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命運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話決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曬得滿街楊柳蔫頭耷腦,明明沒有一絲風,卻突然平地升起一個小旋風,從街頭掃到街尾,讓久未掃灑的路面塵土飛揚。馬軍都指揮使郭萬超駕車出了蒞武坊,沿著南門正街行了小半個時辰,他是個素愛自夸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車頭,踩下踏板讓車子發出最大響聲。這輛車是東城別院最新出品的型號,寬五尺,高六尺四寸,長一丈零兩尺,四面出檐,兩門對掩,車廂以陳年紫棗木筑成,飾以金線石榴卷蔓紋,氣勢雄渾,制造考究,最基礎的型號都售價銅錢二十千,這樣的車除了郭萬超此等人物,整個晉陽城還有幾人駕得起?
四只煙囪突突冒著黑煙,車輪在黃土夯實的地面上不停彈跳,郭萬超本意橫眉冷目、睥睨過市,卻因震動太厲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斷點頭致意,不時有人停下來稽首還禮,口稱“都指揮使”,郭萬超只能打個哈哈,擺手而過。車子后面那口煮著熱水的大鼎——就算東城別院的人講得天花亂墜,他還是對這臺怪車滿頭霧水,據說煮沸熱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從東南吳地傳來的玩意兒,見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軍用它把攻城者燙得哇哇叫,這玩意兒把水煮沸,車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來,這又是什么道理?——正發出轟隆轟隆的吼聲。郭萬超身上穿的兩襠鎧被背后的熱氣烤得火燙,頭上戴的銀兜鍪須用手扶住,否則走不出多遠就會被震得滑落下來遮住眼睛。郭萬超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惱,不該坐上駕駛席。好在目的地已經不遠,于是他取出黑鏡架在鼻梁上,滿臉油汗地馳過街巷。
車子向左轉彎,前面就是襲慶坊的大門。盡管現在是禮壞樂崩、上下亂法的時節,坊墻早已千瘡百孔,根本沒人老老實實從坊門進出,但郭萬超覺得當大官的總該有點兒當大官的做派,若沒有人前呼后擁,實在不像個樣子。他停在坊門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沒有出現,連守門的衛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偷偷打盹兒,滿街的秦槐漢柏遮出一片陰涼地,唯獨坊門處光禿禿地露著日頭,沒一會兒就曬得郭萬超心慌氣短、汗如雨下?!靶l軍!”他喊了兩聲,不見回音,連狗叫都沒有一聲,于是他便怒氣沖沖跳下車來,大踏步走進襲慶坊。坊門南邊是宣徽使馬峰的宅子,郭萬超也不給門房遞帖子,一把將門推開,風風火火沖進院子,繞過正房,到了后院,大喝一聲:“抓反賊的來啦!”
屋里立刻一陣雞飛狗跳,霎時間前窗后窗都被踹飛,五六個衣冠文士奪路而出,連滾帶爬跌成一團?!鞍パ?,都指揮使!”大腹便便的老馬峰偷偷拉開門縫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聲皇天后土,“切不可再開這種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請回屋吧,是都指揮使來了,不怕不怕!”老頭兒剛才嚇得璞頭都跌了,披著一頭白發,看得郭萬超又氣又樂,冷笑道:“就這點兒膽子還敢謀反,哼哼……”
“哎呀,這話怎么說的?”老馬峰又嚇了一跳,連忙小跑過來,攀住郭萬超的手臂往屋里拉,“雖然沒有旁人,也須當心隔墻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里,驚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將破破爛爛的窗欞湊合掩上,又把門閂插牢。馬峰拉著郭萬超往胡床上坐,郭萬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間,他不是不想坐,只是為了威風穿上的這前朝遺物兩襠鎧,一路上顛得他差點兒連兩顆晃悠悠的外腎都磨破了。老馬峰戴上璞頭,抓一抓花白胡子,介紹道:“范都指揮使諸位在朝堂上都見過了,此次若成事,必須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請他前來……”
一位極瘦極高的黃袍文士開口道:“都指揮使臉上的黑鏡子是什么來頭?是瞧不起我們,想要自塞雙目嗎?”
“啊哈,就等你們問!”郭萬超不以為忤地摘下黑鏡,“這可是東城別院的新玩意兒,稱作‘雷朋’,戴上后依然可以視物,卻不覺太陽耀目。是個好玩意兒!”
“‘雷朋’二字何解?”黃袍人追問道。
郭萬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烏木桿子、黃銅嘴的小擺設,得意揚揚道:“因為這個玩意兒能發出精光耀人雙眼,在夜里可照百步,東城別院沒有命名,我稱之為‘電友’,亦即電光之友。黑鏡既然可以防光照,由‘電友’而‘雷朋’,兩下合契,天然一對,哈哈哈!”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額頭,把白凈無毛的秀才變成了個紅臉大漢,“自從東城別院建立以來,大漢風氣每況愈下,圍城數月,人心惶惶,汝輩卻還沉溺于這些、這些、這些……”
馬峰連忙扯著文士的衣袖打圓場,“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大人大量,先談正事!”老頭兒在屋里轉悠一圈,拉起簾子把窗縫仔細遮好,咳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三寸見方的竹簾紙向眾人一展,只見紙上蠅頭小楷洋洋灑灑數千言。
“咳咳……”清了清嗓子,馬峰低聲念道,“(廣運)六年六月,大漢暗弱,十二州烽煙四起,人丁不足四萬戶,百戶農戶不能贍一甲士,天旱河澇,田干井闌,倉廩空乏。然北貢契丹,南拒強宋,歲不敷出,民無糧,官無餉,道有餓殍,馬無暮草,國貧民賤,河東苦甚!大漢苦甚!”
念到這里,一屋子文士同時嘆了一聲“苦”,又同時叫了一聲“好”。唯獨郭萬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的念什么吶!把話說明白點兒!”
馬峰掏出錦帕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是的是的,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揮使,宋軍圍城這么久,大漢早已是強弩之末,宋主趙光義是個狠毒性子的人,他詔書說‘河東久諱王命,肆行不道,虐治萬民。為天下計,為黎庶計,朕當自討之,以謝天下’。君不見吳越王錢弘俶自獻封疆于宋,被封為淮海國王;泉、漳之主陳洪進兵臨城下后才獻泉、漳兩郡及所轄十四縣,宋主詔封為區區武寧軍節度使;如今晉陽圍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無法善終,將來一旦城破,非但大漢皇帝沒得宋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遷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指揮使,莫使黎民涂炭,黎民涂炭??!”
郭萬超道:“要說實在的,我們武官也一個半月沒支餉了,小兵成天餓得嗷嗷叫。你們的意思是劉繼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出去干脆投降宋軍?是這個意思嗎?”
此言一出,滿座大嘩,文士們憤怒地離席而起,破口大罵,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八十多遍,馬峰嚇得渾身哆嗦,“諸君,諸君!隔墻有耳,隔墻有耳啊……”待屋里安靜了點,老頭兒弓著背搓著手道:“都指揮使,我輩并非不忠不孝之人,只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只能僭越了!選擇無非如下三種。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遼國大軍來到,驅走宋兵,大漢徹底淪為契丹屬地;第三,開城降宋,保全晉陽城八千六百戶、一萬兩千軍卒的性命,留存漢室血脈。該如何選,指揮使心中應該也有分數!宋國終歸是漢人,遼國可是韃靼契丹,奴遼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罵名也不能淪為遼狗!”
聽完這席話,郭萬超倒是對老頭兒另眼相看,“好?!彼羝鸫竽粗福靶帐故菞l有氣節的漢子,投降都投得這么義正詞嚴。你說說看要怎么辦,我好好聽著?!?
“好好。”馬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趙匡胤伐漢時,老夫曾與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聯名上疏懇請我主投宋,但挨了頓鞭子被趕出朝堂。如今皇帝天天飲宴升平,不問朝中事,正是我們行事的好時機。我已密信聯絡宋軍云州觀察使郭進,只要都指揮使開大廈門、延廈門、沙河門,宋軍自會在西龍門砦設臺納降?!?
“劉繼元小皇帝怎么辦?”郭萬超問。
“大勢已去之后,自當出降?!瘪R峰答道。
“倒罷了。但你們沒想到最重要的問題嗎?東城別院那一關可怎么過?”郭萬超環視在座諸人,“現在東西城城墻、九門六砦都有東城別院的人手,他們掌握著守城機關,只要東城那位王爺不降,即便開了城門,宋兵也進不來啊!”
這下屋里安靜下來。白袍文士嘆道:“東城別院嗎?若不是魯王作怪,晉陽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馬峰道:“我們商議派出一位說客,對魯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郭萬超道:“若不成呢?”
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爺的狗頭?!?
郭萬超道:“你這老頭兒說得倒是輕巧。東城別院戒備森嚴,無論說客還是刺客,哪兒有那么容易接近魯王身邊?那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只怕離著八丈遠刺客就糊里糊涂丟了性命吧!”
馬峰道:“東城別院挨著大獄,王爺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將人安插下獄,不愁到不了魯王身邊?!?
郭萬超道:“有人選了嗎?說客一個,刺客一名。”他的目光往旁邊諸人身上一掃,諸多文士立刻抬起腦袋,眼神飄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經。
郭萬超一拍腦袋,“對了,倒是有個人選,是你們翰林院的編修,算是舊識,沙陀人,用的漢姓,學問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氣。他平素就喜歡在網上發牢騷,是個胸無大志、滿腦袋憤怒的糊涂蛋兒,給他點兒銀錢,再給他一口利刀,大道理一講,他自然乖乖替我們辦事。”
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獄這場戲,不能讓東城別院的人看出破綻來。罪名不能太重,進了天牢就出不來了;又不能太輕,起碼得戴枷上銬才行?!?
“哈哈哈,太簡單了,這家伙每日上網搬弄是非,罪名是現成的。”郭萬超用手一捉褲襠部位的鎧甲,轉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這就找管網絡的去,人隨后給你帶來,咱們下回見面再談。走了!”
穿著兩襠鎧的郭萬超“叮零當啷”出門去,諸文士無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響起火油馬車震耳欲聾的轟轟聲,馬峰抹著汗嘆道:“要是能這么容易解決東城別院的事情就好了。諸君,這是掉腦袋的事情,須謹慎啊,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