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良殺了你,”我抬高聲音,端正槍口,“尹良對我圖謀不軌,被羅錦程勸阻,所以他開槍打死羅錦程,逃到山下,然后油燈掉在地上,起了大火。死的是羅錦程,你明白嗎!”
羅錦程沒有說話,他怔了一會,眼神閃爍。終于從懷里抽出刀,手忙腳亂塞進尹良衣襟,同時解下他腰間的槍套。我見他閃開,對著尹良尸身連開幾槍,直到子彈打空,一把將槍扔給羅錦程。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我轉身端來油燈的片刻,羅錦程已經不見。他應當快點跑,槍聲響亮,一定會把人引來。屋外的雪還在下,空氣潮濕,可屋子里的稻草和劈柴干燥。我把它們扔到地上,打翻油燈。然后裹緊大衣跑出去,守在門邊。
火漸漸燃起來,我始終沒有看死在地上的尹良,只盼著那火盡快將一切燒凈。他是惡人,不,是會咬人的豺狼,所以我開槍打死他,和打死野獸一樣。
我這樣想著,手上的顫抖漸漸減弱。我坐在那,身后的熱氣融化雪粒,沾濕我的發梢。時間過了很久,久到足夠羅錦程翻過山去。山下的幽暗里傳來引擎聲響,電筒的光柱穿透細雪,向上探照。我站起來,確定擦掉臉上的血,向前走了幾步,站在樹下。
下面的人聲嘈雜,大概有五六個人一起。他們互相呼喊,向著火光而來。我漸漸聽出白敬軒喊我名字的聲音,鼻子有些酸痛。
他們是循著槍響找到這,我沒有應聲,而只是站在那,身后的燃燒聲愈演愈烈,一些稻草從屋頂落下來,融入火中。
白敬軒第一個跑上山,大衣上的紐扣全部散開。他一定以為剛才的槍響是綁匪撕票,所以他一直向著火光里來,目光掃過茅屋,突然一顫,落在我身上。
“鳳兒?”白敬軒怔了怔,似乎依然不確定我的死活,過來拽住我的衣服,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有幾個人跟著跑上來,看起來并不是巡捕,而是廖家家丁。厲曉洋拿著槍,不管不顧,徑直越過我,闖進火光之中。
“怎么樣?有沒有傷,不怕,你和我說。”白敬軒抓著我肩膀,令我與他對視,仿佛要從我臉上看出什么。我搖了搖頭,心里一松,只是想哭。
“羅錦程,”我說,“他殺了羅錦程。”
“誰?誰殺了羅錦程,廖先生呢,廖先生在哪?!”
“是尹良,廖先生死了。”我的喉嚨忽然哽住,哭出聲來。四周安靜,只有噼啪地火聲。厲曉洋退回來,帶著頰邊的灼傷痕跡,一把扯開白敬軒,擋在我面前。
“廖先生在哪?!”他喊道,雙眼瞪著我,如同審訊犯人。我止住哭,看向白敬軒,他在厲曉洋身后,顯然克制自己。
“廖先生……廖先生在院子里就被殺死了,我撞到他,所以他們才劫我。是那個趕水車的尹良,他……”
“你看到了,在那?”
“不,”我用力搖頭,“我沒有,他們把我綁在水車里,但我聽見他們搬東西,就在這附近。”
厲曉洋吩咐了搜查,我以為他也要去找,于是松了口氣,可他突然折回來,臉色比剛才更冷,直接抓住了我的手腕。白敬軒問了句干什么,幾乎就要發作。厲曉洋沒有理會,而只是看著我,就像在火車上的時候一樣。
“白小姐,”他說,“你說你沒有受傷?”
我不明白他的意圖,只是搖頭。厲曉洋仿佛抓住什么,目光忽然一凜。
“他們沒侵犯你,劫你出來又不殺掉,就是為了錢。現在錢沒到手,尹良為什么突然要殺羅錦程?你說謊了,白小姐。不為分贓,不為色,兩個匪徒為什么內訌!還是說你早就認識羅錦程,他去西安巡演過,對不對?你……”
“厲參謀!”白敬軒突然喊了一聲,拽過厲曉洋,掀開大衣就要拔槍,被旁人拼命拉開。
“白先生,別激動白先生!”
“厲參謀什么意思,廖先生遇刺,你抓捕不利放走刺客,害我妹妹做人質。你現在不去抓人,卻反過來誣陷,這就是你們直隸府的作風!”
“我只是例行詢問。廖先生死了,他們本可以殺了白小姐滅口,一起拋尸再來訛錢,沒有帶著個活人逃亡的道理。兩個人內訌,卻不先殺掉人質,那就是為了得到她。尹良殺了對手,卻把白小姐一個人毫發無損地留在這,你不覺得太可疑了嗎?!”
厲曉洋并沒被激怒,依然冷著臉,一字一句。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我掙了幾下,看向白敬軒,突然哭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認識他,他們把我綁到屋里,然后不知道出去做什么。我聽到外面槍響,過了好久沒有聲音,又起了火,我就磨斷繩子跑出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你干什么問我?我不知道!”
這些話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絲毫遲疑。我沒有用原本想好的說辭,因為厲曉洋始終引誘我承認認識羅錦程。若我這樣說了,他一定借題發揮,或許就編出我和羅錦程私通的口供,我無論如何也再解釋不清。
“厲曉洋!”白敬軒甩開那幾個家丁,又被拉住,一群人撕扯起來。厲曉洋恍若未聞,就在這時,去山下搜查的家丁趕回來,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大概是發現了挖開的新土。厲曉洋忽然放開我,叫著人跑下山去。
火還在燒,我們一直等到天亮,巡捕房的人來,各自錄了口供。仵作現場驗了兩具尸身,廖景同的自然沒什么問題,死于利刃割喉。火里那具損毀嚴重,我聽到他們說腿骨和身高什么不大像,但證據不足,最終還是按口供和從身上搜出的刀定成了羅錦程。
自從巡捕房接手,厲曉洋沒再找過麻煩。我們錯過了原定的車次,改乘了幾天后的火車。因為羅錦程的身份,這案子驚動報社,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從山上回來以后,白敬軒一直話少。我知道他想的其實和厲曉洋一樣,只是不肯問我。況且他在西安見過我和羅錦程搭話,他知道我們認識,也知道我刻意說謊。
他始終沒提起這件事,直到在回去的車上,我因為心有余悸,不再去茶房和餐車,每餐便叫到包廂吃。桌板很窄,白敬軒和我對面坐著,先吃完了他那份飯,忽然開口。
“你知道他們兩個為什么要殺廖先生。”
“什么?”
白敬軒放下餐具,表情有些一本正經。
“尹良有個親姐姐,叫尹小霜,從小和羅錦程在一個戲班,算他師姐。廖先生常去聽戲,尹小霜和羅錦程的扮相他都喜歡。有一年堂會,他本來請了羅錦城,但羅錦城那天感了風寒,嗓子不好,尹小霜自告奮勇來替,那天晚上唱完戲被廖先生留下,失了身。她回來第二天就跳河死了,給戲班留了一封信。那信一直存在巡捕房,我看過了。當時他們去告發,被廖先生找人壓下,所以才想要報仇。”
我愣了愣,咽下飯菜。白敬軒說得含蓄,但我想得到當時慘烈。我原本只是覺得羅錦程命苦,沒想到他還是為了同門情義,所以我也沒白說那些謊。只是尹良也是個可憐人,我想到這,心中愧疚,強迫自己調轉念頭。
“你猜信上還寫了什么?”白敬軒見我一直沒說話,忽然問道。
“她喜歡羅錦程,”他說,“所以你覺得尹良到底會不會殺羅錦程?”
他話說得奇怪,這個所以也不知從哪來。我聽得一頭霧水,含混著搖搖頭。
“白曼婷!”白敬軒看著我,忽然往前一傾,抓住我右手。我喊了一聲,指節被他扳開,叉子滾落到桌面。我的虎口上有條裂口,是開槍的時候被后座力震開,當時用雪洗過,并不明顯,然而此時傷口愈合,周圍的紅腫倒顯現出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看出這傷的來源,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會發作,像厲曉洋一樣罵我說謊。那些話哽在胸口,讓我用力掙了幾下,幾乎哭出來,然而白敬軒只是拉起我的毛衣袖口,重新遮住傷痕,松開了手。
“不說謊,聽話,是對小孩的要求,”他說,“不用怕,巡捕房都問不出的事,我不逼你。但你得判斷后果,自己決定怎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