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明鏡,利劍,堅盾(卷一)——(五)
- 一群小人物,幾條人生路
- 萊昂獅子
- 10458字
- 2022-08-26 00:26:11
這一周都不用去學堂,前幾天烏爾班親自傳達了這個消息后便急匆匆地離開了。而這邊小皇帝即使在宦人的勸說下不去逃避宮中人物的關懷,也確實感覺到了作為皇帝應有的享受,但是他們千方百計試著讓小皇帝不離開宮內的想法讓他逐漸感到不解。
他嘗試過,但是一次次接近宮門之時,所有的人都會默認地阻撓他的想法,宮門前的衛士找不到鑰匙,扳不動門鎖,宦人用諸如星象與占卜的惡兆哭著握住小皇帝的手,宮中和他年齡相近的女孩在后宮的指點下向他眉目傳情。除了最后一件事可能是出于真情,其它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小皇帝在一段時間里不要離開皇宮,至于是多久,這要看很多的人,尤其是烏爾班的意思。
他漸漸感到煩躁,周圍人的甜言蜜語漸漸成為牧月里糾纏不清的蚊蟲。幾天后他在宦人和宮女沒有留意自己的時候突然溜進后院的薰衣草園中,借著田間的小道彎下腰和他們玩捉迷藏,隨后拖來施肥用的拖車推上幾個空的薄板箱踩在上面看向宮墻之外。
只是站在墻邊就能聽見街上傳來的馬蹄聲與盔甲碰撞的響聲,伍長的發令聲在宮內就聽的不甚清晰了,不過聰慧的小皇帝很快就知道這是一種緊急和特殊的情況。那些消失的市井聲和目中所見架滿拒馬木樁和路障表明布爾薩已經進入了警戒戰備的狀態,背對著自己的弓箭手站在街上搭起的哨塔上,比較高的屋頂上已經站上了手持號令旗的哨兵遙望城外。
這時宮里的人費勁千辛萬苦終于發現了將一只手搭在插著廢鐵障礙的宮墻上小皇帝,見到人們急急忙忙地趕到自己這邊來的小皇帝面色一沉,立刻拼盡全力地摳住可能會掉泥脫落的墻頂,直接在最后一股力從被踢開四散而落的木箱上攀了上去。
坐在上面的小皇帝先是注視了下方,并不是離得很近一墻之高的地面,在這一側宮墻下有一條像是護城河一樣防止攀爬而鑿出的深溝,能夠看到有些遠的底部積水照出的光。那些宮人也知道這墻下面是什么,對小皇帝這般危險的舉動而無比忌憚,而與之相對的,小皇帝的衣角已經被劃破,不過卻是以一副頑皮不羈的眼光俯視這些下人。
“小皇帝,乖啊!不要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小皇帝并不記得,但是是在他身旁陪侍許久的宦人從眾人之中走上前來,希望以自己的身份去換得小皇帝的理智聽從。
“危險嗎?就出個門也算是危險嗎?”
小孩子賭氣是常事,但是當這個身份的人做出這般舉動之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膽起來,因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讓小皇帝受到傷害,這將會以十倍的份量加在自己身上。在場的人都對小皇帝的脾氣性格有一定的了解,他真的可能突然主動地翻下身墜入深溝里,即使是自己意外玩耍,這份看管失職的責任有的站在原地戰戰兢兢,有的趁著人多立刻從花海里溜走以防留下在場證明。
貼身宦人面樓難色,他已經從烏爾班那里得到了將小皇帝盡最大可能留在宮內,名義上以保護為名進行軟禁的指示,在場的很多人也都是以此進行配合的。現在沒有一人敢上前勸說,就連事先準備好的安撫小皇帝的那番話也只能由他自己說出口,但是這般話語在這位小皇帝初露跋扈之下斷斷續續。
“外面兵荒馬亂,敵人已經近在城外,為了您的……安危著想,請……回來吧。”
周圍的人也紛紛點頭,焦慮地看向小皇帝。
“又不是沒見過!我到這里的第一天就見過了。我一個人出去玩玩,別讓人跟著我,不然到時候我就不回來了。”
“這……”
見到小皇帝去意已決,這些宦人們對于小皇帝的態度是不可能過多忤逆的,烏爾班的指示雖然帶有命令性質,但是只是空口一語,兩頭的心思掂量孰輕孰重,他和宮中的人也難以決斷。不過小皇帝沒等他抬起思索的頭,直接就翻下了墻頭。
在宮墻內眾人的慌張聲中小皇帝身上的衣服很快被割出了兩道裂痕,像是剪出的條帶衣擺拖在兩側。這道溝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寬,借著墻上的廢鐵片扶穩后腳下一蹬帶著撕殘的衣服像是被從宮墻里拋出什么東西一樣落到了地面上。
正在這時一隊居然是騎著駱駝的城市衛隊似乎聽見宮墻內的聲音巡邏至此,見到面前這個手中撿起掉在地上的貴族金飾頭巾的小孩感到無比驚訝。
“帶我去帝國學堂。”
他們并沒有領到烏爾班的命令,只是作為城市的巡邏隊伍進行活動。很明顯地認出了這就是維利尼耶的皇帝之后他們立刻下駱駝行禮,但是對于他的命令依然躊躇不定。而小皇帝則是被駱駝上的各式武器吸引,想要親自體驗一番作為一名西沙駱駝騎兵的感覺。
“我會解釋你們為我服務的失職,但現在朕乃皇帝,從我命令!”
宮中人都稱呼他為“皇帝”而費心侍奉,在學堂的學習中知道了這一身份貴為萬眾之上,一國之中莫有一比,得以執掌一切。這也是他第一次將自己身為皇帝的認知植入年輕的心中。
領隊伍長立刻下馬來,將小皇帝小心翼翼地扶上駱駝,待到坐穩之后示意隊伍中的一名士兵下馬在前面牽著駱駝,自己則站在小皇帝身旁右手搭在駝峰上隨時保障小皇帝的安全,左手牽著這名士兵的駱駝帶隊沿著皇宮外圍的街道向著帝國學堂前進。
小皇帝騎過馬而沒有騎過駱駝,對于這個背上長著雙峰身形較小的馱運動物十分好奇,雙手放在身前后的雙峰之上感受著它的體溫。見到伍長默許了自己的小動作,小皇帝便彎腰下去想撿起放在鞍架側面的盾牌和彎刀,卻發現沉重得根本拽不動而差點要失衡翻倒下去,幸得伍長伸手抓住了小皇帝的左手。
不過在搭上手恢復穩定之后他就借著大膽地伸手去拿掛在駱駝脖子后的箭袋,捏住箭羽后已經幾乎要扭到腰,向后一下抽出來拿在手中把玩。這個只在觀看狩獵之時見到,并沒有像這樣能夠拿在手中把玩的機會,幾乎就要將這支箭的箭羽薅掉,甚至還用稚嫩的手指去輕觸鐵質的箭頭。
“陛下小心受傷,這些箭矢經過淬毒處理。”
伍長冷靜地提醒道,目光則放在周圍警惕可能來犯之人。小皇帝聽到之后心中一驚,接著像拿出來時那樣捏著箭羽插回箭筒之中。
街上獲得特許經營,在布滿防御的道路后方搭起臨時商鋪的商人見到頭戴鑲金飾頭巾,身穿黑紅相間的銀絲長袍的皇帝及其威嚴的巡游隊時紛紛投來懾服的目光,紛紛認為這是小皇帝在親自視察城市而贊嘆他的年少有為。街上的持盾力士與哨塔上的弓兵也紛紛面向他呼喊致敬。
小皇帝并沒有抬手示意的意識,這并不在他這個年齡所要掌握的帝皇禮法中,只是用一種謹慎的目光望向這些陌生之人。但是他也感受到了那種被注目之人眼中對自己的敬畏之意而逐漸享受其中,也逐漸地完成了從自己和烏爾班叔父的府上到皇宮之內,再到皇城和天下所有之人在皇帝這一位置上的認知。
經過緊閉的皇宮大門外時小皇帝注意到一群學者和士兵正在緊鑼密鼓地搭建著什么,木箱中整齊羅列好的一排排金屬管和他們正在安裝在被改裝的更高的推車上,用鐵錘叮叮當當敲擊的正是自己在煉金室見到的烏爾班叔叔的研究品。小皇帝伸手示意隊伍向那邊過去,他想湊近去看個熱鬧。
“這是在做什么?”
見到小皇帝親自到來的眾人立刻轉身致意后更加賣力地工作,小皇帝面前手握工程圖的幾名學者和工匠立刻低頭行禮。
“回皇帝,我們在打造新型的守城武器,這些能夠發射高速石塊殺傷敵人的武器將會用在很多的地方,也是我們對于這項新式工藝技術的研究進行實驗的絕佳手段。”
“是嗎?它叫什么名字,‘煙花’嗎?”
“我們取‘以火發包(石塊)’之意,將其發射的音聲取意為‘炮’。”
接著學者拿過一支管徑稍小,用一支長木杈支起能夠拿在手中和立在地面上的組裝體,從中倒出一個黑灰色的不規則球狀體。“這個是能夠單人操控使用的‘手炮’,我們還制作出了這種發射物,按照一定的方向裝入從后面點火后也能夠將石塊和金屬銳物打出去。”
“聽起來很有威力的樣子誒,我可以操作它們嗎?”
這般小孩的調皮話讓眾人有些為難。
“這項工藝目前還處于測試階段,在長時間多次使用后可能有膛管破裂泄火和爆炸的可能,您的健康與安危是我們需要重視之重。”
“可是我就是想玩啊。”
“呃……”學者一方面為小皇帝著急考慮,一方面又不太敢于直接反對皇帝的意見,便試著將話題引到更合適的方向。“這些都是由烏爾班導師監制和授意使用的,如果您真的有此想法,烏爾班導師處有更加安全和便利的設計品。”
之后小皇帝的隊伍很快地抵達了帝國學堂,下午時分初顯頹勢的太陽正在向著天邊傾倒,讓本應充滿明媚色彩的帝國學堂顯得有些嚴肅。
“如果有人責難,就拿這個給他們看。我知道軍人都十分嚴肅,但是我也說過會保護你們的。”
小皇帝下駱駝后沒有立刻自顧自地大步走進去,而是摘下頭巾上的一個用金熔在錫表面制成的軟質葡萄樣式掛飾,面帶微笑地高舉起來準備交給伍長。伍長和周圍的士兵都對這般待遇先是感到意外,隨后立刻一齊單膝跪下,伍長抬起雙手捧起并逐漸放低,待到小皇帝將其放置手心后才緩緩保持姿勢起身,面色恭順地雙手合十微微拱起,閉上眼并探首將下巴抵在指尖以示敬意。
接著小皇帝擺擺手示意他們離開,即使伍長見到小皇帝并無其它護衛便想繼續隨行護衛小皇帝也只是搖頭拒絕。在沒有護衛的情況下小皇帝興高采烈地邁步小跑上學堂門前的臺階,而站在門口的衛兵對小皇帝的到來十分意外。
他們并不是學堂內部人員組成,而是臨時調換的,來自布爾薩城外某處的守衛,面相更加險惡與警覺。幾名由不同地方勢力派出的守衛相互確保學堂中正在進行的工作不會被其他勢力影響而相互制衡和阻攔任何一方的線人,但是當面前走來的是這個帝國的皇帝時他們卻突然無法拿定主意,就像這一情況并不存在似的。
在幾位士兵按下兵器面面相覷之時小皇帝也在注視著這些面相看起來不似平常的衛兵。
“請您留步。”
“我是來見我的叔父的,為什么不讓我進去?”
這些衛兵的阻攔意志并不堅定,至少明白面前的這位是一名皇帝,也是烏爾班一手帶大,比任何人都更珍視的人物。
“里面有要事正在商議,您年紀尚小。”
“難道我的事情就不重要嗎?我啊,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叔父商量。”
小皇帝只是在發脾氣,但是這已經足以讓衛兵不敢耽誤他的動作,畢竟如果真的有重要的事情的話他們也擔當不起這個責任。在注視了獨自前來衣裝稍損而有些奇怪的小皇帝片刻,在彼此有些不定的眼神中向后退回門邊,其它的衛兵見狀也不敢阻攔,默默注視著小皇帝步入學堂。
學堂前院站著許多的地方勢力首領,他們翹首以待從煉金室里傳出的各種消息,然后決定這座城市和掌控這里的人的命運。小皇帝的到來讓眾人有些慌張,難掩其秘密計劃之中的警覺,但還是盡可能不在小皇帝的面前失態向其請安。
不過小皇帝只是好奇為什么學堂里會聚集起這么多看起來身份不低的人,四處張望觀察,一些留有印象的人在幾天前的晚上還打擾到了他放煙花。這里已經被臨時改造成了室外的會議室,小皇帝學習過的書桌上現在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字據與筆墨,一些紙張被撕碎或者揉成團直接丟在地上。
見到小皇帝的到來眾人都十分意外,場面瞬間安靜下來,人們注視著小皇帝,等待他離開這里,急不可待需要繼續談判的彼此只能湊近低聲耳語。他經過一個有些印象的莊園主時見到對方一直盯著自己——每個人都注視著自己,這時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壓抑的感覺,于是他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這個瞎了一只眼長著絡腮胡的莊園主。
“為什么這里有那么多人啊?”
“我們在準備打仗,正在和你的叔叔討論呢。”
“是啊,是啊。”
一旁的人有些沒好氣地附和道,他并沒有得到烏爾班積極的答復,和這里正在等待著的很多人一樣,如果利益問題沒有談妥,即使現在他們身在布爾薩城中,他們也很容易就臨陣倒戈,將城市從內部攻破。
此時沒有意識到危機是如何巨大的小皇帝并沒有繼續與這些人交談耽誤時間,他只想見一見自己的叔父,這么多天沒見讓他感覺難以適應。就算不是上課時間他也會來找叔父,叔父每次都會很高興見到自己的。
站在通向教室和煉金室前的守衛是學堂的,他們見到小皇帝到來之后并沒有做阻攔,但是臉上的表情不甚明朗,不敢在眾人面前開口示意的兩人試著暗示小皇帝此行可能不太順心。但是小皇帝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一心向前走去。
沿著熟悉的路線穿過走廊走進教室時他就被面前的這些人齊刷刷望向自己,眼中充滿不屑的眼神的豪族首領驚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們見到小皇帝之后立刻帶著責難的眼神看向烏爾班,后者正在講桌之后似是頭疼發作般抵案扶額,講臺上擺放著許多寫著密密麻麻的字的莎草紙與串起的竹簡。
一名首領已經將腳踏在不應由他人踩踏的講座臺階上,一只手撐在講臺上擺出一副不饒人的氣勢,這般態度也能在教室里的其他人身上見到,只是小皇帝的出現讓他們有所收斂。“狐貍”靠著墻站在暗處閉目養神,同時也微微瞇眼挑眉注視這邊的情況。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剛才還在面前和烏爾班糾纏不清的首領對小皇帝的到來十分不滿,甚至直接在他和小皇帝的面前爆發了出來。反過來看,身穿全套鎧甲,腰間掛著利劍的烏爾班對于面前這位手握大量私兵,在外權勢鼎盛的首領卻表現不出一點脾氣。爭取他的支持能夠在接下來的守城戰之中得到超出其他同樣的首領許多的幫助,但是他和代表著的許多地主與首領提出的許多條件實在難以接受,長時間的條件談判已經激怒離開對方,也讓烏爾班損神撓心。
“‘狐貍’,你知道我的底線,我先去陪陪小維利安。”
“遵命,大人。”
見到小皇帝注意著自己,“狐貍”隨即對著小皇帝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烏爾班隨即有些勞累地挺腰起身,從講座上下來就牽著小皇帝的手向著內院走去,雙眼中的疲憊在他高大的身軀之上不被小皇帝察覺。
內院是帝國學堂的生態區,這里的景色絲毫不遜色于皇宮之中,薰衣草和紅玫瑰這般象征在此處更像是點綴,更加驚艷的是那些學者培養出的棉花,這些棉花被合理密植的同時綁定支撐后整體看來形成一面而具有更強的觀賞性。
在過去由未曾加工顯得有些暗淡的白色到現在成長出了純白與淺藍色兩種顏色的品種,在一片花圃之中又呈現出了兩種不同的顏色,甚至有些壓過了從遠方國度帶回來的郁金香與葡藤花。
將近日暮十分的內院不比白天所見那般動人,但是兩人行走在內院花間拱門走廊,聽著腳下流水聲在日暮與花影下緩緩流動而增添了一份安逸之感。在前院和煉金室作為烏爾班抽不開身時設置的戰爭臨時指揮部后,學堂里的其他人就被趕到了內院和后院,園藝師照常在打理內院生態,一些學者在石凳上坐而論理,來回踱步捋須思索。
“叔父今天穿的好帥氣啊。”
小皇帝的注意力始終在烏爾班身上的鎧甲與佩劍上,夕陽下映出銅色配合著沉重穩健的步伐,展現出的嚴肅之感讓他見到了叔叔不似平時那般和藹與溫和的另一面。而他的表情也同樣如此,卻是在面對小皇帝時如此,并不應該如此,烏爾班想在疲憊與焦慮之中在小皇帝的面前擠出一些輕松的表情,但是眼下形式之緊迫有些刻不容緩。
他還是選擇了暫時躲避,一方面是自己已經在這幾天內操勞到了極限,另一方面也是相信“狐貍”的能力,能夠繼續穩住這些投機者的打算直到更多援軍的抵達,促使他們盡快下定決心甚至讓他們迫于形勢加入自己的一方。
“每個勇敢的男人都會穿上這件‘衣服’,你長大之后也是,現在對你來說還是太大,太過于沉重啦。”
“為什么這幾天都不來看我?在那個地方真的好無聊。”
小皇帝還是沒有過去那個會在親昵之人面前撒嬌的年輕,不過在一旁的烏爾班滿眼疲憊地望著他,和他注視之時便感覺是時候了。小維利安現在已經成為了這個帝國的皇帝,年長者尚且有所顧忌,即便童言無忌,可為年幼者就不需要擔心顧慮了嗎?
“這幾天有對你和我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在努力拯救我們兩人的未來,請原諒我不能陪侍左右。希望皇宮中的人們沒有虧待您,讓您這般模樣跑來找我。”
“不,是我覺得太無聊了,但是他們又好像特別喜歡我不想讓我離開一步。這是我翻墻的時候自己劃爛的,不關他們的事。”
烏爾班本意也并非將小皇帝軟禁于皇宮之中,但是在周圍人對于小皇帝的威脅之下也不得不選擇如此對待。兩人已無法維持簡單的叔侄關系,烏爾班得以借著自己與維利安家族的關系登堂入室,換作任何人都會在這個主少國疑的時刻以一個更被信任的方式值領朝政。而與過去的兩次謀篡往事相提時,他還是更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其中清白正直的典例而流芳百世,這是基于小維利安對自己的信任,也是基于對自己家族的考慮。
兩人沿著側道旋轉而上走到了二層露臺上,小皇帝本想向前繼續走向后院的教室兼皇家修道院的方向,但是烏爾班卻在露臺邊望著夕陽停下了腳步。他緩緩說完,眼中流露出一絲真情實感,化作不敢出眶的淚水,卻如同流水一般被心思聰敏的小維利安覺察到。
“您看起來,很難受。我也難受……”
“您身為皇帝,不必對其他人使用‘您’這般字樣,您應該意識到這一點。”
“這樣啊……那叔叔說過,皇帝是這個地方的主人,能讓任何人做任何事。那個地方的人也是這樣說的,大家對我都很好,但是我感覺還是不太好。”
烏爾班蹲下身來,面對面地注視面前這個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皇帝。
“大家都會告訴你,皇帝是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
“是,每個人都這么說……”
“但是你也會長大,也會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小孩子聽的。你還是小孩子嗎?”
小皇帝下意識地搖頭,隨后在烏爾班的注視下又有些愧疚地點點頭。孺子尚可教,見到如此反應的烏爾班露出欣慰的微笑,隨后起身將手搭在欄桿上望向夕陽,遠處像是飄起的狼煙或是由于太遠而顯得昏暗的暮云。
“有些事情我們誰都無法控制著向自己想要的地方去走,但是為了自己,哪怕只是活下去都會自以為是,朝著一條路去拼盡全力。現在的您不會知道這副鎧甲的重量,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要穿上。”
“是……準備打獵嗎?去城外?東邊?”
涉世未深的小皇帝只能知道攜帶武器穿上護甲是要去遠處打獵的準備,就像見到的每一名士兵都會認為他們都會在站崗之余去打獵維生,人們拿著弓箭縱馬追逐四處逃竄的獵物,揮舞長劍砍殺那些敢于反擊的猛獸是他對于這類武器認知之中的用途。
“不是,是為了讓我們不會成為獵物。曾經有位和我以前相象,前半生不善武藝唯好吟詩作賦的皇帝,也是你的曾曾祖父,被稱作‘花間之冢’的維利安二世,在被叛軍了結,失去享受作為皇帝的后半生后被埋在了他日夜魂牽夢繞的花園之中——也就是由你們家族的仇人,吉斯卡爾德家族控制帝國之時在此地之上修建的帝國學院。”
小皇帝對這般話語感到無比震驚,他注視著內院中的那些花,仿佛那就是地下的祖輩靈魂化成,比宮女為了防止小皇帝亂跑對他講的靈異故事還要更具震撼力度。
“您可思念自己的兄弟姐妹?”
“嗯嗯,但是我很少聽說過他們的事情,還是叔叔告訴我說就在江對面的那座大城里有一個我的弟弟。”小皇帝望向印象中科斯坦堡的方向,如果在城外的江邊能夠更直觀地望見遠處高聳在教堂頂的十字架。“所以,為什么我見不到他們呢?父親他也不和我說。”
“那,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自己是皇帝,而您的叔叔,或者您的兄弟,或者您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為何不是?”
“我……不知道,前幾天到了那里我才知道的。”
“因為您是開國皇帝維利安一世最純正的直系血脈,每一代的長子才有資格獲得‘維利安’之名,也才有資格和宣稱成為皇帝。”烏爾班對于維利尼耶的歷史十分熟悉,在青年時期的學習以及進入帝國學堂的深造讓他在圖書室中獲得了遠超常人的知識面。
“可是吉斯卡爾德家族起了一個壞頭,每一代的皇子,就像現在您的兄弟們,他們都被認為有資格繼位而被各方勢力利用,在上位后成為傀儡甚至在某個時候直接拋棄,讓帝國重新陷入分裂與衰退。
現在,他們仍然是您的兄弟,在您的父親去世之前尚可相稱卻難以見面,但現在的他們在帝國內的各處,那些地方將不再屬于您,而他們的支持者會不留情面地置您于死地,因為皇位只有一人可坐。而我將為您分擔那份沉重的責任,也是今日我這身甲所代表的意義——防御與保護。”
小皇帝從烏爾班叔父的這般說辭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懼,這片天下的周遭不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平靜。結合了他在皇宮中的遭遇,小皇帝開始感到彷徨。
“我……可以不當皇帝的,如果事情變得這樣糟糕的話。”
“不,您現在是這個國家的象征,維利安家族唯一被指定的皇帝人選。失去了您,這個帝國的威嚴將蕩然無存!帝國已無力再去經歷一場滔天大亂,唯有您在王位上,國境內的動亂才能止息。”
見到小皇帝因為自己的說辭而受到驚嚇,烏爾班轉身面向小皇帝深情地伸出手來。他想得到小皇帝真正的信任,去堅定彼此面對重重壓力的決心。
“我會在您成年之前盡心輔佐,保維利安王萬世有余。”
在深情之余,烏爾班對于自身的責任和即將到來的壓迫與恐懼還是讓他伸出的手顫抖不已。而小皇帝這時已經有些懂事地將小手在上搭在了他的手心,隨后輕輕握住。
“那,此事全仰賴叔父了。”
小皇帝有些羞澀地說道,隨后便突然有些忍不住嘻嘻哈地哈笑起來。而烏爾班也打破了對于小皇帝這邊的心墻,現在的他愿意為小皇帝,然后是自己效命,戰死沙場。
在黃昏之前兩人在內院度過了一段短暫卻又美好的時光,小皇帝想瞻仰一番那位被埋在內院之中的祖先,但是以烏爾班的歷史學識來說過于久遠,歷史記載的圖像與現在的變化相比已經難以辨別,每一朵花也像是在掩蓋他的存在而絞盡其顏爭取注意。兩人在這散步一般的四處走動之中反而更像是在觀賞庭院美景,學者對于導師和小皇帝的存在也感到稀松平常,就像小皇帝還沒有被卷入權位之爭前叔侄和師生之間那般美好的學習時光,一如往日寧靜。
一陣馬嘶聲從北面的側院大門外傳來,從學堂北邊的教室中直接大步穿過,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暗示著將要到來之人和將要發生之事。布爾薩的大將軍巴爾塔奧盧火速與烏爾班見面脫下頭盔抱在懷中,露出那飽經戰火與滄桑卻不改堅毅之形的面龐,用最堅定的語氣說著讓聽到的所有人最害怕的消息:
北方的科斯坦堡已經準備以扶持維利安的弟弟,曾為維利安五世送往的質子阿罕為由聯合同為異端和本應為西北附庸屏障的波塞尼亞王國出兵,現在已經跨過了馬默拉江,兵鋒直指布爾薩;同時,駐扎在西北部與西部艾翁亞海濱的貴族與地方勢力仍然拒絕聽從大將軍的指揮,同時觀察到有嚴重的通敵現象,甚至在幫助他們的軍隊渡江后予以放行;而從南部和西部不斷集結的南部奴隸聯邦士兵和維利尼耶叛軍已經開拔離寨,巨大的攻城器械已經從棉花山區中推出,開始緩慢逼近布爾薩城郊,預計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會發動圍城;仍然沒有收到來自重鎮伊茲密爾與安卡拉的消息,而阿達納已經在長期圍城后宣布投降;維利尼耶東北部的新科斯坦堡則派出使節進行邊境土地重新劃分以換取援助……
對布爾薩不利的消息如同雪片般撲面而來,一瞬之間烏爾班的閑心就被沖刷殆盡,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小皇帝,臉上寫滿的危機前的恐懼是小皇帝見過這位“沉穩”的叔父最狼狽不堪的表情。烏爾班猶豫之間還是松開了小皇帝的手,在大將軍有些顧不上禮節的緊迫感之下而對他露出的非善眼神中兩位大人沿著大將軍來時的路趕往北邊。
他們的腳步匆匆,小皇帝在其后愣了一下后就已經追不上自己的叔父。黃昏之中沒有點起夜燈而顯得尤為昏暗的教室里十分安靜,只有輕微的翻書聲提醒了他這里是有人存在的,從中間穿過室內的兩側一片寬廣的房間之中有著數十名學者正在遠端清靜處伏案學習,只有小皇帝兩側靠近剛才兩人走過的過道旁的桌面一片排空。他們不會對這樣的事情有所關注,將自己的心思浸泡在有些超脫于現實的事物之中。
小皇帝有些無助地繼續向前走去,他擔心這一去對于兩人來說就是永別。他并不知道發生的這一切各是什么,就連大將軍的匯報都沒能聽的明白,但是從叔父的眼中他知道這并不會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如果作為皇帝,能做到讓叔父安心的話……但是就連烏爾班叔父離去的背影都無從挽留,只留下自己孤零零地徘徊在帝國學堂之中。
耳邊終于傳來了人的說話聲,他邁步進到屋里就直接靠著墻縮著腦袋閉目休息。現在小皇帝只想坐在這道聲音旁邊讓自己不那么孤單,身上午間的衣物到了這個時間段已經有些單薄,宮中的宦人會提醒小皇帝不及時更衣會生病,那些比自己大一些的女孩會點起壁爐與夜燈,像是她們媽媽的人會為自己更換衣服洗凈臉面。而現在他就只是流落在外面,身上流出的汗在冷卻下來后如同冰雪覆在身上渾身發冷且不自在,心中向著回到皇宮的念頭不斷撥動隨著時間流逝的指針。
“皇帝。”
一個有些木訥的低聲從一旁傳來,異域的少女一只手抬起,柔弱姿態般微微彎曲指節并沒有直鉤鉤地指向小皇帝,她向一旁教授識字說語的學者投向詢問的眼神,而學者見到小皇帝就這樣不太高興地來到自己的教室不由地大驚失色。后方靠在窗臺邊望著黃昏天空偷懶的學者也對小皇帝的到來感到驚訝。
小皇帝被屋里的幾名學者稍加伺候后坐在了一張學生桌案旁,借著桌上的燭臺遠離昏暗,同時注視著這名正在學者的指點下坐在桌后學習握筆姿勢的少女。
她似乎并不喜歡那天為她換上的衣裝,在這幾天內為自己做了和先前初見之時別無二致的簡易衣裝,區別在于會因為失水干燥而斷裂的藤條換成了染成相近顏色的棉布纏條,銀發周邊幾片花草點綴的頭飾換成了這里常見的樟樹與薰衣草而顯得少了些許銳氣,多出一分少女氣息。身上一些有妨世俗眼光的暴露部位也換上了上下纏繞固定的纏條與裹胸布,下身也換上了抵到膝蓋兩側開衩不會阻礙行動的裙裝。
小皇帝即使無比關系但也不會知道現在外面的情況,有些過量的活動讓他感覺腿部有些酸脹,帶著從頭沉降下來的迷茫而不想繼續走動,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觀察著少女的學習。就像小皇帝小時候咿呀學語那般,學者拿起桌旁堆積起的譯片,從發音到字樣在紙上表達意義,隨后隨機取出幾個譯片通過一些詞語連成一個結構簡單清晰的語句。
但是小皇帝注意到少女很排斥與人有身體上的接觸,左手搭在執筆的右手上掩護而不讓學者觸碰,同時露出不甚友善的目光注視著一旁教導的學者。為此學者也有些麻煩地只能用口語和微小的推拉筆桿的動作來教會少女正確的握筆姿勢。
小皇帝感覺到一種裹在羊絨里的溫暖,也許是剛才的熱水洗臉洗手和喝下的糖糕湯起到了效果,不過當濕潤的感覺從手上傳來時小皇帝才發現是少女的寵物在舔舐著自己的手臂,那般尖銳的獠牙就離他的手毫厘之間,嚇得他立刻收手而一下更直接地撲在了花豹的身上。
花豹只是扭頭望向窗外去不再在意小皇帝,但就像是見到空中的飛鳥而被吸引著起身一般小皇帝又被一下推了起來。不只是花豹,正在潛心學習的少女這時也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什么。
她注視著身旁的這堆譯片,從中拿起了一片盯著注視了一會后居然直接塞進了自己的裹胸布之中,隨后跟著躍窗而出的花豹一齊翻出了教室之中。臨行之前對著小皇帝低聲說了“戰爭”的字樣。
那張一片譯片即名為“戰爭”,比起“戰斗”的簡略描繪,這張一片上不同的一點是細致地刻畫出了騎兵作戰的大場面,維利尼耶的傳統輕騎兵與科斯坦堡的鐵甲重騎兵,西部的駱駝弓箭手和擲矛手,以及南部奴隸駱駝兵與騎兵交戰,帶著特別藝術和歷史含義的一片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