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琪私下取笑英雪暗戀小獵人章朔,這種暗戀叫做單相思,她送給章朔的那一絡秀美發絲,把單相思糾葛成依依不舍的牽掛,把她折磨得不安和憔悴,她害怕英琪四處張揚,在曼隴村私戀男子會落下一個不正經的壞名聲。
“小獵人章朔是老獵人章納的養子,真名叫英朔,姓柳,全名柳英朔,有王室金手鐲為證,跟妹妹英琪的金手鐲一個樣。天呀,英朔與英琪是同父異母兄妹,他們的父親就是當今的國王柳星闌,英琪是九龍國長公主,英朔是九龍國大王子,我,柳英雪什么也不是,更沒有金手鐲,只是英朔的堂妹,我不能暗戀堂哥……天哪、天,羞死人了,跳進龍塘死了吧!”
英雪把章朔帶回家,在英雷弟弟的居室他把青布包交給柳天罡爺爺,爺爺打開青布包取出了刻有“英朔”二字的金手鐲審視一番作出結論,金手鐲是王室子弟身份證物確鑿無疑,爺爺也有過金手鐲,只是爺爺從不示人,因為爺爺選擇了隱世為農夫,兒子柳星瑞和孫女英雪,孫子英雷也就沒有了金手鐲。
英雪跑出家門,穿越樹林來到了龍塘邊,夜深人靜,湖面幽寂,摸索著走到取水的石階上坐下,輕輕的夜風拂不平她澎湃的心情。龍塘里每年都有一兩個溺水而死的人,據說溺水者都成了水鬼,水鬼轉世投生都要找一個替身,而龍塘深處的金魚仙子每次都只把溺水者的尸首送到水邊,她不管溺水者的生死。當然,英雪不會跳水尋死,那是弱者,弱者遇水才會溺死。不知者不為罪,認識和喜歡堂哥又有什么錯,英朔大哥,好好保存妹妹的秀發。
英雪希望阿爸或爺爺追趕她,可是爺爺和阿爸對她不管不顧,英雷弟弟好象著了魔,回到家只管睡覺,英朔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急急忙忙要趕回大西山去見駱麒大師,沒跟英雪打聲招呼就走了,這令英雪非常傷心,英琪守著病重的阿媽,英雪被冷落了,誰也不關心她,更不擔心她想不開去跳了沒有蓋子的龍塘。
“都說四歲的小王子柳英朔已溺死在天生湖中,小獵人章朔搖身一變成為大王子,爺爺深信無疑,這是真的嗎?原來小獵人這次來曼隴村不是來看我,是受什么駱麒大師的囑咐前來拜見爺爺的,枉費我一片真心割發相贈,恨你、恨死你,小獵人哥哥!”
英琪妹妹是在英雪身后的灌木叢中揀到的,十六年來英雪與妹妹一起長大,嬰孩時她就懂得把阿媽的奶水讓給妹妹吮吸,可現在英琪有了特別的身世,她是九龍國的長公主,總有一天,她會撇下她這個村姑姐姐進入九龍國紫金王宮成為一只高貴傲氣的金鳳凰。
“金鰓姐姐,”英雪知道了龍塘里住著一個金魚仙子,她真想喚出金魚仙子將這人妖仙渾然一體的世界問個究竟,可夜已深,不便打攪金魚仙子,她的輕聲呼喚傳不到湖面,“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心存疑惑就去找雷先生?”
秋月下的灌木叢仿佛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灰,英雪摸索著穿過樹叢,忽然腳尖一絆,絆到了一株草桿,順手拔起來看看,低聲吟誦:“斷腸草,斷腸草,七片葉無煩惱!”她驚問自己,“我需要嗎,斷腸草?”采了十多片綠葉揣進懷中,“找到不如撞到,留下點備用。斷腸草可要自己的命,也可斷送劉人的青春!”午夜已過,雷鳴雛先生可能已經安寢,這是英雪想得到的,但還是按捺不住要請雷先生為她排憂解難的欲望,身不由己的離開龍塘,抄近道走向天子祠堂。
天子祠堂座落在曼隴村西南面,有大道通向天子祠堂正門,英雪抄小道可以節省一半路程,但要穿過一片墳地,平時深夜里她獨自一人不敢涉足那片墳地,今夜她膽氣如虎,哼著小曲輕松走過墳地。兩棵桂花樹矗立在正門兩邊,象兩個無言的巨人守衛著天子祠堂。大門緊閉,從兩扇木板大門間透出來一縷黃黃的燈光,燈光投在地上象一條金色綢帶,綢帶在閃動,很像有人在大門背后扯動綢帶。
英雪見了燈光,繃緊的心弦舒坦了,雷先生一人住守天子祠堂,有燈光說明雷先生還在燈下夜讀,但晃動的燈光令她非常好奇。“唉,先生真是清苦,孤身一人總以詩書相伴,今夜何人為伴呢?”英雪舉手正要敲門,不料門板吱吜一聲開了半扇,她急忙閃身避在桂花樹的暗影里。
“柳師傅慢行,雷某就不遠送了。”雷先生的聲音英雪十分熟悉,雷先生在送客人,片刻后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蹭出門檻,回身對雷先生說:“先生請安吧,慧正多有打攪了。”
英雪認識那僧人,他是靈臺寺的住持,俗名柳承宗,法名慧正,爺爺帶她去靈臺寺拜佛時,慧正很喜歡她,爺爺囑咐她尊稱慧正為師公,但今夜她不想與慧正師公打招呼。慧正行色匆匆,拜別雷先生風一般隱去,消失在了大門側畔的樹林中。
雷先生正要關門時,英雪閃身出現在門旁,說:“先生,英雪有個困惑,煩請先生指教!”雷先生反應敏捷,依稀看清英雪就綻放了一個笑臉:“喲,英雪,忽的一閃,我還以為慧正法師言說的狐貍精來了呢。”英雪回答:“狐貍精只找年青人,先生文質彬彬、老氣橫秋、正氣凜然,小狐仙怎敢登門,英雷才找得到狐仙!”
雷鳴雛先生五十來歲的樣子,穿一件青布長衫顯得面癯骨瘦,須發花白更顯滿臉滄桑,儼然象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完全看不出他曾是金昌王城尊隆書院的大博士,并且敢于以嚴謹的學風得罪藍翎王后,但學究的氣質并未消失怠盡,他目光光深邃,卻面露慈祥,語氣溫和,看見英雪時又驚又喜。
“英雷是個好小子,男子漢總要有點英雄氣概,英雪不必多慮。”
“先生,慧正師公找你說了真的有狐仙?”英雪聯想到了翁美草芝,莫非她驚擾了法師。
“英雪,世上沒有妖怪,天上沒有神仙,鬼神都住在凡人的腦袋瓜里。”
“先生,鬼神之事,凡人難于評判,英雪自知此時打攪先生實為不禮貌,不過……”
“英雪,更深夜闃未能入眠,恐有煩心事攪擾你聰慧的腦袋了,進來吧。青春年少正當時,少女懷春無人傾訴,最是煩心的事,”雷先生側身讓英雪進門,然后隨手合上門板,“不必多言,英雪來訪,學兄雷鳴雛自當欣慰才是,夜誦一曲又何妨?”
雷鳴雛先生在英雪面前自稱“學兄”,可見雷先生的謙遜和對英雪的抬愛,英雪在雷先生面前自然也就不那么拘謹了,跟隨雷先生進了客房,自己搬個獨凳自然就坐了下來。
“喝茶?”雷先生問道。
英雪瞅著窗欞發怔,回答漫不經心:“不要了,夜茶難眠。”
天子祠堂的格局并不宏偉,進了大門便是兩廂房,正殿三間木房,殿宇簡樸,正中設有一個丈把高的神龕,供奉一尊猶如招財童子般的泥胎彩畫塑像,那就是傳說中三百年前曼隴村一戶莽姓人家喜得一子,滿歲那天自己就爬上堂屋神龕之上端坐著要爺爺奶奶、阿爸阿媽跪拜,阿爸生氣地抱下兒子,奶奶便用竹筷輕打孩子掌心三下,那孩子當晚得病半夜子時夭亡,三天后奶奶病逝,西瑤宮道士知道此事后傳言,那孩子為龍子下凡,可惜莽家無福,并建言曼隴村立祠紀念,因此天子祠堂也稱天子宮。
殿宇空闊,可為集會場所,右廂三間木房,為雷先生講學授業的課堂,左廂三間,是雷先生的起居室和會客、造飯的地方,場院正中植有一株紅梅,梅花開時落英繽紛。英雪曾在天子祠堂就讀幾年,少不更事時進進出出,總以為祠堂跟農家院落并無二致,今夜她才覺得祠堂信感親切。
“英雪,學兄從未見過你如此憂郁的樣子。”
“我很好,先生,真的。”
英雪坐在墨香飄然的客堂中,心情平和溫潤下來,思緒也就清晰了,準備向雷先生請教的相關英雷、英琪身世的問題,那是爺爺告誡過必須嚴守的秘密,如此這般,她也就沒有什么困惑需要雷先生指點迷津了,于是,她無話作話般的問道:“先生,那慧正法師深夜造訪,可是來看院中的梅花?”
“英雪,紅梅枝頭掛青果,法師自然不是為賞梅花而來。”雷先生悠然而答。
“聽說,慧正法師通曉天文地理,又可是為天窯山中的妖孽而來?”
“英雪,學兄實不相瞞,法師為大西山下的異相而來,三日前法師夜觀天相,察有一道金光閃入曼隴村,恐世相變幻,前來警醒學兄當心,遇事忍為上,以防不測。”
英雪知道雷先生所言異相所指,但不敢言破,只是敷衍道:“先生,您所教導,天垮下來自有長人頂著,事不關己,少言為妙。”她轉眼望著屋角里老舊書架上擺著的金黃色竹笛出神,那是雷先生教授她笛藝時用的竹笛,“先生所著《祖龍血書》,已寫多少篇章?”
“《祖龍血書》正在構想,這些日子也就修編一下《九龍國志》,”雷先生回答十分認真,“先生正在琢磨,九龍國志只記九龍國一國史事,香巴納大陸如今九龍、寶象、孔雀三國鼎立天下,九龍國王城金昌、寶象國王城金薩,孔雀國王城金川,好事之人將香巴納三分天下稱為西三國,先生取意將九龍國志改為《西三國志》,可先生力不從心,唯恐筆觸香巴納三國史事掛一漏萬,先生也很煩悶,畢竟曼隴村閉塞,天子祠堂也不如王城的尊隆書院。”
“先生志存高遠、竹筆如椽、文章錦繡,可也是追求經天緯地自找苦吃,做一個與世無爭、看輕紅塵的老先生過日子才快活自在,象我爺爺那樣坦然,天響炸雷心也不驚。”
“英雪謬言,學兄不惱。柳天罡二王子是一條龍,只是沒到龍抬頭之時!”
“梅花開時繽紛高艷,凋零時落塵為泥好悲慘!”
英雪望著院中的梅樹緘默下來,燈光照亮她的右側臉頰,臉頰透著淡淡的淚痕。雷先生洞察英雪心事,便說:“英雪,學兄一生甘守本份,不尋事不怕事。為學嚴謹,處事率性才吃了虧。不過,得罪了權貴學兄并不后悔,那慧正法師勸學兄,舌頭軟、蟲不食,牙齒硬、先糟朽。當為一點人生覺悟,學兄覺悟不晚,吾有小兒雷安臣效命鎖月關守備軍中,但愿他有所覺悟。扯遠了,英雪,是否想聽學兄吹奏一曲?”
英雪為之一震,笑道:“先生,剛才提到梅花,就請先生奏一曲詠梅之謠如何?”
“喲,英雪忽然想聽詠梅歌謠,必然是心之所感,學兄雷鳴雛自當效勞!”雷先生從書架上取下綴有紅絲帶的金黃色竹笛,試五音,即刻吹響如怨如訴的《有梅》:
“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有梅,頃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英雪專心地聽曲,卻為笛歌所傷,內心羞慚,自忖道:“在家中責備英琪妄聽湘夫人,而自己深夜而聞《有梅》,英琪的湘君是誰,自己的庶士又在哪里?英武的小獵人章朔可是誰的湘君,誰又稱為庶士,掃梅之筐又在誰的手里?又有誰知我心,不敢聽、不敢聽了,天哪、天,先生,笛聲蕩氣回腸,更令人愁腸百囀,罷了罷了,先生莫再吹!”她擔心自己臉紅。
一曲奏畢,雷先生拈笛而打量英雪,輕聲說:“英雪,學兄看你,心事更重了。大西山小獵人乘快馬來看過先生,你可見過章朔?他來匆匆去也匆匆,也是憂心忡忡,為何?”
“雷先生,別提小獵人章朔,那是誆人的大騙子……”
“英雪,小獵人章朔誠實有信如何騙了你?”
英雪一反心靜如水的聽曲的態度,不再回答雷先生的問話,霍然起身沖出客室,跑到梅花樹下坐在花壇圍石上偏著頭仰視幽邃的空宇,噓噓的嘆氣,喃喃自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待生死相許,三顆桃核掛胸前,絲絲熱情煞我心。”她低聲細語,不敢讓雷先生聽清。
雷先生手執竹笛慢悠悠走到楊樹下,問道:“英雪,有難事盡管說,學兄保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女孩子別太憂傷,愁眉不展不好看,笑口常開才美麗!”
“先生!”英雪起身直盯著雷先生看,忽的撲入雷先生懷抱嗚嗚的啜泣,雷先生慈父般撫弄著英雪的秀發,盡力以慈愛安慰英雪:“雪兒,我們本為師徒,亦如父女,有淚盡管流,可不能傷了身子……”英雪低頭啜泣時流露肺腑之言:“先生,我心里有了一個小伙,可不知他身居何處?”她沒有點明英朔,這是不能告人的秘密。
雷先生道:“雪兒有心了,或許明年紅梅著花時,可來樹下了心愿,可是為章朔憂傷?”
“先生,大西山中的一個小獵人不叫章朔,他叫柳英朔。”
“哦,章朔也好,英朔也罷,學兄都曾相識,他趕集賣山貨時,身帶一支紫色竹笛?”
“可是他、他把竹笛送給了英琪。”
“原來是這樣呀,竹笛無心,人有情了?”
“先生,保重。慧正師公的警言,您要銘記在心。”
有些事不能說得太透徹,英雪順開雷先生的手抽身就跑,雷先生說送她回家,她一陣風溜出天子祠堂,沒有回應雷先生,出門時她把大門拉了個嚴嚴實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