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時英雪走大路,她再也沒有膽氣穿越墳地了。孤獨的走在村巷里,感覺到的是整個曼隴村都沉浸在夢魘中,她多么想遇上個晚歸的村民壯膽,更能驅散夜行人心頭的愁緒。
英雪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到廂房背后的空園里,她想看看英琪、英雷睡了沒有,或者爺爺和阿爸私下里在交待什么事,她感覺自己成了個多余的人,弟弟在奶奶和阿爸心里才是真正的心肝寶貝,弟弟才是延續香火的英俊男兒。
沿著墻根下慢慢走著,走過闃靜的小巷,低矮的石墻后是空地,走進空地就看見了廂房板壁縫隙里透出來的黃黃的燈光。英雪走到南廂房后靠近板壁,從孔隙里可以窺見英雷坐在床沿憂陏的盯著油燈發怔,不太在心英琪二姐執著竹笛認笛眼,老是記不住爺爺教她認的音階,他也許在想,英琪二姐天生不是學習吹笛拉弦的材料。
“我好笨,總是記不住音階,我真的是個五音不全鄉村女子呀?”英琪懊惱地說。英雷頭也不抬,冷冷地說:“臨時抱佛腳,不靈的,去拜雷先生慢慢學,小伙子不等著聽吧,是不是還有人在龍塘邊等你?”
英雪想起了英朔送的桃核串墜,有些嫉恨英琪了,在心底自問:小獵人英朔為什么要把竹笛送給五音不全的妹妹呢?英琪橫笛瞪眼,問道:“說什么呀,弟弟,你才有心事。你瞧,爺爺更有心事,都怪怪的?”
柳天罡坐在木凳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孫子孫女并不知道他的心事,英雷似乎能夠感應爺爺的心不在焉,英雷說:“爺爺,你別苦著臉,我好怕!”
“爺爺,你耐心點,再說說什么是音階,怎么對應竹笛的這幾個小圓洞?”英琪說。英雷譏笑了一聲,說:“二姐五音不全,爺爺怎樣耐心教你,你也學不會吹竹笛。”
英琪受了英雷的譏諷,這回到沒生氣,反而謙遜地問道:“弟弟,什么是五音?”英雷思索了片刻,認真地回答:“雷先生是這樣教的,人含五常而生,聲有五音即為宮、商、角、徵、羽。五音也代指人的發音,曲以五音為詞譜,彈奏及歌謠也與五音為曲譜,不識五音者謂之五音不全,五音不全者又豈能吹簫奏笛拉二胡呢?”
英琪聽了象是淋了一頭霧水,偏著腦袋問英雷:“弟弟,雷先生這樣教過吹笛,先生怎么沒有教我?”
英雷瞅了爺爺一眼,爺爺沒有對他的講解表示反感,也沒有贊許的神情,他繼續說:“雷先生身為人師,待學生從未有偏心,只是雷先生教授五音時二姐逃課了,記得吧,你逃課去龍塘中玩水沉溺水中,好象是一個美麗的青春女子救你出水,也許,那女子就是金魚仙子,你半月沒去天子祠堂聽先生講學授藝。還有莽村長大叔的女兒莽應紅,村里小伙子們背地里把你倆叫做逃課大王啦。”
英雷講的是事實,英琪不敢反駁,咧嘴笑了一下,不過,她咧嘴的樣子很好看:“我見男孩子們在龍塘里戲水,劃水打水仗,好快活,我也想去試試,可女子不敢在人前解衣戲水,所以只得瞅個沒人的時候去龍塘,男孩子們下水后都飄在水面,而我剛走進水中,就一股勁的往下沉,不知道為什么?”
柳天罡不慍非喜,嚴肅地說:“戲水如戲人生,需要學習,吹笛亦如人生,需要學習,只有學習才有技巧,勤學苦練,熟能生巧,不學者無術,老人們常罵,你小子不學無術,長大了娶不到媳婦,就是這個意思。雷先生授藝很認真,英琪的確是錯過了時光。”
英琪虛心聽講,意外地問道:“爺爺,你會吹竹笛?”
英雷立刻插話道:“英琪,你犯諢呀,爺爺吹笛奏簫,什么不會呀,你知道了爺爺的身份,爺爺年少時在王城金昌上的是尊隆學府,學府里的教習都是大學士,還要去講詩堂專修技藝,講詩堂的教習又都是大博士。”
“明白了,弟弟,”英琪把竹笛遞在爺爺手上,懇求道,“弟,不用說透,”她傳遞竹笛時,手腕上的金手鐲亮了一下,急忙扯袖口遮住金手鐲,因為英雪姐姐沒有這種金手鐲,“進弟恭請爺爺為孫女奏一曲。”她報出乳名,惹出爺爺淡淡一笑。
英雷瞅見了英琪二姐手腕上的金手鐲非常感興趣,他和英雪大姐沒有金手鐲,也有點黯然神傷。但他知道那金手鐲是莎羅王妃傳給英琪二姐的,他并嫉妒:“雷兒真心也想聽聽爺爺吹奏《祖龍頌》呢,夜闌人靜,正好聽曲,召喚大姐回家!”
柳天罡接過竹笛,慢慢地說:“吹一曲可以,不過,我可不教人,琪兒,學笛藝,去請教雷先生,雷先生曾做過宮廷樂師。”
英雪有些欣慰了,自問道:爺爺和弟弟沒有把我忘記,阿爸呢,哪去了?想到這里,她伸手從懷中摸出那些綠色的斷腸草葉片,真想輕輕地丟進了草叢間,自己不需要解憂除愁的斷腸草,但忽的又改變了主意,一點草藥揣著也許有用處。
“知道了,”英琪誠懇地回答道:“爺爺,珙兒也真心想聽,”她注意到了矮柜上的茶杯,又問道,“爺爺,吹笛需要喝茶潤潤嗓子吧?”英雷擺手要英琪別打岔:“吹笛需要情緒,英琪別擾亂,雷先生吹奏《祖龍頌》時,好像能看見天空有游龍飛舞,聽曲時務必心存恭敬。”
“弟弟,你真是雷先生的知音!”
“噓!聽曲,二姐。”
柳天罡拈笛先試了試音階,然后熟練地吹奏起來: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云中君猋遠舉兮云中。
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笛聲忽而清麗悠揚,忽而憂郁如泣,沁人肺腑,英雷和英琪聽得如癡如醉,怡心舒懷,而英雪悲愴,美妙的笛聲沖撞著她的心尖,但她不想再聽下去,自己必須面對命運的挑戰。
“唉,全都是苦中尋樂,琵琶女長公主就是一團火,會把柳家全燒光吧?”英雪走大門回家,關門時門杠哐啷一聲驚動了桃樹下的柳星瑞,他沒好氣地問道:“雪兒,哪去了,去找英朔,還是雷先生?”
英雪不想說實話,搪塞道:“誰也沒找,我去舅媽家找真惠表姐了。”
“蒙人,我去過真惠家找你,你沒去。”
“后來我去了應紅姐姐家,莽里楚大叔要去昌邑城,我想扯塊綢布疑襯衫給英雷。”
“騙人,我也去過莽村長家,都說沒看見你。”
英雪無言以對,幸好柳天罡爺爺呼喚柳星瑞,她跟阿爸一起進了廂房,爺爺冷靜地示意英雪坐下,她規矩的坐下,才繞了半圈小路,英琪和英雷已離開廂房,去找奶奶討要霄夜了。
柳天罡直言不諱:“雪兒,你阿爸和我有事與你商量,你已知道妹妹是國王的女兒……”
“是的,英琪是長公主,身份高貴。”英雪搶斷爺爺的話說道。
“英雪丫頭今天急躁了什么,”柳星瑞說,“仔細聽爺爺的說話。”英雪一激靈,兩手搭在膝頭上作出認真聆聽的樣子:“我明白,英琪要回九龍國王宮里了,爺爺有事交待。”
“雪兒,英琪是公主,更是你妹妹,”柳天罡神色憂郁,說話還是語重心長,“你妹妹身為公主,可并不尊貴,在藍翎王后眼中英琪就是個非除掉不可的琵琶女,宮中有人傳來消息,藍翎王后派出的緝拿琵琶女的王宮衛隊已到達安龍府衙,領頭的是王宮衛隊長柳天貌,安龍府孟繼堯府長也要派出官兵協助柳天貌緝拿琵琶女,英琪不是要回王宮,而是要躲開王宮來的公差,雪兒,火燒籬笆腳呀,如何是好?”
“爺爺,那柳叫花子認定了英琪就是琵琶女?”英雪問道。
“柳天貌認定十六年前失蹤的琵琶女就在我們家里,都怪我這張老嘴不關風,五天前失言了,”柳天罡悔恨自責,聲音低沉,“琵琶女的下場,雪兒聽說了,若英琪被抓進王宮,必定會被判處火刑,在王宮前的刑場上讓烈火焚身。最近王宮發生了幾件大事,才耽誤了柳天貌的行動。”
“國王的女兒回王宮順理成章,我還想當公主呢,”英雪說完話,自己也嚇一跳,捫住心口連連搖頭,“不、不、不,我不要當公主。”
柳天罡神情肅穆,怔怔的看著英雪,吃力地說:“雪兒,我和你阿爸商量了,想要你替下英琪。英琪的母妃莎羅已成庶人,保護你妹妹英琪,只有靠我們自己。”
“不、不,不可能,”英雪起來溜溜轉身,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氣,“阿爸,我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哪,爺爺,你是柳星闌國王的叔父,可我是你的親孫女,要我去送死,太狠心了吧?”
“雪兒,我們必須保護英琪,因為她是長公主!”柳星瑞語氣堅定地說。
“唔……英雪只是個弱女子……”
英雪捂住嘴巴不敢叫出聲來,撒腿沖出廂房,站在桃樹下手扶樹身仰頭望天,枝梢密密麻麻,天宇都被它們遮住了,根本看不到星星和月兒。柳星瑞手扶門框斜倚在門邊,但見英雪佇立于桃樹下,他也走出屋來:“雪兒,長公主安全,我們一家才有平安,保護長公主,就是保護你弟弟英雷。”
英雪背對柳星瑞,鼓起勇氣質間道:“阿爸,你應該也是九龍國王子,柳星闌國王昏庸,你為何不舉義旗,率義軍攻打金昌王城,剪除藍翎妖后,匡正社稷,救百姓于水火呢?”
“舉義旗就是造反,”柳星瑞驚慌地說,“小丫頭不得胡思亂想,造反是殺頭之罪。”
“長公主為琵琶女,就是朝廷欽犯,若想保護琵琶女,比造反更可怕,”英雪爭辯道,“人人偏心英琪,真的好可惡,英琪長公主是人,你的親女兒來弟就不是人?”
“你,雪兒,會頂嘴了,你長大啦……”柳星瑞無力再說下去。
“紫金宮的長公主是金,曼龍村村姑命如土!”
“你,來弟!”
記得小時候,自己處處讓著英琪,因為她是妹妹。三、四歲時的某天傍晚,她和英琪在廂房后的菜園里玩塑泥人游戲,英琪取泥土時跌倒碰墻,碰破額頭流了一點血,英琪告狀說姐姐搡了她,她挨了阿媽的巴掌,她沒哭,她讓了妹妹英琪;六、七歲時的某天,英琪從草樓上取得兩個雞蛋捂在灰堆里燒了吃,不料雞蛋暴裂掀起熱灰燙傷了臉,英琪說雞蛋是姐姐燒的,她挨了阿爸的鞭子,她忍了,因為英琪是妹妹;十一歲時,阿媽給姐妹同樣做了兩件花衣服,英琪先挑了自己的,穿了半天又覺得姐姐的好,鬧著要換,英雪原先沒讓給英琪,爺爺勸說后她還是讓給了英琪,因為她是妹妹;可現在因為英琪是妹妹,是長公主,英雪連命都得讓給長公主妹妹。
“這公平嗎,人世間,有讓命的姐妹嗎?”英雪暗自流淚,默默無語,真想找個地方傾訴辛酸,不能再去打擾雷先生,到底該去哪里呢,“章朔不是小獵人,他是柳英朔王子,江山不改,人都變樣了,只有自己依然是個曼隴村的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