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科主任叮囑王如風和段一辰早交班后到自己辦公室。有要事相談。兩人不知內情,有些不安。他們在交班會后匆匆敲開了主任辦公室的門。
“請坐!請坐!”
剛推開門,老主任就指著一旁的沙發,熱情地招呼兩人坐下。他倆尚未坐穩,主任又接著說:“聽說你倆在學校都很優秀,剛來醫院,人生地不熟,以后在科室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這里也算你們的家。”
“沒啥困難,謝謝主任!”兩人顯得靦腆,匆忙回應說。老主任說話的語氣仍是一貫謙和隨意,也讓兩人繃緊的身體瞬間放松下來。
“你倆先坐會兒,我去為你們倒杯開水。”他邊拿起桌上兩個玻璃杯邊說。杯子里可見少許茶葉,顯然主任是早有準備的。
老主任起身出門,到走廊盡頭開水間為兩人準備茶水。門被他隨手帶上,屋內剩下段一辰和王如風。兩人面面相覷卻未敢吱聲,相互揣摩主任約談的目的。雖說充滿疑慮,可從主任的善言善語中兩人并沒有覺察到不利因素。
王如風起身環顧四周。辦公室房間不大,不足十平方米,有些昏暗。屋內擺設樸素簡潔。中間是張灰色的矩形桌子,斑駁的油漆已經脫落,露出木質底色。兩人臨位放置一張單人沙發,上面覆蓋著一層粗厚麻布,沙發成色不得而知。墻壁上懸掛一張大幅的參加會議后的合影,相框內的黑白照片邊緣卷曲泛黃。照片中老主任雖未佩戴眼鏡,但從模糊臉型中依然可以看清站在后排的他。當年他意氣風發,眼神深邃銳利,全身透露出一股精氣神。看得出他那時也是一位優秀醫生,只是現今滿頭銀發讓他看起來蒼老許多。整個房間還是20世紀80年代的陳設樣式,桌子中央放置的一臺嶄新電腦反倒顯得和這里格格不入。這應該是醫院剛剛配備的。
辦公室擺設顯得落伍,卻充滿懷舊情懷。兩位年輕人好奇地琢磨著每件物品,湊近身體小聲嘀咕。這時老主任已倒好茶水推開了門。
“你們喝茶吧。”他遞過杯子樂呵呵地說,“你們放心喝,杯子我已經清洗過了。”主任說完話,轉身坐回自己的椅子。兩人端起了玻璃杯。
他們這才發現玻璃杯底還清晰地印制著一串商標。原來杯子是某個超市的廣告贈品。
茶葉在沸水的浸泡下慢慢舒展開,杯中散發出濃郁的茶香。只見主任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下一口茶水說:
“現在人真是浪費,什么都使用一次性的,既浪費又不環保。我還是覺得用玻璃杯子喝水好,環保不說,至少對身體健康有益。”
“是的,我們覺得也是。”兩人附和道。盡管對老主任這傳統理念他倆并不認同,但在領導面前大繞口舌,反駁他的觀點也有失禮節。王如風迫切想知道主任此次會談的目的,卻不敢開門見山去詢問,只期待他能盡快步入正題。
“你們兩人來得正是時候,現在醫院骨科患者多了,正是需要醫生的時候。”主任一邊說一邊揚起嘴角,“希望你們能盡早適應這里的工作環境。”
兩位年輕人畢恭畢敬,頻頻點頭。
“現在醫院正要大規模發展,科室力量也要加強,你們到來正好可以補充新鮮血液。”主任語重心長地說,“我很快就要退休了,你們理論知識都比我強,以后多學些臨床經驗,在實踐上再上一個臺階就是一個好醫生了。”
“我們會努力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說。主任言之有理,對他們的到來充滿期許。
“我老了,明顯跟不上現在的時代,連這電腦都不會用,你們看看,放這里好幾個月我都沒有開過機。”在兩位小醫生面前,他像犯錯的孩子,聲調瞬間低沉許多。
接下來,老主任神采奕奕地講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原來他出生在西北軍干家庭,父親是位老紅軍。在部隊大院長大的他,從小就立志參軍報國,后來考上了軍醫學院,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云南附近軍區醫院。當年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時,他毅然決然和眾多軍人報名參加了前線醫療救護。戰爭結束后,他回到部隊醫院,不久便轉業分配到上海這家地方醫院。
當談到戰爭中一位叫王擁軍的戰友犧牲在自己身旁時,他黯然神傷,輕揉雙眼,聲音變得沙啞。
“他是為我才犧牲的,那年他才19歲。”
主任眼圈紅紅的,慢慢敘述起當時的情形。剛才還心急的王如風和段一辰也慢慢靜下了心,急切想知道這段故事的后半段。
“當時他負責警戒。我們把傷員都撤離到直升機上,他最后準備登機,一顆炮彈就在他身旁炸開了。”主任繼續講述著。
“那后來呢?”王如風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任焦急地問。
“當年他比你們現在年齡還小,太可惜了。”主任頭腦變得異常清醒,繼續說,“當時前線救治條件太差,只能眼睜睜看他離去。我也有責任啊!”主任說完話,深深吐了口氣,不再作聲。
出生在和平年代,段一辰和王如風無法見到炮火連天的血腥戰場,只能從影片中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兩人的思緒被老主任的一席話語帶到那個血雨腥風的場景,身上的毛孔在不停擴張,兩人也變得啞口無聲。
屋外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和輪椅推過的聲音。主任起身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拉開靠桌邊的一半窗簾,大口嘆氣。
“說遠了,不說了,說了你們也不會理解。”他邊解釋邊苦笑起來。
兩位剛入職的醫生像在課堂上再次聆聽一段蕩氣回腸的英雄故事。對于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兩位年輕人來說,他們顯然沒有經歷過那場越南自衛反擊戰。前方硝煙四起時,兩人正是襁褓中的嬰兒,沒有更深的感觸。對于往事,他們也只是在成長過程中,從他人聊天中得到一些關于那場戰爭的影子。當眼前這位戰爭親歷者再次如此真實地講述這段歷史時,他們才真正感觸到戰爭的慘烈程度,不禁感嘆出生于和平年代的人是如此幸運。兩人身處陋室,聽得入神,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你們看看,屋子里這么黑我都忘記了開燈。”
老主任隨手打開墻上的熒光燈開關。自己嘮叨半天,而眼前兩位年輕人并不怎么搭話,他也覺到話題扯遠了,趕緊找個話匣擺脫尷尬的局面。
“今天陰天,房間里沒有陽光,天氣好的時候就不用開燈了。”他轉身說。
燈光將房間照亮,也將他面龐的肌理紋路照得異常清晰。看著眼前這位歷經風霜卻精神矍鑠的老人,王如風覺得他更像剛離世的爺爺,在主持一場別樣的家庭聚會。他淳樸和善,傳頌家風,厚厚的鏡片旁是深如溝壑的皺紋,又儼然一副學者風范。
“這屋子小,原來醫院規劃的辦公室被我改成了換藥室。”老主任似乎也感覺到這里空間確實狹小,顯得蹩腳,急著和兩位新醫生解釋說。
“哦,原來是這樣。”王如風說。
“難怪換藥室那么大。”段一辰也驚喜地說。
剛才沉浸在主任往事中的兩人如夢初醒,呈現在臉上的痛苦表情也在慢慢消失。他們的神情變得自然,內心也從悲憫變得喜悅。
“廢話說了半天。今天我找你們來,是因為醫院宿舍床位不夠,你們有一個人可能暫時需要到護工宿舍住上一段時間。等新宿舍建好,再搬到醫生宿舍去。”他清清嗓門,無可奈何地說。
主任言歸正傳。王如風和段一辰這才明白主任約談他倆的真正原因,原來是兩人床鋪之事。分開居住,意味著兩位好哥們的五年“同居”生活正式結束。護工,顧名思義,是醫院一群幫患者端屎倒尿、清掃垃圾的外地打工者。他倆其中一人居然要和這群人住上一陣子。
段一辰領會老主任談話的真正用意后,用驚詫的眼神盯著王如風。剛才老主任的故事還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卻滿腹怨言溢于言表,露出一臉苦相。
看兩位年輕人半天無語,主任似乎心領神會,猜出了他們的心思,連忙笑著說:
“實在不行,你們誰愿意搬到我們家住一段時間,反正家里一個房間也空著。”
“不,不,不。”兩位醫生幾乎同時站立連聲拒絕。
“我們自己會商量好這件事情。”剛剛還垂著臉的段一辰抬起頭不情愿地說。
“我和段一辰會相互商量好的,一定不讓主任為難。”一旁的王如風也趕緊表明自己的態度。雖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說出這番話,但他相信自己和段一辰一定能妥善處理此事。
老主任見事情安排妥當,像個孩子似的樂了起來。轉眼間他又收回微笑,像師長般諄諄教誨起兩人:
“現在年輕人就是眼高手低,吃苦能力遠不如以前。”他雙手抱著后腦勺埋怨著說,“時代變了,時代變了。”
在他心里,是自己思想觀念變得陳舊,時代發展太快。當年他竭盡全力積蓄的知識也不能發揮太多作用。歲月變更已將他的智慧和容顏侵蝕,逐漸化作粒粒塵埃,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也只不過是那個時代的產物而已。
“再過一年我就要退休了,也該好好休息了。”他突然間神清氣爽地說出這句話,雙手反復搓揉起干癟的面龐。
在主任辦公室一個多小時的談話結束后,段一辰和王如風相繼離開屋子。走廊上已是一片忙碌的身影,隨處可見醫生、護士,還有不斷出入的患者。因服飾色彩有別,整個灰色走廊多了幾分艷麗色彩。
回到醫生辦公室,段一辰眼睛盯著電腦屏幕,手中的鼠標無序亂點。對于過慣衣食無憂生活的段一辰,是極不情愿去那樣的環境居住的。老主任的一番談話無疑給他迎面潑上一勺涼水,澆滅他入職以來的滿腔熱忱。在王如風看來,主任也是迫不得已才決定的。他絕不會以強迫語氣讓段一辰去那種地方居住,這種行為不但會傷了兩人感情,也有失自己男子漢風度。他的臉上也布滿不滿情緒,也試圖想出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法。
“明天我就搬過去居住,以后早上你自己定好鬧鐘上班,千萬不要遲到。”王如風早就看出段一辰的心思,顯得滿不在乎地對段一辰說。
“你真的過去啊?”
段一辰吃驚地問。可在非此即彼的選擇面前,他確實也無法說出自己主動過去的話。雖沒有親自置身于那里,也能想象出那里居住條件極度簡陋,一時也無法安身。好友王如風主動請纓要求住到護工宿舍,讓他覺得意外,也是意料之中。段一辰內心也變得踏實了。
“反正我們老家環境和那里差不多,我會很快適應。難道讓你這位段家大公子去遭罪?”
說出這話時王如風顯得濃情厚誼,其實他也是勉強說出口。那里環境臟亂差不說,離開自己朝夕相處的好友,情感上確實也戀戀不舍。可在兩人之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自告奮勇的選擇。
“你不后悔?”
“我倆必須有一個過去,我不去誰去?”
段一辰放下手中的鼠標,用一臉驚愕的表情看著王如風。每次自己深陷困境,王如風總是伸出援手,帶領自己脫離困境。作為朋友,段一辰一直深感愧疚,王如風卻顯得心甘情愿。時間長了,他又開始慢慢適應。他想不出什么樣的話來表達此刻的心情,起身一手攬住王如風的脖子大聲說:
“以后我讓我爸給咱倆各買一部手機,要是早上起不了床,你就打我電話叫我。”
“不錯的主意。”
一陣爽朗的笑聲后兩人坐回了椅子。也許只有他倆能觸及彼此內心,任何時候誰也不能割舍誰。雖說兩人暫時不能在一個宿舍就寢,但多數時間也都會在這區區幾百平方米的病房相處。兩人細想后也無太多怨言。眼前的困苦也只是一段短暫的插曲而已。
老主任以委婉的言語講述自己的故事,兩人近距離感受著他另類的人格魅力。他們沒有理由拒絕他的要求。王如風堅定決心搬到護工宿舍以解燃眉之急。兩人也暗自下定決心,做老主任一樣正直的人,無論生活在哪里,都要努力學習醫學專業知識,將來有所作為,解除更多患者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