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夢想之地(三)
- 一群小人物,幾條人生路
- 萊昂獅子
- 5702字
- 2024-01-21 00:04:56
幾道長長的鋼架板面從海岸向遠海延伸,仿佛終點便是那個方向上的那個島,但是在一個直角轉彎后便戛然而止。在圍繞這個能在海面之上站立的平臺的圍欄之中有一截空段,靠岸的船只從這里推下登客梯,一個新興的交通樞紐開始發揮作用,讓人們到這里來,到別處去,自由如同彼時在船頂翻飛的海鷗。
但是在深夜十分,這里在海水退潮也露不出的部分,冰冷的空氣與水汽和吸走熱量的鋼鐵讓這里變得無比寒冷。安保站已經關閉,只有門口的吊燈照亮著一排空無一人的冰冷座椅,夜色之中燈光的白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鐵青色。
這里已經離海岸有了距離,那邊即使平時再混亂,夜晚足夠地長也會讓大多數人被黑夜打敗。一個有著光明且無比安靜的地方,相比起黑暗同樣適合人冥思。
特拉格站在直角轉彎處的登船口,注視著水下不知是映照科爾島的光環還是月光與星光的波光。一截缺失的圍欄,就好像在慫恿失意之人從那里踏上幻想之地的歸途。
他真的這么做了,站在邊緣向前邁出腳步,身體中心前傾,后腿自根向趾脫離支撐面浮空完成人類行走的一個無比普通的循環。落水聲并沒有響起,特拉格回到了原處,靠在旁邊的欄桿上。
側身而立,一邊是“不夜城”科爾島,一邊是未至寒季已然冰冷的水面。臨水而感到的寒冷在他的身上揮之不去,即使在平時的連帽衫的外面多加了一件夾克,又再裹了一條圍巾,為了保暖而穿搭怪異——無論多少次重塑身形,這當然還是特拉格,一個暫時“無可救藥”的人。
“觀察一只惡魔的出生或死亡,會讓你受益匪淺。”
希諾是一位善于傾聽,善于協調和處理事務的好上司,但是在為自己開的“藥方”上,自己卻沒有辯駁的機會——唯有這件事,他認為沒有討論的價值。他轉過身去,不再理會特拉格。
“你也可以觀察我,如果你認為我擁有的是惡魔的力量,也有那個能力的話。”
在經過研習之后,具有魔法師應有的感知能力后特拉格的確沒有感知到應有的氣息,盡管在被親自告知了他的能力帶來的一些后果后同樣感到不適。惡魔應該比這更加邪惡。
然后,在一系列機緣巧合之下接觸到了科爾島上最大的反叛組織,“用魔鬼之力反抗惡魔”的人不少,但正是魔鬼與惡魔的本質區別讓特拉格無法找到真正的惡魔——難以想象那些紫色皮膚的“惡魔”沒有毀滅掉科爾島,把災禍帶給整個世界。
但是那個在反叛組織里的反叛組織女孩卻讓他有了新的認知,一個需要靠限制器約束意識和行為,身上出現年齡逆轉還有后來眼角類似病變的女孩,真的就是惡魔的化身么?
在私下調查起源之時找到了她的能力來源,那個意外失竊的展品——竟然是雙子惡魔中沒有名字記載的那位。
從記載中意識墮入后逃離煉獄的研習者記載,相較于歌利亞的掌控地獄眾魔的強大而展示出的低調,另一位則為了奪權被不斷挫敗逃往歌利亞無法觸及的煉獄,待到屠戮煉獄之人恢復惡魔之力時再次挑戰,周而復始,直至被封印在石英巖中。這是古往今來以身殉道的研習者所能觀測到的煉獄與地獄歷史的一部分,而歌利亞的三叉戟與鈴手上的那兩把匕首是怎么到來的,同樣也一定和進入過地獄的研習者有關,可惜一切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這些,對自己的“病”又有什么幫助呢?
“本不應該打擾你與哪位惡魔的交流的,但是你似乎有帶來變革的機會。全知全能之神期待您的表現。”
三年前,特拉格所在的“七芒星”解散,前往“夢想之地”,歸來后接種了“惡魔計劃”中提供的所謂“疫苗”,失去意識數日,饑寒交迫,被人嫌棄,最后踉蹌走過一名告示者占卜師,被搭話后成為了一名“死士”進行訓練。一年后,“瑞貝爾”組織領袖在聯邦的軍警攻擊下喪命。
在不斷地折磨之中特拉格找到了自己的能力方向,又在不斷地消逝與重生之中能熟練的掌握。可是代價呢?他們可不會在意代價,就算是現在聯邦名義上的領導者,自己最高的上司,也逃不過這一過程——要是說出去,自己和那個惡魔政客是同學,會不會被關注呢——還是算了吧。
特拉格望向海面,身體在寒冷的空氣中如同吸水的沙子一般沉重粘滯。過段時間自己就會從這里搭上前往“夢想之地”的船,去見自己的老友一面——然后呢?多問幾個自己“然后”,特拉格便感到精神恍惚,好像身體就要在下一刻永遠地消逝,
那樣也好啊。
“哼呵呵呵,你在這里啊。”
說惡魔,惡魔就到。
特拉格貼了貼溫暖的圍巾,順著方向瞥見了手中轉著匕首的鈴。她的眼角裂痕中閃爍著地獄之光,臉上瞇起眼的微笑看不出有幾分不悅。那身暴露的著裝,哼,看來是獵人發現了獵物。
“你不冷么?”
特拉格現在只想問這個。該做的他已經做完了,沒做的也沒有什么動力去做。
鈴沒有回應,空中響起刀光割裂空氣的聲音,在傳入耳之前,從照明之下掠過的一道如飛鳥般的影子已經到了特拉格的面前,遠處的身影也瞬間在穿過光明的一瞬間借著匕首旋轉的勢頭握住刀柄向特拉格刺來。
但特拉格卻本能地做出了防衛,圍巾從纏繞脖頸之間彈散開來,棉線一瞬之間扯散后擰成一條條絲帶順著特拉格伸出的右手,在后退迎接鈴的沖刺之時借此緩沖繞過她的武器直接纏住了鈴的手腕。
可是他沒有料到的是鈴的右手并沒有握著匕首,只是在左手的動作被限制后飛快地朝著特拉格出拳繞行的絲帶撲了個空,在纏繞住鈴的右腕之時已經被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發力的主動權握在了鈴的手上。最致命的是,一股炙熱的魔力流已經阻止了特拉格的魔力在身體各部的活躍度,他無處可逃。
“……”
“……”
沖刺而來的這股力將特拉格推到了旁邊轉彎處的圍欄上。背對著科爾島和月亮的光芒,特拉格的距離被鈴推下海去只有一步之遙。兩人以面無表情與無言微笑的狀態對視著,似乎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默契之間也保留了彼此最后的顏面。“隕冰”橫在特拉格的脖頸,刺客們最喜歡的頸動脈上,抵抗的力氣不斷減弱,一條條絲帶不停地掙斷后散作魔力塵埃。
我明白了。
看見鈴的惡魔印記發出愈發明亮的光,特拉格已經確信了眼前的人是誰。海波輕輕拍在支撐柱上隨即消散,特拉格認為沒有必要這般糾結下去——試圖靠惡魔獲利的人,大概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自己只是在收下結果而已。
但這只是自己能得到的教訓,其他的那么多世人呵……真可惜。
借由一句歌詞結束了自我審視,目光被吸引著越過鈴的金發,從她的身后隱約可見閃爍著猩紅之光,惡魔從裂隙之中探出眼來,注視著這個被逼至絕境上的人。“熔巖”的尖端直指特拉格的面門,要以鮮血融進巖漿流淌著的光中。
星空在緊張的氛圍中隨著被惡魔侵入的意識開始晃動,飄動的星星點點像是漫天的蒲公英從眼前飛往各處。
“唉。”
握著“隕冰”的手饑渴難耐,纏繞著鈴的絲帶在這一瞬間消失,特拉格扭過頭去避免迎接自己將噴涌而出的鮮血。咻!匕首劃破空氣,就要穿顱而過。
“這是……小心——呃啊!”
可同樣在這時,特拉格感覺得到命根之處傳來的寒意,但是鈴的動作卻是像在躲離自己,朝著旁邊的方向奪去,一個踉蹌之間沒有扶住圍欄就要摔下海去。“熔巖”改變了方向,以一道弧線從特拉格的耳旁飛過,刺入海面之時像是點燃了海底火山一般令海水冒出氣泡,如同珊瑚礁般的猩紅色紋路在海面上蔓延開來。
“歡迎從地獄歸來。”
鈴踩在半空中,蹬在支柱上才保持住了重心。絲帶從她的腰間和肘下穿過,面對特拉格伸出手拉自己一把的姿勢,鈴的臉頰微微一紅,隨后猛地一拽借力向上一提抓住了特拉格的手臂。
“我剛才……是被惡魔附身了?”
鈴和特拉格離得很近,靠在面向科爾島的欄桿上。不需要特拉格說明,戴過限制器的鈴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從被附身的狀態下掙脫出來時顱內之痛以及魔力的損失令她無比虛弱,冷不丁地發抖。于是背上就多了一身特拉格的舊夾克。
“不知道,也許比那更糟。不過這也說明了你的本意,只是缺少了一點勇氣。”
“嗯,有那么一瞬間想到過。”
“那現在也可以繼續下去,我也不準備做什么。”
鈴轉頭看向特拉格,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我還有好多的問題想問你呢,你可千萬不能出事。”
“你也是,惡魔會用最壞的方式去實現人所謂的‘愿望’。”
“嗯……”
這一點鈴感同身受,特拉格也窺見了其中的一部分。
“很多事你是決定不了的。讓我猜猜,在被惡魔利用的那一瞬間,你肯定想著,我是聯邦的臥底,就是我讓組織覆滅的,對吧。”
說到這件事上,鈴的表情也不再是那般輕松,她嚴肅地望向前方,自己逃離出來的方向。
“或許吧。”
鈴懊惱地低下頭去趴在手臂上,她還是在糾結,略帶懷疑地看向特拉格。
“為什么,你總是會在需要的時候出現?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的事情?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會,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這樣的問題特拉格不準備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來,上面空空如也。
“說不清楚,但實際上,也什么都沒做成,不是么?那個東西,你帶來了嗎?”
鈴從腰包里取出那張謙壽的檔案,以及有著謙壽和特拉格以及萊姆的照片。秘銀聯邦與“瑞貝爾”的雙重身份下,也許在鈴腦海中的線索圖里,已經有了一個他的位置。
特拉格突然地放手,讓一陣海風吹走了兩張紙片。
“喂!”
“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什么會有聯邦的二級檔案?這種是聯邦的議員候補級別才有的特權,而且,我還和這個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
他還是有心求死,不過就像變魔術一般,重新捏在了手中。這會猶豫的卻是鈴。
“我也想不明白,平時我也會覺得你很可疑,但是你卻做了那么多的事。你真的是這樣的人么?”
“只是迫不得已,很多事情如此。我沒有真正地加入過你的組織,這你肯定知道的。”
“為什么說起這個?”
特拉格長嘆一口氣。
“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和你們目的相似的事情吧,大概。”
鈴聽到這句話之后突然如釋重負,像是在無人理解的時候被一個自己期待的人點明了心思。
“你真是有點神秘,和有趣。”
“這算什么評價?”
鈴背身靠在欄桿上,兩人的手肘相觸卻反向而立,在特拉格看不見的角度上呵呵不語。
“這就是你去夢想之地的目的?”
聽完特拉格簡略地講了自己和謙壽的關系,鈴有點難以置信,這個樂隊的隊長,和“瑞貝爾”組織高層有交往的人很有可能在背叛之夜的當場充當了內線的角色,在那之后甚至光明正大地活了下來,隨后去往了他處。在那之后的組織殘部受到了比以往更加激烈的追捕,鈴也對此抱有強烈的懷疑。
“是,不過只是為見自己的舊友一面,懷念樂隊還在的時光,看看他在‘夢想之地’有了什么變化。”
特拉格開始說謊,或者已經說完了。
“還有些事催促著我去找他,然后用了些手段發現了他的蹤跡,還感覺這和你有些關系。所以就這么著,把資料交給你了。”
“所以,你在聯邦有了內部的幫助?”
“說不明白,只是一個不算穩定的連接方式。我沒有加入組織,組織的綱領和信條也沒說不允許這樣做。”
“有的,不允許任何形式的妥協。”
“真的做到的那樣么?”
面對鈴的認真勁,特拉格沒有繼續微笑著順從,反而是看向她,直言疑問。
“不是只有‘瑞貝爾’才能做到那樣的事情。但是在我的眼中,那個組織并不是別人眼中那么無足輕重,也不是你眼中的那么關鍵。只是……在理想和現實間,很多事情都需要妥協。”
特拉格想起了前天丹蒂莉推薦的書評中的一句讓他有些感觸的詞句。
“真的要去做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么?在其他和你一樣的同齡女孩享受‘新時代’生活的同時,真的要如此定義人生,去做一個‘挑戰者’么?”
在一連串的發問之中,鈴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前的城市在發光,而她卻要用惡魔之力去撕裂光明。
換作其他人可能在很早的時候就認清了這點,不過她是鈴,也可能不是鈴。
“我可以做到的,如果……”
說到這鈴因為有事相求而表現的有些靦腆,不過這才是其他人眼中最可愛的一面。
“好像我記得……我們約定過的,你會幫我的,對吧,呵呵呵呵。”
“嗯,所以我這算幫完了么?”
“不算。”
“我說算就算了,你也沒辦法強迫我的。”
“好吧,那算嗎?”
“到時候我說了就算了。”
饒舌了一會后以鈴達到了目的獲得口實而告終。見到這個笑瞇瞇的女孩得逞的愉悅模樣,特拉格也確實沒想過那天說完話后要怎么收場,不過這樣,他似乎就有了一個借口,去繼續做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特拉格走到登船口前。
“還是那個問題,你覺得這里會是你的‘夢想之地’么?就像組織和秘密基地那樣樣,一個比家更有意義的地方?”
一陣寒冷的風吹來,鈴不自覺地捂緊了手,特拉格的圍巾如同遠方燈塔頂端的風標旗隨風飄動。
“新生的樹芽,不知多少能活過第一個寒季。去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從這里出發。”
他指了指腳下,隨后像是走踏板一般邁出一步,化作一陣散沙追逐先前的風而且消散開來。鈴最初還很意外地向著海那邊伸手去抓,但是在感受到是魔力流朝著反方向流動后,便安心了下來。
在將這個人的面貌刻入記憶后,鈴用“熔巖”在檔案紙上劃過一道,化作灰燼從手心中隨著海風飄散。對于那張特拉格自己提供的照片她注視了許久,令她感到激動與溫馨之余,突然記憶中的那張罪惡的臉將這張照片內外的情感破壞得一干二凈。
惡魔又要影響她的意識,但是當她舉起“隕冰”放在隱隱作癢的印記旁時,這種感覺隨即消散而去。她只是松開手,讓這張照片沉入海底。
將特拉格的夾克掛在早已打烊酒吧門口,穿墻回到和喬可兩人的房間中時,喬可正在側身用手機的手電照著鈴留下的那張照片,被鈴突然的出現而慌張得手足無措,最后還是鉆出被窩跪坐在床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突然被冷醒了過來,關窗的時候發現的……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怎么樣,這是我曾經擁有的一切。”
“看到這張照片,你會難受的吧。”
“嗯……但是以后或許會有更好的事情在等著。”
“誒?”
喬可對鈴輕松愉快的模樣感到意外。剛才是出去外面散心了么?
“好了,睡覺了。我有點冷了。”
鈴推著喬可的背重新占回了自己的位置,這還不夠,躺下后她抱上了喬可,獲取著更多的溫暖。
“‘夢想之地’,知道這個詞嗎?”
特拉格睡過了晚上,在深夜解決了事情之后才匆忙打開聊天軟件。
雖然頭像顯示彩色,但這只是運營商的數據留存小心思——即使她是離線的狀態,灰色的向日葵頭像也可能在下一秒突然亮起——也可能不。
他的內心抱著和丹蒂莉同樣的分享熱情,以至于在考慮會不會用消息提示聲吵醒她后還是在深夜三點發送了這則消息。
三點之前呢?特拉格在幻想她的各種可愛的反應,以及完美點出自己在三年前所見的特點后自己應該如何裝傻賣萌過去的互動。
看來是睡著了。
特拉格無奈地笑了笑,在絕境返生后自己對丹蒂莉的在意似乎已經超出了限度。就是為了她,也應該抓住任何一點可能的機會啊。
他想象不出丹蒂莉傷心的表情,就算是講自己拿不堪回首的往事時,她都是堅強而認真地為自己總結,微笑著說出像是書評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