在二姐身后說。
“你倆咋那么膈應人呢?”三姐抱著兩歲的外甥女瞥他倆一眼。她可接受不了任何人侮辱我。
“大兒想吃啥?媽給你做好吃的。走!咱進屋。”我媽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沒別的。
“弟兒,你沒事多出幾趟門,回來俺們還能借光吃點好吃的。媽早早就把雞殺了,一會兒上門口瞅瞅她大兒回沒回來。”二姐夫說。
我皮笑肉不笑地接過三姐懷里的外甥女,誰也不想理,啥也不想說。
回到家后,我一如既往地晚睡晚起,消化自己的又一次失敗。很憂郁,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信心,那些清晰的白日夢越來越像海市蜃樓。當年成績不如我的同學也都上了不錯的大學,過著讓我羨慕的大學生活。我和QQ空間里的他們越來越不像了。
我越來越多地思考活著的意義,似乎沒有意義。生命就是一個輪回,終將逃不過死亡,只是在等待死亡的過程里熬著,受著,忍耐著,又何必呢?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過如此。
可是又不能死,一想到家人的哭聲我于心不忍。
我媽已經不敲我的門了,她知道叫不起來我。我是靠死皮賴臉的毅力讓她放棄的,主要也因為我每天唉聲嘆氣,嘴里念著活著沒意義,他們輕易也不敢惹。時間長了,他們也因為我的唉聲嘆氣而變得唉聲嘆氣。
炒貨生意比上一年還好,但這不能讓我振奮,因為遠遠達不到我的預期。開始有商家效仿我的方法,競爭也很激烈,我只好增加了其他商品,降低運輸成本。其實生意做得很好,二批有時候求我分點貨給他們,因為很多商店只要我的貨。但我還是不開心,送貨的時候每次進門前都調整一下笑容,上了車立馬就恢復成冰臉,狠踩油門,開往下一站。
冬天一過,我又開始迷茫,不知道該做什么,整天渾渾噩噩,思考活著的意義。我越來越消極,把一切都往負面想。只能繼續進城浪蕩,在多家公司做銷售,干幾天就換一家,面試的經驗倒是很豐富。兜里不敢放太多的錢,因為路過彩票站它就沒了。甚至有時候只留1塊錢坐公共汽車回住處,寧可晚飯都不吃。
城里的餡餅滿天飛,就是不砸我,錢花沒了,還得回家吃餅。
家里開始給我物色新娘,我沒有興趣,從來都是堅決拒絕。總覺得村里人的想法都一樣,到了該結婚的年紀結婚,該生孩子的時候生孩子,該干活兒的時候干活兒,該死的時候死。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自由,隨心所欲。
整日把自己關在小屋里上網,等待冬天繼續干炒貨。有一天,二姐鉆進我的房間,我迅速關閉網頁,頭也不回,冷冰冰地說:
“出去。”
“等會兒,姐跟你說個事兒,說完姐就走,沒給我氣死。”她直接坐在我旁邊,右手搭在我椅子的靠背上,像個蒙古族的摔跤手。她左手的繃帶剛拆沒多久,小心翼翼地拎著。不久前她興奮過頭著急出門,興奮地一掌捶碎了門玻璃。
我對她要說的內容沒有任何期待,手搭在鼠標上一動不動地等她能說完趕緊離開。
“我讓俺們同學給你介紹對象,你猜她咋說的?她說,哦,你老弟呀!俺們村可沒有,你得讓你老弟上電視上找去。”二姐說完大笑,看我仍是一臉不耐煩,就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著問,“哎,你說氣不氣人?咋這么氣人呢?沒給我笑死。”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說完了嗎?”
“行行行。我走我走。”她剛起身又坐下了,手還放在靠背上繼續說,“等會兒,姐再給你說個好玩的。剛才騎車馱我姑娘上街溜達,我姑娘在后面睡著從車上掉下去了,差點沒掉壕溝里,壕溝里都是臭水,唉媽呀!給我嚇壞了。我姑娘差點哭沒氣嘍。”
“你缺心眼吧,那么小的孩子你讓她自己坐后面?還好意思笑呢,孩子呢?”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立刻起身,迫不及待想看到外甥女,那時候也只有孩子能讓我開心,引起我的注意。
“在你小姐那兒呢,他們不讓我碰我姑娘,都罵我。”她還在假裝哭,緊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起去看孩子。
外甥女天生謹慎膽小,處處小心是有道理的。幾個月的時候就被她媽硬按在水盆里洗澡,玩命蹬,外甥女像殺豬,熱水燙到二姐手,才意識到是真燙,趕緊把孩子拉出來。所以孩子基本讓三姐帶,家人都不太放心二姐。
炒貨又開始了,鄰居們都夸我能干。離我們家50米就是信用社,點兒背,我被信用社主任看上了,他非要把他表妹介紹給我認識,我非不看。我正在生死邊緣徘徊,哪有心思扯這個?何況我有心上人,就是不說。這事我爸跟我說過三次,第一次語氣開心,第二次試著商量,第三次直接下命令,但都被我拒絕。
第四次說這事,是他中午喝得微醺回來。他在院子里攔住我,臉上是笑的,語氣是生硬的。
“剛才人家又看著我了,讓我問你啥意思,看是不看給個話。人說你倆先留個電話聊聊,年輕人,讓你們自己聊去,俺們不參與。我告訴你,你聊也得聊,不聊也得聊。你得懂點事知不知道?”
“我沒空,說過多少遍,不看了。”我冷冰冰的,說完,轉身就走,被我爸一把拽了回來。
“你說啥?”我爸的脾氣快且猛烈,情緒就像瞬間燒開的水,我們家人都懂,我媽和我三姐在旁邊頓時緊張起來。
“爸,你冷靜點。別急眼,別急眼。弟,你別說話啊!”三姐像只顫巍巍的土撥鼠一樣站著說。
“我為啥不說啊,他讓我看,我就得看,主任咋的呀?主席也不好使!”
“你想咋的?”我爸的聲音陡然炸開,身體和動作像核聚變一樣即將爆發,氣得渾身發抖。
“爸!”三姐一聲驚叫立馬擋在我倆中間。
“你干啥?”我媽的聲音幾乎跟三姐同步。她們迅速聚集在我和我爸中間,一人攔住我爸一條胳膊。
從小到大,我爸沒誠心打過我,嚇唬是正常的。蓄積已久的力量全部凝聚在他高舉的、僵硬的、發抖的手臂上,鼻孔里噴著粗氣,牙齒以最大力量緊咬在一起。
“讓他打!最好打死我。”我原地沒動,也氣得喘著粗氣。
我媽和三姐哭著央求我爸,奮力攔著原地使勁的我爸。這氣頭換成別人肯定誰也攔不住,被我爸打過的人太多了。
二姐和我大姑也被三姐那一聲尖叫喚來了,四個女人有說我爸的,有勸我的,亂成一鍋粥。我初戀女友的爸剛好路過門口,見勢也有點束手無策,他太了解我爸了。僵硬的我爸在推推搡搡中磨滅了力量,渾身發抖地指著大門外說:
“給我滾出這個家,這是我家。”
我立刻轉身進屋取了件外套,重重地摔門,快步朝大門走去。
“把你的東西都給我拿走!以后不許你進這個家門!”
剛好路過門洞里的面包車,車上裝著準備去送的貨。我奮力拉開車門,將幾袋瓜子和茶葉全部拽出來扔到馬路上,散落了一片。然后快步走出大門。
“這是干啥呢?”初戀女友她爸皺著眉頭說。
我快步走向村口的車站,三姐穿著拖鞋一路小跑跟在我后面哭。“弟,你別走,你能去哪兒啊?爸就是一時沖動,你別走,姐求你了。”
“你回去哄哄爸吧。過幾天,我等他消氣兒了就回來。”
“那你去哪兒?”
“不知道。”
“不行,你得告訴我。”
“你放心吧,我兜里沒多少錢,要不我去大姐那兒吧。”
她放心了,然后把兜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給了我。
坐了一夜的火車,大姐看我第一眼還是笑,把我帶到她的教工寢室,她已經是這所大學的老師了。到了寢室我一看沒別人,坐下就開哭,不只哭被逐出家門,主要是哭我的迷茫。
有關自殺
最后一次渴望天上掉餡餅是因為大姐買房了,在城里好歹有了個落腳地兒,我就又去了。
這次我找了一份房地產經紀人的工作。店長是個女的,24歲,只比我大1歲。她笑聲如雷,辦事像閃電。店里還有個40多歲的太陽大姐,人特別好,每天都用她的陽光照耀著新來的同事。我們就叫她“太陽”。
有一天,我跟太陽一起值班。我們分別在兩個房間聊QQ。她說:“帥哥,聊聊唄。”
我知道她想開導我,但我一如既往地消極悲觀,沒用上幾個回合,她便拍案大吼:
“臭小子,你給我過來!真是氣死我了。”她站在屋門口叫我去大廳面聊。
“小小年紀不去揮霍你的青春,盡想些沒用的。過來!我要給你上一課。”太陽瞪著眼睛說完就去飲水機接水了,我想這是準備長聊啊。
她給我講了一個全盲的男人如何靠自己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養大的故事。
我猜她父親在最辛苦的時候一定也想過死。一個全盲的人洗衣做飯換尿布且不說,他每天要坐公交上門給顧客做按摩。襁褓中的女兒就在家一直哭,一直哭。他也深知她在一直哭,一直哭。但他必須工作,努力地活,女兒便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一定是每天都在拼盡全力地活下去。
女兒后來長大,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卻被老公背叛。她坐在江邊一整天,無數次想跳進去一了百了,但也正是因為家里有個女兒在一直哭,一直哭,她活了下來。
不久后她父親去世,她蹲在火葬場的角落里用一整天的時間抽了滿地煙頭,看著陸續被抬進來的死者,意識到活著便是一切可能的基礎。
這個盲人就是太陽的父親,她就是那個女兒。
現在的她已經靠自己一人把女兒撫養成人,女兒正讀高二。太陽有時候會勸女兒青春期應該適當離家出走,但女兒說啥也趕不走。她從沒要過前夫一分錢撫養費。她每天像顆開心果,住在一棟很小的老樓里,喜歡爬山和音樂,自認為是非常幸福的人。她也多次獲得過全公司的月銷售冠軍。
她講完的時候已經早過了下班時間,看了看時間,她把煙頭扔進有水的紙杯里。
“瞧你干的好事,我都多少年不抽煙了,為了你我今晚抽了這么多。還不趕緊收拾東西,我快趕不上末班車了。”她一邊迅速裝包一邊說。不幸的遭遇和她陽光的氣質形成強烈的反差。我一直木訥地聽著,臨末了說:
“哦。”
一個月的時間,我一套房也沒賣出去,整天浸泡在自己的悲觀世界里。最后把大姐剛買的房給賣了,轉手賺了四萬。賣完,我就不干了,卻沒料到半年后房價翻了一倍。
交房前還能住一個月,我便把自己關在大姐的清水房里,潛心琢磨人生方向和活著的意義。大姐想從學校的寢室里搬過來陪我,被我強硬拒絕。我只想獨處,找到一個合理解脫的方法。
無所事事的我開始在水泥墻上畫畫,一面墻是倒下的枯萎樹干,另一面墻是灰色的荷花,花開正艷,卻已如死去。
“你畫得挺好,很抽象,說明你有藝術天分,就是這顏色不太好,看著壓抑。”大姐一邊欣賞一邊說。
我沒理她,閉關后我越來越像聾啞人。
“弟,姐……今天聯系心理醫生了,要不你看看?就聊聊天。”
我依舊沒反應,收拾一片狼藉的畫室。雖然是清水房,但是連抹布我都疊成軍被狀,一本書和一個聽不懂的日語電臺就是這一個月的全部。
“就是有點貴。聽說是按分鐘計費,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應該……”
“不看。”我的語氣冰冷得像一把利刃,一刀斬斷她的話。
“不是。其實也不貴,我們校部的,沒準不要錢呢。你不能這樣沉迷下去了。”
“我說了不看。”我說完轉身逃到另一個房間。
“行。姐相信你能走出來,你要是想看你就跟姐說,姐就給你聯系。”她跟在我屁股后說。
我一聽按分鐘計費,快拉倒,沒人能懂我,死之前,我不想再浪費家人的錢。
大姐每天下班都帶些生活所需來看我,試圖開導我。她非常努力地笑,非常努力地尋找我的優點鼓勵我,非常努力地強調我對家人的重要性,不敢有一點過激的言語,生怕刺激到我脆弱的心。
我總是嘆氣和無言以對,用冷漠和煩躁驅趕她離開。她離開前總是笑的,不管我有多過分。好幾次關上門后,我趴在門鏡看到她抹著眼淚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背影是那么委屈和無助。
很快,時間開始不分晝夜,我經常在七樓的陽臺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計算跳下去所需的時間。面無表情地看夜幕降臨,街道上的車流從多漸少,日復一日,沒什么區別。看到刀會想血從手腕里流干的過程,看到水就想淹死的感受,看到繩子就感到窒息。
頭痛越來越厲害,總是在凌晨或者后半夜醒來,在寂靜里發呆、張望、流淚、痛哭,疼痛難忍就用后腦勺往墻上撞,一下一下,多想稍微用點力撞死得了,可稍微用點力,就忍不住躺在地上蹬腿揉腦袋。
有一天夜里11點,我覺得我快要死了,頭痛得昏天暗地,窗和床都在轉,墻壁像流水一樣晃動,嘔吐,渾身發抖,一會兒在床上掙扎,一會兒在地上掙扎。
一想到家人我就想大哭一場,卻沒有力氣,只有讓眼淚靜靜地流,一想到我死了家人的痛哭,我又猶豫了,可能還不到死的時候,就給大姐打了電話。她飛速趕來,帶我去醫院,吃了點止疼片又沒死成。
交房前我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臟亂差的工作我不想做,看起來高薪又輕松的工作我又做不來,只好卷鋪蓋再回農村。
回家之前很想大醉一場,忘了曾經所有的不愉快。
酒吧的音樂非常舒緩,帶一點傷感,沉醉其中忘了時間。老板是個中年人,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他的眼神帶一股狠勁兒,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端著一杯伏特加坐在我對面。
“怎么了,兄弟?心情不好嗎?”他面無表情地問。
“沒有。”我消沉地說。
“嗯。”
他一直盯著我,我的一舉一動甚至微妙的表情變化都是他解讀我的信息。我們的聊天節奏很慢,慢到很久才說一句話。他的沉著和面無表情讓我第一次有被看穿的感覺。
“你想聊聊嗎?可能說出來會好受一點兒。”他低沉的聲音沙啞強悍。說完提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我說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
“死過嗎?”
他一如既往地盯著我,一如既往地冷靜,仿佛對一切都淡淡的無所謂。
“沒有。”
“那為什么不去死呢?”他點燃一支煙,點燃后又遞給我一支。
“呃……可能是……我也不知道。”
我們坐在二樓,能看到一層的舞臺。他擼起袖子讓我看他手腕上一塊凸起的疤。他指著一樓的舞臺說:
“快十年了,當時就坐在那兒。我把酒瓶往地上一磕,就一下,血突然就噴出來了。”他比畫著用瓶子扎手腕的動作,嚴肅地笑了一下繼續說,“當時我還害怕把地板弄臟了,找了個盆接血,當時大腦是有意識的,很清醒,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快死了。真到快死的時候就不想死了,然后我就用鞋帶給系上了,打了120。我保證你不想看到你家人像我家人那樣哭。心都碎了。”
我表面平靜,心卻被震撼了,就好像他帶我死過一次一樣。
“那時候你為什么想死?”我問。
“就是活膩歪了,你不也是嗎?”
我們冷笑一下陷入沉默,我的注意力被他頭上和手上看起來像刀疤的疤吸引了。
“這些是以前打架讓人砍的。”他說。
“哦。”
“被搶救過來之后我躺了半年,一點力氣都沒有,失血太多了。這半年我看了很多書,看書能讓我安靜下來。回去多看看書吧兄弟,時間不早了,我這要打烊了。”他說完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