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的公轉周期為二十三小時四十一分,與地球十分接近。田欣醒得很早,他換好衣服走出房門,地平線上剛剛露出魚肚白,天空的云層被染成了紅黃的色階。翕然站在不遠處的小土丘上,身上穿著昨日那件波西米亞長裙,裙擺在清晨的勁風中獵獵作響。
“喲,好早啊。”田欣走上前去打了招呼。
翕然回頭抿嘴一笑:“有些失眠,還不適應這里的床鋪。”
兩人談話間,恒星已探出半個身子,毫不吝惜地將光芒灑向大地。
“很美吧?”田欣感慨道,“這里有著人類宜居的大氣和溫度,可惜水源地只發現了一處,探井倒是打了上百口,有一口就在學校后面。”
“黑洞到達恒星的日冕層還需一千零五十三個地球日,恒星膨脹為紅巨星則需要更長的時日。人類真是容易被焦慮支配的生物。”翕然凝視著遠方,說道,“根據現有的宇宙學模型,可以計算出宇宙中太初黑洞的數量以及動量分布。將這些數值帶入目前人類觀測到的星圖,便能得知這顆恒星被太初黑洞撞上的概率。知道那個數值是多少嗎?十的負二十五次方分之一,或者說,十億億億分之一。”
田欣苦笑道:“你是想說,我們的運氣實在太差了嗎?”
“沒什么,忘了它吧。”翕然拍拍田欣的肩膀,轉身向住所走去。田欣看著翕然的背影,若有所思。就在這時,一聲尖叫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聲音來自不遠處的女生房間,翕然立即跑了起來,田欣也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了上去。
推開房門時,田欣看到星憶正對著睡眼惺忪的默默老師道歉。
“抱歉……是我大驚小怪了!”星憶難為情地低著頭。
“到底怎么了?”田欣喘著粗氣問道。
“我……收拾房間時以為看到了蟑螂。”星憶漲紅了臉,“生物探測器都說了沒有,是我膽子太小了,抱歉。”
“嚇壞我們了,沒事就好。”翕然走上前去,握住星憶的手。默默老師按住學生的頭揉揉,示意要再去睡一會兒。田欣松了口氣,可他卻在不經意間,瞥見星憶對他遞了個眼神。
早飯過后,眾人一同來到了校園里。田欣將保險箱立在一棵樹下,將便攜式電腦放入其中,轉身對眾人說道:“我們馬上就要開始游戲了,根據游戲的設置,需要在進入前錄入玩家的個人信息。”他快速敲擊著鍵盤,在空中彈出幾道全息窗口,“我原本想要代勞,但輸入的信息會成為游戲體驗的一部分,還是自己來比較好。我來示范一下吧。”
他先是在基本信息欄中輸入了“田欣,男,學生,三年級五班”。
“大家的相貌和身材屬于環境識別的一部分,系統會自動辨認。”田欣解釋道,“特別說明一下,由于我們的目標是解開‘學姐的秘密’,所以請大家全部選擇‘三年級五班’,這是雪鷹學姐所在的班級。”之后,他又在“擅長科目”中填寫了“計算機”,“所屬社團”中填寫了“無”,“與其他玩家的關系”中選擇了“朋友”。
完成輸入工作后,田欣按下了回車鍵,全息屏上出現了一幅教室的平面圖,最后方有一張紅色的桌椅閃爍著光。“大家現在看到的,是系統分配的‘座位’,需要提前在現實世界中準備好。由于玩家會無一例外地被分配在最后一排,這項體力工程已經由工程機器人完成了。”
“如果不錄入信息會怎樣?”默默老師在一旁問道。
“同樣可以進行游戲,但會被游戲識別為校外人士,活動起來也很困難。”田欣笑了笑,“過去確實有玩家這么做過,無一例外得分都低得可憐。”
說明完畢后,田欣將鍵盤交給了大家。葉爽同樣依照現實輸入了數據,他沒有參加任何社團,課外時間全部花在了科研上。宇寒在選擇社團時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填寫了學生會。現實中的他是學生會的骨干,也是向日葵安插在校方的“臥底”。
看到星憶為自己選擇了“文學社”,宇寒好奇地問道:“為什么不選個運動社團呢?”
“嘿嘿,畢竟是游戲嘛,想體驗一些與自己反差大的事情。”星憶有些羞澀地回應。
葉爽下意識地摸摸后腦,看到這一幕,田欣記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一次學校組織的女子無重力橄欖球邀請賽,偏偏觀眾席的防護網上有一個破洞,偏偏星憶強力的射門穿過了破洞,偏偏葉爽就坐在破洞的下方。結局是葉爽的頭部受創,住了一周院,星憶陪在身邊照顧了一周。
默默老師填寫“職業”時選擇了“教職工”,類型則選擇了“保健醫生”。她自己解釋說,這個職位的空閑最多,能有更多精力來觀察。當發現“職業”的選擇中還有“校長”時,默默老師吃了一驚,這款游戲的精細程度連當今最先進的游戲廠商都望塵莫及。
翕然最后一個錄入信息,她選擇了“合唱團”,“戀人”一欄卻空著沒填。“看宇寒被其他女孩子追也很有趣嘛。”她如是說道。
完成輸入后,翕然合上了保險箱的蓋子,第一個錄入了虹膜信息。第一次使用的機器反應了幾秒,才完成了信息的采集,但隨后便恢復了正常。大家按照說明錄入了虹膜信息后,葉爽配發了長效納米機器的膠囊,又打開一只盒子。盒子中是識別環境的納米機器,已經與主機進行了匹配,只需十幾分鐘就能完成工作。不一會兒,系統彈出了識別完畢的信息,田欣開啟游戲界面檢查了一番,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關閉了計算機的屏幕,又合上了保險箱的蓋子按下紅色按鈕,下方的三根支撐桿便自動向地底插去。機械泵嗡嗡地響了起來,箱體內部的循環液氮制冷同步開啟,畢竟要運行如此大規模的游戲,機器的負擔不容小覷。
默默老師點點頭,對大家說:
“我們的旅程即將開啟了。盡管是游戲,但可以想見,這五天絕不會過得輕松。”她伸出拳頭,“請大家加把勁,為了向日葵。”
“為了向日葵。”
大家將拳頭抵在一起,聲音整齊而清晰。
開啟游戲的瞬間,即便是每天泡在游戲里的田欣,也不禁為眼前的壯觀場面咋舌。
如同緩緩拉開的魔法幕布一般,空曠的操場上一下子嘈雜了起來。形形色色的學生穿梭在校園中,看到樹下擺弄保險箱的六人,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光禿禿的教學樓頂上垂下了條幅,櫥窗里投影出全息屏,上面播報著學生獲獎的新聞。幾名胖墩墩的成年男性穿著廚師的大褂,快步推著堆滿食材的板車;紅色的卡車剛剛卸完貨,慢悠悠地駛出校門。不遠處一名低年級女生拉開窗戶向外張望——當然,虛擬影像是無法操控現實設備的,游戲系統連接了教學樓的控制電路,配合虛擬角色控制著門窗的開合。
一位教師模樣的男子走過,對眾人說:“要上課了,快回教室吧!”
那一瞬間,田欣甚至看到了他牙齒上沾的菜葉。男教師又看看默默老師:
“這不是默默醫生嗎?您怎么也在這里?有人受傷嗎?”
“我今天準備去三年級五班聽課,正在和他們交流。”默默老師應對道。
“這樣啊,辛苦了。”男教師沒有繼續追問,扶扶眼鏡走開了。
待男教師走遠后,星憶忍不住歡呼起來:“天啊,這真的是游戲嗎?我以為他會批評我呢!”
宇寒若有所思道:“根據記錄,當時全校大約有七百名學生,加上教職人員接近千人。要處理這么多虛擬角色的動作、言行以及互動,想想就是無比浩大的工程啊!”
“還有更厲害的呢。”IT擔當田欣再次做起了解說員,“游戲中每一位NPC都是根據現實中的人物設置的,可以說,雪鷹學姐用AR技術完美還原了當時校園的每一個人。我想想看……”田欣努力回憶著翻過的資料,“剛才那位老師姓金,朝鮮族,教授科目應當是英語。”
距離第一節課還有十幾分鐘,六人一同走向位于教學樓三層的教室。透過窗戶看去,教室光禿禿的黑板上寫了板書,即便玩家不在的區域,NPC們也完美地進行著校園生活。樓道里兩名男生不知為何打了起來,很快便被同學們按住,趕來的老師對他們一通訓斥。樓梯上散發著潮濕的水汽——這顆星球的空氣相對干燥,需要對建筑不時加濕,游戲連這種細節也一并還原了。
走到三年級五班門前時,已臨近上課時間,隔壁的六班班主任已經走進了教室,同學們在漸次回到座位。田欣推開五班教室門,同學們看看他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在設定上,大家是班上的學生和學校的老師,同學們理應習以為常。有幾名女生圍到默默老師身邊詢問著來意,星憶和宇寒左右打量著教室,田欣和葉爽則徑直走到座位坐下。
翕然來到田欣身邊,拉出座椅坐下,又拿出手機四處拍攝著。她望著黑板問道:“不知雪鷹學姐坐在哪里呢?”
田欣解釋道:“忘了嗎?游戲還原的是雪鷹學姐在校一周期間的歷史,也就是說,游戲開始的第一節課,就是雪鷹學姐入學的班會。”
翕然俏皮地吐吐舌頭:“只有一周……不過這也是宇宙世紀的特色了吧。能在同一所學校念完中學,反而十分難得。”
就在這時,上課鈴聲響了起來,全班同學立即回到座位坐正,默默老師也扯過一把鋼管椅在最后一排坐了下來。半分鐘后,一身灰色西裝的班主任老師走上講臺。田欣記得這位老師姓梁,四十歲依然單身,教授歷史。隨著班長的一聲“起立”,大家一同向老師行禮,默默老師也起身致意。
“同學們早上好。”班主任看看坐在教室后方的默默老師,“默默醫生早上好。在上課前我們開個班會,今天要為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
田欣繃直了身子。關于雪鷹學姐的故事,他查過太多的資料,做過太多的調查,她就像是一位素未謀面的筆友。此刻,他終于要同這位筆友見面了——
教室的門緩緩開啟,穿著黑色格子裙的雪鷹學姐邁步走入眾人視線。
那一刻,田欣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瞳孔不由自主地擴大。事后回憶起來,他只覺得當時天旋地轉,有一種墜落深淵般的無助。
雪鷹學姐走上講臺,正對著全班同學。
“開什么玩笑!”葉爽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身邊的星憶用力捂住了嘴,眼圈紅紅的。
“葉爽,你給我坐下!要不然立即離開教室!”班主任厲聲呵斥道。一旁的宇寒用力拉拉葉爽的衣服,后者強忍著身體的顫抖回到座位。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默默老師陰沉著臉,三步并作兩步地離開了教室。
班主任和學姐投去好奇的目光,卻沒有說什么。
“咳咳……一點小插曲。”班主任清清嗓子,“自我介紹一下吧。”
田欣完全理解大家的反應,他十分希望自己此刻能閉上眼睛,然而視線卻完全不聽命令地停留在了“學姐”的臉上。
“大家好,我叫雪鷹,從今天起就是大家的同學了,請多多關照。”學姐一面自我介紹,一面向后撩撩發梢,“我有一個秘密,無論誰發現了,都可以來找我。”
講臺下同學們議論紛紛,而田欣的視線卻完全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學姐”的臉上。從四年前的那天開始,田欣無數次在夢中見過這張臉,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游戲中與她再會。
講臺上的“雪鷹學姐”,長相與向日葵別無二致。
田欣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熬過那一堂班會課的。下課鈴聲響起,他依然魂不守舍地坐在原地,盯著窗外灰色的地磚發呆。梁老師看看他,無奈地搖搖頭,夾起教案離開了教室。
突然間,一只手搭在了田欣的肩膀上,嚇得他一激靈。宇寒使了個眼神,隨后向教室外走去。
幾分鐘后,五人聚集在教學樓角落一張無人問津的石桌旁。葉爽坐在石椅上,不停地撓著蓬亂的頭發,星憶將雙臂抱在胸前沉默不語,翕然雖然無法對向日葵小隊成員的心情感同身受,卻也因為壓抑的氣氛沉著臉。
“分析一下現在的狀況吧。”宇寒打破了沉默,他看向田欣,頓了一頓,“我覺得有些話還是說在前面比較好。田欣,發生這種事,你的嫌疑最大,因為游戲的軟硬件自始至終都是你在負責。”
田欣靠在一棵樹上,嘆口氣,淡淡地回應:“啊,我相信大家也都是這樣想的。”
“我認為不是老田。”葉爽將手肘拄在膝蓋上,“他沒有理由開這種惡劣的玩笑,我也不認為他做得到。我看過這個游戲的源代碼,那絕對是見了鬼的天才才能搞懂的東西。”
“我也相信田欣。”星憶緩緩地舉起右手。
“確實,我也不認為田欣有能力做到這種事。但如果是他的妹妹田溪……”宇寒的視線一瞬間與田欣對上了,他搖搖頭,嘆氣道,“抱歉,我不該提起這件事。”
“沒什么,小溪的事情已經不是秘密了。”田欣冷冰冰地答道。
“對不起,這個討論就到此為止吧。”宇寒再次道了歉。
星憶攥緊拳頭,問道:“雪鷹學姐變成了向日葵,你們怎么想的?”
“我有個想法……”一直沉默的翕然開口道,“會不會,雪鷹學姐確實和向日葵長得很像?”
“我們都見過雪鷹學姐的照片,包括向日葵本人。”宇寒回答了女友的疑問,“學生會的檔案室里存有過往的學生檔案,我借助職務之便借了出來。這兩人的身材和相貌確實有些相似之處,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看錯。”
“那會不會有另一款AR游戲同時運行,覆蓋掉了雪鷹學姐的容貌?”星憶問道。
葉爽答道:“也不可能。AR技術只能在人的感官上做加法,不能做減法,所以我們才做了那么多準備工作。”葉爽捶了捶貼著海報的墻壁,“這面墻上灰色的底漆,我們并不是看不到了,而是由于灰色和彩色同時被看到,大腦不會去注意灰色罷了。如果同時運行兩個AR游戲——我做個比方吧,同時有兩臺投影儀,將不同的畫面投影到同一塊幕布上,你會看到什么?”
“畫面會疊在一起,什么都認不出來。”星憶立刻領會了這個解釋。
田欣補充道:“想讓我們同時看到兩個AR場景并不困難,只要把納米機器混在空氣中、水中,待我們吸入體內,再準備一臺小型的主機即可。社會上也有不少通過AR作案的例子,都是采用了類似的手法。但我們要經歷的游戲時間很長,另一重增強現實必然會面對同我們或者‘學姐的秘密’互動的情況,很容易露出破綻。至少在我看來,雪鷹學姐與周邊的互動是完美的。”
沉默許久的翕然問道:“會不會,這本就是游戲的一部分呢?畢竟這是雪鷹學姐的游戲啊!”
宇寒嘆氣道:“無論雪鷹學姐多么厲害,也不可能預測到六年后的玩家吧?那時我們還是小學生呢。”他看了看田欣和葉爽,“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田欣雖然做不到,但如果是IT公司工程師的話,還是能夠暴力破解,并且修改游戲內容的。且不論那個人的目的何在。”
“沒關系的。”葉爽點點頭,似是在為自己打氣,“我們還有‘防沉浸時間’這張王牌。只要到了十點雪鷹學姐會消失,她就不過是AR影像而已,不構成威脅。游戲剛剛開始,大家還是忍耐一下吧!說不定通關時,真相也會水落石出。”
討論沒有結果,大家稀稀拉拉地返回了教學樓。田欣留在隊尾,正想邁開步子時,突然察覺到有誰輕輕拉了他的衣角。他回頭看去,星憶依然留在原地,眼神里滿是不安。田欣對她使了個眼色,二人先是跟著大家進了教學樓,待眾人走散后,再次拐回了方才的角落。
“怎么了?”田欣還是第一次見到星憶如此不安的樣子。
星憶看看四周,小聲說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的第一個死者是怎么遇難的?”
田欣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地答道:“我記得是文學社的學生,死法是跳樓。因為死得有些蹊蹺,最終才被歸于連續殺人事件之中。”
那一天,一名叫作優理的女生從教學樓頂上一躍而下,倒在了一片血泊中。但通往樓頂的門被厚重的銅鎖緊緊鎖住,沒有其他通道,鎖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沒有人知道那名女生是怎么去樓頂的。這些案件在游戲中被一并還原了,但凡討論“學姐的秘密”的文章,都會花大篇幅討論它們。
星憶沉默片刻,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從褲兜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田欣接過紙條展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明天下午四點,教學樓的天臺上將出現第一名死者。”
田欣舉起紙條在陽光下看看,又拿在手中輕輕揉搓。少頃,他問道:“早上聽見你大叫,就是因為這個吧?”
“嗯,收拾床鋪時發現的,當時我嚇壞了。”星憶低著頭,用腳尖踢走一塊石子,“這顆星球上只有我們對吧,其余所有人都是AR影像。”
田欣點點頭說:“更何況,當時游戲壓根兒就沒有開啟。”
“也就是說……”
“寫下這張紙條的,是我們六人中的一位。”田欣代替星憶說出了那個她并不愿意接受的設想,“而且,與你同屋的默默老師和翕然的嫌疑更大。”
星憶咬咬嘴唇:“即便是開玩笑,也太過分了吧?”
“暫且忘了它吧!”田欣將紙條揣進衣兜,拍拍星憶的后背,“這件事僅限你我知道。”
星憶點點頭,兩人一起向教室走去。盡管嘴上在安慰著星憶,田欣自己也在心中嘀咕:這張紙條上的文字,究竟是游戲的提示,還是說……
殺人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