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國家開端:夏王國正式創(chuàng)建
還是讓我們依據(jù)歷史實踐進程,揭開華夏族群跨入國家時代的奧秘。
1.夏啟政變開創(chuàng)了國家權力血統(tǒng)傳承之先河
真正的權力變局與歷史跨越,是在大禹死后完成的。最重要的挑戰(zhàn),是突破五帝時代古老而傳統(tǒng)的“禪讓”權力傳承方式。五帝確立權力繼承的方式,是原先領袖在自己無力執(zhí)政的時候,或者大勢所需的時候,明確確立非血統(tǒng)繼承人,并公告天下。其時還沒有出現(xiàn)過最高權力領袖在臨終之前才確立繼承人的情況,也基本沒有出現(xiàn)過將最高權力傳承給血統(tǒng)親子的事實。此前的堯禪讓舜,舜禪讓禹,都是在最高領袖仍在位時完成的。大禹,是一個在長期大規(guī)模治水中成長起來的強勢領袖,他對遠古傳統(tǒng)形成的權力傳承制,采取了一種表層看來不確定的模糊方式,來完成自己真實的血統(tǒng)傳承意志。
首先,從形式上說,大禹遵循了遠古傳統(tǒng)。在正式繼承了最高權力之后,大禹很快就宣布了皋陶的繼任者地位。其實際原因是,大禹與皋陶是實際上的政治同盟,大禹必須借助皋陶的影響力,遏制或潛在或公開的反對勢力。可是,已經進入垂暮之年的皋陶,很快就病逝了。于是,大禹將皋陶的后裔分封在了英地、六安兩個地方;又將皋陶的兒子伯益,確立為繼任者——下一次禪讓的人選。兩次確立繼任人,都發(fā)生在大禹時期最后十年之內。據(jù)此,伯益居于繼承人地位的有限時間,在五年至八年上下。
伯益有充分的閱歷與資望,也有堅實的部族力量支撐,理應獲得權力繼任。從根基上說,皋陶、伯益父子的特大部族群,是大禹威權最堅定的支持力量,兩大部族又是政治同盟,伯益更是大禹身邊長期的治水輔佐。據(jù)《史記正義》引《列女傳》云:伯益五歲就開始追隨大禹,輔佐大禹。這則傳說至少可以肯定:伯益與大禹共事的時間很早、很長,治水期間尤其如此。從遠古傳承法則說,這個權力繼位者的人選又是在大禹執(zhí)政時就已經公開了的。就是說,只要伯益的才具、德行、威望沒有大幅度的衰落,他的繼承權應該不會有意外發(fā)生。
但是,實際情況卻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
大禹死后的喪葬期,醞釀生發(fā)了一場權力大變局。歷史的大轉折,多是從偶然事件開始的。遵奉傳統(tǒng)且顯然沒有政治警覺性的伯益,在大禹安葬后,效法前代“避讓”血統(tǒng)傳承的成例,虔誠地避讓大禹的兒子啟,離開了最高聯(lián)盟權力所在地,搬到了偏僻的箕山南麓,也就是今日的嵩山地帶去住。這種傳統(tǒng)的避讓法則,其實際意義是給天下族領們留出一個選擇最高領袖的空間——擁戴啟,就去朝拜啟;擁戴伯益,就去朝拜伯益;族領們朝拜誰,誰就是人心所向的最高權力者。這是遠古社會確認繼承人的公開法則之外的一個潛規(guī)則——將最后的抉擇權交給天下人心的向背來決定。伯益之所以這樣做,顯然是篤定天下族領一定會來朝拜自己。
可是,這一次不同。與會喪葬的族領們,沒有追到箕山去朝拜伯益,而是去了最高聯(lián)盟權力所在地,朝拜了啟。依照古老的傳統(tǒng),這就是“天下”人心愿意擁戴啟做最高首領。權力的道義衡器,顯然地向啟傾斜。于是,啟當仁不讓,立即正式繼承了父親的帝位,并公開宣布了自己新的國號——夏,自己的新權力名號——天子。
那么,伯益如何應對?按照《竹書紀年》的說法,我們可以推定:當伯益覺察到古老的繼承法則(包括避讓成例)已經被破壞時,一定憤憤不平,立即著手謀劃如何迫使夏啟退位,恢復權力地位等問題。而夏啟一方,則一定是及時得到了消息,才聯(lián)結同盟部族,突然攻殺伯益部族。其結果是,伯益部族戰(zhàn)敗了,伯益被夏啟勢力殺死。
這次事變,是遠古權力傳承發(fā)生的第一次大變局。這場變局的實質,是最高權力的傳承法則,由古老的以“公天下”為價值理念的選賢禪讓制,轉變?yōu)樾碌囊运教煜聻閮r值理念的血統(tǒng)承襲制。歷史主義地看,這一巨大變局,是早期國家確立的最重要標志。
這次大變局的國家文明意義,將在日后日益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司馬遷在《史記·夏本紀》中,為天下族領(諸侯群)不朝拜伯益的行為,作出了一種說明:“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他的潛在意涵是:啟輔佐最高層處理政事的時間更長,啟比伯益更有才能。
2.夏啟的歷史形象
啟的出生與業(yè)績,及奪位之前的作為,史料記載極少。依據(jù)《史記·夏本紀》,大禹在治水期間路過涂山氏部族聚居地,與名叫“女媧”的涂山氏之女成婚,婚后兩日即匆匆離去;婚后年余,大禹再次路過涂山氏聚居地,雖然沒有進門,卻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名叫“啟”。這個故事,是大禹在舜帝主持的那次核心會議上陳述治水經過時說出來的。這至少可以說明:其一,啟是在大禹治水最艱難的時刻出生的,治水成功之時,啟已經是十一二歲的少年了;其二,在大禹代舜帝行使權力的17年里,啟已經度過青年期,趨于成熟;其三,大禹最后十年獨立執(zhí)政,并在會稽山病逝時,啟已經是40歲上下的盛年之期了。
有如此歷史框架,可以推定:在大禹治水后實際執(zhí)政的27年里,啟經常性地參與政事,并作出了許多實際業(yè)績,凝聚了許多部族首領。在遠古社會,人們對于領袖的選擇,更多看重繼任人的才具與基本德行。堯、舜、禹的個人崛起,是這樣;商契、后稷崛起為商族與周族的領袖,也是這樣。在20余年的時間里,夏啟迅速地崛起為一個潛在的權力領袖,是完全可能的。
舜帝曾經在大禹報告治水的核心會議上,特意提醒大禹:你的兒子,不能像堯帝的兒子丹朱那樣傲慢淪落。大禹也特意提到了啟的出生經過,并在最后說:正是因為生了如此一個兒子,自己的治水大業(yè)才能成功。據(jù)此可以推定,夏啟是一個極有才具的杰出人物,其干練精明,遠遠超過了恪守古老傳統(tǒng)的伯益。而大禹,原本就是個創(chuàng)造型領袖,一定看到了伯益的某種重大缺陷;基于不能使新建立的生存形態(tài)回到散漫無力的古老狀態(tài)去的原因,大禹必須尋求比伯益更為強勢的繼承人。必然的邏輯是,大禹開始培植自己的兒子,夏啟也很快地成長起來了。
3.血統(tǒng)傳承制的確立
夏啟開始的血統(tǒng)傳承制,并不是在一次偶然政變中建立起來的,而是有傳統(tǒng)成例的。《史記·五帝本紀》記載——
黃帝崩……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帝嚳……生放勛……帝堯者,放勛……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堯崩,三年之喪畢,舜讓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薦禹于天……禹亦乃讓舜子,如舜讓堯子。諸侯歸之,然后禹踐天子位。
而后,在《史記·夏本紀》中有:“帝禹……崩。以天下授益……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在遠古權力傳承的系列中,我們可以看出血統(tǒng)傳承的久遠存在。自黃帝而顓頊、帝嚳、帝堯,連續(xù)四代的最高權力傳承,都是黃帝部族血統(tǒng)。真正具有禪讓性質的傳承,事實上只有堯、舜、禹三代。這說明,遠古社會的最高權力傳承,并非只是單一的舉賢禪讓制,而是血統(tǒng)傳承制與舉賢禪讓制并行不悖。只不過,無論是否血統(tǒng)傳承,都更看重才具德望。
事情的奧妙復雜之處是:自從堯帝禪讓于舜帝之后,便出現(xiàn)了被舉薦的受禪者避讓前代領袖兒子的“潛規(guī)則”。舜帝避讓堯帝的兒子丹朱,禹帝避讓舜帝的兒子商均,伯益又避讓禹帝的兒子夏啟。為什么會出現(xiàn)避讓程式?從實質上說,還是血統(tǒng)傳承優(yōu)先的觀念在起作用——已經被前代領袖肯定下來的繼承者,還要主動讓出權力空間,使社會再度作出選擇。這一歷史事實說明:當時的遠古社會,對權力的血統(tǒng)繼承依然有著深厚的敬畏感,即便非血親繼承人已經明確下來,社會也并不排斥將權力交給前任領袖的嫡系血親;只有在前任領袖的血親兒子實在無才無德,進而導致社會不承認的情況下,受禪者才能正式繼任。
從歷史的客觀性出發(fā),遠古社會對血統(tǒng)繼承的敬畏,有其必然性的一面。就其本質說,最高政治權力的運作,是一種對社會的宏觀管理。這種權力運作要達到一定的水準,經驗的積累是非常重要的。越是信息不發(fā)達的時代,經驗積累越見重要。惟其如此,對權力運作的經驗傳承,最高領袖的血親子孫們具有最為優(yōu)越的條件。相比較于尋常人等,權力領袖的嫡系后裔出現(xiàn)成熟政治家的幾率,相對要高出許多;同時,由前代領袖的子孫承襲權力,社會法度也往往容易保持連續(xù)性與穩(wěn)定性,能相對減少社會動蕩。
在遠古社會,世界各民族的早期權力體制,所以普遍地實行血統(tǒng)傳承制,是有相當深厚的社會認知基礎的,不能以今天的國家文明水準,簡單地批判與否定。從實際情形說,中國遠古社會的最高權力傳承制,實際是以血統(tǒng)傳承制為主,以禪讓制為輔的二元傳承制。惟其如此,夏啟奪位的歷史大變局,并不是完全缺乏社會根基的突兀事變。
4.以討伐戰(zhàn)爭為開端,夏啟政權正式邁入國家時代
夏啟政變之后,立即爆發(fā)了第一次重大挑戰(zhàn)——有扈氏不服。其時的“不服”,實際意義就是舉兵驅趕夏啟,恢復禪讓制,為伯益爭奪領袖權力。已經有了強大根基的夏啟,自然不會聽任有扈氏作亂。但是,有扈氏又是與中原毗鄰的今日關中地區(qū)的特大部族,有著雄厚的人口實力,也有較強的武裝力量,既然因“不服”起兵,夏啟新政權就已經無法通過協(xié)商使有扈氏臣服。于是,有了前所未有的“天子”統(tǒng)軍出征,并親臨戰(zhàn)陣的第一次國家征伐戰(zhàn)爭,有了中國歷史上第一篇臨陣討敵動員令——甘誓。在《史記·夏本紀》中,這次大征伐的經過是“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zhàn)于甘。將戰(zhàn),作《甘誓》……遂滅有扈氏,天下咸朝”。(6)
這一戰(zhàn),夏啟大軍不是迫使有扈氏臣服了事,而是堅決地消滅了有扈氏族群。這種真正的殺戮戰(zhàn),使還沒有完全走出古老傳統(tǒng)的遠古社會,第一次領略了國家常備軍的巨大威力。種種潛在不服與非議,很快就消失了。戰(zhàn)后立即出現(xiàn)了“天下咸朝”的第一次國家權力崇拜。夏王朝政權,宣告立定了根基。
中國遠古文明,自此完成了向國家文明形態(tài)的開端性跨越。
5.夏王國的歷史命運
夏王國存在了471年(依據(jù)夏商周斷代工程成果《夏商周年表》,為公元前1070—前1600年)。作為華夏族群第一個國家形態(tài),在夏啟之后的400多年里,必然性地多經反復,一直呈現(xiàn)不甚穩(wěn)定的狀態(tài)。有窮氏族群的領袖后羿、寒浞兩人先后政變奪權,取代夏政權50余年之久。其后,夏少康復辟,奪回了政權,夏王國才再度開始了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總之,在整個400多年中,夏王國的動蕩多多。
之所以如此,在于第一個王國的特殊性——松散的諸侯國家聯(lián)合體,潛在的政權危機遠遠多于后世。在夏政權建立的時代,中央王權的直轄地域僅僅限于王族人口群的實際居住區(qū)域。若就單個部族而言,王族的實力無疑最強。但是,與廣闊土地上眾多的特大部族群相比,王權依然是弱小的,是無法直接征服所有“不服”者的。因此,夏王國屬下的諸侯政權,由王權直封的很少很少。絕大多數(shù)諸侯,都是王國政權對各大部族自發(fā)政權的承認而已。惟其如此,中央王權對諸侯的實際控制力很弱,諸侯群對王權的多種威脅則很大。動蕩與戰(zhàn)爭,自然地呈現(xiàn)出多發(fā)現(xiàn)象。這種治權松散的早期國家,非常類似于后世所稱的邦聯(lián)制國家。
這一歷史進程說明:剛剛從遠古社會跨越到國家開端時期的邦聯(lián)制國家形態(tài),仍然處在多元爭端的余波動蕩之中,還沒有真正穩(wěn)定地進入成熟的國家文明時代。
大約在公元前1600年,夏政權滅亡了。大禹及夏啟開創(chuàng)的夏王國,共傳承了17任王。
夏人開創(chuàng)了中國上古族群的國家文明時代,建立了夏王朝,使中國上古文明完成了第一次歷史性跨越,對此后中國民族群的國家文明發(fā)展,具有奠基性意義。夏人族群,以大規(guī)模長期治水的偉大實踐,創(chuàng)立了全人類上古文明中獨一無二的井田制,從而開創(chuàng)了極具和諧性的農耕文明形態(tài)。此后幾千年,中國古典農耕社會之所以具有顛撲不破的穩(wěn)定性,其根本原因,正在于夏代生成的這種農耕生存方式,已經形成為中國民族一種強大而穩(wěn)定的歷史基因。
(1) 依據(jù)白壽彝先生在《中國通史》中的劃分,中國的遠古時代,是夏朝之前的原始社會時期;上古時代,涵蓋了夏、商、周三代及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古則為秦帝國至清時期。社會上常用的太古、亙古、萬古等概念,是偏重形意描述的不確定概念,不是歷史理論概念。
(2) 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227頁。
(3) 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128頁。
(4) [英]湯因比:《歷史研究》,曹未風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92—93頁及第95頁。
(5) 參見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第128—131頁。對于徐旭生先生關于中國遠古洪水大劫難的肯定,我是完全贊同的。但是,對于“我國人民性情質樸,幻想力不夠發(fā)達”的依據(jù)性論證,我不贊同。我以為,這是兩個不同性質的問題,后者的狀態(tài)不是前者是否真實的論據(jù)。中國神話與傳說所展現(xiàn)的宏大想象力,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絕無僅有的,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民族群對歷史事實的記憶具有夸大性的必然缺陷;相反,想象力不發(fā)達的民族,其對歷史事實的記憶也未必比想象力發(fā)達者準確。所以,這是兩個不構成邏輯關系的問題。
(6) 《甘誓》的全部文辭是:“嗟!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維共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御非其馬之政,女不共命!用命,賞于祖。不用命,僇于社!予則帑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