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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祖母

  • 家事家風
  • 孫現勤
  • 5098字
  • 2021-01-19 17:16:23

我有兩位祖母,一位姓王,是父親的生身母親,在父親六七歲時不幸去世。她留下的故事不多,知情的老人均已故去,因此我無從記敘。本篇講述的是我的繼祖母徐氏。繼祖母的概念是懂事后才知道的,因為她始終是我心目中的親祖母。

奶奶孫徐氏,屬猴,1920年7月15日出生,2001年3月10日辭世,終年81歲。祖母從小失去爹娘,是典型的“苦命人”。她跟隨哥嫂生活,養成了吃苦耐勞、善良儉樸的習慣。18歲嫁到胡洼,那時父親7歲,從此做起繼母,融入孫氏大家庭。

奶奶自進門那天起,便擔當起家庭主婦的責任,從事自給自足經濟條件下的各種家務:磨面碾米、刷鍋做飯、紡棉織布、漿洗縫補,一年到頭循環往復。老一代人過的日子不像現代這樣方便,吃糧要自己加工,有牲口,使用牲口拉石磨,沒牲口,就要人推。20世紀70年代以前,農村人都推過磨,奶奶是其中的一個。燒火用的是農作物秸稈和樹葉雜草,她幾乎天天著挎簍,帶著筢子、掃帚、鐮刀、鉤子之類的工具拾柴割草。現在,農村把玉米麥子的秸稈燒掉,不說污染環境,就說浪費資源,足讓老一代人心痛了。飼養家畜家禽是農民花銷的主要來源。一年喂一頭豬、一只羊,賣掉后用于大項開支。喂幾只雞、鴨、鵝,下的蛋賣掉用于日常零花。奶奶脾氣好,喂的豬見了她就哼哼叫,羊見了就舔手指,雞、鴨、鵝見了就擰褲腳。這種感情是奶奶辛勞付出的友善回應。紡棉花是農村婦女的基本功,奶奶白天下地農耕勞作、割草拾柴,晚上在黃豆粒大的煤油燈光下搖車抽線。右手搖三圈左手上一線,每晚紡兩個棉穗子才休息。辛苦程度不提,單是寂寞也是難耐的。從單干戶到初級社,牲口都在自家飼養。記得我家依次喂過“大老犍”“孬頭牛”“歪嘴騾子”,白天晚上喂草加料都是奶奶,她從沒說過累。

主婦在家一天到晚忙不過來,還要下地干活當勞動力使用。奶奶50歲以前就是一個棒勞力。舊社會的婦女從小裹腳,講三寸金蓮是夸張,她的腳只有四寸半長,走起路來顫巍巍的。“揚場放磙不用提,搖耬撒種在頭里”,講的是搖耬是地里活難度最大的,用木锨把糧食和糠秕分離是打麥場里難度最大的。除此之外,地里場里的活奶奶基本都能干。比如割麥子是最累的,她能不直腰,一口氣割下一里地長的麥壟,把男女社員都甩在后頭。1958年“大躍進”搞浮夸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干起活來“連軸轉”。奶奶天天和男社員一樣,夜以繼日地“大干苦干加巧干”,翻地挖河推水車是常干的活,她的小腳疼得像在蒺藜上行走似的。

吃苦耐勞滲透到生產生活的各方面,撫養孩子就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奶奶沒有生兒育女,可親手拉扯大的比誰都多。父親7歲起隨她生活。吃穿住行像跟親娘一樣,直到長大成人。他倆有著深厚的母子情義,1993年,父親早于奶奶8年去世,她哭得驚天動地,一個晚上勸不下來。我兄妹5人,有3人是她摟抱大的。從我一人身上就能看出帶孩子的艱辛。3歲起就跟隨奶奶。晚上摟我睡,白天抱我領我玩。夏天熱,蚊子多,奶奶揮動著鵝毛扇子一夜不停地扇。說她有睡著覺也能扇扇子的能力也不算太過分,事實上,為了孩子養成了睡不死覺就要搖動的習慣。每天天不亮,奶奶就要給我摳鼻子眼,在頭上摸虱子,唱“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叫小妮,攜貓來……”等童歌童謠。那時營養不足,晚飯即使吃飽了,天不亮就餓得心慌。冬天無火爐,就在鍋底或在烘被窩的火鍋里燒塊紅薯,用棉布包起來待醒后吃,弄得脖子下邊凈是紅薯皮也不覺得難受,餓了吃紅薯真感到香甜美味。吃蘿卜紅薯粗糧多了拉得多,加上小便,每晚都由奶奶把著雙腿拉屎排尿二三次。天氣再冷,小孩也愛在室外玩,手腳被凍得常生瘡。奶奶白天給暖手,晚上把孩子的小腳丫放在胸前,直到變熱才放開。上高小時,吃棉籽皮吃得幾天拉不下來,造成不少人脫肛,我忒厲害,半天縮不回去,奶奶就用手幫助送進去。聽奶奶講,我兩歲時大病一場,她和母親抱著去范祝莊為我看病。剛出村我就斷了氣(休克),她和母親號啕大哭。孩子已不行了,還去不去看病?兩人以“死孩子當作活孩子醫”的心情,奔跑著把我送到中醫郎中的家。醫生用針灸等強刺激的方法使我蘇醒過來,又通過服藥以及祖母、母親的精心調理,我才痊愈。

生產力低下的農村,缺醫、缺藥、缺錢、缺交通工具,現代人是很難想象的。但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母愛,我身上又多了一份與母愛不差分毫的祖母之愛。我離不開奶奶,六七歲時,父親在劉紹武教學,起伙做飯要自備柴火。有一天,我陪著爺爺送去一大車,爺爺返回,我留在劉紹武。到了晚上怎么也不舒服,一心要回胡洼找奶奶睡。父母答應天亮了再送回,我大哭大鬧吃頓飯工夫還不止。父親在不敢走黑路的情況下,還是連夜把我交給奶奶。

近十歲時,我才與奶奶分鋪,接著她又把二妹、三妹摟抱到能自理。常言道“一輩子不管兩輩子的事”,就是說一代只管下一代,祖母對我兄妹三人屬隔輩照料,超了常規。不僅如此,又承擔起撫養第四代的重任。我女兒彩虹、素敏和兒子思濤都是奶奶摟抱大的。彩虹一歲就跟奶奶生活,她用手比畫著說:“小虹跟鞋底一樣大就跟我睡。”當時沒奶吃,只能吃些細糧飯,有時跟大人一樣吃。給她買點羊肉氽成紅棗大的丸子,她竟狼吞虎咽一口一個,瞬間就吃半碗。為解決孩子的營養問題,1969年我到范縣農電做了三個多月的臨時工,掙的錢除了買工分等急需外,都給彩虹買煉乳作為面食的補充,這是彩虹童年生活最奢侈的一百天。因為沒工做,營養品就中斷了。彩虹見到煉乳總是抓死碗一飲而盡,還要喝,沒有時就啼哭。她哭奶奶陪著哭,東屋里彩虹她媽聽到跟著哭。彩虹哭的是饑餓,奶奶哭的是孩子可憐,彩虹她媽哭的是往哪里弄點錢再買瓶煉乳。可憐她兩三歲就跟大人吃一樣的飯了。奶奶喂的雛雞生活待遇最高,能吃上黃豆面摻高粱面蒸的窩頭。有時讓彩虹喂雞,她嚼著嚼著不自覺地就咽下去了,從此,彩虹天天鬧著要喂小雞。無病時日子好過,有病時奶奶就作難了。為了讓孩子吃下東西,奶奶絞盡了腦汁,東拼西湊點白面,或烙面糊餅,或搟面葉,或把面裹在木棍或高粱稈上埋在鍋底火中燒“補給”。當孩子吃下肚時,就產生最幸福的感覺。孩子小,少不了隔三岔五地鬧氣,說明她把奶奶當成至親。奶奶從沒打罵過孩子,被氣得沒辦法時就嚇唬說:“你再鬧,我就跳井不活了。”彩虹聽到后馬上停止哭聲。同樣的付出,她又把素敏、思濤摟養大。1989年,第五代人囡囡出生。奶奶已是70歲的老人了,雖不親自床上摟睡,卻也經常領著玩耍。囡囡跟她媽媽彩虹一樣,與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晚年奶奶耳聾了,外人需高聲說才能聽得清,彩虹囡囡娘倆用嘮家常話的音調就可以與她交流。

奶奶付出的是舐犢之情、憐子之愛。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生活是拮據的,花錢的艱難可用4歲曉燕的話來證明。五一節去鄭州大學,她對我的同學夸耀說:“過年后,俺家都買了3回蔥啦。”校友聽了心酸,用背唐詩得獎勵的方法給賞錢一元多。家中偶爾買點糖塊、冰糖,送給奶奶的幾塊她從不舍得吃,悄悄放起來,待孩子們哭鬧時拿出來哄人。大孩子知道疼奶奶,給糖塊時非往她嘴里塞一塊不可,她轉身就吐給最小的孩子。奶奶對親手拉扯大的孩子連著心,對他們的配偶也當成自己親生的。見了曾孫媳婦洪霞就家長里短說個不停,拿出自己珍藏的好東西,看著吃下去才滿意。中秋節是大節,我小時候企足而待,因為每個家庭成員可以吃上兩三塊豬肉。奶奶喜歡吃豬肉,但是每次最多嘗一塊,有時一塊也不嘗就撥到我碗里。七八歲以前還沾沾自喜,10歲之后受良心自責,不再這樣做了。1984年,奶奶隨我在油田生活,條件改善了,但關愛晚輩、勤儉持家的心態沒有變。吃飯時,不斷發現還想吃卻又不吃了,問她為什么。她說:“吃多了不得勁。”其實是為后代儉省幾口飯呢,這是大半輩子過窮日子養成的習慣。后來孩子們故意說:“老奶奶,還吃不?不吃就倒掉了。”一般情況下她會再吃幾嘴。帶孩子她從不打罵,也不準任何人打罵,誰若是打了孩子就“剝牛似的”(奶奶常說的話)跟誰鬧,“我養大的孩子,疼還疼不過來呢,讓你們打哩!”

奶奶對子孫后代的疼愛表現于方方面面,為孩子上學就費盡了心機。1961年,我在萬莊上初中,吃飯需帶干糧起伙。星期一帶3天的窩頭,星期四以后的就由家里人解決,每次都是奶奶著籃子來回走6里地送給我。開始不熟悉,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找,為此還受過學校管理人員的責備,后來便冒著風雨暑寒站在教室墻根下等我下課。第二年不起伙當走讀生,一天三頓往家跑,行路速度可用“臘月里叫花子快如馬”來比方。吃飯時間越短越好,奶奶怕耽誤我的事,老早就把頭伸出我家圍墻的豁口外,眼睛直直地等待我的出現。當發現身影,馬上掀鍋盛碗,把飯攪得不熱不涼,吸根煙的工夫就吃完了。因此,我上學沒遲到過。她伺候第四代、第五代孩子上學入托也是這樣。油田學校是吃過早飯再上課,冬季出家門天還不太亮,這樣對不會看鐘表的老人來說就很難把握做飯時間。為了不讓孩子遲到,每次都是提前把飯做好。有幾次竟是4點鐘左右,她就默默地在黑暗里抱著上好鈴弦為孩子叫早的鐘表耐心等待。為了盡快見到放學的孩子,每天趴在窗臺上觀望等候。

奶奶有一副菩薩心腸,每逢過年過節,都把天地神靈、列祖列宗請到家中設立牌位供奉,磕頭跪拜,焚金燒銀。例如除夕、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七、元宵節是祭祀的日子,飯前要祈禱。供詞很順口,奶奶低聲虔誠地說:“老天爺、灶王爺、關爺、財神,爺爺、奶奶、爹娘、老的、少的、供饗不到的都來吃……”儀式進行完才能開飯,否則就是不恭不敬,沒老沒少。奶奶去世后由我母親繼承,如果略去此項活動,還真少了一道頗具特色的年味呢。奶奶信鬼神,卻又不怕鬼神。我五六歲時龍王莊唱大戲《天仙配》,看過一場的小孩說,戲臺上的黃牛跟真的一樣,就想讓奶奶帶我去看看。她對我總是有求必應,進去后見到戲臺下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見,奶奶把我放到她脖子上,看到黃牛就離場了。漆黑的夜晚,我們回去要途經一大片墳地,人們常說那里有厲鬼出沒。奶奶說,你別怕,有我呢,我一個人敢圍著墳頭轉三圈。

她的慈善還表現在誰家有喜事,她跟著高興;誰家有不幸,她跟著悲傷。村上死了人,見到別人哭自己就掉眼淚。尤其是撇下吃奶孩子的婦女死了,她總是忍不住失聲痛哭,擔心小孩今后不好養活。從與自己養育的孩子溝通中,也能看出她的一片善心。一般來說,同齡人有相同的行為和語言,而她把小孩當知音,給他們說大人的話,講大人的故事,談論人生的酸辣苦甜。她講得繪聲繪色,時而激憤,時而嘆息。孩子們聽了有的茫然,有的明了。不管效果如何,孩子們對講述中詞語重疊的創新使用都留下深刻的記憶。例如,講水果酸甜則說酸溜溜溜的、甜滋滋滋的,講人面黑白則說白生生生的、黑黝黝黝的……晚上想休息時,常常用一只手心拍打著另一只手背說“俺睡去哩”,那副悠閑自得的神態,真是一個無拘無束可愛的“老小孩”。

奶奶生活在大家庭里無憂無慮,樂觀的性格中流露著幾分幽默。奶奶不識字,進城后也學習了一些不規范的新名詞。我四妹曾在招待所工作過,奶奶回到老家就對村上人說,“四妮在‘張殿所’工作”。因為姓張的有殿字輩,把招待所說成“張殿所”很順嘴。進入20世紀90年代,農村的摩托車多了,她說:“年輕人個個都騎著‘毛桃’車(毛桃是砍傷皮可流白汁的樹)。”看電視只能看懂兩三成,當出現中國地圖時,她指著給小孩說:“這個小老虎一出來,就是說天氣預報哩。”開始我們沒聽懂啥意思,多次揣摩觀察,發現地圖還真有幾分像老虎呢。見到有搞惡作劇和搞笑的人和事,或者看到電視上的相聲小品時,就說:“真把人家哭爹的引笑了。”她過去掐的草辮有空隙不密實,就自嘲說:“戴著草帽騎著驢也能過去了。”

舐犢之情換回跪乳之敬,兒孫后代人人孝順,個個喜愛,視祖母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平時,圍著她敘說家常問寒問暖,爭著給她洗頭洗腳剪指甲。她去世前一個月,突然腦癱,給家人帶來巨大悲痛。大家眼含熱淚配合醫生搶救。奶奶昏迷中兩只手晝夜不停地亂抓亂撕被子、枕巾和衣物。輸液針扎在手上,需兩個人床前伺候。孫子、孫女、重孫、重孫女及媳婦每天24小時全天候值班,扶按雙手、喂藥喂湯、擦屎刮尿、洗換衣褥,盡情盡意表達自己的一份孝心。奶奶的晚年與后事都有個盡善盡美的結果。

無兒無女的老太太成了我村屈指可數的有福人。妯娌之間喜歡玩笑打鬧,她說四奶奶兒女雙全命好,四奶奶則羨慕她有福。奶奶的姐姐、兄嫂及所有娘家人說她享福,奶奶也自感滿足。到去世沒留任何遺憾,“苦命人”變成了好命人。

啟示與傳承:

奶奶一生吃苦耐勞、仁慈儉樸,凸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成為鞭策自己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精神力量。奶奶對家庭無悔無怨、知足常樂,昭彰胸懷坦蕩、純真無瑕的品質,教人步入心底無私天地寬的境界。奶奶對子孫后代大愛無疆、璞玉渾金,贏得眾人的尊敬與愛戴,培植了不憐自我身上暖,愿為他人御風寒的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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