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讓我閉上眼睛,我照做。師父問,你看到了什么?我說,什么都沒有。師父說,不是什么都沒有,你心中雜念多,心不凈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師父問,你為何而來?我說,失戀了,女朋友嫁人了。師父說,你現在什么打算?我說,不知道,沒打算好。師父問,你想做什么?我說,沒想法,隨心所欲,平心靜氣。師父說,錯不在你,而是在你心里的想法。我說,有差別嗎?師父說,差別大了,你用心看這山里的風景,知道什么叫自然,知道什么叫歸真。我說,但愿如此,希望如此,真假無別。
日落之后,山上清涼許多。我想怎么會真到了就不想走了?命運失敗的交響曲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聲,催促內心的不安的?習慣了城市的熱鬧繁華,山里的寂靜還不太適應。
師父說,想想你做錯過什么事?我問,從什么時候開始?師父說記事起。
十歲那年,表舅過年來串門,飯桌上長輩們討論他的婚事,三十二了還沒結婚。舅奶奶埋怨說,再混就混成二流子了。我好奇地問,二流子是什么?舅爺說,就是混成二球還沒混出個鳥樣子的人,錢沒掙來媳婦也沒混到,窮得只剩命。我笑問,表舅你咋混成鳥樣子的?表舅給自己長志氣,笑說,你長大還不一定如我呢。我說,我有女朋友,要不如你,我給你洗腳。表舅說,好,說出來聽聽,靠譜不?我說,同桌佳佳。舅奶奶說,看飛飛,從小就給自己把媳婦定下了,你呢?表舅說,我沒上學哪兒有同桌。我得意地笑表舅。舅爺爺說,城里沒姑娘嗎?表舅捏我屁股說,你再吹牛,真要給我洗腳了。舅爺說,找不到媳婦再別回來。
年后一個月表舅發來請帖說要結婚,我問表舅哪里撿的媳婦。表舅說,南山里撿的。表舅結婚后,舅爺爺很少說話,喜歡一個人抽悶煙。后來我才知道,表舅結婚是在賭氣,表舅媽是天生兔唇,所以沒要彩禮。婚后三天表舅出了遠門,很少回來,我一直欠他一次洗腳。孩童天真無邪,一旦長大就陌生了。
我是趕在日出前到的塔院寺,師父已經在門前等候,手里拿著一把掃帚。見到我來,師父問,是不是帶手機了?我說,是。師父說,關了,我替你保管,來掃地。我問,師父,掃地能頓悟思想嗎?師父說,先掃再說。我說,好。
接過師父手里的掃把,我像往常在家掃地一樣,沒掃一半手腳酸得不行。我放下掃把,坐下來。師父問,為什么坐下?我說,累,緩緩再掃。師父說,為什么累?我說,掃地沒有不累的,誰掃都一樣。師父說,我掃不累。
師父拿起掃把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講解要領:右手在上,握住掃把最上端,左手握中間,雙手離體一拳,雙腳相距三拃寬,掃地時身體旋轉最大四十度角,可往前或后,左手稍微搖動,右手把握尺度力度,每一下力度均勻,掃動即可,勿多使勁。
我笑說,師父掃地都有這么多理論,地知道嗎?
師父笑笑說,不需要讓地知道,自己知道就行,感覺不到累的時候你就頓悟了,才能靜下心來,也就不再有怨念。
我說,知道了師父。我只是覺得這范兒唱得有點高,高深莫測。
我按師父教的,一步一步地掃,掃完整座院廟也沒有感覺到怎么累。我問師父為什么?師父說,掃地的時候,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我說,中午吃什么?師父大笑,然后帶我去吃飯。
午飯很簡單,只有一道菜、兩個饅頭。我問師父,能吃飽嗎?師父說,今天吃不飽可以加餐,明天不能加。我問,為什么?師父說,知道得越少心越靜,越能明白。我說,哪里都有學問。師父說,正因為有,所以才信,如果沒有,為何要信?我問師父,加什么餐?師父說,一個饅頭。
寺廟的空氣清馨,沒有任何污染,水甜得透心,后院的梨花獨美。師父說,你可以到后院梨樹下曬曬太陽,欣賞一下廟里的梨花和外面的有什么不同。我不以為然說,都有花瓣、花蕊、花心,都是白色的,能有什么不同呢?師父說,去了才知道。
在后院,我看著梨花靜靜遐想,沒發現有什么異樣,受不了太陽的照射,我坐在墻影下的凳子上靜心觀賞。有心看花,無心欣賞,久看中自然睡去。在睡夢里,我記起苗苗的裙子和梨花一樣白。師父問,看到什么?我說,梨樹、梨花,梨樹上開滿了梨花。師父問,有什么不同?我說,外面是一片,還有桃花和杏花,這里只有一棵樹,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師父說,然后呢?我說,然后你把我叫醒了,夢斷了。師父說,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說,難道看花不是看表面,還要掰開嗎?師父說,你是用眼睛在看,沒有用心。
天空刮起了風,梨花被吹落許多。師父說,你看生長的地方呢?我說,一樣,都是在土里。師父說,欣賞的視野太小,換個角度欣賞,會看到不一樣的美,你在這里看到的只有一棵梨樹,不管怎么看都是美的,外面的和桃花、杏花一起綻放。杏花的嬌柔、桃花的粉艷,都比梨花美,梨花注定被忽略。而這棵梨樹無法被忽略,因為它的美在這里是孤獨的存在,是無法被忽視的。人也一樣,與眾不同、出類拔萃才更具朝氣、魅力。同樣的事情,用不一樣的方式表達,你會體驗到不同的美,才能凸顯個性。
我嘆息說,沒有相同的事,也沒有相同的人。師父說,慢慢品味總會有的,只是你沒用心才沒有進入你心,品懂了就懂得了人生。
看著師父蒙眬的眼睛,聽他行云流水般講理論,我想師父肯定是深有感觸才出家的。我問師父,您沒有憂愁嗎?師父說,曾經有,放下就沒有了。
師父平靜的話語猶如一波泉水,清到無色,淡到無味,也許是對于愛情的認識到了無所無謂的地步。人在每一個階段都有煩惱,都有憂愁,只有經歷后醒悟得快,看得開,放得下,才能夠平靜坦然。人無論處在何地、面對何事能做的無非只有接受、改變、離開,而離開是唯一將自己還給自己的簡單方式。有些東西看著是好,得到容易,擁有簡單,沒有是福。
春風一股股吹過,梨花一瓣瓣飄落。我安靜地看著風中的梨樹,各種凌亂的思想,似萬馬奔騰的狂野。我回憶曾經的過往,不禁自問:一朵梨花在狂風之中都能結果,自己為什么不能如梨花一般隨意,接受得失的瀟灑。
我想起歷歷過往,想到小時候做夢尿床,尿不完,醒來后自己畫了一幅中國地圖。父親罵我,母親打我,我竟是看著尿印笑著說,自己有美術功底,要學畫畫。高中時候報了美術班,兩年沒學會素描。我想到小學時候騙著讓同桌佳佳閉眼睛,自己偷偷地親她。佳佳睜開眼睛哭著向老師報告,我吃她肉肉。我被學校通報成流氓少年被扭送回家。父母非但沒打罵還夸我比表舅有出息。母親親口告訴我,男生一定要壞女孩才喜歡。后來有一次,我在操場上當著女同學的面撒尿,被校長親自送回家。父母各揍了我一頓。后來……后來高中早戀被學校處分,消去了我青春時期最尖銳的思想和追求,以及對青春的向往。
梨花吹落,總是無所畏懼,無所可惜,說走就走了。而人失去為何會憂傷,或許本來就是不該有的,所有留不住的都是過客。
下雨的時候我才發現天已經黑得不見五指,寺廟安靜到靜止。我是走神了,思想拋錨了,但也寧愿找不到回去的路,永遠迷茫下去,似乎這樣才是真的解脫。
一夜過后,一樹梨花被風雨洗禮,花瓣粘在泥土里已經沒有了原來的模樣,梨樹也只剩下樹干上長出的嫩葉。師父問我,你看到了什么?我說,滿地花瓣,光禿禿的樹。師父說,然后呢?我說,沒然后。師父說,你看樹上開過花的地方是不是都結了果,美麗總是瞬間的,終歸要結果。人生就像花果樹,有花就有果,不只是享受開始的過程。
我看梨樹花落了,花蕾處是小小的落果。我說,師父,一朵簡單的梨花您都能如此大做文章,人到中年感慨萬千,對自己年輕時的任性有所后悔,年輕時候肯定失去太多了。
師父說,年輕人,輕狂、浮躁、任性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人只要活著,其他都能放得下。你看坡上的草,簡單、充實,永遠都是綠的,沒有過多雜念和渲染,聽從季節安排。
我說,這就是命吧!師父說,掃一個月地。我問,為什么?師父說,你心不夠靜,還沒有明白來這里的目的。我說,廟里沒姑娘啊!師父說,心不靜,即使有也是無,你還沒有說服你自己,所以你不明白自己活著的價值。我說,我為什么不明白自己。師父說,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嗎?我猶豫片刻,發現自己真不知道,只是因為失落,需要宣泄,所以出來了。即便來了,卻連自己的目標都沒定好,很是茫然,彷徨。
師父說,不明白,就好好掃地,掃好地,方能靜心,才能穩重,知道自己需要找回什么。
梨樹長全了樹葉,草沒過了腳面,我的頭上也長出了寸發。一月時間匆匆而過。
掃完地,師父說,頭發長了,應該剃一剃了。我說,不能剃,等長長了,我下山去尋找我的人生,尋找我的明天,與你不同。師父說,你心不靜,還是找不到。我說,我已經忘記雜念,明白了活著的方向,靜不靜無所謂,生活原本就是亂的,何須拋棄。師父說,忘記,不等于釋懷,只有釋懷了,才能解脫過去,真正重新開始。
我問師父,怎么樣才能釋懷。師父說,每個人心中壓抑的情感不一樣,尋找釋懷的方法也不一樣。我抬頭看天空飄過的云也顯得無精打采,發現自己是個苦行僧。我問師父,您釋懷了嗎?師父轉身說,我已經坦然,不需要釋懷。我又說,不釋懷怎么能坦然。師父說,年輕人,你覺得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還有什么需要釋懷呢?
山下傳來熙熙攘攘的嘈雜,一群人走進寺院。一年輕女孩返回對師父說,爸,小師父挺招人喜歡的,給我留著。師父使眼色說,年輕人心太亂。
我驚訝地問師父,您女兒都那么大了,您還有什么好糾結的?師父傻傻一笑說,你對情都沒有霧化,怎么理解人生?我說,師父也沒霧化,所以選擇逃避來靜心。師父轉身進去回頭說,年輕人看穿不說透是境界,你永遠不會有。
看見師父遠去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了些許,內心一下空放了,大聲對師父說,我明白了。師父說,明白了什么?我說,人生不需要太明白,稀里糊涂是最好的接受方式。師父揮手說,走吧!我不需要你教會提醒。我說,思想要與時俱進。師父說,不送。
我是被師父和他女兒點化醒的,是自己的理解常態化了。現代社會,寺廟是一份工作,不是人生投靠的驛站,在絕望中來找無望的精神依托。我抬頭看天空漂泊的云,看見它的微笑,那么驕傲那么浪。太陽還是太陽,面不改色心不跳,高高掛在天空。
過于糾結,懷念過去,把失去的東西看得太重,是逃避現實。這是師父給我手機的時候承認的。一個月的鎖閉,回到了原始社會。知道得少了,腦子負擔輕了,人也輕松了。只有看清現實才能懂得自己。
一個月錯過了世界多少的美好,最重要的是餓其體膚,過秤少了六斤。我笑,這或許就是釋懷。從進城吃到出城,看到的通吃,以彌補虧欠自己的。最解氣的是,我吃了兩碗刀削面、五個豬蹄、一盤魚香肉絲、一根黃瓜,吃完飯我看到鄰桌美女的眼睛是直的,分明在懷疑人生。我知道那是驚駭的嘲笑,因為旁邊的小女孩對她說,叔叔是豬。縱使百般驕縱,也有美麗。
火火的太陽,筆直的馬路,我蕩漾的內心無可眷戀地放肆,像狼一樣吼著,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里失去……迎接釋放的是無助的宣泄,直到有氣無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宣泄什么,原本什么都沒有,只是自己沒有明白人生的含義,過于紛紛擾擾的糾結,被自己的心魔牽絆。
收費站的美女在笑的時候一對虎牙格外惹眼,我突然覺得所有美都有最初模樣。美何時候都存在,都會表露出來,只是過于定向選擇,才忽略了。我大聲說,美女,你的虎牙很美。美女依舊笑得燦爛,暖心地說,肯定比你笑得美。
陸小軍打電話說,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缺什么我送去。我說,修煉成仙,我要屏蔽整個世界,缺愛。陸小軍說,那是我不能幫你解決的,靠自己。我說,缺酒了,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