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折回去,悻悻地走到內(nèi)院,才發(fā)現(xiàn)西屋的窗開著。這幾天我都是吃完飯就一頭往外走,從來沒回頭看過,所以未曾注意。
我們這冬天從來沒人開窗,窗紙都是糊了一層又一層,有時候要連著窗縫糊上,唯恐漏風(fēng)。然而現(xiàn)在白敬軒就坐在窗邊,穿著他那件花呢大衣,在炕桌上鋪了張很大的圖,比報紙展開還要大。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他神情專注,在圖上擺了幾個東西,又用筆勾畫,與那天在酒樓里的樣子很不相同。
我從半開的窗子里看了幾眼,匆匆走過去。白敬軒似乎聽到我的聲音,隔著門叫了我一聲。
“鳳兒?!彼f。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語調(diào)里沒有旁人的鄉(xiāng)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鳳兒?”
他見我沒回答,抬高了聲音。
我站到門口,清了清嗓子,白敬軒回過頭,臉和指節(jié)在寒風(fēng)里有些發(fā)白。
“怎么不進來?”
“你這屋太冷了。”我說。
“外面不是一樣?”
“不一樣,外面有太陽呢?!?
白敬軒笑了一下,抬手關(guān)上了窗。“我的習(xí)慣,早上必須通風(fēng)?!?
我不知道他叫我做什么,在門口磨了一會才進去,離著他老遠坐到炕邊。
“來,給你個東西。”他的手伸進大衣兜,摸出個皮匣子來。那匣子并不大,在他手里更顯得秀氣,上面有一串燙金的洋文,我不認識。
白敬軒看著我,然后捧著那匣子,另一只手從上面打開,神情有些像逗小孩。那里面是一塊表,趁著黑色的絲絨底布,表盤上的玻璃亮晶晶的,沒有一點劃痕。
“我不戴表?!蔽艺f。
“戴不戴你決定,放著也沒關(guān)系,我只是賠禮道歉。”
“道歉?”
“為我的唐突道歉?!?
我想到那天的事,愣了一下,接過表來,合上皮匣。
“收了?”他說。
“收?!睘槭裁床皇眨昴赀^節(jié)我其他堂哥還給我塞紅包,他剛回來,就算給我見面禮又怎么了?
“去玩吧?!?
他大概以為我照例要去找若梅,但我剛被我哥趕回來,能去哪玩?我略一遲疑,白敬軒看著我,忽然偏了偏頭,把筆放在桌上。
“你畫的什么?”我說。
“廠房布置圖,前幾天去實地看了,回來畫畫?!?
“實地?你要在哪里做?”
白敬軒向窗外一指,不知指到多遠的地方。
“南邊有片荒地,那合適。”
南邊?那原來是有人弄了個土法煉鐵的爐子,據(jù)說附近有鐵礦。我小時候跟我哥趕羊去那,還撿到過帶磁性的鐵砂,拿回來玩。只是那爐子早不燒了,因為煉出來的鐵不行,只能做鋤頭,還容易銹。
“那是什么?”我指了指地圖邊緣處的一截線,那條線被他涂成了黑白相間的窄格子,小蛇一般。
“鐵軌,”他說,“需要建一段鐵軌運煤?!?
“你還真挺有錢的?!蔽易哉Z道。
白敬軒沒搭話,我捧著匣子坐了一會,見他沒有別的事,便把皮匣放回屋里去,接著去后院找花花。
嫂子早早就拿著納鞋底的東西去了隔壁,花花就纏著張嬸。她見我來,便要我去找圖畫書。我去拿了書,給她一邊講一邊認字。
“丫頭,你那堂哥是真要蓋廠子?”張嬸得了閑,把屋里的被子抱出來,曬到石碾上。
“嗯啊。”
“能煉鐵做軍火?”
“軍火,誰說的?”
“你不知道,東家那天說,你三叔在歐洲那幾年,就是做軍火上的材料起的家?!?
“有那么厲害,我看他能造出洋釘就不錯?!蔽艺f。
我一連幾天沒去找若梅,白敬軒要么不在家,要么就在西屋里不出來,見到我話也少,倒是相安無事。
大概過了快十天,方若梅突然找過來。我以為她又要借我話本,但她沒提這事,倒是拉著我跑到外面,去秸稈堆后面,找了個沒人的地方。
“大舅給我介紹了個親事。”她四下看了看,臉上一紅。“西安城里的教員,家里不錯。上次去藥鋪的時候,那老板看到我,然后給牽的線。”
這村里十八歲沒結(jié)婚的只有我和她,這回她嫁出去,豈不是就快到我?
我張大了嘴,表達驚訝。方若梅在我頭上點了一下,壓低聲音。
“要先去相一下,雙方滿意再說,又沒有定?,F(xiàn)在要自由戀愛,不要包辦婚姻。所以我們說了算的?!?
“什么時候去相?”
“這不是來找你了,明天你跟我去,約的鎮(zhèn)上的茶館,比上次近,不用去西安?!?
我給嫂子說了這事,嫂子說你打扮好點,雖然比不上若梅,人家男方萬一有朋友,也可以給你牽個線。
這話有道理,就是不好聽。我一直覺得方若梅長得跟我差不多,但她這幾天可能注意擦雪花膏,臉上的皴裂也好了,看起來是比我明艷些。
我穿了件新棉襖,把頭發(fā)梳整齊,辮子甩到腦后,然后去村口等若梅和大舅的驢車。方若梅今天打扮得好,并沒穿棉襖,而是不知從哪弄了件毛呢的大衣,以前從沒見她穿過。再加上發(fā)卡和圍巾,整體看上去就像畫報里的時髦女郎。
“你從哪弄的,不像你的衣服啊?!蔽艺f。
“大舅托人帶的,說姑娘大了得弄身衣服?!狈饺裘费鲋^,氣質(zhì)都有些不一樣。
等到了鎮(zhèn)上,大舅找了個借口去吃油潑面。方若梅領(lǐng)著我找到茶樓底下,問了問小二。小二聽說是周先生的包房,便引我們上了二樓。
這茶樓極幽靜,二層隔成包房,用風(fēng)干的竹子貼在墻上作為裝飾,有幾分江南意境。
“周先生在里面?!毙《昧藘上拢_包廂門。
里面并排的兩個人一齊站起來,一個高瘦,帶副眼鏡,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想必是那教書的周先生。另一個身材略圓,有些市儈氣,兩個看起來年齡都不大,最多二十四五。
“周文斌,小學(xué)教員。”戴眼鏡的那個微微欠身,向旁邊讓了讓?!斑@位是我朋友,泰和兄,董家的公子?!?
“方若梅?!比裘访蛄嗣蜃欤种附g在身前?!斑@是我朋友,仙鳳。”
我跟著若梅坐下,接了周文斌倒的茶,總覺得他有些眼熟。
那天在西安醉云樓,和白敬軒一桌的好像有他,但也不一定,或許文人教員的氣質(zhì)打扮都差不多,所以容易錯認。
“老掌柜的說,你讀過書?”周文斌溫聲細語,方若梅點了點頭,目光始終落在茶碗上。我從側(cè)面看他眼神,總覺得兩人有戲。
“讀過一些,現(xiàn)在主要看小說,最近的月刊我很喜歡?!?
“月刊?”董公子忽然提起精神,看了周文斌一眼,仿佛有什么秘事,心照不宣。
“我們教員之間也常傳閱月刊?!敝芪谋笄辶讼律ぷ?,雙肘撐在桌上?!安恢叫〗阍谄渲锌捎行膬x的文章?”
“都心儀啊,我一期不落的?!?
“那有位叫做墨麟的,方小姐知不知道?”董公子搶過話來,方若梅愣了一下,也顧不得害羞,幾乎要站起來。
“當(dāng)然知道!他那篇云間記很好看,你也喜歡他?”
董公子一笑,放下茶杯,拍了拍周文斌的肩膀。
“他就是墨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