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潮騷
- (日)三島由紀(jì)夫
- 2068字
- 2021-01-05 15:59:09
那天晚上,新治去參加青年會的例會。青年會是一種年輕人合宿制度的名稱,以前叫作“寢屋”,現(xiàn)在改成了這個名字。有許多年輕人仍然覺得,在海邊這間煞風(fēng)景的小屋過夜,比睡在自己家里更好。在這里,大家真誠而熱烈地展開討論,涉及教育、衛(wèi)生、打撈沉船、海灘救援,還有自古就被視為青年活動的獅子舞、盂蘭盆舞等等。在這里,年輕人感到自己參與了公共生活,感受到男人獨(dú)當(dāng)一面后肩上應(yīng)當(dāng)擔(dān)負(fù)的重任所帶來的愉悅。
豎起來的擋雨木窗在海風(fēng)中嗚嗚作響,油燈搖搖晃晃,時而猛地燃亮,時而驟然轉(zhuǎn)暗。屋外,夜晚的大海就在眼前,燈影勾勒出年輕人們快活的面容,海潮轟鳴,不知疲倦地向他們傾訴著大自然的不安與力量。
新治進(jìn)屋的時候,一個年輕人正趴在油燈底下,朋友正用稍微生銹了的剃刀給他剃頭發(fā)。新治微笑著坐到墻邊,雙手抱膝。他經(jīng)常這樣沉默著,聽其他人發(fā)表意見。
青年們驕傲地聊著今天出海打魚的事情,高聲大笑,毫無顧忌地說彼此的壞話。喜歡讀書的人拼命地看屋里準(zhǔn)備的過期雜志。也有人以同樣的熱忱,沉醉在漫畫書中。他們用比同齡人的指關(guān)節(jié)粗大些的手掌按住書頁,有時看不懂某些頁上的幽默,要想個兩三分鐘,然后大笑出聲。
新治在這里也聽到了那名少女的傳聞。一個牙齒里出外進(jìn)的少年張大了嘴,笑著道:
“說到初江啊……”
新治只聽到他話中的幾個片段,剩下的內(nèi)容混雜在嘈雜的人聲和其他的談笑聲中,沒能聽清。
新治原本是個沒有心事和煩惱的少年,“初江”這個名字卻像一道十分難解的題目,時刻縈繞在他的心頭。光是聽到她的名字,他就感到臉紅心跳。僅僅是這樣安靜地坐著,就會發(fā)生平時只有在高強(qiáng)度勞動時才會出現(xiàn)的變化,著實叫他尷尬。他試著用手心摸了摸自己的臉,那臉炙熱得不像他自己的。這種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傷害了他的自尊,憤怒讓他的臉更紅了。
大家在這里等著支部長川本安夫的到來。安夫才十九歲,但生于村里的大戶人家,有領(lǐng)導(dǎo)大家一起做事的能力。他小小年紀(jì)就已經(jīng)知道樹立威信,集會時總是晚一些才來。
屋門頗有氣勢地被推開,安夫走進(jìn)來。他肥頭大耳,遺傳了嗜酒的父親深紅色的皮膚。稀疏的眉毛不讓人討厭,但看上去似乎有些狡猾。他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來得晚了,真是失敬。那么,我們盡快商討下個月要做的事情吧。”
說完,安夫便坐在桌子前面,翻開筆記本。不知為什么,他顯得很焦急。
“之前定好要做的事,嗯,是舉辦敬老會和搬運(yùn)修路用的石材。另外,村會還拜托我們滅鼠,要清掃下水道。這些工作,唔,都要在刮風(fēng)下雨、不能打魚的日子來做。不過滅鼠是隨時都能做的。就算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殺老鼠,也不會被派出所的警官抓的。”
大家笑了。
“啊哈哈。說得好,說得好!”有人附和。
有人提議請校醫(yī)來做衛(wèi)生報告,還有人提議辦一場辯論大賽,但因為舊歷新年剛過,年輕人們對辦活動的興致不高,都提不起勁兒來。接下來是對蠟紙油印的機(jī)關(guān)雜志《孤島》的集體講評會,愛讀書的年輕人在隨想的末尾引用了幾句據(jù)說是魏爾倫寫的詩句,成了大伙兒批評的焦點。
一無所知的我悲傷的心啊,
為何展開瘋狂的雙翅,
惶惶地飛向大海的懷抱?
“‘惶惶’是什么啊?”
“‘惶惶’就是‘惶惶’唄。”
“是不是把‘慌慌’寫錯了啊?”
“就是的,‘慌慌地飛向大海的懷抱’就說得通了。”
“魏爾倫是誰啊?”
“是一個偉大的法國詩人。”
“什么嘛,我都沒聽說過。這首詩不是從什么流行歌曲里抄來的吧?”
就這樣,例會和往常一樣,以大家說著彼此的壞話告終。支部長安夫匆匆忙忙地回家了。新治不明白原因,揪住一個朋友問了問。
“你不知道嗎?”朋友說,“宮田家照吉老爺?shù)呐畠夯貋砹耍依镆o她辦宴會慶祝。安夫被請去了。”
新治沒有被邀請參加那場宴會。平時,他總是和朋友一起有說有笑地回家,可今天沒過多久,他就和朋友分開,沿著海邊往八代神社的石階那邊走。一座座家宅重重疊疊,沿著斜坡而建,他從中間辨認(rèn)出了宮田家的燈光。和別人家的一樣都是油燈。新治看不到宴會的現(xiàn)場,但此時此刻,油燈那敏感的火光一定正照耀著少女嫻靜的眉宇和纖長的睫毛,將暗影映在她的臉頰上。
新治來到石階底下,仰望松影婆娑的二百級白色石階,拾級而上,木屐發(fā)出清脆的回響。神社四周沒有一個人影。神官家也熄了燈。
年輕人一口氣爬上二百級臺階,厚實的胸膛不見一絲起伏。他來到神社前,身體虔誠地前傾。他將十元硬幣扔到香火箱里,然后一咬牙,又將一枚十元硬幣扔下去。拍手聲在庭院中回蕩,新治心中默默祈禱:
“神啊,請保佑大海安寧,漁獲豐盈,村子越來越繁榮昌盛!我還是一個少年,但請您保佑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了不起的漁夫,成為一個熟悉大海、魚類、船只、天氣,熟悉一切的一切的人,成為一個可以成熟處理任何事情的優(yōu)秀的人!請保佑我溫柔的母親和尚年幼的弟弟!在海女勞作的季節(jié),請保佑母親在大海中避過各種各樣的兇險!……然后我還有一個貪心的請求,希望有一天,我這樣的人也能娶到一位優(yōu)雅而美麗的姑娘!就好比……回到照吉老爺家里的那位姑娘……”
風(fēng)吹過來,松樹的樹梢沙沙作響。連昏暗的神社里頭,都傳來了風(fēng)兒莊嚴(yán)的回音,仿佛海神欣然接受了年輕人的禱告。
新治仰望星空,深深地呼吸,心想:
“許了這么任性的愿望,神明不會懲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