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的記憶,是從五歲開始。在童年的記憶中,火車輪子轟轟隆隆聲始終伴隨著我。小時候,父親在鐵路上班開火車,母親在家操持家務,燒飯洗衣,做縫紉,哥哥姐姐去學校上學讀書。生活規律,平靜安寧。我無憂無慮,四處玩耍,自由生長。火車汽笛聲回蕩在小鎮上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汽笛聲聲催促著我快快長大。靜夜中,我躺在床上,腦袋貼緊枕頭,想著童年的心事,做著童年的夢。遠處,鐵道線上傳來列車通過的聲音,我靜靜聽著,心緒平寧,漸入夢境。列車一趟趟馳過小鎮,日久天長,慢慢地我能分辨出奔馳而過的火車是客車還是貨車。客車的聲音咔嚓咔嚓,清亮而有規律。貨車的聲音特別響,轟轟隆隆。我還能分出貨車是空的還是滿載,空車廂咣當咣當響,滿載的車廂呼隆呼隆聲音沉悶,車輪碾壓著鐵軌吱吱呀呀呻吟著。在這些方面,母親更厲害。她甚至在眾多的汽笛聲中,能準確地辨出父親開的那輛火車頭的汽笛聲。每當父親遠行歸來,開車馳進工廠,拽響汽笛,母親遠在家中能立刻聽見父親的笛聲。她走到門口沖正在玩耍的我喊:“小昕。你爸下班了,去接呀。”母親開始準備飯菜,我就跑向通往鐵路機務段工廠的路口。等啊等,終于看到父親的身影,我沒有撲上前去喊爸爸,父親嚴肅的表情和滿是油漬的工作服把我拒之千里。我掉頭往回跑,去通告母親。
有一年的冬天,又到了父親下班的時間,但是火車汽笛聲遲遲沒有響起。母親在家中焦急地等待著。她燒熟了飯烘在爐臺上烤著,不讓涼了。吃飯時間已過去,我們幾兄弟饑腸轆轆圍著小飯桌,體會不到母親擔憂的心情。突然,工廠里響起了汽笛聲。笛聲高亢嘹亮,連續不斷,一聲長三聲短,往復不停地響。這不是尋常的汽笛,只有出了重大事故要人們去救援才會拉響這樣的汽笛。笛聲在空中蕩起不安的氣氛。母親擱下手中的活奔出家門。四鄰街坊的人們都出來了,他們聚在路口向鐵道工廠方向張望。有親人還在上班的憂心忡忡翹首踮足。大家議論紛紛,不知出了什么事故。有人跑向工廠,不一會,有消息傳來,鐵道線上撞車了,乘務員有傷亡。母親一打聽,不是父親開的那趟車。回到家中母親仍坐立不安,直到父親安然無恙回到家,才長長的松一口氣,將懸起的心放下來。
父親回到家,就會向母親講述鐵路上出事故的情況。原因大都是火車司機打瞌睡了,沒有看信號燈,扳道員思想開小差,搬錯了道岔,等等。兩列火車迎面開來,互不相讓,轟隆一聲,撞車了。巨大的力量能使鋼鐵扭曲變形,受難者血肉橫飛。母親聽得心驚肉跳,總要仔細叮囑父親幾句。
我對童年時代的回憶,只能追溯到五歲為止。那個時候的回憶,如中國畫中的寫意,山水朦朧若隱若現,沒有清晰的線條。再早以前的事情就靠母親的敘述。據母親說,我四歲時曾失蹤過一次。
那一年,我剛滿四歲,四歲的小男孩已開始顯出頑皮的天性。這種頑皮多動很具有破壞力,俗話說正是狗都嫌的年齡。那時候,小鎮上每家每戶的孩子都很多,如葡萄串似一個接一個。絕大多數的父母忙忙碌碌辛勤操勞,都為填飽肚子,沒有時間和精力陪伴教育自己的小孩。沒有托兒所,更別提學前教育,孩子們小草般頑強的生命力野地里自由自在生長。我就在這無拘無束中,揮霍著童年的時間,消耗著幼稚的精力。
小鎮居民家里沒有自來水。每家每戶都是用木桶從外面公用自來水管擔水回來,儲在大水缸里。對水的喜愛是幼兒的天性,在母親子宮羊水里有舒適的記憶。我會拿空火柴盒當船放在盛著水的桶里,小火柴盒漂浮蕩漾,就如船兒航行在海上。我還會抓上幾只螞蟻放在船上,充當船員和乘客。我沒力氣幫母親從外面抬水回家,卻把家里的水灑的到處都是,弄濕衣服和地面。另外,我還有著生物的趨光性。屋中新裝的一盞電燈,那放射的亮光引起我好奇。開關裝的很高,拉線垂在門框邊,我小手扯著線繩吧嗒吧嗒拽不停,吊在房梁上的小燈泡忽明忽滅一閃一閃。突然,開關拉線被我拽斷了,招來母親一聲叱罵和一巴掌。我在黑暗中等著父親回來,他會架上木梯或踩在櫈上把電燈開關線接好。我的男孩子野性中還有點喜歡恃強凌弱。早起去柴房邊雞窩里找雞蛋,從臭烘烘雞窩里掏出還溫熱的雞蛋。家中養的老母雞只喜趴窩不愛下蛋,我抓住母雞拖出來,拔著它的毛,痛得老母雞沒命地叫。這天上午,哥哥們上學去了,我跟著母親屋里屋外轉,絆手絆腳。母親忙著家務,這天她把蓋了一冬的棉被拆洗干凈,準備再縫起來。她在尋找一只頂針。她那只做針線活的頂針不見了。那是一只很好看的頂針,黃銅做的,上面有花紋和凹槽。還是母親從北方老家帶來的。母親經常戴在手上,磨的光光亮亮。我常拿母親這只頂針玩,在床上滾來滾去,或者套在手指上,有時含在嘴里。母親沒有了頂針,無法縫棉被,她很生氣。認定是我把頂針弄丟了,訓了我一通,在我屁股上抽了兩巴掌,不再理我。此后,到家中吃午飯時,母親這才發覺我不見了。
母親喊著我的名字,四處尋找。哥哥姐姐們放學回來也一起出動尋找我。房前屋后,街道學校,找遍全鎮。問了許多人,都沒看見我。我破壞了全家人食欲,讓母親一夜失眠,使父親工作十年請了第一天假。還驚動了小鎮上派出所警察。
吃晚飯時,我還沒有消息。姐姐曾悄悄告訴我,母親那時哭了,她后悔不該為一只小小的頂針打兒子。事后我問母親,我失蹤了她哭了沒有。母親笑著矢口否認,并親昵地輕輕拍拍我的臉蛋,說:“我才懶得找你呢,你都讓我煩死了。”我不知母親說這話是真還是假,不過我沒把它放在心上。
在我失蹤的那個不眠之夜。一家人默默無語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小鬧鐘滴滴答答走的讓人氣悶。全家人不約而同地想著我的優點。尤其是母親,她面前的四個兒女加起來都沒有我重要似的,懶得燒飯給他們吃。姐姐燒的飯大家吃得索然無味。夜深了,哥哥和姐姐去睡了。父親也躺下,母親獨自坐著垂淚。她又悲又累迷迷糊糊靠在床上做了一個夢。她后來告訴我們:夢里都是我身影。我在天空飛,我在水里游,我在懸崖奔跑,母親呼喊著我的名字驚醒過來。遠方傳來隱約的汽笛聲。
黑暗中靜悄悄。窗外一絲星光透過來,映在床前。母親望著黑黢黢的屋頂,一陣倦意襲來,她閉上眼。這時,她又聽到遠遠地一陣火車汽笛聲。笛聲連續不斷,她有點奇怪,睜開眼細聽,汽笛聲消失了。夜還是那么靜。小鬧鐘滴滴答答響,指向四點鐘。母親閉上眼,奇怪那火車汽笛聲又響起來,顯得更近更清晰。母親推起一旁的父親,問:“你聽見火車汽笛聲沒有?”父親翻個身,抬起頭說:“沒有。”
母親說:“我怎么一閉上眼就聽見汽笛聲。”
父親說:“你太累了。”
母親沒有說話,靜坐一會。這時,天開始亮了,屋內窗子玻璃映出黎明的曙光。母親倚在床上,嘆口氣,閉上眼。神奇的汽笛聲又響起來,由遠及近越來越響亮。母親驀然感悟,一下跳起來,喊父親:“快,我們到火車站去。”披件衣服就沖出家門。
父親連聲喊,沒喊住,連忙也跟了出去。
母親一路急行匆匆。東方出現一抹紅紅的朝霞,霞光映照著黎明的小鎮。空中浮蕩著乳白色晨霧,淡淡地,撲人面。路上稀稀落落早起的行人來來往往。母親趕到火車站,奔上站臺。廣播響了,播音員提醒工作人員準備接車。遠方開來一列客車,車頭燈亮著,一道雪白的光柱透過迷霧。列車鳴著汽笛,笛聲回蕩晨空。母親對站在身旁的父親說:“我們小昕坐火車回來了。”
父親大不以為然,甚至有點懷疑母親悲傷疲勞過度,神經錯亂了。
列車隆隆駛進站,緩緩停下,列車員開車門站立一旁。母親盯住一節節車廂,我并沒有出現在下車的人群中。母親來回沿著列車尋找,直到列車開走。目送列車駛離車站,墨綠的車尾在玫瑰色晨曦中漸漸消失。母親失望中慢慢回轉身走回家。母親走得很慢很沉重,短短的幾百米路仿佛走了一個冬季。
驀然,在家門口,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我正獨自一人站立在晨曦中。
母親一見到我激動地奔上前,雙手抱緊了我,她驚喜若狂大聲呼叫:“小昕回來了”。父親聞聲也趕回到家,他很高興,搓著雙手,這時他才信服母親的心靈感應,以為是我坐火車回了家。以后過了很長時間,母親回想起來對這件事還覺得很奇怪。當時他們真是太高興了,問誰送我回來的。我結結巴巴,用手一指,卻指向了天空。天空還有幾顆依稀的晨星,詭秘的眨著眼睛。我的失蹤又歸來成了永久的謎。
回到家中,母親仔細地檢查我周身,完好無恙,連頭發都沒少一根。只是在我的頭發和身上沾了幾片小小的木屑。母親心中似乎有點恍然。家中柴棚子角落堆著一筐引火的刨花,那里面松軟舒適,家里養的大狗小白時常蜷縮在那里。更令人驚奇的是在我的拇指上,套著那只母親找了許久的頂針,黃燦燦亮閃閃。母親很驚奇,因為她找頂針時翻遍我全身,甚至掰開我的嘴看了看,懷疑是不是被我吞到了肚子里去。她問我頂針是怎么套在手指上,我支支吾吾也說不清。
失蹤的我回來,不見的頂針也找到了,全家人都很高興。小小的頂針,在家中每一個人手上傳過。它現在已具有一個非同尋常的經歷,記錄了一個故事。母親戴著頂針常舉給人們看,把它和我失蹤的故事講給左鄰右舍們聽。小小頂針引發出來的故事持續了許多年。后來頂針不見了,故事漸漸被人遺忘。如今的婦女不再用手工縫紉了,也不再用頂針了。中華婦女勤儉持家的美德正逐漸失傳,從此,不再會有頂針的故事。
我的神秘失蹤,又突然歸來,誰也解釋不清楚,由此蒙上一層神秘色彩。倘這件事落在當代一位飛蝶探索者手里,他就會理所當然地將其與埃及金字塔建立,瑪雅人失蹤,巴比倫空中花園,卡納克巨石群聯系起來。從而認定我是被外星人擄去。雖然現在地球上許多一時解釋不了的事情,都被懷疑為天外人所為。無論是飛機失事,還是輪船遇難。地球人也未免太會推卸責任,我倒不大贊成。不過這件事,目前還沒有什么令人信服的解釋。以后過了很長時間,母親對這件事還覺得蹊蹺。現在我分析起來,母親對這件事的敘述有些想象和夸張。
都說四歲五歲小孩狗都嫌。但是,狗嫌母不嫌,我在母親心里仍然很重要。經過那次失蹤之后,母親對我特別小心起來。只要一會兒不見到我,她就首先奔到柴棚子里翻看那堆刨花。她還反反復復給我講了許多關于失蹤小孩的故事。故事是駭人聽聞的,足以使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一連做上十個噩夢。
有人專門拐騙小孩,母親說。在我們這個世界,壞人壞事還很多。這種騙子會點穴拍花。看到身邊沒有大人的小孩,在身上拍一下,小孩就中了魔法,一直會跟他走。騙子將小孩帶到偏遠荒僻的地方,將小孩賣給人販子。或者將小孩殺死,把肚子掏空,里面藏鴉片,毒品,黃金,進行走私。還有的將小孩裝進一個陶土壇子里,只留個腦袋在外面,喂吃喂喝的。小孩在壇子里光長腦袋不長身子。過幾年把壇子打碎,小孩變成一個腦袋很大,四肢和身子很小的怪物。他們就用這個畸形小孩去展覽騙錢。我聽著這些恐怖的故事,心驚膽戰。一段時間我不敢走出家門,不敢離開母親,更不敢動什么離家出走的念頭了。這種恐嚇式教育方法在我們父母當中是很普遍的。
對于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來說,恐嚇是很有效力的。因此,這種方式除了被大人們使用,我那幾個未成年的哥哥也經常用這種方式來對付我。上學以前,我的活動范圍還很小。小鎮居民住的簡陋的平房,門下都用木條或磚塊做一道門檻,防止下雨天屋檐的水流進來,還有老鼠蛇蟲之類鉆進門。這是人們最初設門檻的本意。后來門檻漸漸延伸出許多別的意義,成為一些事物的象征。我喜歡騎在門檻上,一只腳在里一只腳在外看屋外的世界。門前一會跑過一只狗,一會竄過一只貓,還有蹦蹦跳跳背著書包的小朋友。有時看到兩只公雞斗袈,挺著胸脯拍著翅膀,啄的羽毛亂飛。有時看到兩個小男孩打架,捏著小拳頭,眼盯著眼,鼻尖對鼻尖,活像兩只斗架的小公雞。我很喜歡這形容。但是我還不能越過那道門檻。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稍大一點,我開始跨過那道門檻。獨自一人我不敢離開家,只能在附近轉轉。時常,我落落寞寞騎在門檻上,看著哥哥們背著書包一陣風從我身旁掠過。外面的世界吸引著我。我很羨慕哥哥他們,能自由自在地到野外鎮郊去玩。他們有時去挖野菜,采草藥。哥哥會邀上他們的同學,三五成群,星期天奔向野外。他們的世界真大,而我的天地這么小。我希望能加入他們的活動。乞求哥哥也帶我出去。哥哥不同意,認為我會拖累他們。怎么會呢?我有胳膊有腿,跑起來也不慢。家中養的那只小花貓常被我攆的往樹上爬。哥哥很討厭我總要跟著他們。罵我是跟屁蟲。我真失望,盼著自己快快長大。
一個星期天,吃過午飯,二哥的同學來叫二哥。他們商量著到鎮郊烏龜山挖草藥。我一聽,急忙從屋里蹦出來,對二哥說:“帶我去。”
二哥老大不高興,板著臉。“不行。”
“為什么?”我問。
“山上有蛇。”二哥回答。
“我不怕。”我嘴硬,其實心里還是怕的。但不能因此影響我上烏龜山。二哥還企圖用更可怕的東西嚇退我。母親過來,不知是出于對我的同情,還是她也想清靜一會,對二哥說:“你就帶他去吧。”
二哥無可奈何,只得答應。我很高興。二哥的同學見我很友善,我殷勤地幫他們提著一只準備用來裝草藥的小竹簍子。
烏龜山以前姐姐帶我去過,在鎮子西邊。山不高,是河邊一座土丘,上面長了許多野草翠竹和灌木。整座土丘臥在水邊,像個汲水的烏龜,大概由此就叫作烏龜山了吧。二哥他們常去烏龜山挖草藥。他們挖車錢草、金銀花、麥冬回家,曬干賣給小鎮上一家農產品收購部換點零錢。還在馬路邊菜地旁長著的樹根樹枝上撿知了殼去賣,一只知了殼能賣一分錢。有時還野地里帶一些草藥回家,栽在小院的泥土里。那些草藥有的叫天南星,七葉一枝花,八角蓮,據說可以治蛇咬傷。這些植物挺好看,不過,可不能掉以輕心,有的有很大毒性。有一次,二哥栽的一棵七葉一枝花開了一朵很大的花,絳紅色花瓣,淡黃花蕊,七片闊大翠綠的葉子襯托著一枝花。不知怎么的有一片葉子被碰斷了莖,我用手去摸了一下。手指沾到漿汁,不注意抹到脖子上。立刻脖子熱辣辣的腫了一大片,又痛又癢,難過的不得了。以后再見到這種植物,我就不敢貿然伸手去碰它們。
二哥在小院里栽種草藥,母親認為這不是什么壞事。在院子角落種幾棵花草,添點綠意也挺不錯。至于二哥他們為什么對草藥發生了興趣,是不是有志于中華傳統醫學事業,或者將來當個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是那時期的新生事物,倍受宣傳。他們用一根銀針幾把草藥給人們治病。不過,以后二哥干的職業與中醫藥學風馬牛不相及。
采藥隊伍扛著小鐵鏟,背著竹簍出了鎮子。天氣真好,我興致勃勃,一路踢踢踏踏,小跑著跟在后面,東張西望。烏龜山腳下,二哥他們開始在草棵中尋著草藥,不時用手上帶的小鐵鏟東挖挖西撬撬。我不認識草藥,不敢往草叢里鉆,怕有蛇。站在一旁看他們挖著,將簍子遞給他們裝草藥。
六月,仲夏的日子,天是蘭蘭的,山崗上一片綠蔥蔥。薊草的茸花在四周飛上飛下,狗尾巴草一片片隨風搖擺。野月季開著一朵朵粉紅色的花,它的枝條上的刺不時拉住我的衣裳。二哥讓我把簍子遞給他。他正吃力地撅著一棵棘類的根。撅著屁股,頭扎在草棵中。我幫不上忙,站在一旁。不遠處一只紅色的蜻蜓停在一棵野荊棘枝上吸引了我。我放下手中的簍子,走上前伸手去逮蜻蜓。蜻蜓那對大眼睛真厲害。我的手剛剛靠近它就飛走了。后來我知道蜻蜓那兩只大眼睛上原來有成百上千只小眼睛,難怪我的一舉一動都被它看得一清二楚。
一只小鳥飛到我近旁,蹦跳著,草地上啄食。那鳥真好看,尖尖的嘴,翠綠的背,黃色的腹部,脖子一圈紅色羽毛,真可愛。離我那么近,悠悠哉哉,一點也沒把我放在眼里。不由我動心,躡手躡腳,向小鳥悄悄走去,想去抓它。當我走的離它很近,正準備伸手一撲時,小鳥跳起來,撲拉拉飛開去。飛不遠,離我十來步又落下,繼續大模大樣在地上啄食。我慢慢又向前走去靠近它,又伸出手準備一撲,小鳥又機靈地飛開停在不遠處。這小鳥真狡猾,像有意在引逗我,蹦幾蹦,跳幾跳,鉆進前面一灌木叢。我也跟著鉆進去,密密的樹枝刺痛我的手和臉,掛破我的衣服。小鳥不見了。我從灌木叢中狼狽退出來,發現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那只漂亮的鳥引著我不知不覺離開了二哥他們。我四下望望,不見人影。四周樹木森森,有點靜的嚇人。草叢中咕咕傳來幾聲不知什么動物叫聲。撲啦啦一只大鳥飛起來掠過我頭頂,嚇得我一顫。我緊張起來,想立刻回到二哥身邊,向前跑去。慌忙中,跑錯了方向。我叫喊著二哥沒有回應,害怕起來。回過頭又跑,邊跑邊喊。地上草根絆我摔一跤,不顧痛,爬起來又跑。正當我在荒野跑來跑去急得要哭,二哥突然從一樹叢后鉆出來,攔在我面前。
“你亂跑什么?”
見到二哥,停住腳,喘著粗氣。“我找不到你們了。”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不高興。我用手臂擦擦汗,說:“我抓一只鳥。”
二哥訓斥道:“不讓你來,非要跟來,跑丟怎么辦。”
我的心放了下來,惋惜說:“那只鳥真好看。”
“哼。”二哥在前走,我跟在后面,忍不住又想那鳥,對二哥說:“那鳥真好看。奇怪,老是在我面前跳,就是抓不到它。”
二哥回過頭,盯住我,靈機一動地:“那不是普通的鳥,是一個巫婆變的。”
“巫婆?”我吃一驚,停住腳,望著二哥。
二哥一本正經。“是巫婆。巫婆很狡猾,她會變成各種各樣的東西來騙人。變成小鳥把你引開,然后把你抓走。”
我問:“巫婆抓我干什么?”
二哥說:“吃呀。巫婆最喜歡吃小孩子了。吸小孩子的血,吃小孩的心。”他轉身往前走。走一會又回頭補充一句:“特別是五六歲的小孩。”
我一聽,嚇得不得了。緊趕幾步扯住二哥衣角,戰兢兢問:“那巫婆還會來吧?”
二哥雄赳赳走在前面說:“不怕,有我呢。”
“巫婆不會吃你?”
“她不敢,我會用鐵鏟敲碎她腦袋。”二哥揮揮手中家伙,又瞪我一眼。“下次你不能再跟我出來了。”
我左顧右盼,生怕路旁草叢中樹林里鉆出一個嚇人的老巫婆,騎著大掃帚,披著黑斗篷,披頭散發瞪著白多黑少的眼珠,伸著烏黑干枯指甲老長的爪子來抓我。只希望趕緊回家。二哥成功地使我很長時間沒有纏他帶我出去玩了。
二哥不帶我玩,我就找小哥。小哥剛讀小學二年級。每次放學回來,我就迎上去拉住他翻檢他那裝得鼓鼓的小書包。除了他識字的課本和帶回來的連環畫,這些都是我喜歡的。有時還會翻到一些其他有趣的東西。
有一次,我在小哥書包里翻到一些小畫片。一張張硬紙片上面印著許多人像,有神仙有鬼怪。手拿金箍棒的孫悟空,扛著釘耙的豬八戒,頭上長角的牛魔王,會鉆地的土行孫,騎四不像的姜子牙,腳踩風火輪的哪吒……我看了愛不釋手。這是多么有趣的畫片,每張畫片上的人物一定有著有趣的故事。可惜,沒有人能給我講這些故事。我只能自己看著畫片上一個個各形各樣人物,在心里獨自編著故事。這一張是好人,是神仙。那一張是壞人,是妖怪。第二天小哥問我要畫片,我還舍不得給他。小哥說是借同學的,要還給人家。我還小,不懂什么借與還的概念,只是緊緊捂著畫片不放手。小哥急了,上來搶畫片。我搶不過他,氣急敗壞扒小哥胳膊上咬一口。小哥痛的叫起來,揮拳揍我兩下。我們打成一團。打斗中畫片撕破了,小哥哭起來,我也哭起來。
母親回來了,我們兄弟倆一齊向母親哭訴。憑經驗,我以為母親又會向著我。沒料想母親這次卻偏袒小哥,把畫片全部收交給他。我開始想是不是我錯了,還是有點委屈。
看到小哥胳膊上我咬的傷痕,母親很生氣,很嚴厲地罵我一頓。威脅說兄弟不能好好相處就要分開。我不聽話,竟敢咬人,要把我送走給沒有孩子的家庭。大哥和二哥在一旁給母親幫腔,連聲叫要把我送走,真有點狐假虎威。一看這情景,我覺得不妙起來。聯想起我失蹤后母親曾說過懶得找我,她已經很煩我了,由此我相信母親會把我送人。于是我很傷心地大哭起來,央求母親繼續收留我,并表示今后聽話不犯錯誤,不咬人。我的態度這么誠懇,母親當然答應下來繼續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