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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雙面 Chapter2

這已經是譚西晨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提著一保溫桶烏魚湯的寧芮才姍姍來遲出現在門口。

寧芮空出來的手正要推門,卻在距離門板一厘米的地方突然僵住,如同被念了石化咒的雕像。幾秒鐘之后,寧芮垂下的手在身邊握成一個拳頭,雖然近幾日沒心情打理,但養的又尖又長的指甲還是在掌心戳出了一排月牙形的紅印子。

然而,她已經足足五天沒有見過西晨了。

自從醫生宣布譚西晨已經脫離危險期之后,寧芮便像是畏罪潛逃的通緝犯一般,落荒而逃,連醫院方圓五公里的范圍內都不敢靠近。

今日寧芮也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甚至特意去買了一條新鮮的烏魚,煲了一盅利于傷口愈合的湯,這才像是找到探病的借口一般,踏入醫院大門。

五天沒見,若是算起他們上一次說話的時間,還要更久。

凝固在病房門口的寧芮縱然勇氣全失,但依舊舍不得離開。

最后,寧芮還是忍不住敲了敲門。

譚西晨屬于那種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依舊遙控指揮的工作狂,自從他回到普通病房之后,每天都有同事前來告知他這次幼兒園劫持案件調查的進展,倒是也不見得需要他什么意見,畢竟嫌疑人是當場被抓捕,但整個刑警大隊都知道他們的隊長放不下這個案子,有什么情況都會知會他一聲。

聽到敲門,譚西晨自然而然的認為來的是局里的人,便揚聲道:“進來。”

只可惜刑警大隊里的大多是些糙漢子,碩果僅存的婦女同志也從來都對自家隊長敬而遠之,總之隊里上下都默契的遠離隊長的私生活。

為了符合“去死去死團”的屬性,該起哄的時候大家也會起哄,鬧出一兩頓美餐來解饞,但類似活動只限于普羅大眾的社交范疇,沒誰會不知輕重的更進一步。就像大家都覺得隊長與寧芮不相配,但也沒誰多管閑事去說一句。

近幾日,眾警察倒是發現譚隊魂不守舍,但依然沒人去勸解一句。

因為大家都了解,譚隊心情惡劣的原因就是因為幾日沒見著女朋友了。

寧芮工作不忙,也沒聽說出差,她沒有出現,必定是刻意躲著譚西晨的。就沖這一點,不管外人說什么,都是多嘴多舌。

“呃……”譚西晨的笑容頃刻僵在臉上,心里正牽念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他一時間都擺不出合適的表情。半晌之后,他才憋出一句有些傻的問話,“你怎么敲門啊?”

情侶之間,實在不該有這份客套。

寧芮又尷尬又委屈,都不敢多看譚西晨一眼,悄悄縮到角落。她放下保溫桶,又打開墻邊的消毒柜,取出一副碗勺。烏魚湯是提前濾過的,連一根刺都不剩,色澤玉白的盛了大半碗,讓人一看就有食欲。

端著湯走到床邊,寧芮低著頭,像是生怕湯灑了似的。

譚西晨這些日子被各方人馬伺候的很是周到,實在不差這一口吃食,他伸出手去,不是為了接過魚湯,而是想要握一握女朋友的手指。

雖是極度親昵的舉動,但情侶之間卻是習以為常,更親密的事也不是沒做過。譚西晨萬萬沒想到,寧芮就像是被燙了似的瑟縮了一下,幸虧譚西晨反射神經卓絕,否則就要被魚湯澆一身。

但還是濺上了不少湯點子。

寧芮趕忙回身抽了一沓紙巾,就要幫著擦。

譚西晨哪是講究這個的人,順手將湯碗擱在床頭柜上,趁著寧芮手忙腳亂的當口,終于握住她的手。同時,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譚西晨當即一陣疼惜,難怪寧芮一直不肯正眼與自己對視,看看這一雙紅眼睛,活脫脫成了兔子。

“驗血那事,西晨……我……”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成串的滾落而下。

譚西晨輕輕嘆口氣:“我知道,那事不怪你。只是醫院化驗室那邊拿錯了化驗單,忙中出錯。”

連日來莫名的恐懼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寧芮“哇”的一下哭了出來,撲進譚西晨懷中,后者別無選擇,只好將委屈的女孩抱了個滿懷。

一時間兩人身份對調,都分不清誰才是需要安慰的病患了。

譚西晨一下一下梳理著女友的長發,慢慢說:“就為著那事,院方還專門找我道了歉。不過,我是半點問題都沒有,倒是讓我們小芮擔驚受怕,沖著這罪過,他們道歉的對象應該是你才對。”

拿錯化驗單——譚西晨如此說法,就好像他自己也接受了這個結果似的。

但是,可能嗎?

倒退數十年,一切都是人工操作,醫生護士們忙暈了頭,拿錯化驗單并不奇怪。可如今規范化管理制度如此嚴格,各種數據都電子化,如此條件下出現此等紕漏,概率要多低?

然而,此刻佳人在懷,自己卻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實在是職業病發作。譚西晨頗覺可笑的搖搖頭。

“譚隊。”稱呼和敲門聲一道傳來。聽聲音就知,是刑偵大隊一幫牲口中,唯一的警花。

盡管譚西晨自己沒臉沒皮,但寧芮卻不可能當著外人還與自己男友卿卿我我,連忙直起身子,連耳根都有些發紅。

后知后覺的想起方才心不在焉,保溫桶都忘了蓋蓋子,這么一會兒魚湯怕是已經涼了。“我去護士站借下微波爐。”寧芮囁嚅了一句,抱著東西匆匆跑了。

白藝與她擦肩而過,掃了一眼姑娘家連眼睛都不敢抬的嬌羞模樣,不管怎么說,還是替自家老大高興的。

驗血那件事,說小也小,可若是往大里說……他們這些抱著懷疑為生的警察,是不憚于以惡意揣摩他人動機的。

但有些時候,想得太多,就難免心灰意冷。

懷疑不該懷疑的人,則更加讓人難受。從譚西晨近幾日魂不守舍的狀態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雖然不清楚方才這對情侶都聊了些什么,但看寧芮的樣子,兩人之間應該已經消除嫌隙,值得為他們高興。

于是,白藝便沖著譚西晨笑了笑。因為職責在身,女警也沒有說太多廢話,而是遞上了一個文件夾:“幼兒園劫持那個案子,算是結了。不過,有意外收獲。”

譚西晨沒有打開夾子,而是掃了自己得力手下一眼。

對于他的這個毛病,不僅白藝,刑偵大隊上上下下都比較了解,知道這位大爺從來不耐煩看那些長篇累牘的官樣文章。白藝自然而然的報告:“近幾日,兄弟們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片刻不停的審問那幾個劫匪,終于挖出了他們毒品的來源,與隔壁緝毒大隊盯了半年多的團伙連上了。案子已經正式移交過去,不過需要我們這邊派個人也過去跟進協助。”

譚西晨點點頭。“兄弟們辛苦了,等我出去了,請大家吃頓好的。與緝毒聯合辦案也在情理之中,販毒團伙往往都屯了不少槍支彈藥,也屬我們的職責范疇。”

刑偵與緝毒兩家并非頭一回合作,雙方關系不錯,平素里也是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對這種安排,白藝習以為常。“是讓小汪帶隊過去嗎?劫持案是他和你一道出的警,對事件的來龍去脈比較了解。”

白藝本來只是隨口一問,此事實在沒什么好討論的,就連汪州本人都已經做好了暫時被租借出去的準備。可白藝萬萬沒料到,譚西晨居然皺起眉。

當著外人的面,譚西晨總是一副浪子腔調,不過他很擅長把握親切自然與油腔滑調之間的度,總是在不經意間釋放魅力,讓人一見就好感叢生。可越是到了熟人面前,這位就越是內斂,甚至會帶上幾分憤世嫉俗的疏離。正是這種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精分人格,才一度讓白藝認為此人看不穿,必須敬而遠之。

壓低的眉梢在眼中投下濃烈的陰影,本來就足夠深邃的眼睛更是深不見底。白藝有些不明就里,不是要遇到極度復雜的案件時,譚隊才會露出類似深思的神情嗎?

譚西晨慢慢開口,興許是語調拖得有些長,聽起來格外鄭重其事:“小汪從警校畢業剛滿一年,經驗不足,這次的事還是你親自去盯著。辛苦了。”

“是。”白藝下意識的就答了一聲。

隨即她才反應過來有哪里不對,汪州不是譚隊親自去警校招來的學弟嗎?他不是一直評價這孩子又有闖勁,又虛心好學,是個值得栽培的好苗子?怎么這會兒卻嫌棄人家經驗不足了。

白藝忍不住多嘴問道:“譚隊,有哪里不對嗎?”

譚西晨的聲音比眉目還要更沉幾分,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擠岀來的:“動機。”

白藝輕輕“啊”了一聲:“不是都都查清楚了么,那幾個是嗑藥嗑高了的小混混,兜里沒錢了,便渾水摸魚,想劫持幾個孩子,看看能不能撈一筆。”

“邏輯上說得通,但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對。”譚西晨緩緩搖頭,“嗑高了就劫持幼兒園?呵。這些小混混都是人精,偷雞摸狗的勾當絕不少干,但一般來說,他們不會沾染人命官司。一上來就玩如此刺激的,這犯罪升級升的未免也太跨越了。”

白藝聽得心驚膽戰,不是因為對方分析的內容,而是分析本身,雖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他堂堂一位刑偵隊長,就這般大喇喇的討論如何小范圍違法卻規避更大的罪名,真的好嗎?

譚西晨精明的一面適時抬頭,主動結束了有些偏離的話題:“算了,不說了,或許是我神經過敏。”

不過事情還沒完。

“私下幫我個忙。”

白藝一愣,發現對方的重點不在“幫忙”,而在“私下”。

提出幫忙的是譚西晨,可開了個頭,又戛然而止了。倒是他的視線,向門口掃了過去。

白藝完全是出于本能反應,迅速沖到門口,小心翼翼的打開一條門縫往外瞟了一眼,“外頭暫時沒人。”

也就是說,本該折返的寧芮也不在。或許是去了護士站之后,又被別的什么事給絆住了。這很正常,住院嘛,隨時都會被管床醫生叫去談話,光是要簽的表格就有一堆。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幫我弄一點小芮的血樣。”事情本身充滿了異樣感,可譚西晨說出這句話時,斬釘截鐵且咬字清晰,很顯然不是臨時起意。

“什么?”白藝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管用什么手段?單是一句前置條件,已然出軌出的沒邊兒了。他們是人民警察,不是那些販賣器官,從活人身上取點什么就如同挖蘿卜一樣的犯罪分子。

然而白藝還暫時顧不上手段的問題,她簡直鬧不清這位大爺是什么意思?“還是驗血那事?不是都澄清了嗎?”

譚西晨撩起眼皮掃了她一眼,又輕又快的一眼,但哪怕再粗心大意的人都不會忽略這道目光,太像刀子了,從面皮上掃過,簡直能刮下一塊皮肉——畢竟共事多年,白藝當然認得出來,每當他們隊長對什么事或什么人疑慮深重時,就會是此等審視的目光。

白藝心里直發毛,什么臺詞都忘得一干二凈。

“小芮給我送的飯……”

“怎么了?”白藝懷疑自己與隊長之間是不是隔了什么不明磁場,以至于她實在跟不上對方的思路。

看了看放在一邊的湯碗,雖然涼了沒法喝,但湯色本身足以證明這東西費了多少工夫。興許是為了掃除當下冷凝的氣氛,白藝便遵循社交原則,適度的揶揄:“魚湯看起來很美味啊。譚隊,有家室的人就是幸福,去館子里可端不來這樣的愛心湯。”

“不是這個。”譚西晨的面色愈加沉郁,“是昨天,小芮托她閨蜜給我送了早飯,送的是手工點心和……豆漿。”

聽到“手工點心”四個字,白藝還當對方是不要臉的在她這個單身狗面前顯擺,可接踵而至的一個詞就讓白藝結結實實的一震:“豆漿?可老大,你不是大豆過敏嗎?”

過敏這種又嬌又貴的病癥著實與浪子譚西晨格格不入,但試想一下,一幫同事都端著接地氣的豆漿配油條,偏偏他一個人要換成牛奶,此等異端行為當然會受盡鄙視,鬧的人盡皆知。

連警局上下都知道的毛病,與譚西晨同居半年之久的寧芮,不可能不知道。

剛住在一起那會兒,寧芮曾經心血來潮買了個很高檔的免洗豆漿機,如今也是扔在角落接灰的下場。

怎么偏偏在譚西晨重傷的時候送來一杯豆漿?

單是這么一件倒也罷了,再加上驗血的風波,白藝都覺出了微妙的味道。

“會不會是哪里弄錯了?你不也說,送早餐來的另有他人嗎?”白藝不是非要替別人開罪,她只是不忍心往下深想。

“送東西的女孩說了,寧芮提前一天就泡好豆子,為了不耽擱我吃早飯,特意起了個大早。為此,那姑娘還好生打趣了我一頓。”疑心生暗鬼,也并非譚西晨愿意,但這些細節一環套著一環,也就由不得他了。

白藝回頭看了一眼門的方向,她方才只是習慣性的依照吩咐去確認外面是否有人,直到此刻才真正反應過來……隊長防的是誰。

“譚隊,我有點害怕。”一句話從白藝的嘴里滑了出來。

這位可不是什么軟萌妹子,她會害怕,且忍不住將真實感受說出來,可見事情是真的不對頭。

然而譚西晨既沒有安慰,更沒有解釋。他像是把今日嚴肅正經的份額用完了,隨隨便便的拿起痞里痞氣的面具戴上,“有什么好怕的?輪得到你害怕嗎?又不是你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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