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改革開放40余年,中國的歷史航標已經作出了很大的修正。
在深刻體現歷史需求與現實需求的國策下,我們既從隔絕于文明歷史的“白紙”中走了出來,也從現實的自我封閉中走了出來。無謂的紛爭,無謂的討論,基本上消失了。在這條航道上,我們已經駛出了較長的距離。我們的開放,已經前所未有的充分了;我們的改革,已經在經濟領域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并且,浸漬出了有可能走向深度的政治文明改革的精神基礎,及某些社會條件。可是,在經濟發展占據絕對主導地位的大潮下,在商品交換關系與利益交換關系突然而普遍地深刻影響主導性社會價值觀的狀況下,一個重大的歷史性問題卻突然推到了我們眼前——中國文明的良性價值觀體系正在經受嚴峻的考驗,大規模的文明重建已經刻不容緩!從本質上說,我們的國家意識很有可能出現盲區,忽視在空前復雜的歷史轉折時期中國文明面臨的世界性沖擊,忽視維護中國文明良性根基的緊迫性,更忽視在高科技生產力與商品經濟條件下,對中國文明的繼承與重建的歷史使命。
我們的國家,對中國文明的傳承和發展,要有空前的憂患與危機意識。
1.我們的良性價值觀體系與道德基礎,正在經受種種沖擊和考驗
就表層而言,中國的文明危機正通過正反兩個基本方面呈現出來。正面是,中國民族群具有可繼承性的傳統良性價值觀體系與道德基礎,正在經受種種沖擊和考驗;反面是,普遍的商品經濟活動連帶產生的惡性價值觀,正在洪水猛獸般泛濫、彌漫于我們社會的每個角落,影響著中國當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從世界文明與中國文明的歷史實踐看,既往任何時代的商品經濟活動方式及其所滋生的利益交換價值觀,都受到當時社會的整個價值觀體系的有效制約;國家法律、國營商市、社會道德、倫理價值等諸多方面,都對私人商品經濟行為有一定程度明確而嚴厲的限制。這些,都是有效制約商品交換活動必然溢出的惡性價值觀的綜合表現。在這樣的綜合制約下,良性的商品交換價值觀得到弘揚,惡性的利益交換價值觀受到遏制;無論官商、私商,古典商品經濟活動自身的價值法則,都大體與當時整個社會的價值觀體系保持著相同的品質,體現了人類古典文明在基本方面的高貴性、誠實性與可靠性。
從中國文明的歷史實踐看,自商人(殷商族群)開創私人商旅活動開始,中國就有了官商與私商并存的商品經濟格局。到戰國時代,商鞅變法正式破除了西周確立的土地買賣禁令,實行土地私有制,土地主人可以自由買賣土地。從此,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土地——開始成為商品,中國便進入了農業經濟基礎上的商品經濟時期。從那之后的2000余年,中國古典社會基本上是成熟的農耕經濟與成熟的商品經濟并存發展的混合型經濟形態。近代以來,諸多西方人士與中國學者,武斷地認定中國古典社會是單一的農業經濟,中國是一個農業社會,因此,許多學者熱衷于“調查發現”中國古典社會的“資本主義萌芽”,借以論證中國也可以在自身基礎上發展出商品經濟并進入資本主義文明。這一論斷與推理,實際是一種嚴重誤讀,是一種基于西方文明中心論、很不了解中國文明根基的盲目研究。實際上,以現代經濟學的商品經濟定義,中國的商品經濟——也就是資本主義萌芽,早在戰國時代就出現了。但是,僅僅因為這種商品經濟在2000余年中沒有發展為資本主義,與西方道路嚴重不同步,與某種傳統革命理論不相符合,就被西方文明論與傳統革命理論視而不見,這是相當不公平的。
我們要強調的是,在漫長的中國古典社會,中國的商品經濟活動方式已經達到了人類農業經濟時代的最高峰,并且受到自覺而嚴格的價值觀體系的制約,與農耕經濟形成高度的融合并存。所謂重農抑商,不但是一種基于保護經濟基礎的長期持續的國家政策,而且是一種基于道德判斷的價值觀制約。秦帝國之后,歷代都有突出而普遍的土地大買賣活動,也就是土地兼并,給農耕經濟帶來了嚴重破壞。這一嚴酷的事實說明,在任何時代,商品經濟活動的內在規則都是趨于無限膨脹的,都是必須被限制的;無限制的商品經濟活動,在任何時代都是災難。因此,重農抑商不是消滅商人與商品經濟,而是使其在良性范圍內發展,符合社會需求。據此而判定中國古典社會沒有商品經濟,是非常荒誕的。在中國古典社會的歷史條件下,盡管商人階層也曾經在某些時期誘發過經濟災難與政治腐敗,也曾經誘發過社會價值觀的大錯亂,譬如西晉時期的社會大腐敗導致的價值觀體系的扭曲。但是,從總體上說,中國古典社會的商品經濟活動,是在有效的道德基礎與良性價值觀體系下運行的。
也就是說,中國古典農耕商品經濟是相對可靠的、堅實的。
那時,“趨利”之水勢,始終徜徉在“取義”之堤壩內。
當代的危機在于,污水已經從縫隙彌漫出來。
危機的深刻之處在于,我們對抗內部侵蝕與外部沖擊的力量很脆弱。我們在西漢之后形成的傳統道德體系,是基于儒家經典而產生的社會價值觀與倫理價值觀。雖然,這些道德規范有許多腐朽僵化的東西,是必須揚棄性繼承的,其形成有意識地遺忘了春秋、戰國、秦帝國三大時代的奮斗與大爭的強勢生存價值觀,基本上是儒家被“獨尊”之后的一家之言的選擇性概括;但是,它們畢竟已經浸泡我們的民族意識長達2000余年,已經成為一種歷史性的道德力量。近代以來,這種傳統道德基礎在歷史洪流中,兩次被整體性地打倒了,拋棄了。當我們面臨嚴重的異質文明入侵時,當我們面臨商品經濟惡性價值觀的全面沖擊時,我們發現我們已經缺乏可資抵抗的傳統道德力量與價值觀基礎。
如果我們能在拋棄儒家道德傳統的同時,認真發掘中國民族在長期歷史實踐中所錘煉出的歷史經驗,大規模重建核心價值觀體系,這無疑是一條更具建設性的歷史道路。可是,我們沒有這樣做。我們的悲劇在于,既拋棄了西漢之后歷史傳統形成的道德基礎,又在重新發現歷史并建立新的道德基礎上是欠缺的。我們對“一張白紙”自得其樂,我們對“文明歷史”四字就此了結。這是悲劇性的失誤。這種失誤說明,傳統革命洪流下的思潮,對人類文明的歷史實踐尚缺乏深刻的理解力,自以為能隔斷歷史輕裝前進。
惟其如此,我們的文明正在經受各種沖擊和考驗。
無須具體地統計與舉例。每日泛濫于社會的道德淪喪、信用缺失、職業精神墮落、人際關系利益化、血緣家庭大量解體、老人境遇惡化、教育體系被收費綁架、青少年精神畸形發展、執法丑聞時有所聞、官員腐敗驚心動魄、知識分子群體精氣神不足、科學研究與學術領域造假現象層出不窮,等等,無一不令人痛心。
雖然,我們不會喪失希望,但是,文明危機的泥沼就在我們眼前。如果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依然沒有民族文明的重整意識,依然企圖用簡單化的經濟增長來達到社會均衡發展的目標,我們的前進道路將會舉步維艱。這種價值觀失序與道德跌落,也許將發展為真正的文明災難。
2.我們的歷史認知空前混亂,缺乏文明重建的社會精神基礎
中國在走向世界并擺脫貧困狀態40余年之后,社會精神的多元化正在初顯曙光,對中國文明史的思考已經重新開始。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以重新發現中國文明為抓手對中國文明史進行深入的解讀,并由此確立我們民族立足于歷史實踐的良性核心價值觀體系,逐步實現中國文明的重建與跨越,已經成為當代中國人新的歷史使命。
可是,中國當代社會呈現的精神意識狀況,卻與這樣的歷史使命要求相去甚遠。一方面,基于近代以來簡單化、政治化的隔絕歷史的逆反心理,人文界與諸多其他社會領域人士,對中國文明根基的認識,都重新回歸了近代之前的悲劇狀態:再度以儒家體系為中國文明的當然根基,對中國文明的復興也以倡導儒家文化為價值觀內容,儒學經典已經悄悄彌漫于各層級的學校——這就是所謂“國學復興”的思潮與實踐。
另一方面,我們的知識界普遍地停滯于傳統歷史觀,拒絕對中國文明史作出發現性的重新解讀。對中國文明在春秋、戰國、秦帝國三大時代奠定的多元發展、強勢生存的統一文明根基,我們的社會已經習慣性地選擇遺忘。雖然,中國統一文明的根基時代,已經得到了一部分社會人士與學者的清晰評價,已經涌現了一批很有價值的思索成果;在諸多社會層面,對這些新的文明理念都已經有了相對普遍的認同。但是,我們的主流層面,我們的國家意識,依然對重新解讀中國文明史缺乏應有的感知能力。從總體上說,我們對中國文明在5000年歷史實踐中錘煉出來的核心價值觀體系,對我們民族前3000年的強勢生存精神,始終沒有自覺而清醒的歸納與深入討論,更沒有趨于一致的認識。我們的歷史意識,仍然深陷于“讀經”的囹圄,僅僅以“四書五經”及相關的經典體系為價值觀標準去評判歷史。這樣的人文學界,很難達到對波瀾壯闊而又鮮活生動的歷史實踐進行深入研究并重新發現的歷史高度。
歷史實踐證明,世界任何國家、任何民族,其文明重建的第一要務,都是對本民族文明的根基時代作出新發現與新總結,從而提供當下社會能夠賴以前進的歷史精神,提供在歷史實踐中已經發展定型了的良性核心價值觀體系。歐洲曾經的文藝復興運動,越過了中世紀的黑暗,直接與古希臘、古羅馬文明對接,對文明根基時代進行了大規模的重新解讀與總結,正是這一歷史需求被提出并被完成的典型例證。歐洲如此,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國家,更不存在超越歷史需求的第二或第三條道路。
否則,中國文明的重建與跨越,就是十足的空談。
3.文明重建的課題必將提上歷史日程
我們堅信中國文明重建的課題必將被提上議事日程。
但是,目下的狀況依然是“空氣稀薄”的。
歷史實踐證明,一個國家欲求真正發展,真正崛起,真正發達,從來都是以本民族的文明重建為最重大、最長遠的戰略目標。如果沒有這樣的戰略目標,一個國家的改變與振興,就只能停留在經濟增長的層面,只能停留在富庶生活的層面。借用一個經濟學概念,這才是真正的“中等收入陷阱”——停滯于小康富裕狀態而不思文明重建,不思“大出天下”。從世界范圍看,這種缺乏文明重建而只注重于富庶生活增長的國家,無一不被商品經濟的洪水猛獸與異質文明的滲透而侵蝕得千瘡百孔,奄奄待斃。這種過著富庶生活的文明缺失國家,在世界上比比皆是。他們既不會真正振興自己,也不會真正威脅別人。在文明沖突中虎視眈眈的西方世界,最為漠視的就是這樣的國家。
頗具意味的,是曾經的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的一種說法。在西方世界許多人都因為中國經濟崛起而嚷嚷“中國威脅”的時刻,她作出了這樣的評判:中國的崛起并不可怕。因為,中國是一個不輸出價值觀的國家。在歷史上,凡是不輸出價值觀的國家,都不會構成威脅。請注意,所謂“不輸出價值觀”,在西方的政治語言譜系中有三層實際內涵:其一,這個國家在不主動輸出自己的意識形態的基礎上,不發動顛覆他國政權的對外革命式行動;其二,這個國家的文明價值觀體系不明確;其三,這個國家在重大的生存利益問題上,沒有基于歷史傳統而產生并能清晰表述、嚴格堅持的價值觀體系。
這一評判提醒我們,在中國文明的歷史根基究竟如何在我們這個時代確立,并形成我們文明重建的基礎這個重大問題上,在形成國家層面上的自覺戰略意識的問題上,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歷史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忽視文明重建,我們就會變成富庶卻缺失文明的國家中的一員,如同沒有靈魂的巨人,只能在世界沒有目標地游蕩。
4.面對空前強大的異質文明入侵,要高度重視文明自信
在5000年的中國文明歷史上,我們曾經無數次地面臨異質文明入侵,每次都是以中國文明的戰勝而告終。由此,中國文明的強大融合力與強大生命力,成為中國民族文明的驕傲。但是,自19世紀中葉開始,并一直延續到當代的不間斷的、大規模的、歷史性的異質文明滲透,卻遠遠不同于既往歷史上任何一次異質文明入侵。之所以不同,不在于近200年里異質文明入侵滲透的強度與烈度,而在于入侵的方式,入侵的深度;更重要的是,入侵的時機不同了。在既往歷史上,文明入侵無論以何種方式出現,中國民族從來都是以強大的精神迎戰的,堅信自身文明的高貴性與優越性,以強大的文明信念迎難而上,進行著文明領域的全面保衛戰。正是這種無可消磨的強大信念,支撐著我們持久的忍耐力,也支撐著我們博大的文明襟懷,更支撐著我們民族優雅靈活的融合步調,使我們總能成功戰勝不同方式的異質文明入侵。
正因為如此,中國文明歷經磨難5000年而至今猶存。
但是,今天異質文明的滲透有所不同。
我們潛在的危機在于,對自身文明的信念正在動搖。歷史實踐已經證明,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的文明危機,都在于構成這個國家的主體民族的文明自信的衰減與喪失。這里,還是讓我們先聽聽英國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的說法。這個立足于歷史實踐的金融學家與歷史學家,在《文明》一書中有一個基本結論:西方文明正在衰落,但還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他在對當代中國的崛起與西方文明衰落的比較中,提出了這樣的獨特理念——
西方文明在解決21世紀將要面臨的問題上,仍能激發個人的創造力……關鍵是我們是否還能認識到這一文明的先進性……或許對西方真正的威脅并非來自中國、伊斯蘭或者是二氧化碳的排放,而是我們對從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文明喪失了信念……因此今天威脅西方文明的不是其他文明,而是我們自身的怯懦,是滋生這種怯懦的對歷史的無知。(4)
實際上,這不僅僅是尼爾·弗格森的一種理念,也是世界文明的歷史實踐所展現的普遍事實。諺云,“哀莫大于心死”。這種“心死”的危險性,對于個人、國家、民族,都是一樣的。
自中國近代以來,中國人對自身文明的懷疑與批判,如海嘯大潮連綿不斷。一方面,無論是對中國文明的根基時期,還是對中國文明的后續發展時期,中國人都是激烈懷疑的、徹底否定的。另一方面,無論是對西方世界的歷史,還是對西方世界的文明,中國人都是由衷崇拜的,持拿來主義的照搬態度。一度彌漫中國的全盤西化論,始終勢頭未減且越來越見深刻普遍。歷史的另一映像是,在對中國文明歷史的審視上,左翼思潮中存在隔絕于中國文明傳統的現象,與右翼思潮的連根否定中國文明傳統,不期然地發生了歷史效果的重疊。無論出發點多么不同,在拋棄與否定中國文明傳統這一結論上,兩股思潮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這就是說,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中國社會的普遍認知,是對揚棄性地繼承中國文明不再抱有希望,對中國文明根基的優勢已經喪失了信心;對以中國傳統文明為基礎而重建中國新文明,已經喪失了信心與興趣。左翼描繪出的希望與前途大都是以新的革命理論為基礎,構建中國未來社會。右翼描繪的希望與前途是,拋開中國統一文明傳統根基,照搬西方文明而重建中國社會。
顯然,兩種思潮之構想,都存在沒有建立在中國統一文明的根基之上這一問題。
新時期以來,基于西方文明更為強烈的輸出大潮,中國社會對自身文明的反思,再次提上了議事日程。在這一進程中,“黃色文明落后論”出現了,“中國文化醬缸論”出現了。在這樣的思潮彌漫下,全盤西化論深深影響到了那些精英知識分子與新興富裕群體。他們對以中國統一文明為正宗基礎的文明重建,再次喪失了信心,將希望再度建立在照搬西方文明之上。這次不同的是,中國國家層面與非主流的散落社會的思索者群,對這一思潮表現出了相對的疏遠,罕見的冷靜,不同尋常的深思。也就是說,對中國統一文明根基的徹底否定,這一次沒有以兩翼合流的歷史形式出現。
這是中國文明走出危機的一線曙光。
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對中國文明根基的認真反思。
這些思索成果,雖然還是星散的綠葉,卻是中國文明重建的希望。
在中國的現實社會中,社會思潮的趨勢也在不斷地發生量變。一方面,在異質文明滲透下,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喪失中國文明重建的信心;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群正在恢復或增強對中國統一文明的信心,越來越深入地思索中國文明重建的戰略突破點。歷史地看,這幾乎是春秋時代陵谷交替的再現——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一方面是禮崩樂壞,一方面是瓦釜雷鳴。舊的膿瘡與潰瘍,正在大塊脫落。新的肌肉與骨骼,也在迅速生長。
5.中國統一文明的核心價值觀體系的真正確立任重道遠
歷史實踐說明,任何一個文明形態的核心價值觀體系,都不是某一學派的理論概括,即便這種理論是曾經被我們“獨尊”的神圣圭臬。一個文明形態的價值觀體系,雖然也包括了諸多理論體系所聲張的理想價值觀;但是,更為核心的價值觀體系,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長期的歷史實踐中錘煉出來的實際生存法則。這種堅實有效的實際生存法則,是任何理論都不可能全面容納的。更多的情況是,大部分經典理論只能部分地折射這些實踐法則,而不可能全面地反映這些法則的豐富性與實踐性。
簡單地依據儒家經典,將中國統一文明的核心價值觀體系僅僅具體歸結為個人行為規范——仁義禮智信,再加上倫理規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加上國家精神規范——禮儀之邦、倫理之邦,等等:這就是中國統一文明的核心價值觀體系?遠遠不是。這些都是迂闊的、簡單化的“牧民”需求所產生的教化準則,是遠離歷史實踐的片面認定。如果中國民族就是依靠這些教條價值觀跋涉5000年巋然不倒,那真是無視世界大爭殘酷性的理論欺騙。
我們必須清楚,什么是一種文明形態真正的核心價值觀體系。
尼爾·弗格森的《文明》一書中提出的西方文明的核心價值觀體系,對我們具有思維方法意義上的參考。他提出的西方核心價值觀體系,有六個基本方面。如下——
為什么西方可以主宰其他地區,而非相反呢?我認為這是因為西方發展出6項撒手锏,這是其他地區所沒有的。它們是:
1.競爭。歐洲的政治處于分裂割據的局面,在每個君主制國家或共和制國家內,都存在著多個相互競爭的集團。
2.科學革命。17世紀,數學、天文學、物理學、化學和生物學的所有重大突破均發生在西歐。
3.法治和代議制政府。這一優越的社會政治秩序出現于英語國家,它以私有財產權以及由選舉產生的代表財產所有者的立法機構為基礎。
4.現代醫學。醫療保健在19和20世紀的所有重大突破,都發生在西歐和北美,其中包括對熱帶疾病的控制。
5.消費社會。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以棉紡織品為開端,涌現出大量提高生產力的先進技術,同時對物美價廉的商品需求也為之擴大。
6.工作倫理。西方人最早將更為廣泛而密集的勞動和更高的儲蓄率結合在一起,從而促進了資本的持續積累。
這6項必殺技,是西方崛起的關鍵。(5)
我們不去討論弗格森的概括是否準確,是否所有的六項都是西方的獨特精神與獨門利器,我們可以借鑒的是他立足于歷史實踐的方法與立場。1999年前后,我曾經于《大秦帝國》寫作之余,以真實姓名在新浪網的《艦船知識》陣地發表了一組文章,總題目是“世界曾經擁有這樣的中國——關于中國文明發展的歷史經驗”,后來被網友稱為“強勢六論”。這組文章的基本內容與目標,就是對中國文明在歷史實踐中所錘煉出的核心價值觀體系作出總結。這組文章的內容,后來被我不斷地豐富、發展,但其立場與方法卻是一以貫之的。正因為如此,當我在2012年看到弗格森的《文明》一書,看到他總結西方文明價值觀的研究方式與研究立場時,我是非常驚訝,也是由衷欣慰的。
重要之處在于,西方人將自己的核心價值觀體系認定為歷史實踐的存在,而不是任何一種經典理論所提出的一家理想。西方世界自文藝復興以來,涌現出的學派與大思想家如滿天星辰。但是,作為國家與民族的核心價值觀體系,仍然不是那些學派與思想家群的理念,而是整個國家與民族存在與發展的普遍精神。盡管,作為社會存在的歷史實踐,包括了諸多理論家所創造的獨家精神,但仍然不是任何單一理論的體現。這種認定核心價值觀體系的方式與立場,是具有真理性的,是不分國界的。中國同樣如此,我們民族的核心價值觀體系絕不是儒家理念,而是我們中國民族群的存在與發展的核心精神。
同樣是在探索文明危機的出路,西方人的危機意識與憂患意識,比我們要普遍得多,濃烈得多。有幸的是,我們的探索思路,竟然和他們產生了驚人的不期暗合——都立足于歷史實踐,去重新發現本民族的核心價值觀體系,去發現未來的文明重建道路;而且,都將文明危機的基本面,歸結于對自身文明的信心衰減與喪失。如果我們將這種認識與思維方法稱為“人文前沿理論”,那么,我們的“前沿”與西方的“前沿”,似乎處于同一水平。但是,考慮到西方文明危機意識的社會基礎性與國家自覺性,我們的“前沿”就顯得薄弱、蒼白了。
惟其如此,我們的文明危機狀況,比西方要更為深重,更為復雜。
中國文明的核心價值觀體系何在?我們依然莫衷一是。
大多數人群的文明史意識,依然停留在“四書五經”所生發的種種有關人倫教養的傳統訴求之上。《弟子規》《孝經》《女兒經》,等等,這些充斥著教化教條而早應該被拋棄的腐朽人倫理念的傳統讀物,正在被我們當作有用的文明禮教,復活在大量人群之中。中國文明的真實根基,我們民族的生存經驗教訓,我們民族蓬勃向上的精神究竟在哪里,一部分人似乎不屑于探討,還有一部分人又是麻木地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