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載著簡狄。路途還很遠,只能勉強望見對岸。今天是比石的大忌日,這個最重要的祖先神一直保佑著瓦蘇部。海浪拍打獨木舟,一陣晃蕩,簡狄慌忙伸出槳保持小舟的平衡。
簡狄不喜歡在海上漂泊,然而她是祭師,比石的大忌日是一個大日子,她必須趕到海峽對面去,比石的墳冢在那里。
如今對比石的祭祀已經不是那么流行了,部族的年輕人根本不在乎比石是誰,他們向著南方去,把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腦后。即便是老人們,也對于渡海祭祀心存疑慮,他們寧愿在營地里給比石建一個新的神龕。簡狄是一個虔誠的祭師,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去膜拜一個虛假的圣地,她必須去到真正的圣地。她相信這是為了整個部族。難以想象,如果比石拋棄了瓦蘇部,那會是什么情形。
傳說中,這里本來沒有海峽。遙遠的西方發生了戰爭和瘟疫,比石帶領大家逃出毀滅,來到這里,建設了新家園。因為這個,比石成為了首席祭師,瓦蘇部從古到今唯一的一個男性首席祭師。
瓦蘇部在這里獵捕海豹,過著富足的生活。一切在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年代發生了改變。海水突然涌上來,碧藍的海水底下某個地方,是瓦蘇部曾經的家園,祖母的祖母的祖母就在那里出生,然而當她成了一個老太婆的時候,海水完全淹沒了那個海邊之城。那個時候海峽還很淺,也很窄,一個人可以毫不費力地游過去。然而現在,海峽已經讓人看不見對岸,瓦蘇部徹底變成了兩部分。海峽這邊,傳統正飛快地逝去。
獨木舟在遼闊無邊的海面上仿佛一動也沒動。簡狄覺得很累,然而一股信念支持著她,讓她堅持向對岸前進。傍晚時分,她終于靠到岸邊。有人在等她,是虬髯。虬髯也是瓦蘇的祭師,不過他是男人,只能做第二祭師。
“我知道你會來的?!?
“是的,今天是大忌日??ㄌK呢?”
“她死了。”
簡狄并沒有太意外,畢竟,人總是要死的,“我們去吧?!?
虬髯轉身帶路。簡狄在十年前來過一次,那一次,她帶著三個隨從,卡蘇帶著很多人在岸邊等待她。
“等一等?!焙喌彝O履_步,“比石的墓不是在那邊?!?
虬髯低著頭,“沒有比石的墓了。”
“你說什么?”雖然在海峽那邊,人們慢慢地不再尊崇比石,然而那是大海隔絕的緣故,他們不能親眼看見祖先的陵寢。這里的人們擁有比石的墓,這偉大的祖先就安息在山上,默默地看著子孫們生息繁衍——簡狄不知道虬髯到底在說些什么。
這里發生了一次叛亂。他們殺死了卡蘇,毀掉了比石的墓。剩下的瓦蘇族人四散逃命,也沒有剩下多少。
簡狄被這嚇人的消息驚呆了,最后她說:“你還是帶我去看看?!?
殘斷的碑體倒在地上,四周到處都是石頭人破碎的肢體。青草爬滿整個空地。墓穴是一個嚇人的大窟窿,暴露在外。
簡狄走上去,摸著斷碑,眼淚一點點地流出來。
簡狄換上禮服,準備給比石行禮。
虬髯默默地看著。
一個人的典禮完成了。簡狄問虬髯為什么還等候著她來參加典禮。虬髯說:“我是祭師,任何人參加典禮我都要陪同?!?
“你為什么不行禮?”
虬髯沉默了一下,再次說出了一個嚇人的消息:“里邊沒有棺材,也沒有尸骨。比石根本沒有葬在這里。”
簡狄沒有理會。尸骨并不重要,墳冢在這里,墓碑在這里,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祖先的陵寢,他們就是因為這個而凝聚在一起。上千年前比石給自己修建陵墓,他一定明白這些。也許他也知道陵墓終有被毀掉的一天,于是在不起眼的別處埋藏自己的尸骨。事實真相到底如何,簡狄無從知道,然而她做出了決定,留在這兒,重新修建比石墓。在她的一生中也許沒有比此刻更重要的時刻,她已經和祖先的魂靈融合在一起。海峽寬闊,望不見對岸。在那邊,自己的部族,正在把這個偉大的英雄遺忘掉,也把曾經的歷史遺忘掉。然而她絕對不會這樣做。如果忘記了祖先,就會遭受滅頂之災。她要為自己的部落和祖先做點什么。
很多英雄都是沒有名字的,不是因為他們高尚偉大,喜歡默默無聞,而是因為后人健忘。當然,有的時候,英雄開創的歷史他們自己也并不明白。比石把族人帶到了這里,瓦蘇部的子孫們在那片后來被稱作阿美利加的土地上統治了整整一萬年,直到高度文明的白人登上這片大陸。這些子孫真的遭受了一次滅頂之災,但不像簡狄所想的那樣是來自祖先的懲罰。比石的族人人口曾經達到過一千二百萬,卻在三百年間減少到不足三十萬,成了美洲大陸徹底的少數民族。
他們死于白人的槍炮、圍墾,還有天花病毒。在后來的歷史上,他們被白人賦予了一個張冠李戴的名字: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