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丁酉日(一)
- 決戰胭脂山
- 甘謠
- 4583字
- 2021-01-13 12:07:00
初伏已至,麥收在即,田中套種的黃豆才將將過膝。
官道旁,三丈高的白楊如鐵矛刺天,天地間只剩下沉甸甸的一片蔥翠,晨光潑灑下來,每片葉子都蒸騰著燥熱的氣息。
咖都藍猛地睜眼!
身下土炕溫熱,粗麻內衫黏膩著別人的汗液。一股熱血轟然沖頂,他彈身坐起,左臂撕裂般劇痛,箭簇挖凈的傷口草草裹著。枕邊,洗凈的粗布衣疊得齊整,上面壓著那張灼手的南城官市坊圖。
土坯屋里空無一物,炕沿溫熱未散,薄被悶出的汗珠凝在額角。他來不及多想,飛速套衣收圖,準備離開,可現在身無分文,救命之恩只能日后再報。
吱呀——院中木門被人推開。
咖都藍眼皮一跳,抄起水瓢在手中攥緊,就在這時,門縫里擠進一張鶴發童顏的笑臉。
老人徑直走來,輕巧地摘下他手里的“兵器”,笑紋緩緩舒展:“壯士醒了?這里水涼,伙房有熱的,你歇著,老漢這就打水去。”說完轉身進了伙房,很快端出一盆滾燙的洗臉水擱下,又匆匆折回廚房。
小院空曠,矮土墻圍著,墻外是無垠麥海,孤零零只此一戶。一條羊腸小道蛇行半里,匯入遠方官道。院里幾只瘦雞刨食,墻角蔫著幾株雜糧,中央孤零零一張楊木釘成的矮桌粗凳,厚實耐磨。
熱水潑過臉頰,腹中饑鳴如雷。咖都藍待要辭行,灶間柴門“哐啷”一聲,李老漢端著粗陶碗碟出來了。
眨眼間,院中方桌上熱氣蒸騰:澄黃油亮的雞湯,幾張焦黃粗糧餅……這是莊戶人家壓箱底的體面。
咖都藍沒有推辭,抓起粗糧餅就啃,餅屑混著話語,李二的身世漸漸浮出:黑水岸邊世代的泥腿子,兒子死在西邊商道,兒媳因此改嫁。兩個孫兒,大的投軍酒泉,小的被征調去開鑿運河,去了江都。
“昨晚天黑,河邊溝里瞅見的你。”老漢絮叨著,“我和老伴費了牛勁才把你拖回,燒炕驅寒,擦洗更衣……”
正說著,蹄聲裂帛!
“駕——駕——!”
五騎披甲兵風卷殘云般從小路撲來,煙塵騰起,氣勢凌人。咖都藍瞳孔驟縮,眼角余光掃過院角鋤頭、木叉……無一件趁手兵器。
李老漢則僵如泥塑,立在原地一臉茫然。
轟!柴門被馬頭撞開,領頭軍士的鼻孔幾乎杵到了老漢的臉上:“你是李二?!”
“草……草民……”李老漢篩糠似的抖著。
“李二!工部急令!”背著令旗的軍士炸雷般宣吼,“江都開河巨石垮塌,殉難四十八人,爾孫李根在列!皇恩浩蕩,賜五銖錢三千!原籍郡縣即發,不得有誤!”
冰錐般的字句將李老漢捅倒在地,軍士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掌往文書上一摁,三吊麻繩串起的五銖硬塞進他的懷里,轉馬就要離開。
“慢!”咖都藍身影一閃,已攥住領頭軍士的馬轡,“三千枚?這還不足三十!”
“哪來的胡狗?!活膩歪了!”
馬鞭毒蛇般噬來,咖都藍微微偏頭,右手鉗住鞭稍,腕力一挫,那軍士倒栽蔥般滾落馬鞍!
鏘啷啷!四柄腰刀瞬間出鞘。
“吐谷渾人?!”領頭軍士從地上爬起,眼神驟亮如鷂鷹。
“是又如何?”
“頭兒!甘州府衙通緝的吐渾鬼兵,昨天遁了!莫非是——”兵卒嘶聲提醒。
“不錯!爺爺就是昨天遁走的鬼兵!五只蝦米,能奈我何?!”咖都藍鼻翼賁張,笑意如冰,殺意已決。
那五人眼中燃起捕獵者的精光,腰刀斜指,緩緩收緊了包圍圈。
噗!噗!
咖都藍猛揚兩把黃土,沙塵瞬時漫天。趁兵卒掩面咒罵時,他旋身貼至一匹高大戰馬側后,腰背肌肉虬結暴起,一聲斷喝!竟將那千斤活物轟然推得側傾!
轟隆——!戰馬小山般的身軀重重砸下!
咔嚓——!骨骼碎裂的脆響瞬間被撕心裂肺的慘嚎淹沒!
咖都藍面無表情地撿起雪亮腰刀,揪住那頭目衣領拖至桌邊,這頭目的左小腿已壓成詭異的反折。
“拿錢!”刀鋒貼上喉結。
頭目喉頭咯咯作響,勉力指向腰間革囊,咖都藍摸出個小布袋,里面僅有十枚五銖,搜遍其余四人,攏共不足六十五銖。
“余下的三千五銖在那?”聲音寒似黑水碎冰。
“沒了——”
腰刀猛地攮入那頭目的斷骨處,咖都藍手腕一轉,再轉,然后狠狠一擰!
“嘶——啊……!真沒了……上頭只……一百五……”頭目目眥欲裂,竟昏死過去。
“壯士,罷手吧!人沒了,金子萬兩也枉然……可憐我孫兒,他才十八歲……”李二癱坐在地,涕淚橫流,聲音一度哽咽。
“大隋盛世!?我呸!”咖都藍怒火灼瞳,提刀直撲地上蠕動的其他四人,刀尖瞄準其中一人的胸口就要捅落——
“住手!”李二嘶聲裂帛,“你干甚老漢管不著!但殺了官差,我老兩口立時就得喂狗頭鍘!”
咖都藍舉刀的手硬生生頓在半空,火星四濺的眼神狠狠剜了李二一霎,猛然擲刀!
李二心剛落下,卻見咖都藍緩緩俯身,雙臂箍住一名兵卒頸項,十指交錯,狠勁一扳——咔嚓!頸椎立時斷裂。
“留著他們,你們死得更透!恩公記住,一定咬死沒見過他們!”話音未落,剩余傷兵的頸項,在他手中接連發出“咯嘣”脆響,如捻斷枯枝一般。
李二眼前一黑,差點昏死過去。咖都藍不再理會,只將那五具尚溫的尸首捆上馬背,搜出的五銖錢盡數堆在了矮桌中央。
“砰!”他朝著木然的老漢跪下,叩了個響頭,然后撈起桌上的半碗殘湯灌下,牽起五匹韁繩,拖著亡魂,大步踏向黑水河邊。
黑水河寬浪淺,難行舟船,兩岸蘆葦叢生,良田片片。
尸首入水后,如敗絮沉浮,頃刻便被濁流吞噬。咖都藍只留下最壯的一匹黑馬,其余四匹背上各插一柄腰刀,刀尖狠狠扎入馬股,群馬吃痛,悲鳴長嘶,四散著撞入了青紗帳中。
“救命之恩,刻骨難忘!”
他朝著那方孤零零的泥黃小院再次重重一拜,然后翻身上馬。黑馬鐵蹄飛踏,撞開層層麥浪,絕塵直赴西北。
駱駝城距張掖郡城約有兩百里,官道疾馳不過一個時辰,咖都藍避開陽關道,如孤狼潛行,繞溝鉆壟,沿黑水河岸潛行,足足走了三個時辰。
午時的日頭像燒紅的炭,懸在眾人頭頂,戈壁灘砂礫滋滋作響,燙得能烙出腳印。
一株沙棗樹下,咖都藍勒馬觀望,一里開外,死寂黃沙中突兀撞出一塊碩大綠玉,在繁茂植被的掩映下,一道赭黃色巨墻蜿蜒伸展,一眼望不到頭——駱駝城到了。
城池東扼山水河,西臨擺浪河,坐鎮兩河交匯的沃土之上,綠洲外延卻是千頃戈壁的不毛之地。咖都藍遲疑片刻,驅馬緩緩匯入官道上的車流人海,道旁樹下多有歇腳者,所以他并不扎眼。
不多時,咖都藍便至城下。
駱駝城方方正正,夯土城墻厚二丈、高五丈,渾厚如臥獸脊梁,三面甕城開三門,南門乃大道。此處遠離郡城,又是河西最大的互市,守備稍顯稀松,城門哨兵困意襲來,正打著哈欠。
咖都藍跟隨人流,踩著吱呀吊橋越過闊壕溝,泥鰍般滑入南門。
駱駝城本是北涼故都建康郡,西南角的舊宮城塞滿官署牙房,東南雙烽火臺亦是箭樓,與各坊箭樓犬牙交錯,遙相呼應。而北端皇城,則盡數被西域商會盤踞。
皇城與南門之間的中軸線上,橫臥著龐然巨物——胡漢互市。
此時,互市里人流如沸,汗氣熏天,好不熱鬧。
咖都藍依律下馬,牽韁混入人流,行至互市入口時,陡然右轉,鉆入了東側的一條僻巷。
該巷狹長逼仄,兩側高墻林立,偶有車馬經過,行人多是苦力或縮在墻根的乞兒,與隔墻外的喧囂相比,此地靜如鬼域。
巷底深處,一道矮墻擋路,墻外五丈便是城垣,其間隔著一條三丈寬的市集街道。咖都藍警惕四顧,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釘木倉庫門前。
咚—咚咚—咚—咚……門環的叩擊聲忽急忽緩。
少頃,門縫里擠出個沙啞的嗓音:“大食地毯,昨個就清了倉咯。”
“祁連脂玉,價值連城。”咖都藍的喉音壓得極低。
“南山白玉,路遠山險!”
“西海老雕,展翅遮天!”
門隙猛地拉開!“鬼侍?!”一張驚惶的眼睛掃過咖都藍,驚色瞬收,那人一把將他拽入,鷂鷹般左右急掃片刻,這才大剌剌牽馬入門。
咖都藍直奔東側倉廩,人還未至,一串滾燙的吐渾語就已砸出:“賽爾敦?!”
“鬼侍?!”炸雷般的吼聲伴著一個壯碩胡影迎出,來人正是賽爾敦,他身后十幾名赤膊精壯漢子筋肉虬結,短兵在手,眼神如鷹隼般鎖死了他。“說好的分頭行事,為何來此?!”
“都……都死了!我愧對弟兄啊!”話未出,淚水已決堤,咖都藍釘在原地,捶胸頓足。
“都死了?!”賽爾敦豹眼圓瞪,鐵鉗般的大手扼住了他的衣領,“胡扯!”
“死了!全叫那符三給坑了……”咖都藍嗓音嘶啞,緩緩擠出昨夜甘州城外的慘事。
“鬼兵赴死,肝膽可照青天!十八個活鬼,只回來你一個?!”賽爾敦的額頭幾乎撞上了咖都藍的鼻梁,眼中兇焰灼人。
“鬼使變節了!是符三!是他出賣了兄弟!”咖都藍吼聲嘶啞。
“捆了!”賽爾敦陡然松手,向后招呼,那十幾名鬼兵卻似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誰敢?!老子是鬼侍!”咖都藍趁機厲喝。
“鬼侍?”賽爾敦嗤笑如刀,“我看你才是叛徒!背棄亡魂的軟腳蝦!”話音裹風撲至,兩人如蠻牛相撞,翻滾在地,扭打不止!
咖都藍只守不攻:“瞎了你的狗眼!是符三變節……!”
未及分辯,十幾個壯漢就已將他死死摁在了泥地上!賽爾敦薅住他的發辮,提起頭顱,短刀刀刃緊貼臉頰:“放屁!鬼使乃鬼王親點,如何叛你?!”
“符三當過張掖武侯的頭兒,若真沒二心,為何不敢親送?!賽爾敦,這窩子已經漏了,馬上變道!”咖都藍的喉管掙出些許血沫。
“鬼王令在!休得妄動!”賽爾敦斬釘截鐵。
“哼!鬼王就那么干凈?”咖都藍的齒縫里迸出冷笑。
“你敢褻瀆鬼王?!”賽爾敦爆吼如雷。
“符三底細,鬼王怎會不知?!若非他作保,老子豈會信?!豈會被坑殺至此?!”咖都藍寸步不讓。
“鬼王自有天機,必引我等入無上榮光!”賽爾敦眼中狂熱如熾。
“不論鬼王有無貓膩,符三定是條毒蛇,必須變計!六月初十,楊廣大駕就要過大斗拔谷,西巡張掖,這才是潑天富貴——!”
“月余功成,臨陣改弦?!拿兄弟們的骨頭給你墊腳?!叛徒!”賽爾敦怒火再燃!
“本就是來索命的!既如此,何不趁楊廣東來,轟轟烈烈一場——”麻核突然塞進口腔,布條狠勒他的齒間,咖都藍只剩困獸嘶嚎。片刻后,他又被粗麻繩捆作待宰羔羊,摜在陰冷墻角動彈不得。
賽爾敦拍去浮塵,踱至咖都藍身前,短刀鋒尖輕拍他顫抖的面頰:“符三不知死活,你卻是那十八堆腐肉里唯一喘氣的!嫌犯就是你!就算楊廣西巡是真,自有鬼王天機,豈容你來僭越?!楊廣頭顱,鬼王必有妙策,想拿我等性命貼你私仇?!作夢!”
言罷,短刀一削,沾血帶肉的發頂瞬間飛落。鬼兵最恥莫過于削頂,咖都藍目眥欲裂,嘶吼聲卻只能悶在布條之后。
賽爾敦不再理會,安排兩名暗哨出門,然后轉身走向倉庫深處。
倉庫泥垢滿墻,中央一口鑄鐵巨釜里,沸騰黑油“咕嘟”冒泡,不時騰起陣陣惡臭青煙。
灶下藍焰竄起尺余,十余名鬼兵各司其職:拉風箱、添木炭、攪油、磨兵……乍看之下,仿佛一座劣等鐵匠鋪。
“火候……夠了!”老鬼兵刁寒疾步踱來,嗓音如沙礫摩擦。
“十拿九穩?”賽爾敦捏著刀把,指節泛白。
“光之圣主必佑……”刁寒十指交疊胸前,默禱如誦經。
“動手!”賽爾敦喉結滾動。
刁寒持鬼王秘方來此半月,嚴令賽爾敦率半隊人馬半月內煉成“鬼火”——傳說遇之如蛆附骨,焚骨煅髓三日方熄。屢次煎熬,只聞濁浪,不見圣焰!
刁寒不急不慢,他在釜前跪倒叩首,念念如咒。片刻后起身,環顧死寂,然后深吸一口氣,抄起矮凳上的長刀,“噗嗤”一聲大半截沒入稠油,瞬息又拔出高舉,雪亮刀身裹滿膩黑!
刁寒抓起矮凳上一把灰白粉末,揚手灑下——“唰!”
等候片刻,毫無聲息,刀身只覆灰垢,角落傳來一聲嘆息,刁寒向賽爾敦失望搖頭。
賽爾敦苦笑,剛欲轉身——“嗆啷!”怒起,反手抽刀劈下,勢要將廢鐵霉運一并斬碎!
喀!
雙刀交擊!火星迸射!
刁寒猝不及防,長刀巨震脫手,那刀在半空急旋出刺目黑弧——“噌”地深剁入泥地!
轟——!!!
一團幽紫怪焰爆燃而起,呼啦啦躍至三尺,焰心則泛著膽寒的藍青!
“成了!”刁寒破音炸響!
賽爾敦雙膝轟然砸地,十指交疊抵額,如石像伏倒。滿倉鬼兵亦轟然跪倒,嘶吼聲震落梁塵:
“光之圣主,普照萬靈——!!”
連墻角的那只“粽子”也停止了掙扎,拼命向幽焰掙去,渾濁眼底徒然爆出狂熱的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