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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孤舟蓑笠翁

“你醒了,年輕人。”

聲音從地下傳來,仿佛墓穴冤魂。陰森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黑沉沉,沙啞沉悶冰泉冷澀。只是這一聲,我渾身一個激靈,身上酥軟酸痛不治而愈。

咄咄腳步漸進,一張鬼魅陰森的臉就這樣從地下緩緩出現(xiàn),慢慢的向我飄來。腦袋,身子,籃子,然后是佝僂的腰。

老人摸索著,臉一直朝著另外的方向。定睛細看,那張風霜侵蝕的老臉上,兩只眼睛都失去了光彩,是灰白的顏色。

老人是看不見的。

“我在這里。”

老人聽見了,慢慢的向桌子摸索過去,打開菜罩子,里面是一只碗和一對筷子。他摸得很慢,將一碗飯捧到床前。

“謝謝。”我坐起來,胸前的薄被滑落腰間,也幸好老人看不見,要不然自己非春光乍泄不可。

老人遞過碗,摸索著坐在椅子上。

“后生啊,我這瞎了眼的老頭子都不嫌命,你眼明心亮的,何必想不開呢。”

額……我是意外落水好吧。

“老人家,不說這個了,你有手機嗎?借我。”

老人大笑:“你看瞎老頭子用得著這個東西嗎?”

“也對。”我挑起一口飯,這是用柴火鍋做的,香氣遠勝那些電飯煲的口味。

“這是哪里?”

“菜花島啊。”

西藍花島,我在港務監(jiān)督處的模型圖上見過,這個島的位置就在航道邊上,也正是欽江入海口的必經(jīng)之地。

“原來是這樣,那我到這兒多久了?”

“昨天傍晚退潮的時候,我出門收咸魚,聽到海潮的聲響不對,以為是大水母,沒想到是大活人。”

窗外已是夕陽,那就是昏迷一天。我是上午落水的,下午漂到這個地方,合起來就是一天半。如果是這樣,我的手機已經(jīng)失聯(lián)一天半,露涵該著急了。

“那,老人家您就一個人住在這里嗎?”

“當然不是。”他指著灶臺的方向,分明是一大捆的柴火,一個瞎了眼的老人是不可能準備那么多柴火的。“總有后生時不時上島休息的,明天或許有人來吧。”

也就是說至少明天才會有一條船靠岸。

“來來來,嘗嘗地窖的泡菜。”老者打開一壇,香辣四溢,想起他剛才從地窖口出來的時候,就提著什么東西,必是泡菜無疑了。

“謝謝。”折騰了這么些時候,我也是餓極了,加上泡菜味道極好,不自覺便將一碗飯全部吃光。

老者聽我放下碗筷,問道:“你也吃飽了,該老頭子說說你了。”

“您問吧。”

“那個高云馨是不是不要你了。”老頭子板著面孔,“人生很長,你還有家人朋友,為一個紅粉骷髏,不值。”

“等等!”我驚訝于這個名字,一時反應不過來,我都把她拉黑了,再說老頭子也看不見啊。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我……說了夢話?”

“瞎老頭子看不見,耳朵卻聽得清哩。”

怎么會這樣!我慌了,我要喊也該喊趙露涵的名字啊。

“大爺,這絕對是個誤會!我跟女朋友的感情很好,這個女人我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額不,應該是一點私人關系都沒有!”

“那她一定欠了你很多錢。”

“額……其實她是我老板,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害怕被開除吧。”

對!我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這個,肯定是這樣的!

老人大笑:“老頭子見了大半輩子的人,生張熟魏多了。人呢,總是在不能自圓其說的時候,編個借口騙自己。”

“我也是嗎?”

“一半一半吧。”

我突然來了興趣,這個老頭子雖然眼瞎,但談吐之間頗有氣度,“紅粉骷髏”,“生張熟魏”,可不是一般漁村的老頭子能說出來的詞語。

“什么叫一半一半?”

“剛才老頭子從地窖里出來,平常人早就以為見鬼了,你一點都不怕。這是一半!”

“那另一半呢?”

“朝我說謊騙自己,這是另一半。”老頭子聲調甚是篤定,這讓我更不自在了。

“我可以解釋的。不怕鬼,是因為我是個唯物主義者,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本就是無所畏懼的。至于那位高董事長,我更多的是畏懼。”

老頭似乎更感興趣了:“董事?”

“就是高翔集團老板的女兒。你只需要知道,她是那種很可怕的人就行了。”

“也就是說,你不是自殺?”

“真不是!我就在江邊散步,沒想到那個修江堤的那么偷工減料,還帶坑!對了!我手機呢?我失蹤了兩天一夜,爸爸還在醫(yī)院躺著,女朋友該急死了。”

“等著,老頭子給你拿。”老人靠著拐杖撐起身子,慢慢悠悠的向房間外走去。

“算了吧。”我叫住老者,“泡了咸水一準不能用了。”

老頭子笑了:“你這后生有意思,別人都是先有想法再找原因,不到黃河不死心。你是先看原因,然后產(chǎn)生想法。奇!”

額……好有道理啊。

“可能是因為我的人生不能有誤差吧。”

老人點點頭:“好個不能有誤差。老頭子我也沒有誤差,倒是釣了一輩子魚啊。”

呵呵,這不是一個意思好吧。看在老人家好心救了我的份上,我收斂鋒芒,只是禮貌的笑笑。

“你的衣服應該干了。”老者站起來向外走。

天已經(jīng)黑了!我差點想叫住老人,可轉念一想,他根本看不見,白天黑夜對他而言原是一樣的。

少頃,老者返回,我的衣服也一起回來了。這一次,老人腰間多了一臺小收音機。

我穿上衣服,分明聽見收音機里不是播放音樂,而是財經(jīng)新聞。一個瞎了眼的釣魚人,他為什么要聽財經(jīng)呢?

老人在墻邊摸索,沒多久他從一個陰暗的角落找出了一根魚竿。

“老人家這么晚了你要釣魚?”

“我一個瞎子,困了就睡,醒了就吃,哪有什么早晚呢?”

“我陪你吧。”雖然還有些酸痛,不過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起床了。

“后生有心了,走吧。”

老人將我?guī)洗a頭,細細長長的鋼筋水泥結構物。海濤在一側拍打,不時有飄起的浪花自頭頂落下。

我攙扶著他,替他拿著魚竿。一上手就知道,這魚竿是極普通的貨色。因為好的魚竿是碳纖維的,輕盈且堅韌,而這把魚竿卻略顯沉重,并不適合老年人。

“到了,就這里吧。”

老人撂下馬扎,我們就這樣并肩坐著,浮標漸漸與海水的顏色分開,紅綠相間的浮標就像一盞燈塔,在玄色海面上照出一片小小的光環(huán)。

沒有手機,也沒有書本,只有海潮破碎的聲音。沒有月光的夜晚,我甚至看不清咫尺之外的釣魚人。世界仿佛一下子清凈了,只有我和那個魚漂僅存于世,我默默的注視著它,晃晃跳跳。

“這是魚在咬餌么?”

“噓……”老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仍然是那么淡定,仿佛魚漂在他眼里根本沒有動過。我開始著急,他是個瞎子,應該是看不見魚漂的,他怎么知道魚有沒有上鉤呢?

須臾,魚漂整個在海面上消失,曾經(jīng)微光照耀的地方現(xiàn)在漆黑一片。

“老先生。”

老人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激動,他緩緩攪動魚線,忽而伸長忽而縮短。搏斗許久,魚終于支撐不住,被老頭子拉出水面。

“大魚呀!”我激動得喊起來,這條魚少說也有四五斤,難怪力道這么大。

老人笑道:“后生,幫我撈起來吧。”

我抄起網(wǎng)兜,順著波光粼粼的地方一網(wǎng)而下,那條鱸魚就這樣被我收入囊中。

老人摸了一下,拆下魚鉤,隨手便將魚兒丟入海中。

“啊?”

“太小了。”

三四斤的鱸魚還小?他最大也不過五六斤吧。話到嘴邊,我還是保持了沉默,畢竟人家對我有救命之恩,他說小那就小吧。

“老先生,您眼睛看不見,怎么知道魚咬餌的呢?”

老人呵呵一笑:“老頭子眼雖瞎,這心可亮堂著呢。”

想起我現(xiàn)在滿身的煩惱,若是有老人家這般開心就好了。

“老人家活得那么開心,真的很難得,晚生羨慕。”

海風增大了,老人又調了調收音機的音量,讓他可以聽到消息。他不是很在意魚,但很在意收音機。

“您老還喜歡財經(jīng)呢?”

“怎么?后生也會?”

“我有CFA證書。”

老者大笑:“還是專業(yè)的咧。那給我老頭子說說,MACD是個啥?”

“簡單地說就是12天收盤價的平均值畫一條線,26天收盤價的平均值畫一條線,兩條線的差值反應了股價上漲或者下跌的速度。很多人喜歡在兩條線靠在一起的時候買入股票,認為這是漲跌的平衡點。”

“你覺得呢?”

“我認為不是。既然股票盈利取決于股價的上漲,那么必然存在一段時間,以上漲為主要趨勢。恰恰相反,買入點不是什么平衡點,而應該是失衡點,在上漲的速度放大點買入,這樣即使?jié)q勢趨緩,也依然能夠在平衡點賣出,至少不會大幅虧損。”

老者大笑不已:“后生入彀中矣。什么MACD,他是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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