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上午,汗王府的正廳里聚集了很多人。部族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齊了,除了特木爾長老。人們分為兩撥安靜地對坐著,涇渭分明,都不說話,臉上還留著激烈爭吵過后的紅光。不久,有消息傳來,說特木爾長老已于昨夜被人暗殺。他的族人分散在牧場,也在一夜之間被屠滅大半。
聽到消息,哈爾巴拉拍案而起義憤填膺地說:“一定又是冤奴干的!”他身后的黨羽立刻跟著附和。
坐在對面的那些人無人敢提出異議,特木爾長老沒了,他們失去了帶頭人,所以顯然也沒了氣勢,心中只剩下悲痛與恐懼。
哈爾巴拉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于是接著說:“此事非同小可,我這就去請汗后定奪。”說完,他起身朝王府后院走去。府兵未敢阻攔。
游航失蹤的這半年,娜仁托雅的日子非常難熬。一方面她要安排人尋找游航,另一方面還要看好這個家,想方設法對付那個越來越不安分的哈爾巴拉。在男權社會里要做到這些很不容易,特別是在她發現自己身懷六甲以后。當時游航生死未卜,這個孩子很有可能會成為遺腹子,所以她為他感到悲傷。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孩子,她感到了一絲安慰,一絲希望和一種力量。所以盡管她因此而不得不深居簡出,獨自承擔分娩和哺育孩子的辛勞,掌控局勢的能力也受到了削弱,但她很快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即先請以特木爾長老為首的先王老臣穩住局勢,同時傳令召多吉回師恩諭。此時恩諭附近有實力的部落已經大多倒向哈爾巴拉,她缺少可以依靠的力量,因此必須要掌握一支可靠的武裝。
可是她的計劃并不周全,行事不密,而且嚴重低估了哈爾巴拉的手段。
自恩諭之戰結束后,多吉一直奉命率領所部在亡者鎮周圍活動。他們行蹤不定,傳令兵光是找到他們就花去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得到消息后,多吉知道情況不妙,而且僅憑他手里的數百騎是不夠的,他必須擴充軍隊。可是天選者那種介于部落與封建制度之間的兵役體制給他制造了不小的困難。他不是領主,沒有恩諭的命令不論是城鎮居民、農民還是牧民都不會在他手下集結起來。所以多吉迫切需要一份王庭的手令。而要有手令就要有汗王的印信,可是娜仁托婭并不知道印信在哪兒。這得怪游航。他當初為了辦事方便把那東西帶到了銅錢關,而且并未知會妻子(兩人其時正陷入一場小小的冷戰當中)。然后那東西就在汗王失蹤后的混亂中遺失了。最后,娜仁托雅只好偷偷趕制了印章,偷偷完成了手令,再偷偷發往關西。結果,多吉的人現在還在路上,而能夠控制局面的特木爾長老已經被哈爾巴拉毫不留情地消滅了……
從外出打探的仆人那兒得知長老被殺,娜仁托雅在大驚之余也知道自己必須有所行動。她手扶著桌子站起身準備出屋,打開門正好看到哈爾巴拉,嚇得她差點驚叫起來。
一秒鐘后,她強做鎮靜,面露威儀之色,衣袖里的手攥緊了拳頭,腳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半步。
哈爾巴拉看上去志得意滿且不懷好意,他把手放在胸前微微行禮道:“您是在迎接我嗎?我美麗的汗后。大家正在等您,我想是時候推舉一位新的汗王了。不管是族人還是您都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保護。”他說話時眼睛在汗后身上掃過,最后又把目光停留在娜仁托雅身后的床上。那里躺著一個正在熟睡的嬰兒。
“至于這個……”他語氣陰沉地說。
沒等哈爾巴拉說完,一把鋼刀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是娜仁托雅從腰間拔出的匕首。
“你要是敢對我的孩子不利,我一定會殺了你。”
氣流在白刃邊輕輕滑過,哈爾巴拉的胡須斷了幾根。可他面不改色,從容地用手抓住汗后的手腕將刀移開,再緩緩地說:“您大可不必動怒,等我得了汗王的位子,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的。”然后手勁稍微一收,讓娜仁托雅能夠掙脫出來。
過了一會兒汗后和大家意料中未來的汗王一前一后來到正廳,所有人行禮之后,汗后落座,下面的人分坐左右。
哈爾巴拉立在汗后旁側,手按刀柄,掃視全場。特木爾的黨朋無人抬頭,另一派卻發言熱烈。“汗后,冤奴滋擾,殺我族人,正是需要汗王主持大局的時候。如今汗王失蹤日久,群龍無首,還請汗后以族人為重,另擇明主。”“是啊,另擇明主。”……
眾人七嘴八舌,都要推立新汗王。娜仁托婭想要反對或者拖延,但言及全族安危她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她猜測此事極有可能是哈爾巴拉干的,可她沒有證據,也沒有可以依靠的力量。委屈、無奈和絕望縈繞在心頭,急得她眼淚直轉。
“你們恁個著急推舉汗王,一定是有好的人選喏?是哪個?”突然,一個很洪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眾人向外望去,看到一個成熟美麗的女人攙扶著一個拄拐的老頭。那女人是夏甲,老頭是齊老鬼。
娜仁托雅只在結婚時見過齊老鬼一次,沒什么印象,廳里恐怕也只有哈爾巴拉和他弟弟知道這老頭子不太好惹。
“什么人!膽敢擅闖汗王府!”哈爾巴拉怒吼道。
“喲喲喲,吼啥子嘛吼。啷個?我是游航滴師父,我徒弟屋頭,我不能來咩?”齊老鬼說的是川話,在場只有娜仁托雅等少數懂漢語的人能聽出意思。不過夏甲又把話翻譯成通用語說了一遍,她說得很有氣勢也很流利,顯然最近跟在齊老鬼身邊把川話也聽得習慣了。
娜仁托雅聽說過游航師父的厲害,雖然平時少有來往,但此時見到他無疑是件好事。她立刻起身前去迎接,邊走邊說:“老人家快請進來。”走到跟前,她用漢語對齊老鬼說:“師父您好。我總聽游航說起您,可您總也不來府上來坐坐,莫不是怕這府上規矩多?您和汗王情同父子,我們哪敢對您有什么規矩?以后請住在府上讓我孝敬您吧。”
“咧是我徒弟的媳婦兒啊?我咧個眼睛看不到,但是一聽你咧個聲音我斗曉得啰。小夏呀,我沒有和你吹牛皮撒,我徒兒的媳婦是不是恩諭最漂亮滴嘛?”
夏甲笑說:“我弟弟的妻子實在太漂亮了,沒得挑。”
游航還有個姐姐?娜仁托雅心中詫異,不過眼下她已經沒空去想太多了,這個時候跟游航親近的人來的越多越好,就算是嘮嘮家常也不失為一種拖延時間的手段。
于是,娜仁托雅繼續旁若無人地跟二人聊天,完全不理廳里正在發生的事。
哈爾巴拉很快就不耐煩了。今天本是他的大日子,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所以他絕不能允許任何人擋道。于是他站出來,以主人的姿態指指點點地說:“你們有什么話晚點再講,現在我們有正事。來人,將兩位客人送進客房招待。”
“主人家都沒發話,你娃娃是個啥子東西喲?”齊老鬼嗆聲道。夏甲立刻翻譯給眾人。
“你!”哈爾巴拉想要反駁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一張大黑臉漲得通紅。
“我哥哥是下一任汗王,很快就是這里的主人。”查干巴拉跳起來嚷嚷,他人高馬大,嗓門更是振聾發聵。
“是不是哦?他憑啥子有資格做汗王?”齊老鬼追問。
查干巴拉不假思索地說:“哥哥他是英雄好漢,我們都服他。”
“他有啥子英雄事跡咩?啷個你們都服他?”
“嗯……嗯……他武藝高強,頭腦比我聰明。”這可是查干巴拉掏心窩子說出的理由。
“比你聰明也是理由?至于武藝高強……”齊老鬼話說到此就停住了,然后心眼洞開轉身面朝哈爾巴拉,拄拐的姿勢也發生了變化。
哈爾巴拉立時察覺不對,果斷拔刀,可還是慢了一步。
齊老鬼身法奇快,鐵拐舞動迅猛而精準。哈爾巴拉勉強招架了幾下就被打翻在地,疼得爬不起來。
“咧個斗叫武藝高強邁?嘿嘿,差得遠喏。”
夏甲繼續如實翻譯。
這時,一個哈爾巴拉的支持者站起來大聲嚷道:“不管你是誰,不要在這里干擾我們王庭內部事務。汗王死了,我們需要新的汗王,冤奴殺我們族人,我理應報仇雪恨。外人誰要是膽敢干擾我們的大事,休怪我們不客氣!”
“你們說游航死啰斗死啰?你們有證據沒得?我說他還活起滴,我有證據。”齊老鬼說完拿出一封信交給娜仁托雅。“兒媳婦兒,大聲念出來。”
娜仁托雅一看確是游航的筆跡,激動得不能自已。夏甲看她氣色不好,擔心她喜不自勝,連忙拉住她的手小聲撫慰。娜仁托雅稍稍調整后開始念信:“前番遭襲,現已脫險。亡者鎮尚有事未了,暫不得歸。雙方仇怨有望化解,信其時不遠。我方對亡者之態度,亦應有所調整。哎呀,這種話太拗口,我寫不下去了。總之,我要在亡者鎮做一件于我們都好的大事。我不在期間,一切事務由汗后代掌。誰不老實,我心里清楚,若有僭越妄為者,定不饒他。”
“啷個樣?還有啥子話說?”齊老鬼把鐵杖往地上一杵,一塊地板隨之碎裂。
哈爾巴拉的支持者還不肯罷休,又找理由說:“化解仇怨?我們這個汗王盡說些空話大話,正事一點都派不上用場。昨晚上特木爾長老被殺,他又在哪兒?”
“還要拿昨晚來說事啊?有滴人真是腦殼是長來干啥子的喲。那個尸體在那兒擺起滴,去看嘛,是槍傷還是刀傷,或者是箭傷,要栽贓邁也做得下細點兒嘛,個瓜娃子。”
夏甲再次忠實翻譯。
此話一出,廳里立刻炸了鍋。哈爾巴拉的追隨者們暴跳如雷,有人給哈爾巴拉遞眼色,請示他是否發難。哈爾巴拉覺得是時候了,盡管沒有萬全的準備,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否則錯過了眼下這個絕好的機會,以后就更難動手了。
正巧這時門口府兵來報說有大隊人馬出現在汗王府外,哈爾巴拉和大多數人都以為是己方事先安排的族人趕到了,于是立刻舉刀向齊老鬼等人砍去。廳內立刻亂作一團。
齊老鬼保護夏甲和娜仁托雅邊打邊撤,府兵連忙趕來護衛,與哈爾巴拉等人廝殺。
這時那些反對哈爾巴拉的人也想幫助娜仁托雅,可是他們同樣以為是哈爾巴拉的部下殺到了府外。大勢已去,再要出手相助無異于自尋死路,所以一個個都選擇躲到角落里當縮頭烏龜。
可是事態的發展總是很難預料,亂戰之中中立生物被人硬拉進戰團是常有的事。
查干巴拉打殺起來腦部充血兇猛異常,連自己人都有可能受到殃及。所以他哪里懂得分清什么人物關系,只要不幫哥哥的都該殺。他手起刀落,一名躲在一旁的族長當場喪命。
這可倒好,橫豎都是死還不如起來拼了,反哈爾巴拉的人全都加入了汗后一邊。戰斗很激烈,不斷有府兵趕到,哈爾巴拉看到己方漸漸落于下風心里非常著急。
“我們的人怎么還沒攻進來!跟我往門口沖!和我們的人匯合再殺光他們。”哈爾巴拉說完帶頭朝門口殺去。
查干巴拉和眾人也緊跟未來的領袖,府兵阻擋不住他們,汗王府的大門很快便出現在他們眼前。
接著,府門開了,進來的卻不是哈爾巴拉的部下,而是錢伯斯帶的人。他們手持仿造的李.恩菲爾德式步槍排成兩列將出路封住。哈爾巴拉大驚,回頭一看汗王府的府兵也已追到身后。叛亂者進退維谷,已成甕中之鱉。
然而查干巴拉還想往前沖。他就像一頭發瘋的野獸,無法分辨眼前的情勢,只知道揮動武器和咆哮。
錢伯斯的部下被眼前這個大個子嚇壞了,沒等命令就有兩個人開了槍。
查干巴拉被兩發子彈打中,摔倒在地。
“弟弟!”哈爾巴拉慘號一聲,撲過去把弟弟攬在懷里流著淚說:“弟弟!好兄弟!你怎么樣,別死。別死!”
“大哥,你是汗王,你是汗……”查干巴拉沒說完就咽氣了。他在近距離被步槍打中胸膛,而且由于天選者的制造工藝不過關,步槍彈頭被甲與鉛芯之間留有隨機的小空腔,導致子彈因質量分布不均在旋轉中發生晃動或翻滾,不適合遠距離射擊。但是如果在近距離擊中目標,子彈就會在目標體內嚴重變形甚至拐彎,同時被甲會被撕裂外翻,軟鉛擴散進組織,最后不僅把全部能量都作用到目標身體上,還造成內臟大面積破壞。
拉克西斯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細節,所以輕嘆著搖頭。對于這對兄弟,他無話可說。或許他們真的相親相愛吧,至少弟弟肯定無比崇拜哥哥,而哥哥卻客觀上利用了弟弟。
“我的兄弟呀!啊!”哈爾巴拉哭得撕心裂肺,可是黑洞洞的槍口和閃著寒光的利刃在無情地逼近他。同時,他的追隨者們也紛紛放下了武器。
哈爾巴拉輕輕將弟弟放下,然后站起來,面向娜仁托雅。說什么都沒用了,他想到了自盡。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沒有得到執行。
“叮當……”刀被扔到了地上。哈爾巴拉放棄了抵抗,叛亂就此平息。娜仁托雅和齊老鬼都向錢伯斯致謝……
其實錢伯斯能夠迅速及時地趕到現場要歸功于他消息靈通。恩諭的大事瞞不過他的眼線,他一早就知道今天汗王府里有重要聚會,所以當他看到游航的信,確定這個忙不能不幫,便立即調動“軍官訓練團”趕往汗王府。
此次行動可以說是恩諭的新軍第一次執行任務,因為這個軍官訓練團就是自由黨人提出的常備軍計劃的雛形。本來按計劃這支部隊應該從四個族群中征召青年組建,可是由于三大族群既消極又麻木的態度,這支武裝實際上完全成了第四族群的隊伍,完全掌握在自由黨人手中,也就是錢伯斯手中。
事件的第二天,哈爾巴拉被廢掉了右臂,然后被判流放到東部的沿海地區,永遠不得返回恩諭,所有追隨他叛亂的族長也被發往北邊修建鐵路。隨后娜仁托雅對治下部族的土地進行了置換,將恩諭周圍肥美的牧場分給了忠心護主的人。
就此,事情看上去已經圓滿地解決了,可是很多人還是低估了哈爾巴拉。
盡管失去了一只手臂,并且被迫置身于草莽蠻荒、野獸橫行之地,可哈爾巴拉還是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并且從此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