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焚書坑儒與挾書律

  • 古史六案
  • 李潔非
  • 15569字
  • 2021-01-06 15:06:18

正編

秦焚書,世所知者多為始皇時事,然而韓非曰:

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孝公行之。[5]著重號系引者加

檢太史公《商君列傳》,無涉筆于此;亦未見諸他書。《史記》極重出處,言必有據,既然它對此事只字未提,在存疑者看來,自是絕大的憑據。不過,司馬遷的慎重,未必可用來裁判韓非其說為偽。《六國年表》有這樣一段:

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对姟贰稌匪詮鸵娬撸嗖厝思?,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6]

這里,司馬遷講的是他寫《史記》時所能掌握和披閱的史料大概。中國早期史乘撰藏俱限于官,故在秦火中損失最慘。其中,列國史所剩無幾,周室之藏則盡“滅”,完整留存“獨有《秦記》”,即秦國一國官史。然而秦國文化相對粗陋,史書載事甚簡,甚至日月亦付闕如。從司馬遷之喟嘆看,《商君列傳》不提“燔詩書而明法令”,極可能是《秦記》“其文略不具”所致。在司馬遷,有據者載之、無據者不書,如此而已,并不足證此事為無。韓非則不單置身戰國、早于史遷,且為秦賓客,聞見若更詳切,很好理解。而況韓非原文除“燔詩書”這條以外,連什伍、設告坐、塞私門、禁游宦、顯耕戰諸事,俱明載乎史,確系“孝公行之”者。設若獨指“燔詩書”為杜撰,是韓子特于諸多事實當中夾塞此一贗貨,于理焉通?

有關這樁疑案,后世學者各抒己見。宋代王應麟《困學紀聞》引韓非語后,先點明《商君列傳》“不言燔《詩》《書》”,隨之卻道:“蓋《詩》《書》之道廢,與李斯之焚之無異也?!盵7]“《詩》《書》之道廢”指《商君書》白紙黑字確曾建言擯《詩》《書》。言下之意,商鞅請孝公禁書乃是事實,不論采取燒還是其他方式,與“李斯之焚”無實質不同。清初何焯為《困學紀聞》作注,于此條下面寫道:“意者商鞅所燔止于國中,至李斯乃流毒天下?!盵8]意者,指猜想或分析。何焯傾向于相信孝公、始皇各搞過一次燔書,且指其區別是,前者所燒僅限秦國之內,后者則盡燒“天下”之書。中晚明之際,陳耀文《正楊》有“焚書起于韓非”條,換個角度提出:

秦焚書坑儒起于李斯乎?斯之先,固有為此說于秦者矣,韓非是也。非之言曰: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情,□□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與斯所言是古非今,若合符節。作俑者乃韓非,匪斯也。[9]

著重強調,秦生燒書之念斷然早于李斯時代。他對《韓非子》那番話的看法是:“夫詩書之燔,韓子明謂商鞅矣。其亦自道也與?!盵10]就是說,盡管“商鞅教孝公……燔詩書”難以考核,然而此議浮諸韓非腦中、出諸其口,卻可是千真萬確;所以,秦之焚書沖動起碼應追溯到韓非,是其政治思想中早就引而待發之箭,絕不有待李斯發明與創想。

有人或許覺得,韓非說法另有明顯不合理處:假使商鞅“燔詩書”之議“孝公行之”,那么嬴政怎還有書可燒?這里,要回過頭去理解何焯的“國中書”與“天下書”之辨。始皇已并六國,廣有海內,即便孝公曾在“國中”燔書,也絲毫無礙始皇有書可燒,可燒物但多不少。其次,我們另做一點補充。孝公用商鞅當前4世紀中葉,始皇燒書在前213年,此百多年,秦國歷史也經歷一些變化。孝公死,當年商鞅便遭報復,“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11],雖非人亡政息,某些尺度卻悄然移換,如《商君書》深惡痛絕的“事詩書談說之士,則民游而輕其君”[12],一個詩書,一個游說,在他死后都勃興于秦,至呂不韋相秦達于鼎盛。赴秦的文人游士蜂攢蟻聚,單是呂不韋食客即稱三千,以致秦室憂之而下《逐客令》,當時托為呂不韋舍人的李斯“亦在逐中”,為此上《諫逐客書》,批評“必出于秦然后可”的思想“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13]。呂不韋招士,固有與孟嘗君斗奢之意,內里實亦為著學術文化競爭,“是時諸侯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盵14]此書乃戰國時期篇帙最巨者之一,不誕于齊魯而誕于嬴秦,足見此時秦地文物后來居上。所以,不論是廣有四海,還是秦國自身之變,始皇再搞一次焚書,客觀上并不愁沒有“資本”。

當然,韓非之說孤存,終不可考,我們只作為潛在的史脈,了解一下罷了。

史所確載的“焚書坑儒”,本事如下。先看焚書:

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笔蓟蕫?。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笔蓟氏缕渥h。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敝圃唬骸翱??!盵15]

時為始皇三十四年。過程看點有三:一、當天乃始皇生日,場合則恰為壽筵進行中。二、仆射周青臣方以一番頌言為賀,博士淳于越立即唱了反調,批評皇帝事不師古,斥周青臣“面諛”“非忠臣”。三、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迅速拿出對策,極具系統性,似于此類問題運思已久、成竹在胸。

焚書令具體內容計七項:一、史書方面,除秦官方所撰史,無論周史、列國史或古史舊藏,一律燒掉。二、史書之外,《詩》《書》和百家語這三類書,惟限任職博士官之人藏有,否則,須皆交出于地方長官燒之。三、任何人,敢聚議或私下談說《詩》《書》,將處死并陳尸示眾。四、若有以古非今言論,滅族;凡公家人知情而隱匿不舉,亦予滅族。五、焚書令設三十天緩限期,逾期有書未燒,先領黥面之刑,繼充“城旦”一種四年筑城苦役。六、醫藥、神仙及種植類書籍,不在“焚書”之列。七、凡學習政治與法律,只能以公家人為師。

綜而以觀,焚書令實遠超“書”的范圍。例如,第四項“以古非今者族”,無關乎書,所懲系言論,且治刑最重。第七項的限令對象亦非書,而是學,“以吏為師”含義在于,政治法律的理論觀念以官家為準繩,杜絕個人之自由思研,“以吏為師”可以保障這一教學限制。

焚書令張于始皇三十四年。轉年,繼發坑儒: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庇谑悄送鋈ァJ蓟事勍?,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巿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言以亂黔首?!庇谑鞘褂废ぐ竼栔T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16]

細讀,關節處亦有三:一、同“焚書”一樣,“坑儒”也由一個具體事端引發,博士官淳于越在始皇生日宴上出言不遜觸激焚書,眼下,兩位書生“玩消失”則啟坑儒之禍。二、始皇盛怒下歷數“諸生”愆尤種種,說明他對這群人的嫌怨根深蒂固。三、坑儒實非一“坑”字可了,“坑”僅為事態的極致與一隅,在更寬范圍下,這是一次針對書生群體的運動式迫害,始皇借侯、盧私亡遷怒所有書生,以“聞不報”為由“悉案問諸生”,每個書生俱受鞫究,人們被迫“傳相告引”,彼此揭發以求自保,最終從中認定四百六十余人對“聞不報”負責而予坑殺,以外的幸存者則被集體“發謫徙邊”,亦即處以流放。

“坑”亦作“阬”,乃戰國至秦漢之際的一種大屠殺方式。自載籍可查者言,兩股勢力樂此不疲,前有嬴秦,后有西楚項王?!妒酚洝份d列國惟嬴秦曾為之,有三筆記錄。一次是昭王四十七年長平之戰,武安君白起俘趙國降卒四十萬,“盡阬殺之”[17],坑儒視彼,小巫見大巫。另兩次則俱系始皇一人所為,坑儒之前十六年,王翦破邯鄲,當時的秦王嬴政竟然親自前去辦一件事——“諸嘗與王生趙時母家有仇怨,皆阬之”[18]。嬴政生于邯鄲,父親子楚時在趙國為人質,母親出身歌姬,大概受過不少折辱。嬴秦以外這樣干的只有項羽,作為后起者,我們覺其行為顯然出于摹仿。《項羽本紀》此類記錄不下四筆,第一次攻襄城“已拔,皆阬之”[19];第二次在澠池“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20];第三次敗田榮復“皆阬”[21]其降卒;最后一次在外黃今河南民權縣西北又擬將“男子年十五已上”悉“阬之”,經勸諫始罷[22]——亦即實際做了三次,有一次臨時放棄。

坑儒大部分情節清晰,如“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唯“益發謫徙邊”這句,解讀有疑義?!鞍l謫徙邊”四字不至生歧異,疑在“益”字上?!耙妗笨勺鳌霸黾印苯?,亦有“更”或“進而”之意。有人將此語譯作“征發更多的流放人員去戍守邊疆”,成為與“諸生”無關的情節。我則讀為“進而將諸生發謫徙邊”,這讀法本乎上下文。此語前文“使天下知之,以懲后”,顯系解釋“益發謫徙邊”的動機,亦即將“諸生”以罪人身份流放各地和遠方,去充當反面教材。后文則為自幼“誦法孔子”、以讀書人保護者自居的扶蘇之諫言:“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泵魇尽耙姘l謫徙邊”對象是“諸生”,并作為“皆重法繩之”的集體懲處加以施行。

如此,坑儒事件應歸諸兩個結果,一是坑殺了四百六十余人,二是將咸陽“諸生”集體流放。

那么,集體流放的規模大概如何?惜秦代缺乏確切的民口資料,連首都咸陽戶籍情況亦不知詳,專門匯集秦代史跡典章的《秦會要》,只搜蒐到一些零散資料。我們可藉以推算的材料大約這么幾件:一、呂不韋傳提到呂氏門下食客曾達三千,身份想來大多是書生。二、始皇二十六年,亦即坑儒前九年,“徙天下豪富于咸陽”[23],本紀記為十二萬戶,《三輔黃圖》記為二十萬戶[24],這些上層家族里面應該有大量的書生。三、秦設博士官職,一說:“秦博士,典教職。”[25]亦即是帶學生的。但也有否認的:“案秦博士掌通古今,非典教職,與學無涉?!盵26]不過《史記》卻寫道,秦博士“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余人”,可見博士官確以授學為業。坑儒前,秦博士官凡七十員。若依叔孫通為例推之,每人授徒百名,總數可逾七千。四、李斯列傳所載“焚書令”內容較本紀更細,中有如下數語:“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盵27]則焚書前秦猶有私學存在,收徒數量應亦可觀。以上四種情況加起來,坑儒時咸陽在讀書生以及有書生身份者,二萬至三萬大概是有的。二三萬人遣戍規模,在始皇之世算不了什么,“北筑長城四十余萬,南戍五嶺五十余萬,阿房、驪山七十余萬”[28]。

本事交代畢,接著探一探淵源。

孟子曾云:“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盵29]這是對時代特征的精準描述。春秋以降,王綱解紐,天下支離,而思想放興??鬃赢斈戟q說“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30],到了戰國卻“處士橫議”,處士即并不在官的讀書人,他們紛紛指古談今、嗷嘈以言,中國遂迎來一個空前絕后的精神大自由、大活躍、大創造時期,史稱“百家爭鳴”。但極少有人注意到,當這樣一個時代落下幄幕,勝出者并非“處士橫議”最放興的國家比如齊國,而是列國中惟一堅定厲行文化管禁的秦國。

緣焚書坑儒前溯,會發現此事態在秦國衍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曾略述,李斯之前有韓非,韓非之前有商鞅。但這仍非秦國專制思想的最早端緒。秦繆公時,西戎之臣由余使秦,公以“詩書禮樂”之政問之,“由余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31]公聞而悅,以為賢,設離間計使由余失寵戎王,降秦用之。時在公元前7世紀,早商鞅三百年。由余對“詩書禮樂”的鄙棄,關鍵詞是一“亂”字,繆公與他一拍即合自亦在茲。這思路,從繆公—由余到孝公—商鞅再到始皇—韓非—李斯,秦史上的三大政治組合之間,儼然一脈相承。只是繆公—由余之時,史料甚簡,他們究竟如何為防“亂”而摒斥“詩書禮樂”之政,難知其細。就此言,使秦式意識形態真正具備體系者,當數商鞅。

在商鞅那里,治秦的理念,方方面面都表述得極明白、極充分了。商鞅政策的核心,在“強國”。繼而認為,國所以“強”,前提為“民愚”;或反過來說,民智愈開,愈有礙于“強”國。我們今天認為,民智開,國始強;商鞅的看法剛好相反。之如此,是因他心中的“國”,另有所屬。我們的概念,國為民有,在商鞅則國為君有。既然國家屬君不屬民,國之于民,便形諸“馭”與“防”的關系。當然,彼時整個世界距國為民有的理念都很遙遠,商鞅視國家為君主私產,說到底不足為奇。但即便同樣觀念下,當時也有“百姓足,君孰與不足”[32]的見地,主張君與民之間,利益宜相有讓、適當調和。商鞅卻是以君主利益“獨大”為鵠的,如此一來,“強國”必然歸結于“制民”、驅民盡為我用。那么,何等樣民較為聽話,利于達此目標?答案一目了然:蒙昧不開、寡聞少知、從身體到頭腦均深受束縛之民,最便驅策。簡而言之,商鞅楬明“強國”之道在“弱民”《商君書》第二十篇,題即《弱民》,“弱民”訣竅在“愚民”。怎樣收其效,他也殫思極慮、抉根指要,諄告秦君警惕和堵死一切有裨民眾增廣識見的渠道,包括詩、書等文化載體,包括學與問一類關乎求知的興趣和活動,包括對事物進行思索、辨察的習慣和風氣,包括游流遷徙等可致民眾眼界開闊的生活情狀,更包括自由放妄、活躍而不受拘束的言論……此類論述充斥字里行間:

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33]

博聞、辯慧、游居之事皆無得為,無得居游于百縣,則農民無所聞變見方。朱師轍曰:“家大人曰:‘方當作放。農民不放效居游也。’”禮鴻案,此說是也。惟方字自有比方依效之義,無須改作放耳。[34]

愚農不知,不好學問,則務疾農。[35]

國去言,則民樸,民樸則不淫。[36]

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戰矣。[37]

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辯,國有十者,上無使戰,必削至亡。國無十者,上有使戰,必興至王。[38]

辯慧,亂之贊也。禮樂,淫佚之征也。[39]

事《詩》《書》談說之士,則民游而輕其君。[40]

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國有十二者,上使無農戰,必貧至削。[41]

所謂壹教者,博聞、辯慧、信廉、禮樂、修行、群黨、任譽、清濁不可以富貴,不可以評刑,評疑辟字形近之誤,辟讀為避。不可獨立私議以陳其上。[42]

言多,兵弱……言息,兵強。[43]

民愚則易治也。[44]

讀這些話,當知《困學紀聞》稱商鞅所行“與李斯之焚之無異”,確未誣罔他。

前7世紀,由余指詩書“乃中國所以亂”;前4世紀,商鞅談“國去言,則民樸”;前3世紀,李斯獻焚書之策——專制理念在秦如是實現其三級跳,四百年俱系同一路線。秦沿此而來,從僻處雍州、諸侯之所卑,到先登春秋五霸之列、嗣踞戰國七雄之首,乃至并滅六國,所嘗一直是甜頭。對這種路線,它不特篤信不疑,抑將變本加厲、愈演愈烈,以擅其威,以盡其勢。于是,終至焚書坑儒一幕。自后果論,雖然始皇火與坑讓人扼腕,回溯既往卻又分明世運所鑄,有在劫難逃的意味。

人類歷史抑揚相替、每有劫難,焚書坑儒自是中國一劫。歷史損失若何?因之倒退幾許?所受影響和拖累究竟怎樣?是應該細予盤點、冷靜審究的地方。

歷來劫難,論其慘重,須推造成巨大死亡的事件。舉如戰爭、饑饉、疫癘,或血流飄杵或餓殍千里,動輒致死萬千。秦并六國前后數百年,兵革不休,殺人如麻,百姓轉死溝洫。焚書坑儒喪命者四百六十余眾,實屬微少。它對血肉之軀的戕害,歷史上很難排上號,且不說石虎、冉閔那種超級大殺魔,即便“靖難之役”后朱棣所為,亦遠過之。就此而言,今人對焚書和坑儒的認知有些輕重失宜,聚焦點往往在后者,說起始皇活埋多少書生,不難言以概,若問焚書造成什么后果,十之八九懵然無以對。秦火與秦坑,中國被禍究竟孰重?茲不妨明言,絕然前者。此乃這場劫難特色所在,毀夷最為慘重的是無生命的簡牘以及無形的精神。它們被戮,貌似無血可淌、無關痛楚,然而文明被禍之深卻延及千載。人們認識所以有偏差,不光由于焚書無關生命和流血,也還因為焚書不像坑儒那樣僅以一個簡明數字即可標識,它各條規定后面,牽涉某些抽象的歷史內容或文化細節知識。在此,我們打算為大家講釋。

焚書令共涉四大方面。一曰燒書,一曰禁書,一曰禁言,一曰禁學。前面概略講過它們的大意,以下做更細的剖析。

先說燒書。被燒的書實際有兩大塊,一為官藏之書,一為民間所有??梢哉f是放了兩把火。一把火,官家自燒其書;另一把火,燒從別人家搜繳匯集的書。何為自燒的書?史牘是也。這類書過去都是官撰,且只存于官府,民間無有。秦掃六合,以前周室所藏及列國之史,自然俱輸秦室。至此始皇下令,除秦國自身版牘外,所有舊代別國官撰文獻一律燒掉。當時,舉世惟中國特重史纂,傳統相沿:“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盵45]馬端臨說:

古書之流傳于今者惟六經。六經之前,則《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是已。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則國家之所職掌者此也。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則學士大夫之所誦習者此也。今其書亡。[46]

稱三皇五帝之史周代猶存,據說楚國的左史倚相就可以讀懂。此說實出《隋書·經籍志》,其所本則不知,從甲骨文的情形推測,有些難于想象。但我們既不便遽是輕信,似亦不宜矢口否認,畢竟置身信息大量損失丟失的后世,更不好輕易斷言什么。孔子有言:“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47]說周葆藏有夏、商二代豐沛的文物,而賴以為借鑒。我們知道孔子曾經“適周”,“觀書周室”[48],親眼目睹很多證據??鬃铀^,后世都不見了,流傳于今的書,沒有比六經更古的,此前俱“亡”。這個“亡”,十之八九恐怕拜始皇所賜。有人想拉項羽替嬴政墊背,說他在咸陽放的大火,才是書牘殄滅的罪魁禍首,此事稍后還會談到。就眼下論,項羽之火斷然與古史絕跡無關,因為焚書令寫得明白,從周室到列國,所有官藏史籍全部付諸一炬。這個損失有多大?我們知道,中國確切歷史目前只落實到商代,別的全在考證爭辯中。假如始皇不搞這樣一次“滅史”行動,情形應當不同。

再說禁書。李斯他們知道,書難于當真一把火燒盡,總有漏網之魚;所以,追加了禁書條文。規定除開“醫藥卜筮種樹”等實用類的書,一切書籍只許博士官存藏,不許民間擁有,并特別點明了《詩》《書》和百家語。專門點名列出它們,是有原因的。《詩》《書》系古典,由孔子依教學需要編訂,作為施教讀本。“百家語”,則即春秋戰國以來學人闡其言說的各種撰述。這些書有個特點,是都在民間流傳,非由官方掌握。因此,只予繳燒肯定不夠,還要明禁私持偷藏。是為“挾書律”;挾,懷藏、隱藏之謂。此律既頒,終秦之世以行。漢初,律政多仍秦舊,“挾書律”繼續有效,直到惠帝四年始除。這樣,前后攏共二三十年光景,按規定,全中國人民家中幾乎不得有書。這該是多么極度的愚民狀況!幸而就像設挾書律初衷所慮及的,天下書很難一燒了之,總有珍書惜紙之輩冒死偷藏。所以待至挾書律除,陸續聞有獻獲,使《詩》《書》二經和百家語在漢代多能復生、重見天日。順便指出,今人只讀到《詩三百》、今古文《尚書》數十篇,讀不到原本的《詩》《書》?!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肮耪摺对姟啡в嗥!编嵭稌摗罚骸翱鬃忧蟆稌贰谇啬鹿?,凡三千二百四十篇。”對此我們一應知道自己也是秦火的受害者,二應知道向孔子感恩。他雖非未卜先知,然而將《詩》《書》由官藏刪編為儒家教材,使之散布民間,事實證明真乃中華之幸,如今的《詩經》《尚書》雖非原始面貌,卻都是劫后幸存的華夏最古文獻。

緊隨挾書律,還有言之禁、學之禁,從書籍管制延伸至思想言論管制。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禁談《詩》《書》,提都不讓提,無論人前人后。為何有此一禁?戰國間孔門大盛,韓非說它高居“顯學”,而孔子刪訂的《詩》《書》在儒家六經之列。所以這一條是為扼止儒流所專設。言論另一禁“以古非今者族”也和儒家有關,然不特針對儒家。彼時“百家”,除法家明持厚今薄古立場,其余泰半偏好厚古薄今。例如老子和莊子,對“古”的嗜崇更甚于孔孟??酌贤圃S古代重心在三代,老莊則索性主張返于初民之世。因此,禁“以古非今”,其實質不妨理解為罷黜百家、獨尊“法”術。

以上兩點既禁止著某類言論,也對學術主張、學術思想、學術派別抑揚有別。而“以吏為師”則專門針對于“學”或教育。它相當于說,教師這份工作,惟具官方身份的人可以做得。應該說,雖然禁了大多數學派以及思想的自由研討,秦卻未嘗棄絕教育,它也知道需要培養人才。不過,只準培養對當局政治有用的人才,此即“若欲有學法令”所標劃的范圍?!耙岳魹閹煛?,意味著教育事業嚴格服從國家意識形態,也意味著私學終結。先秦自孔子起私學勃興,大量社會人才由私學造就連韓非、李斯都是荀門弟子,沒有私學勃興便無“百家爭鳴”之盛。顯然地,“以吏為師”等于對“百家爭鳴”釜底抽薪,確保講學不至于烏七八糟、胡言亂語。中國思想學術一段獨特好時光就此關閉,以后再不曾復還。

經上剖析,焚書令的細節及其與歷史文化上下前后之關聯,大致呈顯出來。然而就案情本身說,焚書、坑儒一直存在諸多不明之處。原因有三。其一,焚書直接造成巨大斷層,灰飛煙滅,不能稽核。其二,禁言禁學關閉中止了自由言說、記載、著作空間,致許多情形無跡可蹤。其三,斷層、真空、空白存在于先,贗說偽物乘虛而入于后,從而益添困擾,真假難辨。

以此,后世對焚書坑儒的審鑒不能不陷紛紜。漢代以降,慨喟焚書坑儒險些斷送中華文明,是主流聲音。但也不乏質疑之談,或究細節,或辨后果,認為過秦者夸大其辭自亦不少。下面,謹將一些主要疑點和諸家之說加以紹介,并附梳辨。

一、“坑儒”與“坑術士”。

此議于為始皇辯誣最有力焉,我們也首先談它。其所起,系因本紀記始皇聞侯生、盧生亡去有云“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以及《儒林列傳》稱“焚《詩》《書》,坑術士”[49]。論者據以認為,所坑之人非儒生,實乃術士、方士之流。清代梁玉繩提出:

余嘗謂世以焚書阬儒為始皇罪,實不盡然……其所阬者,大抵方伎之流。[50]

章太炎取其折中,謂:

始皇所阬諸生及求遷練藥之徒,蓋文學方術之士,通言術士矣,明非專謂誦法孔子者也。[51]

認為有儒生有方士,不盡為儒。胡適最決絕,斷然否定坑儒,《中國哲學史大綱》引本紀原文后寫:

細看這一大段,可知秦始皇所坑殺的四百六十余人,乃是一班望星氣、求仙藥的方士(《史記·儒林列傳》也說:“秦之季世坑術士”)。這種方士,多坑殺了幾個,于當時的哲學只該有益處,不該有害處。故我說坑儒一事也不是哲學中絕的真原因。[52]

即便是“方士”,不料自由主義的胡適竟認為坑之“只該有益處,不該有害處”,反倒是左翼的郭沫若,斥始皇“極端專制”、“他的鉗民之口,比他的前輩周厲王不知道還要厲害多少倍”[53],民國時期的輿論真堪細品。

始皇所坑到底是儒生還是術士?我等所知,悉自《史記》,目下惟有以本紀、儒林傳兩篇為憑。后人聚訟,亦因這兩篇貌似說法存在出入,本紀混稱“文學方術士”,儒林傳則徑言“術士”。這是怎么回事?莫非史遷落筆也不免隨意而欠精審?絕非如此。實則這里藏有細致史筆,恰是司馬子長謹依史實、拿捏敘事的體現。后人未領會,乃不細讀之故。

回到本事,侯生和盧生“相與謀”的時候這樣商議:

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貪于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

其時,焚書已事發一年。我們藉以知一年來秦朝的一些現實——“以為自古莫及己”,對應厚今薄古的輿論導向;“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對應“以吏為師”、刑治天下、有誅無教的治政模式;“畏罪持祿,莫敢盡忠”,對應為官之道或政治倫理及操守大變。雖然司馬遷未指侯盧二生是儒生,但我們借其所非議于始皇或所抱怨的現實觀之,彼必為儒門子弟?!白怨拍凹骸薄ⅰ皩H为z吏”、“莫敢盡忠”這幾條,均與儒家理念格格不入。侯、盧對此大倒苦水,足明他們是儒無疑。更值得矚目的,是“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這一句?!安┦?,秦官,掌通古今?!盵54]“博者,通博古今;士者,辨于然否。”[55]依其原制,博士官的職守在于學問及思想,而焚書后則職位未裁、功能革易,不再作“通博古今”“辨于然否”之用,故曰“特備員弗用”,已經不務“正”業。那么,并未裁撤的這些博士被安排干什么了呢?從本紀上下文看只有一件事,就是充當“術士”?!昂蛐菤庹咧寥偃?,皆良士”,求藥問仙是始皇末年夢寐所求,如果他將國中最有學問的人都趕去做這件事,是很合邏輯的。我們不知侯、盧是否在博士官之列,但他們乃“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的一員,已為《史記》所點明。倘若我們對他們原是儒門子弟的解析不錯,那么,坑儒之前的士人精英只怕都已被迫去做了“術士”“方士”。更進而言之,太史公筆法精細在于,焚書令未頒,儒生宜書“儒”,頒行后“儒”已非儒,書以“術士”“方士”始合實況,書“儒”反失其據。這是為何本紀特備“文學方術士”的含混字句,復將“坑術士”載于儒林列傳的潛臺詞。此皆孤詣之筆,可惜后人未予咂摸品味。

又,《說苑》輯有兩件史料。一見“反質”篇,坑儒的導火索侯、盧逃走,侯生后被獲,始皇面鞫之,侯對以“黔首匱竭,民力單盡,尚不自知,又急誹謗,嚴威克下。上喑下聾,臣等故去。臣等不惜臣之身,惜陛下國之亡耳。聞古之明王,食足以飽,衣足以暖……”[56]一派孔孟腔調,益證前文侯、盧是儒生的分析。一見“至公”篇,始皇既滅六國召群臣集議,假意言道:“古者五帝禪賢,三王世繼,孰是?”諸博士默不作聲,只有鮑白令之跳出來說:“陛下行桀、紂之道,欲為五帝之禪,非陛下所能行也?!盵57]——陛下實在不是那種人,直接戳穿了他。玩味其辭,鮑白令之顯然也是儒家,不光言論立場如此,犯顏直諫的態度也很典型。劉向為皇家校書,聚所見史料為《說苑》正式上表奏進,嚴肅可靠性毋庸置疑。兩條史料從側面證實,每與始皇作梗令他不爽的皆豎儒之輩。鑒此,始皇雷霆之怒不發向儒生,反發向方士,于理難融。

王充指出:

傳語曰:“秦始皇燔燒《詩》《書》,坑殺儒士?!毖造軣对姟贰稌?,滅去五經文書也;坑殺儒士者,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燒其書,坑其人,《詩》《書》絕矣。[58]

從邏輯上揭示焚書與坑儒有內在統一性,是一以貫之、踵而相繼的關系。此議極是。

二、始皇之焚與項王之焚。

辯者以為,秦火未亡古典,真正亡之者,是項羽以及蕭何。桐城派劉大櫆主之最力,他特作《焚書辨》,亟言:“不知經之亡,蓋在楚、漢之興,沛公與項羽相繼入關之時也?!薄皶俨辉谟诶钏梗谟陧椉患捌渫鲆?,不由于始皇,而由于蕭何。”項羽之罪,即“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而后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圣人之微言,乃始蕩為灰燼,澌滅無余。當項籍之未至于秦,咸陽之未屠,李斯雖燒之而未盡也”。至于蕭何的責任,則是當項王未入咸陽,漢軍先至,蕭何在咸陽“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而于“所以傳先王之道不絕如線者”,置之不顧,未加收取。[59]

此又如何?雖然劉氏言之鑿鑿,但他譴責的項王之火究竟有未殃及圖籍,于史無述。太史公原文為:“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項王見秦宮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盵60]明顯地,焚掠對象乃“秦宮室”,興趣在乎財貨女人,對燒書只怕他無此雅興。故而說阿房宮毀于項羽,當無疑;說咸陽圖籍葬手項羽,實非有據。況且,即便項羽之火有累及書,也斷無“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圣人之微言,乃始蕩為灰燼”之事,因為《史記》焚書令載之極明,“史官非秦記皆燒之”,此類書全部已被嬴政主動燒光,不遑待項羽補而燒之。有關蕭何的過錯,似乎也咎之無由。司馬遷提到他作《史記》能用到的史料“獨有《秦記》”,而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秦記》無疑就屬于“丞相御史”所藏;換言之,正因蕭何將咸陽官藏之書收入囊中,方使史遷百年后有書可用。當然,蕭何的搶救,或止于“丞相御史”所藏,散在博士官處的圖籍沒有顧上。可無論如何,所謂“及其亡也,不由于始皇,而由于蕭何”,都過甚其辭了。最重要的是,劉大櫆稱之為“所以傳先王之道不絕如線者”亦即周室與列國官藏那批書,都早早在始皇之火中灰飛煙滅,與蕭何哪有半點關系?

三、盡焚與未盡焚。

后世多指焚書甚烈,劫后無余。通覽博知的劉歆證實,漢初“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書”[61]。但也有人認為書未盡焚,秦非“無書”。

劉大櫆觀點是,焚書后“博士之所藏俱在,未嘗燒也”,等項羽出現,這些書方始遇難。錢穆不以為然:“今依史事論之,焚書起于博士之議政,豈有博士所藏概置不焚之理?則劉說非也。”[62]但這只是推理,并非史實。

章太炎亦具此意。《秦獻記》說,“秦不以六藝為良書,雖良書亦不欲私之于博士”;又說,秦火“自《秦記》、《史篇》、秦八體有大篆,不焚《史篇》。醫藥、卜筮、種樹而外,秘書私篋,無所不燒”。關于后來書之未絕,他分析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諸子書,“其時語易曉,而口耳相傳者眾。自三十四年焚書,迄于張楚之興,首尾五年,記誦未衰,故著帛為具”,“《詩》有音均不滅,亦其征也”,亦即賴口傳而得恢復。另一種,“諸侯《史記》與《禮》《樂》諸經,多載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而《尚書》猶難讀,故往往殘破。”[63]此亦屬分析揣測。

最早,王充提出過始皇專焚儒書不焚諸子之說:“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俱在……書無佚本,經有遺篇。”[64]這里的“書”指諸子書,“經”專指儒書。然而王充也無根據,只是立足當時所見“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情形,倒推出來秦火不燔諸子、惟燔儒書的見解。

比較扎實的,乃民國孫德謙《秦記圖籍考》一文。此文立意在于,“不可以其焚書之酷,而遂謂秦無書也?!盵65]廣征博引,從史料中搜集線索,來考證秦世猶存的文獻,計有《易》《尚書》《詩》《春秋左氏傳》《戰國策》《蒼頡》《孔子家語》《張蒼十六篇》等約四十種。中間有重復者,更有不少屬于時人偷藏暗存冒險傳諸后世的。不過,從駁“謂秦無書”這一點論,都稱得上據實以言??梢娀\統說始皇燒盡天下之書,站不住腳。

四、今文與古文。

焚書制造的最大麻煩,在今古文。此事頭緒不止一個,焚書之前,還有“書同文”先做鋪墊。一般對“書同文”的理解未出其字面,以為不過是文字“統一”,實則里頭有兩個層面,“統一”之外,更有“興廢”。所“興”者為當局頒布的新字,所“廢”者為古典字形。史遷曾以“撥去古文”[66]四字約略言之,許慎《說文解字序》則把經過講得較細,說始皇命“李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繼又“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67]一變為小篆,再變而成隸書;小篆猶近古形,隸書卻脫胎換骨,故謂“古文由此絕矣”。我們今人于隸書不覺有礙,對篆體多不能識,就說明這一點。這番文字改革,是“厚今薄古”文化戰略的一部分,通過減滅能識古文、讀古書的人數來截斷舊文化的通道。先廢古文、再燒古書,秦王朝遂從根子上隔絕了古代或異己思想文化。

漢惠帝四年“挾書律”除,書籍陸續出現,起初盡屬今文。其中,《尚書》復出經過是:

孝文時,天下亡治《尚書》者,獨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68]

伏生既為秦博士,而始皇已廢古文,其所藏并授諸晁錯的必系今文。伏生《尚書》僅二十九篇,較孔子所訂亡佚數十篇。武帝間:

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得其末孫惠所藏之書,字皆古文??装矅越裎男V?,得二十五篇,其《秦誓》與河內女子所獻不同。又濟南伏生所誦,有五篇相合。安國并依古文……合成五十八篇。其余篇簡錯亂,不可復讀。[69]

孔安國乃孔子十二世孫,后來他將古文《尚書》整理獻出。今古文《尚書》之間,篇目及文字多有不同。那么,所謂“古文”是何樣子?時人因不識,形容為“科斗書”,謂其狀如蝌蚪。王國維考證“古文”即“籀文”,兩者實一。[70]文字伴隨社會發生變革,是常有之事且無可厚非。但變革如若附帶對傳統、歷史的人為割裂,就形成害處。秦既廢古文,越百十來年,即士人精英亦“莫能識”,除非有機會專門學過。比如出身太史世家的司馬遷“年十歲則誦古文”[71],亦嘗“從安國問故”[72]即隨孔安國深造。劉歆也能識,自云:“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盵73]可這樣的例子是極少的?!墩f文解字》東漢問世,古文識讀才有了普及的工具。

“書同文”摒古文于前,“焚書令”滅古籍在后。秦雙管齊下,一手制造了日后今古文大訟案。“漢初……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74],此時世尚無古文,待《尚書》《春秋左氏傳》等一批古文書出來,學界遂亂作一鍋粥。古文派以其所本“古字古言”[75],篇亦不同,而自居珍奇。今文派又怎甘心淪失?利用人多勢眾,拼死抵抗。哀帝時,劉歆“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哀帝命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76]被橫加拒絕。于是劉歆致書太常博士,斥今文派“專己守殘,黨同門,妒道真”[77]。這事關飯碗,古文得勢,今文博士在皇家學官地位自然不保。今古文互訐起初出于搏利祿,在后世則演變成真偽懸疑。既然今文古文對不上號,其中必有造假,孰真孰假,宋、清迄至民國聚訟不已,耗費精力無算。其實,秦火帶來的困擾遠不限于今古文,例如諸子書雖在漢后陸續回歸,慢慢卻發現疑點極繁,《老子》《莊子》《管子》《墨子》《鬼谷子》《晏子春秋》等等,或整書贗偽,或真中含假,或假中有真,或疑年代誤,或疑作者非……某種意義上,后來二千年學術都在替始皇、李斯們放的那把火擦屁股。

焚書后果之嚴重,后來有個最直觀的證據,即晉武帝司馬炎時汲郡出土的《竹書紀年》。當時發現了戰國魏襄王墓,掘出一批竹簡,涉及七十五篇文章,約十余萬字。[78]其中最重要的為一種紀年史書,共十三篇。它們有兩個特點。一是內容方面“《紀年》紀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以晉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79],亦即所述歷史從夏代起迄至西周滅亡為一段落,春秋開始轉為晉國史,三家分晉之后則專述魏國史,脈絡線索反映并遵循歷史的變遷。二是文字為“古文”,保持著始皇“書同文”以前的面貌。魏襄王統治期為前318—295[80],距秦滅六國還有七十來年。到那時為止,中國古史面目尚未失真,與后來所知甚有出入。例如《竹書紀年》記曰:“堯之末年,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81]堯、舜易位,實際是堯在其晚期因“德衰”被廢黜,舜不僅廢黜了堯,還軟禁其子丹朱,不讓他們父子相見。雖然夏代變為“家天下”前,古代權力變更所行“禪讓制”并未因此被否認,《竹書紀年》別處仍作“堯禪位后,為舜王之。舜禪位后,為禹王之”[82],但起碼堯與舜的“禪位”,不是出于主動“讓賢”,而是前者因品德變質,經某種“民主”方式的裁處,被動地失去權力。依汲冢竹書,幾千年來所傳的堯的“大圣人”形象,其實是不存在的,他最終沒有經得住考驗,而被權力所污染。司馬遷所謂“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喪父母……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人一’,而卒授舜以天下”[83],并非史實,而是借題發揮的議論?!妒酚洝吠丛鲗V篇毞虻乃枷雰A向十分彰灼,從始皇、武帝兩篇本紀都可看見,其大談“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84],應含有為反獨夫的主張張目的動機。但我們只可以說司馬遷在書寫中融入了個人情懷,卻不可以說他刻意篡改歷史以迎合個人觀點。他并非在明知歷史不是這樣的情形下,強行作此曲解。《五帝本紀》有所失實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秦火之后史籍損失極慘,略無孑遺。司馬遷已盡己所能,就史實做訪查和考核;然而客觀上,文獻方面可資憑藉者“獨有《秦記》”,此外則是漢以來七八十年間從民間陸續“發現”的書。這兩類主要的資料,司馬遷已就《秦記》講明,“其文略不具”乃至“不載日月”,粗陋不足征;至于漢初訪獻而來之書,則以儒家典籍為主,里面所涉歷史,實際上都經過了儒家觀點的修飾。因而可知,《五帝本紀》史述來源實際只有儒家之說,對此“太史公曰”本也交代得清楚:“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85],《春秋》孔子作,《國語》左丘明撰,《五帝德》與《帝系姓》則“孔子所傳宰予”,俱系儒家著作。作為儒者一派的史家,司馬遷對儒家之說欠缺懷疑意識,是一個不足;然而刨根究柢,問題并不起自他的盲從,而起自當時壓根兒沒有別的史料,后來人們由《竹書紀年》所見敘述,對司馬遷來說完全屬于未知。顯然,《五帝本紀》有所失實的最終責任,不應記在司馬遷賬上,只能歸諸焚書。晚清學者朱右曾認為,《竹書紀年》的出土,具有如下意義:

秦政燔書,三代事跡泯焉。越五百歲,《古文紀年》出于汲縣冢中,而三代事跡復約略可觀。[86]

汲冢的斷簡殘篇自然遠不足以復原“三代”歷史,但是,足以令人知道焚書是如何徹底地傷害了中國的歷史。這一損失似乎永遠不可逆。就在不久以前,以舉國之力開展的“夏商周斷代工程”,雖被宣告完成,卻仍舊無法避免較大爭議。

主站蜘蛛池模板: 石家庄市| 武定县| 平山县| 炎陵县| 兴业县| 屯门区| 云安县| 从化市| 武邑县| 三台县| 沾化县| 新宾| 玛曲县| 紫云| 卢龙县| 犍为县| 西乌珠穆沁旗| 克什克腾旗| 泰顺县| 寿宁县| 常德市| 石林| 车险| 泰宁县| 合川市| 桃园县| 怀远县| 平果县| 洪雅县| 城口县| 华坪县| 辽源市| 柳江县| 延川县| 礼泉县| 康马县| 工布江达县| 玛多县| 敦煌市| 南部县| 郎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