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寸鐵
- 蘇辰
- 2486字
- 2021-01-06 09:58:19
如果是以前,我不會想帶槍。但剛經過那一番事,我覺得有必要學來防身。白敬軒那把是柯爾特,口徑和后座力都大,況且太沉,我拿不穩。他說到北京幫我挑只小口徑袖珍,可以放進手包。
北京剛下過一場雪,我們入住酒店,便接到日方公司的聯絡函件。
白敬軒約好會議室,早早回他房間休息。我去外面轉了一圈,按清單買好東西,回來的路上經過廣和樓。外面戲牌子上有梨花落的場次,只是散場時間太晚,我便沒去。
等回到酒店房間,我自己打開衣箱,把東西分類理了一遍。那枚子彈穿過羊毛大衣,卡在當中,下面的東西倒沒損傷。從上海郵來的衣服里夾了幾件首飾,鍍金的珍珠發夾和項鏈,還有幾只鐲子。
我走的時候匆忙,便把它們一股腦裝進來,現在得了空才細看。這些首飾大多數平時用不上,只挑出那對珍珠發夾,換下自己的夾子,去妝臺上照了照,挑出開會穿的大衣。
我一晚上沒睡好,白敬軒敲開門的時候我剛穿戴好,衣箱扔在地上,小東西到處都是。
“找什么呢?”他說。
“我好像……沒帶那塊寶菲麗,本來想戴著看時間。從家里出來就沒帶,在我嫂子那。”
白敬軒未置可否,只催我下樓。會議室不遠,我們去得早,日方一行四個人,帶了幾公文包的資料。翻譯是從北京請的,姓馬,舉止斯文。
“之前郵寄過高爐和馬丁爐的圖冊,包括合同主要條款,白先生可看過了,有沒有異議?”例行介紹很順利,白敬軒提了幾個問題,都有回答,我雖然似懂非懂,也覺得邏輯周密。
大概一個多小時以后,對方的總工程師高橋攤開資料,翻到當中的一頁,似乎終于進入正題。
“高橋先生強調的是這一條,本設備所產材料不得以任何途徑用于軍工。”
馬翻譯指過去,白敬軒笑了笑,攤開雙手,“當然,我們不做軍工。但這個任何途徑怎么界定?我只生產鋼坯,客人用在哪我沒有權利問。”
“高橋先生之前調查過,西安周圍,甚至陜西境內目前都沒有軋鋼廠。白先生既然把廠址選在那,一定有運輸方面的考慮。如果只生產鋼坯,白先生打算賣給誰?”
白敬軒沒有說話,馬翻譯看了看高橋,等他說完后轉過頭來。
“如果我們沒有猜錯,白先生應該會另購軋機和模具,這樣才好銷售。況且就算白先生真的賣鋼坯,也有控制途徑。”
“怎么控制,審查合同?”
“合同報備是一個輔助方式,但不太可靠。高橋先生的意思是合同容易造假,比如你以軍用鋼材的價格賣出產品,為了規避檢查,你們只需要在做兩份合同,給我們的上面隱去軍用字樣,找一些民用條目頂替,再修改價格,這樣很難查證。”
“那高橋先生是什么意思。”
“開工前合同發我們報備,然后審查所有工藝記錄,生產用的文件,爐溫記錄等等。文件要和材料損耗對得上。最重要的是我們會派人員駐廠,駐場人員有權利參與所有工序,并有權叫停,否則您需要付違約金。”
“那不可能。”白敬軒向后靠去,抱起肩膀,“合同我見得多,從沒有這種條款。你這只是爐子,整個工藝流程里的一個小環節,并不是特殊制造設備,我不可能因為這兩臺爐子給你報備,還要停工權利。”
馬翻譯和高橋說了一會,似乎終于交流清晰,又轉過身。
“很抱歉,高橋先生的意思是如果要刪除這一條,協議就不能簽訂。我們所有跨國合同里都有這條,已經有很多正在執行,并沒有什么障礙。而且如果白先生看中這條,說明您這次進口或許就是為了生產軍工用品,我們也要重新評估,要不要銷售這套設備。您知道,我們的訂單始終是供不應求,況且您只是進口兩臺,對我們來說運輸和質保的成本就高一些,和其他合同比賺的并不多。”
談判幾乎僵持一整天,主要爭執的便是軍工這條。第二天北京稅局的干事到場,白敬軒最終還是按原文簽了,一字未改。高橋等人定了船票,簽完便趕著到火車站去。
我們回酒店吃過飯,白敬軒便叫我把首飾戴上,換身裙子。我換了毛呢裙,快傍晚的時候,車便在酒店下接。
我不知道要去哪,只跟著他坐到后排。從簽了合同,白敬軒臉色始終冷著,我看他從內袋里拿出票夾,在最上面的空白支票上填了數字,然后簽名,重新收進口袋。那數字不小,讓我好奇。
“干什么用的?”我說。
“回扣,國內慣例,”白敬軒聲音不大,但也并沒避諱前面的司機,“這是稅局廖主任的車,上午的干事就是廖主任手下,他家今晚堂會。”
“噢,”我向前看了看,岔開話題,“軍工那條沒有改,日本人真的要派監工?他說停工就停工,那不成了他的廠子。高爐和馬丁爐就不能在別人家買?”
“都一樣,技術好的就那幾個制造廠。我在法國的時候和我導師去談合同,從來是我們卡他們,沒有他們卡我。但現在技術在人家那,這就是限制,有什么辦法。”白敬軒笑笑,呼了口氣,“所以我說以后自己造,不是氣話,是必須這樣做。”
在醉云樓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是說過這話,我當時覺得他是口無遮攔,然而現在想來竟有些重量。
廖主任家并不遠,我們到了地方,卻是個幾進幾出的院子,大門上掛了燈籠。我挽著白敬軒找到座位,便有人介紹我們和主人打招呼。
“廖景同。”他從我們桌的主位站起來,看起來三十多歲,穿了件中式便服,笑容隨和。“白先生大名有所耳聞,學成回來的都是棟梁之才,國民科技之希望。先生如果愿意,廖某可以引薦任教,北京這些學校隨便選,就教材料學,必能引導國內學術潮流。”
雖然知道是寒暄,白敬軒也受用這話。他和廖景同一來二去,話里只是說在西安辦廠的決心。我除了互相介紹之外沒別的話,便坐在那向四周看去。在廖景同側面,光線稍暗的陰影下,我忽然看到一張臉,趁著那套軍裝,格外冷而刻薄。那是厲曉洋,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但他在這時也看過來,顯然認出了我,卻不動聲色。他是俊俏,長得又高,但那氣質叫我不敢再看,轉頭向堂會戲臺上望去。
戲還沒開,也沒人報幕,但曲目牌已經立在那:《牡丹亭》,梨花落飾杜麗娘。
這和西安的那出一樣,讓我不由恍惚了一下,懷疑是在做夢。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有個人靠在我座位后,手里的酒味道刺鼻。我回過頭,厲曉洋不知什么時候離席,背對著白敬軒站在我們之間,聲音極低。
“白小姐,還真是巧,”他說,“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小姐。”
“什么?”
“在火車上有幸見過小姐,那箱衣服既然是進口貨,小姐一定很愛惜吧?”
他話里有話,我沒回答。厲曉洋看著我,忽然俯下身來。
“羊毛料最怕褶皺,所以白小姐那天為什么會把羊毛大衣卷起來,用那種角度塞到箱子里?你在偽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