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緯的手摸索到左側繡架隱蔽處的螺絲凹槽里沒有螺絲釘，偏偏這個位置的螺絲釘很重要，它和右側螺絲釘一起承受著繡架的大部分力道。如果不擰好這兩處的螺絲釘，刺繡途中繡架崩塌，針腳受亂，繡品就算毀了。

經緯看向從她身側經過的監察員，試圖提醒監察員補一顆螺絲釘給她，卻見那監察員直接側過頭，假裝沒有看到經緯求助的眼神。

經緯不知道賽方用意何在，為了不影響比賽，她只能自己想辦法。

經緯在墨綠色的布袋子里找到一枚梅花起子，頓時明白螺絲釘是賽方給刺繡人準備的考驗。

經緯從繡架底部取出一粒螺絲釘安裝在了繡架左側的繡架凹槽內，隨后麻利地放下梅花起子，擦凈手，又擦凈繡架上的灰，最后用布條固定被取出螺絲釘的位置。

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做法非常大膽，把蘇唐看得吃驚，但他表面上并沒有任何表現，只是安靜地在經緯察覺不到的角落看著她。

如果說經緯在綁繡架的過程里表現出了細膩，那她在放緞子時就將大氣展現得淋漓盡致。經緯用兩指夾住緞子的兩端，輕輕一甩，緞子飛了起來，在半空中平整地鋪開，再落下時，均勻地掛在繡架上。緊接著用手把緞子的角落捻起，夾進繡架。

綁繡架、鋪軟緞，一氣呵成。

蘇唐心中驚嘆，不是說京尚繡坊凋零落魄，繡品沒人肯買，早就沒有刺繡人了嗎？

蘇唐無意間發現不遠處一位繡娘正盯著經緯，瞳孔微縮著，不懷好意，不知是認出經緯是京尚繡坊的人了，還是因為擔心經緯會奪了她的風頭。

蘇唐看了一眼她胸口的身份牌，42號張思怡。

蘇唐頓時感到這個名字眼熟，沉思片刻后想起來，幾天前，助理交上來一份新招募的刺繡人名單，名單里就有張思怡這個名字。

張思怡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蘇唐對她印象很深刻，她是蜀繡名匠張德民的孫女。家中世代刺繡，張思怡的繡藝也非常精湛，被評委組一致看好，認為她是西塘賽區冠軍候選人之一。

有監察員走向經緯，蘇唐眉心微動，難道他們知道了經緯的身份，要把她趕出去？卻見監察員走到了經緯的后座。

經緯后座坐著一位繡工，用手指擺弄著繡架，吊兒郎當、無所事事的樣子，不像是來參加比賽的，倒像是來喝閑茶的。

繡工的骨相和經緯有幾分相似，就此前蘇唐對經緯的調查來看，他應該是經緯的弟弟經乙。

蘇唐很吃驚，因為從調查的資料來看，經乙患有短暫性失憶癥，他的情況和其他人的情況有所不同，不發病的時候和常人沒兩樣，發病的時候腦袋一片空白，能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凈凈。據說是因為當年經母早產，經乙發育不全導致的，后來把家底掏空也只是稍稍緩解了病情。

蘇唐看經乙傻愣在那兒就知道他又犯病了。

京尚繡坊確實一蹶不振了，不然也不會連生病的人都叫出來參加比賽贏取獎金。

監察員提醒經乙：“這是比賽，請你認真對待，或者也可以選擇退賽離開。”

“比賽？”經乙詫異地看了監察員一眼，雙手檢查繡架，手臂稍用力，繡架被折成了兩半，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

經乙摸摸后腦勺，分明心里尷尬嘴上卻不肯承認，還嘀咕道：“就拿這種朽爛的木頭比賽，太小氣了吧。”

監察員氣得臉色鐵青，險些把一口牙給咬碎了，他提醒經乙道：“如果你繼續擾亂比賽，我叫保安了！”

監察員見蘇唐遞給他一個眼神，這才閉嘴，以為蘇唐要親自訓斥目無比賽綱紀的年輕人，誰知蘇唐轉身走了。直到監察員看到經乙從工具布袋里拿出了幾節木棍，才猛然意識到是自己錯了！

原來擺在經乙面前，隨便碰幾下就會斷裂的繡架并不是真正的繡架，它只是一個考驗。工具布袋里放好的木棍才是真正用來做繡架的材料。

監察員想起剛才自己誦念的比賽章程和細則，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居然忘了很關鍵的一點：綁繡架、破錦、穿針各是一項考點，如果繡架是賽方綁好的，參賽選手只需坐享其成，那還比什么？

有三個刺繡人也沒明白朽木繡架是考驗，直接在上面鋪軟緞，繡架散裂在地，急得滿頭大汗，一著急，把軟緞給劃傷了。

監察員倍感尷尬，卻倔強地不肯承認經乙是細心才發現了這點，而是誤打誤撞，畢竟他觀察經乙很久了，也忍很久了，經乙確實就是一副吊兒郎當無所謂的樣子。

蘇唐走到了經緯身后側，可以清楚地看到經緯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經緯拿出一盤線，準備進行下一項考點——破錦！

破錦，顧名思義是將錦線破開，俗稱劈絲。

蜀繡的繡線為蠶絲線，一根蠶絲線里有兩絨，一絨里面有八絲。經驗豐富的繡工、繡娘可以將兩絨輕松分開，又將八絲完整抽出。

如果說綁繡架和鋪緞子是多看多學就能掌握的，那破錦就必須多練，所以很考功底。

纖細紅酥手，綿長桑蠶絲，輕輕纏繞，蘇唐看得出神，腦海里漸漸回響起河水拍岸的聲音，想起那個溺水的小女孩兒，她的身體很冷，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撒手。當他為她排出水，為她做完人工呼吸后，她終于慢慢地蘇醒了。

小女孩兒睜開眼睛一邊哭一邊直愣愣地盯著他看，唯恐他溜走后她也會跟著消失一樣。

時隔多年，他依然會時不時地回想起那雙裝滿淚的眼睛，澄澈又閃耀。

經緯手法嫻熟，動作流利，兩指一捻，手腕轉動，整整十六條均勻細密的絲線就破開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裹了月色棉布的托盤里。

破錦這種需要格外小心的活兒，她輕輕松松就完成了，蘇唐著實驚訝，以為她要開始做下一個項目——穿針引線了。

可是，經緯并沒有急著進入下一步，而是捻起盤子里被分出的其中一根絲線，兩指掐住線頭繼續破錦！

經緯這么做太大膽了！

單就技藝來說，劈線時當然是劈得越細越好，繡出的繡品也會越細膩，可是——這真不是一般繡工就能做到的。如果見好就收，她完全可以憑著16根勻稱的絲線順利過了“破錦”這一關。

放眼看去，整層樓不少人都敗在了“破錦”這一關，或遺憾或惱怒，那些勉強能劈出16根絲線的，也少有破得均勻的。

蘇唐暗暗為經緯捏了把汗，擔心他接下來稍有不慎反倒把劈好的絲線給劈壞了，到時候評委組會認為她貪心不足，從而給她打下差分。

經緯面色不驚，胸有成竹，線頭在她指尖破開小小的缺口，隨后在力道的驅使下慢慢破開……

忽然，一聲震耳欲聾的打噴嚏聲響起！

經緯受到干擾，手本能一顫，絲線受力不勻，剛破開幾寸就斷裂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