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一部古羅馬史
- (英)瑪麗·比爾德
- 4507字
- 2021-01-08 09:52:13
考古學、暴政和強暴
公元前6世紀,羅馬無疑是個小型的城市社區。判定由茅屋和房屋組成的區區聚落何時成為意識到自己是個擁有共同身份和志向的社群常常很不容易。但有序的羅馬歷和與之相伴的共同宗教文化與生活節奏很可能可以上溯到王政時期。考古學遺跡同樣確鑿地表明,公元前6世紀的羅馬已經擁有了公共建筑、神廟和一個“城市中心”,這是存在城市生活的明確跡象,即便按照我們的標準來看是小規模的。這些遺跡的年代仍然存在爭議:沒有任何一項證據的年代測定能讓所有的考古學家達成一致,而新發現總是在改變我們的認識(盡管并不總是像其發現者所希望的幅度有那么大!)。不過,現在只有非常堅定和思想狹隘的懷疑者才會否認該時期的羅馬擁有城市特征。
這里所說的遺跡發現于后來的羅馬城地下的幾個地點,但關于早期城市最清晰的印象來自羅馬廣場地區。公元前6世紀,廣場的地面被人為抬高,并修建了一些排水設施,兩者都是為了保護該地區免遭水淹;地面上至少連續鋪設了1到2層沙石,使其可以被用作社群的共享中央空間。本章開頭提到的銘文發現于廣場一頭,就位于卡庇托山的斜坡下,那里曾是一處擁有戶外祭壇的早期圣所。無論該銘文究竟表述了什么內容,它無疑是某種公共布告,其本身就暗示著存在一個框架,由一個結構化的社群和受認可的權威構成。在廣場的另一頭,一群后期宗教建筑(包括與維斯塔貞女相關的)下方最早期地層的發掘物顯示,它們可以上溯到公元前6世紀,甚至更早。不遠處還發現了差不多同年代的一系列相當大的私人房屋的零星遺跡。這些遺跡的數量非常少,但讓我們依稀看到了一些富有的大人物在公民中心旁過著奢華的生活。
很難知道如何把這些考古遺跡與關于最后幾位羅馬國王的文學傳統密切地匹配起來。一些發掘者想讓我們相信,廣場附近的一座公元前6世紀的房屋實際上是“塔克文家族的宅邸”(假設這宅邸確實存在過的話),但這種想法幾乎肯定是走過頭了。不過,羅馬人在關于王政時期最后階段的敘事中對國王們所資助的營建活動有所強調,這同樣不太可能完全是巧合。兩位塔克文都被認為曾主持了卡庇托山上的朱庇特大神廟的落成儀式(后來的羅馬作家們很容易混淆這兩位國王),他們據說還都建造了大競技場(Circus Maximus),并委托建造了廣場周圍的店鋪和柱廊。除了幾座神廟的營造被歸于塞維烏斯·圖利烏斯名下,他還經常被認為在羅馬城周圍修建了防御墻。城墻是存在著共同社群情感的另一個重要標志,雖然現存的名為塞維烏斯墻(Servian Wall)的防御工事大部分不早于公元前4世紀。
20世紀30年代,人們創造出一個意大利語短語“La Grande Roma dei Tarquini”(“塔克文家族的偉大羅馬”)來形容這個時期,這種說法也許并不那么有誤導性——當然,這主要取決于“偉大”究竟意味著什么。在絕對和相對意義上,當時的羅馬仍然遠遠稱不上“偉大”。但與100年前相比,它已經是更大和更加城市化的社區,這無疑得益于其有利于貿易的優越地理位置和靠近富有的埃特魯里亞。從我們對公元前6世紀中期該城規模的了解來看(其中一部分判斷不可避免地屬于猜測),當時的羅馬比它南面的拉丁人定居點都大得多,至少與北面最大的埃特魯里亞城鎮一樣大,人口可能達到了2萬至3萬,雖然遠遠不及同時代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希臘人定居點宏偉,而且規模要小得多。也就是說,羅馬無疑已經是當地的一支重要力量,但在任何方面都還稱不上出眾。
并不是所有被羅馬人歸于兩位塔克文王名下的城市發展都配得上“壯觀”一詞最明顯的意義。出于羅馬人對城市生活基礎設施特有的關心,后來的作家們稱頌了他們修建下水道——即大下水道(Cloaca Maxima)——的成就。在這一著名建筑留存的部分中,到底有多少可以上溯到公元前6世紀,我們還遠遠沒有弄清:仍能探索的大段用磚石砌成的部分繼續承載著一部分現代羅馬城的積水和浴室污水,它們是幾個世紀后建成的。現在看來,建造某種排水系統的最早嘗試可以上溯到更早的公元前7世紀。但在羅馬人的想象中,大下水道一直是被歸于最后幾位國王名下的羅馬奇跡,狄俄尼修斯充滿熱情地表示:“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工程,無法用語言形容。”他所指的想必是他身處公元前1世紀時所能看到的。但大下水道也有更黑暗的一面:它不僅是奇跡,也讓人想起了殘酷的暴政,羅馬人認為后者是王政時期的結束標志。在一個特別駭人聽聞和匪夷所思的故事中,老普林尼——即蓋烏斯·普林尼烏斯·塞孔都斯(Gaius Plinius Secundus),一位了不起的羅馬博學者,現在主要作為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的著名受害者之一而被人銘記——描繪了羅馬城的人民如何因為下水道的建造工程而精疲力竭,以至于許多人選擇自殺。作為回應,國王將自殺者的尸體釘上十字架,希望用這種刑罰帶來的羞辱震懾其他人。
圖22 一段留存的大下水道。最初的下水道可能完全不像后來建造的這段一樣宏偉,但這是羅馬作家們在描繪塔克文的建筑工程時心目中的形象。一些羅馬人夸口說能在里面劃船。
不過,羅馬人認為最終導致王政垮臺的并不是窮苦勞動者遭受的剝削,而是性暴力:國王的一個兒子強暴了盧克萊提婭。這起強暴事件幾乎肯定與劫掠薩賓婦女一樣充滿神話色彩:對女性的攻擊象征性地成為王政時期開始與結束的標志。此外,后來講述這個故事的羅馬作家們很可能受到了希臘傳統的影響,后者經常將暴政的盛衰同性犯罪聯系起來。比如,在公元前6世紀的雅典,據說庇西斯特拉托斯家族的統治是因為統治者的弟弟對另一名男子的伴侶求愛而被推翻的。但無論是否屬于神話,盧克萊提婭遭遇強暴標志著羅馬剩余歷史中的一個政治轉折點,其道德意義也成為爭論的話題。幾乎從那時開始,通過波提切利(Botticelli)到提香(Titian)和莎士比亞,再到本杰明·布里頓(Benjamin Britten),該主題在后來的西方文化中被不斷重新演繹和想象。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的女權主義裝置藝術《晚宴》(The Dinner Party)上有差不多1000名世界歷史中的著名女性的名字,盧克萊提婭甚至也在其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李維添油加醋地講了這個屬于王政時期最后時刻的故事。故事開頭,一群年輕的羅馬人在包圍附近的阿爾代亞城(Ardea)時試圖找點樂子消遣。一天晚上,他們酩酊大醉后開始爭論誰的妻子最美,其中有個盧基烏斯·塔克文·科拉提努斯(Lucius Tarquinius Collatinus)建議他們干脆騎馬回家(只有幾英里路程)親自驗看那些女人。他聲稱,這將證明自己的盧克萊提婭是最出色的。事實的確如此,當其他人的妻子趁著丈夫外出而尋歡作樂時,盧克萊提婭卻做著一位有貞德的羅馬婦女應該做的事——和女仆一起紡紗。然后,她盡職地為丈夫和客人們奉上晚飯。
但故事隨后開始變得可怕。因為我們被告知,塞克斯圖斯·塔克文(Sextus Tarquinius)對盧克萊提婭產生了致命的激情。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騎馬來到盧克萊提婭家。再次受到禮貌的招待后,他走入她的房間,手持長劍向她求歡。當死亡威脅沒能讓她就范后,塔克文轉而利用了她對恥辱的恐懼:他做出威脅要殺死盧克萊提婭和她的一名奴隸(在提香的畫中可以看到,見彩圖4),讓她看上去仿佛是在進行最可恥的通奸時被抓個正著。面對這個威脅,盧克萊提婭屈服了。但當塔克文回到阿爾代亞后,她派人找來丈夫和父親,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然后自殺了。
圖23 作為女性的重要美德之一,忠貞在許多情境中得到了強調。這枚鑄于2世紀20年代的哈德良皇帝銀幣描繪了人格化的忠貞女神像一個羅馬好妻子那樣恭謙地坐著。她周圍的“COS III”字樣是為了祝賀哈德良第三次擔任執政官,這暗示了男性的公共聲譽和女性的得體行為之間存在某種聯系。
此后,在羅馬的道德文化中,盧克萊提婭的故事一直是一個特別有力的意象。對許多羅馬人來說,它代表了女性美德的一個關鍵時刻。盧克萊提婭之所以自愿付出生命,是因為她失去了李維所說的pudicitia,即她的“貞潔”,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忠貞”(至少對女人而言如此),它界定了羅馬夫妻之間的關系。但另一些古代作家覺得這個故事沒有這么簡單。有些詩人和諷刺作家不出意料地質疑忠貞是否只是男性對妻子提出的要求。在一首淫猥的警銘詩中,馬庫斯·瓦雷利烏斯·馬提亞利斯(Marcus Valerius Martialis,簡稱“馬提亞爾”)——他在公元1世紀末寫了一大批睿智、活潑和淫猥的詩——開玩笑說,他的妻子只要愿意就能在白天做盧克萊提婭,而晚上做妓女。在另一句俏皮話中,他質疑“盧克萊提婭們”是否真的表里如一;他猜想,在丈夫不注意時,即便那位著名的盧克萊提婭也是喜歡小黃詩的。更嚴重的是盧克萊提婭的過錯問題和她自殺的理由。在一些羅馬人看來,她仿佛更關心自己的名譽,而非真正的忠貞,后者顯然取決于她的思想是有罪的還是無辜的,而非她的身體,并且它也完全不會受到與奴隸通奸的誣陷的影響。公元5世紀初,十分熟悉異教經典的圣奧古斯丁對盧克萊提婭遭到強暴提出了質疑:她最后不是同意了嗎?在這里不難看到我們自己對強暴和由此引起的責任問題所持有的某些觀點。
與此同時,這還在根本上被視作一個政治時刻,因為在故事中,它直接導致國王被逐和自由共和國的肇始。盧克萊提婭剛剛自盡,陪同她的丈夫一起來到事發現場的盧基烏斯·尤尼烏斯·布魯圖斯(Lucius Junius Brutus)就從她身上拔出匕首,并發誓讓羅馬永遠擺脫國王(她的家人因為過于悲傷而說不出話)。當然,這個預言一定程度上是事后虛構的,因為公元前44年針對懷有稱帝野心的愷撒發起政變的那位布魯圖斯就自稱是這位布魯圖斯的后裔。在確保獲得軍隊和人民的支持后(他們對強奸感到震驚,而且受夠了修建下水道的勞動),盧基烏斯·尤尼烏斯·布魯圖斯迫使塔克文父子流亡。
圖24 羅馬廣場上仍然矗立著后來重建的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神廟(Temple of Castor and Pollux)殘存的3根柱子。神廟的其他部分基本被毀,但臺階的傾斜基部仍然可見(左下方),演說者經常在這里對人民講話。神廟的地下室曾有各種不同用途,這扇小門提醒我們注意到了這一點。發掘顯示,這間地下室里曾經開過一家理發店/牙醫鋪。
塔克文家族沒有束手就擒。李維的相關記述令人難以置信地扣人心弦,根據他的說法,“高傲者”塔克文曾試圖在城中向革命者發起反擊,當反擊失敗后,他又與埃特魯里亞的克魯西烏姆城(Clusium)國王拉斯·波塞納(Lars Porsenna)合兵一處,他們包圍了羅馬,意圖恢復王政,結果再次被剛剛得到解放的居民勇敢地擊敗。比如,我們讀到,英勇的“獨眼”賀拉提烏斯(Horatius Cocles)憑借一己之力守衛臺伯河上的橋,阻止了埃特魯里亞軍隊的進攻(有人說他在戰斗中陣亡,也有人說他得以凱旋,如英雄般受到歡迎);還有克洛伊利婭(Cloelia)的英勇舉動,她和一群年輕人被波塞納俘虜,但勇敢地游過臺伯河回到城中。李維表示,羅馬人的頑強最終令埃特魯里亞人感到震驚,后者干脆拋棄了塔克文。不過,也有一些不那么具有愛國色彩的版本。老普林尼不是唯一相信拉斯·波塞納一度成為羅馬國王的古代學者;如果是這樣,此人可能是另一位失蹤的羅馬國王,而王政也會有截然不同的結局。
按照標準故事的說法,被波塞納拋棄后,塔克文前往他處尋求支持。公元前5世紀90年代(具體日期有爭議),在離羅馬不遠處打響的雷吉魯斯湖戰役(Battle of Lake Regillus)中,他和他在附近拉丁城鎮中招募的盟友被最終擊敗。這是羅馬歷史上的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時刻,但顯然在一定程度上帶有神話色彩,因為據說有人看見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這兩位神明幫羅馬人作戰,后來還在羅馬廣場飲馬;為了感謝他們的幫助,人們建了一座神廟。雖然經過多次重建,這座神廟仍是廣場的地標之一,永遠紀念著羅馬人擺脫國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