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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國家時代
  • 孫皓暉
  • 5172字
  • 2020-12-30 18:19:14

五 國家初創(chuàng):大禹建立威權政治

中國民族群在大禹治水成功后走出了洪荒時代,但并沒有在大禹后期創(chuàng)建國家形式。

由久遠的大聯(lián)盟形態(tài)跨越到國家形態(tài),是一次空前艱難殘酷的歷史蛻變。對于這場巨大而深刻的歷史陣痛,我們民族留下了清晰的歷史記憶。這段歷史蛻變,是分兩個歷史階段完成的。

1.大禹后期的社會新沖突

治水成功之后的一系列創(chuàng)新,并沒有使社會總體狀況出現(xiàn)預想的普遍太平。在《史記·夏本紀》中,對治水成功后的社會狀況說法是,大禹“聲教訖于四海。于是帝錫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這種說法,只能在沒有出現(xiàn)社會大動亂的意義上去理解接受,并不是歷史的真實面目。

戰(zhàn)勝洪水劫難的偉大時代風云,造就了一支新的、巨大的社會力量。遠古社會將如何對待這支社會力量及其帶來的種種社會變化,舜帝后期的最高聯(lián)盟權力無疑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甚或是決定性的作用。依據(jù)《史記》記載,治水完成之后,尚在盛年的舜帝,召開了一次極其重要的核心會議,聽取大禹和伯益的治水總匯報,顯然是要對治水的某些遺留問題作出某種決策。

這次會議只有四人參加——舜帝、大禹、伯益、皋陶。與會者中,沒有另外兩個當初確定的治水首領——商部族的契與周部族的后稷。如果我們還沒有忘記前面所說的那組驚人的歷史密碼,就可以合理地推定:商部族和周部族,在治水過程中和大禹部族發(fā)生過某種程度的沖突,這兩個首領已經(jīng)不再是共同治水的上層權力圈的核心成員了。在后面的辯白中,大禹說到了后稷部族的功勞,卻沒有提及商部族與契。由此可以肯定:大禹部族與商契部族的沖突應當更為嚴重。否則,當初最先舉薦大禹,并排在治水輔佐首位的商契,如何能不參加如此重要的會議?

所以,這次只有三位大員與會,是自然而合理的。雖然,兩大部族首領被排除在核心成員之外,很可能引起諸多方面的不滿。但是,基于大禹的巨大聲望與實際力量,舜帝無法舉行一場所有重要部族首領都能參與的治水“總決算”會議,就連當初的“四岳”也未見到會。于是,舜帝特意召來了執(zhí)掌司法的皋陶,也召來了傳說五歲就開始輔佐大禹,且始終與大禹共同領導治水的伯益。大禹與伯益,顯然是治水的兩個匯報者;皋陶,則是當時權力很大的最高聯(lián)盟大法官,應該擔負著某種仲裁職責。皋陶與伯益,都是同一部族——秦部族的首領。皋陶是父親,主要任職于舜帝的聯(lián)盟權力中;伯益是兒子,是實際統(tǒng)轄秦部族的首領。父與子能夠共同與聞極其重要的最高層會議,足見這時秦部族的力量與重要性,已經(jīng)僅僅次于大禹族群了。

這次不為后世史學家所注意的特別會議,留下了什么樣的歷史信息?

會議自然由舜帝主持。一開始,舜帝請皋陶對第三次治水做出評判,自己只聽不說(以下內(nèi)容參見《史記·夏本紀》)。皋陶首先評判說:“(禹治水,)信其道德,謀明輔和。”強勢的大禹立即說話,既表示贊同,又提出問題:“然!如何?”皋陶則繼續(xù)贊美大禹:“敦序九族,眾明高翼。近可,遠在己。”大禹又立即表示了認同:“然。”皋陶又再次高度贊美:“吁!在知人,在安民。”這一次,大禹卻公開表示了某種不滿,嘆息說:“吁!皆若是(都是這樣啊),惟帝其難之(只有帝責難我啊)!”而后又義正詞嚴地說,“(我)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皋陶第四次正式贊美大禹治水,“行有九德”“百吏肅謹”“五刑五用”,等等,說了許多話。大禹立即發(fā)問:“汝言,致可績行?”(你的話,可以當作對我業(yè)績的定論嗎?)皋陶大約覺得事關重大,立即表示:“余未有知,思贊道哉!”——自己還有不清楚之處,這里只是褒揚治水大道而已。顯然,這是逼舜帝說話了。終于,一直沉默的舜帝開口,允許大禹也可以敞開說話。

大禹頗有感觸地敘述了自己在13年治水中的艱難奮爭:“……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以及與伯益一起率民種稻,才能吃到一口熱飯鮮食;與后稷一起率民種菜,民眾才有難得之食;糧食少,調(diào)有余以補不足;還得遷徙人口,決九川,致四海,民眾才得安定,萬國才得大治等,一大篇治水業(yè)績陳述。

大禹陳述完畢,首先得到的還是皋陶的贊譽。得到皋陶的擁戴后,大禹以感喟的語氣對舜帝發(fā)出了隱隱的警告:“吁!帝!慎乃在位,安爾止。輔德,天下大應。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總的意思是,要謹慎行權,天下才能安寧。這是大禹代表新生力量對大聯(lián)盟最高權力的一種威脅性警告。最后,舜帝只有萬分感喟地將大禹贊美了一番,并請大禹輔佐自己處理政事。

這次核心會議,意味著最高聯(lián)盟權力對大禹的治水功績完成了最終的、程式上的肯定。舜帝的寡言及順勢應對,顯示出最高領袖的權力已經(jīng)衰落。其背后的事實是:舜帝統(tǒng)領的“天子”部族群,已經(jīng)不再是最強大的社會力量了;舜帝只有順勢而為,對既已成事實的大禹權力采取承認態(tài)度。

緊隨之后的實際變化是,皋陶以大法官名義下令聯(lián)盟族群:“敬禹之德,令民皆則禹。不如言,刑從之。”接著,舜帝又舉行祭天大典——“帝舜薦禹于天,為嗣”。這就是說,皋陶開始以最高聯(lián)盟權力的名義下令:全社會必須服從大禹,否則,以刑罰處置!之后,舜帝又舉行了祭天儀式,將禹的功業(yè)告知了上天,并正式舉薦禹為自己的最高權力繼承人。

這一重大變化,形式上是“禪讓”的,實際上則是力量對比基礎上的權力格局的變化。大禹,已經(jīng)由一個部族首領與治水統(tǒng)領,走上了最高權力地位——帝。大禹部族,則躍升為大聯(lián)盟族群的軸心力量。連帶的后果是,治水期間形成的全新的生存狀態(tài)與社會格局,以及產(chǎn)生的一系列社會變化,必然要以新的秩序形式固定下來。于是,整個遠古社會開始出現(xiàn)了向一種嶄新的秩序轉(zhuǎn)化的趨勢。但是,這個轉(zhuǎn)化過程,必然是艱難而殘酷的。

2.民心不古——大禹后期社會的階級分化

西漢劉向的《說苑·君道》,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大禹車行出巡,一老年罪人攔路高呼,要見大禹。大禹出車,恭敬沉痛地詢問老人何事。老人憤憤然高聲:“天下不公!”大禹無言,淚流滿面。隨行官吏錯解大禹之心,說:“夫罪人不順道,故使然焉,君王何為痛之至于此也?”大禹搖頭說:“堯舜之人,皆以堯舜之心為心。今寡人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為心,是以痛之。”

關鍵是大禹的最后一句話。什么是各自以其心為心?就是各想各的利益,再也沒有了民眾對最高聯(lián)盟權力的無條件擁戴了。這是大禹后期社會變化的根本點之一:利益關系的復雜化,帶來的利益沖突的尖銳化,最終表現(xiàn)為“天下”民心的離異。基本事實是:整個社會非但有對治水功業(yè)的種種流言非議,且有商契部族、后稷部族、皋陶/伯益部族與大禹部族在治水中積累的種種矛盾與利益的沖突。

曾經(jīng)潛藏的不滿,很快爆發(fā)為公開的權力挑戰(zhàn)。

兩件大事最為典型:一則,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后,曾經(jīng)在會稽山麓行大祭群神的大規(guī)模慶典。慶典的實質(zhì)意義,是借諸神的名義樹立新秩序的威權。可是,在發(fā)出大祭號令后,防風氏部族的首領卻遲遲不到,表示了對大禹新權力的極度輕慢。另一則,三苗族群再度作亂,公然大肆掠奪黃河流域中心區(qū)的土地,向最高聯(lián)盟權力發(fā)動了實際挑戰(zhàn);其實質(zhì)目標,當然是對準大禹權力的。

大禹的權力機構,沒有以五帝時代的傳統(tǒng)安撫之法——最嚴厲的方式也只是將作亂族群遷徙到荒僻地區(qū)——平息矛盾,而是打破傳統(tǒng),采取了強硬應對的新方式。對慶典遲到的防風氏,大禹下令處死(或說車裂)。對三苗動亂,則實行武力鎮(zhèn)壓。在那次極其重要的核心會議之后,大禹的同盟者皋陶嚴厲威懾民眾:必須服從大禹,否則處以刑殺;明確以刑殺的方式來維護新權力的威權。

應該說,這是中國遠古社會第一次公開地、明確地強制服從。自黃帝開始的遠古社會,雖然有大爭奪、大戰(zhàn)爭,但在非戰(zhàn)爭時期的常態(tài)生存活動中,還是非常看重以道德聲望服人的。此所謂“圣王德治”。大禹權力,破天荒丟棄了這一傳統(tǒng)。其實際意義是,宣告了中國遠古社會土壤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重大變化,社會利益的沖突已經(jīng)不可能通過磋商的方式來解決。時勢使然,以強迫性力量來鞏固社會新秩序的需要,已經(jīng)形成了。但是,距離國家權力的出現(xiàn),還缺少一個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3.大禹后期創(chuàng)建的威權體系

治水完成之后,大禹領袖層創(chuàng)建了具有強制性的威權政治。首先,創(chuàng)建了以常備軍為軸心的強力集團。黃帝時期形成的師兵,實際上是時聚時散的民兵性質(zhì)。大規(guī)模長期治水的特殊性,使得治水權力機構必須擁有一支穩(wěn)定的師兵,才能有效維護治水的法度。這給常備軍的出現(xiàn),奠定了第一個堅實的社會條件——社會需求。常備軍出現(xiàn)的另一個社會條件是,生產(chǎn)能力與生產(chǎn)規(guī)模的發(fā)展,已經(jīng)能夠承擔部分人脫離生產(chǎn)而專事武裝行動的巨大社會成本。事實是,為維護新的社會格局,在治水中形成的穩(wěn)定師兵,已經(jīng)繼續(xù)保留下來并成為職業(yè)化的強力武裝集群——常備軍。

接踵而來的重大事變,又給創(chuàng)建威權政治提供了現(xiàn)實的可能性。

第一個重大事變,是大禹成功舉行了涂山大會盟。治水完成的初期,大禹立即大會天下部族首領于涂山。這是大禹最為成功的首次會盟,未見任何抵制。順利會盟的根源是,天下洪水初退,貢賦、田制、部族居住地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都需要立即確定,牽涉每個部族的實際利害分割,故此人人踴躍前往。文獻的說法是:“禹會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左傳·哀公七年》)該來的部族首領都來了。這次大會盟的成功說明:大禹的聲望與實際影響力,已經(jīng)超越了遠古時期前四任最高盟主——黃帝、顓頊、堯帝、舜帝,而具有了威權性的號令力量。

這次史無前例的“大會諸侯”,竟然沒有最高盟主舜帝參加,而是以大禹的治水權力機構的名義召集的。在整個社會意識還處于樸實蒙昧的遠古社會,這是極其反常的政治事變,是正面奠定大禹權力基礎的第一個重大政治事變。

第二個重大事變,是大禹與皋陶、伯益兩大勢力集團結成了政治同盟。在舜帝時代的權力結構中,大禹與皋陶、伯益、商契、后稷等,都是政治地位等同的高層成員,相互之間并沒有超越傳統(tǒng)權力規(guī)范的實際關系。但是,在大禹治水的13年里,商契部族與后稷部族,都與大禹產(chǎn)生了矛盾沖突,從而淡出了大禹的治水權力框架;治水中樞機構留下的他族領袖,只有忠實追隨大禹的伯益。依據(jù)后來在最高核心會議上的相互呼應,完全可以推定:至少在治水的中后期,大禹已經(jīng)與伯益結成了相對牢固的政治同盟。這就意味著,大聯(lián)盟最高機構的執(zhí)法力量,及治水主力之一的秦部族力量,都是大禹的結盟力量了。這一結盟,首先使大禹成功地遏制了最高權力階層對治水大業(yè)的種種非議;其次使大禹能夠借助皋陶之力,以執(zhí)法手段有效消除反對大禹的一般性阻力,使大禹成功走上了最高權力地位。

第三個重大事變,是大禹以特殊的脅迫方式,確定了自己的特殊名號。據(jù)史書記載,大禹做攝政帝之后的第17年,舜帝病逝了。在舜帝的三年葬禮期之后,大禹避開了居住在大聯(lián)盟中樞的舜帝的兒子商均,離開了大聯(lián)盟權力所在地,搬到嵩山地帶的陽城老家去了。大禹的實際意圖很明顯,是利用這個重大機遇,迫使天下各部族在自己與舜帝的兒子之間,作出明確的選擇。結果是,所有的部族首領,都沒有去朝拜居住在大聯(lián)盟權力所在地的商均,反而都趕到陽城去朝拜大禹。所謂朝拜,其政治上的實際意義,就是表示擁戴大禹為帝,愿意服從大禹號令。如此巨大的實際力量,舜帝族群的繼任者——商均,是沒有實力與之對抗的。于是,大禹正式繼承了大聯(lián)盟最高權力。值得注意的是,大禹在稱帝的同時,作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政治舉動,明確宣布了自己的權力名號——夏后。依據(jù)當時的語匯,夏者,權力名號也;后者,帝也;夏后者,夏之帝也。

以現(xiàn)代國家文明之理論解析,“夏”是明確的國號,“后”是明確的元首名號。原本,五帝社會的政治傳統(tǒng)是:權力機構無名號,最高盟主唯有帝號。大禹一舉使新興權力機構有了特殊的名號——夏,新盟主也有了特殊名號——后。

第四個重大事變,是討伐三苗,公開鎮(zhèn)壓敢于挑戰(zhàn)新權威的最大族群。這件大事,應當發(fā)生在舜帝病逝之后,大禹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最后十年之內(nèi)。因為,只有這時大禹才有充分的權力條件進行武裝征伐。大禹成功地發(fā)動了由常備軍進行的第一次征服戰(zhàn)爭,順利地平定了三苗族群。由此,大禹正式確立了最具強力性的統(tǒng)治性威權。

第五個重大事變,是誅殺防風氏部族首領,以樹立威權政治。大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南巡,以大祭天地群神為名,下令會盟各部族首領。在這次大會盟中,防風氏族群首領遲到了。大禹斷然下令,在會盟當場殺死了遲到的防風氏首領。在當時的遠古社會,這一誅殺實在是石破天驚。從政治意義上說,大禹在生命最后時期的這次誅殺,實際上是向天下宣告:夏后氏新政權是有強大力量的,是必須服從的,是不允許挑戰(zhàn)的!

會稽山大會諸侯之后,大禹沒有來得及回到北方,就在會稽山病逝了。

此時,華夏大地的大形勢是:治水成功之后,大禹創(chuàng)建的新權威與新秩序,已經(jīng)大體確立;具有常備軍性質(zhì)的穩(wěn)定軍隊,也已經(jīng)形成。從總體上說,國家權力架構的創(chuàng)立已經(jīng)大體完成,國家形式所需要的強力機構也已經(jīng)基本創(chuàng)立。但是,潛在的矛盾沖突與社會風險,依然沒有消除;遠古文明向國家文明的歷史跨越,還沒有最終完成,事情還沒有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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