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樣對你真的好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就像必剩客餐廳里看著她的時候一樣。我們就像石雕一般凝固在寂靜的辦公室里,兩雙眼睛互相逼視著對方,目中寒光如同浪輝雪刃,靈魂之劍在空間之外凄厲搏殺。如果說第一次高云馨放棄了無所謂的斗氣,那么這一次她篤定的向我亮劍。狹路相逢,有進無退。
我們對視了十分鐘,甚至更長時間。
“眼睛干了沒有。”高云馨冷冷的問我。
“干呢。”
“那眨眼啊。”
“不要。”我才不上她的當。
高云馨眼睛酸痛,卻咬死不肯放棄,她微微揚起頭顱,強硬制住眼皮的跳動,眼淚控制不住的溢出。
“爸爸。”高云馨突然一聲呼喚。
我嚇了一跳,她的爸爸自然就是高翔集團真正的持股人。就在我轉頭向門口看去的瞬間,我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高云馨的下巴幾乎翹到天上,鼻子哼出一股冷風。
“兵不厭詐。”
“孩子氣。”我毫不客氣的回懟,“想做什么就做吧,要我低頭是不可能的。”
高云馨心中也許已經用油鋸將我撕成無數碎片又丟進碎木機碾成肉醬,但是在現實里,她只是靜靜的站著,完全沒有了剛開始那般瘋狂。
這是一個憤怒到極點時,反而會冷靜下來的女人。
“強扭的瓜不甜。你不愿意,我就不逼你。”高云馨終于坐下來,從包里挑出一個煙盒。纖細的香煙就這樣架在她的手指上,星星火光。
“但是,我背負高家的命運,任何事情都不容僥幸。”
“說吧。”我已經猜到了什么,這樣無休止的糾纏總不是個辦法,找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協議未必不是最好的解決途徑。
“簽一份保密協議,承諾從高翔離職后兩年內,不得從事某些敏感行業。”
我看著翹起小腿,吞云吐霧的高云馨,仍然是一身黑衣裙,顴骨突出,面露兇光,歐洲黑狼般的女人。
原來是這樣。
是的,這是一個說得通的理由。高云馨畢竟是多吃了幾年飯的大姐,她孤獨的管理著一家公司,不敢相信任何一個人。即便是自己親弟弟信得過的人,也不例外。
我沉思片刻,問她:“高董,一定要這樣一份協議我才可信嗎?”
“人都是自私的,在有機會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選擇讓別人承擔不利后果。只有當這個選擇的代價足夠高的時候,人才是守信用的。”高云馨的聲音如此冷定,仿佛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簽!”在那一瞬間,我對眼前的黑衣麗人產生了一絲同情的心理,不信任任何人的心境我是可以理解的,在我小時候,任何同齡人都不可信任,只有書本和老師是我最可信的朋友,只有成績是我最有力的護身符,只有出人頭地才是我唯一的出路。那是一種別樣的孤獨,不顧一切,只為獲得更多的力量,不讓別人欺負自己。
我可以理解高云馨的敏感。她不僅擁有著力量,同樣也擁有著更敏感的權力。
“我只想說,我可以理解你。我和你一樣,曾經無所不用其極的追求力量,只有絕對的實力才能帶給我安全感。只不過,我追求的最終目標很簡單,一套大房子就夠了。而高董你,也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高云馨搖搖頭:“不!你追求的不僅僅是一套房子,而是站著掙錢去買一套房子。”
她的語氣不再冰冷,變得幽婉緩和,煙嗓在那一刻重新回到她身上。好像今天所有的憤怒都源于我給她帶來的不安全感。
“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賺錢有很多種門路,最快的方法是躺著掙錢,最普遍的方法是跪著掙錢,站著,還想掙錢,純屬腦子有坑。在商言商,我絕不會像你這樣。”
高云馨的話里信息量可真大。我很想懟她一句,難倒你躺著掙過錢嗎?話到嘴邊卻是忍住了。雖然這個女人是如此的冷艷絕決,但用妓女來暗喻人家還是過分了。
“我這個人腿直,跪不利索。”
哈哈哈哈哈。高云馨大笑。
“你確實很幽默。我上萬塊錢拼一個飯局,低聲下氣的求著人家來吃飯,這樣才簽到幾張單子。你憑什么可以要你那可笑的‘尊嚴’。”
“我沒有簽到嗎?”
“簽到啦,把利潤都放走了,簽到又如何呢?”高云馨仿佛一只母貓,遞過一只U盤,戲謔著自己的獵物。“要不要幫你掛個牌子,就寫不收代理費。”
我接過高云馨的U盤,返身打印文本。
“看來我們真的是三觀不合。”
高云馨的語氣已經轉為不屑:“多吃幾年米,你就會發現我的話是對的。你本來有兩次機會抓住真理,把它緊緊地握在手心里。可惜,這么聰明的人,最終還是被自己的世智辯聰所誤。”
“就算你是對的。但一個人為了錢連感情、尊嚴都可以出賣,最終又能剩下什么呢?”我取下打印紙,簽上自己的名字,將紅色的手指印牢牢地按在簽名上。
“丟掉的東西都可以買回來。你,只是沒有經歷過沒錢的絕望。”高云馨奪過簽字的保密協議,這是一份格式合同,內容不會有什么差別。
這個高云馨,真夠自戀的。
“在這里沒有經歷過窮困的人,好像是你吧,高小姐。”
“你,會知道的。”高云馨收起保密協議,“等你經歷過欺騙與情感的綁架,你才能領悟到金錢的真正含義。”
金錢的真正含義?懂的,你手上的江詩丹頓嘛。
高云馨看著我的眼睛,用眼神訴說她的信念。
“不知怎的,今天就是想多說一句。”高云馨開口,“當你最親愛的人躺在病床上,需要五百萬救命,而你這時候在中心城市有一套房子,你就可以救她。如果你沒有,無論你有多少感情,多少尊嚴,都換不回她的命。”
“郭季軍,你什么都不懂。”高云馨甩下一句話,甩開大門。
門外已經站滿了人,所有人都低著頭,戰戰兢兢的等待。看到高云馨出現,所有人都緩緩后退,讓出一片小地方來。
高云馨掃了所有人一眼,一時寒風心起,不寒而栗。
“我代表公司管理層,認同郭代經理的意見。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公司的規定就是用來遵守的,不存在法不責眾的例外。你們都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應該知道家法。下面,念到名字的人去財務處領取兩個月工資。”
高云馨取出文件,正是我桌上那一份,前任經理對各中層干部的評價打分。
“陳鹿!”高云馨淡淡的念出這個名字。
陳鹿面容呆滯,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是呆呆的看著前方。她正是評價表上的倒數第一名,年過三十的女人。她沒有獲得去廚房洗盤子的機會,而是直接開除。
第二個,第三個,評價表上冰冷的排名就是此時的裁員名單。我在攝像頭錄像上看到的那九個人,有的就在名單里,有的并不在。
當念到第五個名字的時候,高云馨終于停下。所有人都已經瑟瑟發抖,聽到名字的人甚至哭得無法站立,被同事攙扶著離開現場。
“還有一些人沒有念到名字的,等管理層商議之后,再作出處罰決定。”
“第二件事,郭代經理從今天開始,卸任五洲大酒店經理職務,由羅普先生兼任。”高云馨宣布完所有的事情,人群就像被一斧子劈開的黃油,自動散成兩排。
她回頭看著我。
“跟我走。”高云馨的語氣依然冰冷。
我不想跟她走。但有一句話她說得很對,錢也許不能買來感情,但他可以維持這份感情。可以讓自己心愛的女人不用承擔風霜雨雪,不會因為窮困潦倒而受傷。活著,才有愛情,死了,就只剩下思念了。
我硬著頭皮,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高翔公司最不受歡迎的新人。
遠處車燈晃動兩下,高大的輪廓比高云翔的吉普還要大一圈。
悍馬,一輛已經停產的車子。
“謝謝高總送我。”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高云馨面無表情,“有些話即便是最親的人也是不可以明說的。你很聰明,我知道你知道。”
“比如?”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疼愛我弟弟。我知道他對做買賣根本就沒興趣,他喜歡打拳,想做職業拳手。如果不是父親,他現在應該已經進入職業賽了。”
我不敢答話,這也許是另一個陷阱。
高云馨一腳油門,車子就像裝上了火箭,突然橫出路面。
“你跟他相處的時間也不短,應該知道怎樣才是對他好。我照顧他一輩子,不好嗎?”
我完全笑了出來,雖然我知道現在這么笑一點也不明智。也許這就是我的弱點,我幾乎不能隱藏自己的情感,這一點就連高云翔也比我強上許多。
“挺好的,爸爸安排上半輩子,姐姐安排下半輩子。”
你們真的在乎過高云翔的感受嗎?然而我很快就后悔了,一個連自己的感受都不在乎的人,根本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