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個花壇，原本的路燈壞了，黑暗將兩個男人的影子吞了大半。

譚西晨摸出煙盒，想到對方也有癮，便遞了一支過去——方才他在人家家里當著孩子的面口無遮攔，辦的的確不像人事。遞煙的舉動也算是無聲的致歉，然而，張志宇沒領他這個情。

譚西晨只好自己把煙點了，反正人已經得罪了，他也不怕火上澆油：“關于吳新江……”

張志宇不由分說的打斷：“譚隊，我們這些法警與你們刑警不同，你們是戰斗在第一線的英雄，我們卻是藏在角落里的清潔工，背景布偶爾都能出現在鏡頭里，我們卻連背景布都算不上。你們辦了案子，可以大張旗鼓的宣傳表彰，但我們，一般不會談自己的任務。”

有什么好談的呢？吹噓自己一年殺了多少人嗎？

滔滔不絕了一長串，顯然不是才有的牢騷，實在是因為譚西晨做事不妥在前，張志宇才會將他當成垃圾桶，什么臟水都倒在他身上。

一聽“英雄”兩字就胃疼，譚西晨一時間都不知該怎么接話。

張志宇的扯了下嘴角，既然擠不出笑容，他索性也不費這個勁了，干巴巴的問：“你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雙方都是成年人，高興的時候不至于欣喜若狂，惱怒的時候也得學會控制情緒，不管怎么說，方才各自的行為都算是有問題，不說扯平吧，至少應該稍微冷靜一點。

平和的氣氛難能可貴，但下面的話一說，必定又要炸鍋。然而譚西晨沒得選擇：“我想向張警官確定一件事，當時槍決的，當真是吳新江本人？他臉上有沒有痣？”

這問題……

張志宇的眼睛當即就瞇了起來，倘若不是顧忌著警察互毆這種事會上明天網媒頭條，否則的話，他一拳已經砸了過去。“你什么意思？”

譚西晨掃了一眼對方攥緊的拳頭，沒再多話，但他的意思已經分外明顯，說不說都沒有區別。

“我從警校畢業就做了法警，還是第一次有人懷疑我斃錯了人，可真新鮮。”張志宇也不想滿口諷刺，奈何對方說的都不是人話，他也實在沒法好言好語。“聽說過刑警在執行任務時擦槍走火打錯了人，卻從來不知道法警也有類似的職業隱患。難道說，吳新江不是你們抓的？不是法庭判的？譚警官，恕我想象力有限，我實在想象不到出錯能出在什么地方。”

張志宇張口“法警”，閉口“刑警”的，顯然是在兩者之間劃下一條楚河漢界，非要將雙方拉到對立面不可。

譚西晨聽著刺耳，但也發作不得。他連續深吸了好幾口氣，一直等到狂躁的心跳平復之后才敢重新開口：“兄弟，不是我非要來給你找不痛快，實在是關系重大。哪怕你現在揍我一頓，該問的事我還是要問清楚。”

“出什么事了？”張志宇倒也并非要打探什么，下意識的就問了。

譚西晨避重就輕的敷衍：“具體情況還在調查中，但我直覺問題不會小。”

張志宇皺眉，因為他清楚，如果真有什么問題，自己只怕也脫不了關系。

盯著對方的輪廓，張志宇不由的想起了系統里對這位刑偵隊長的傳聞，最多的就是七個字——年輕有為，好相處。

前一半倒也算了，好相處？眼瞎都瞎到太平洋了吧？

譚西晨此時的執著幾乎如刀刃般帶了力度，張志宇毫不懷疑，若是自己不能給出準確的答復，今晚就別想上樓回家了。

張志宇很是不快的道：“對于要行刑的犯人，有專門的人員負責核對身份，對于我們這些劊子手來說，一般不會特意去記他們的長相。你方才問什么，吳新江的臉上有沒有痣？這誰記得？”

記那些做什么，當成噩夢的素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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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不知打了多少個電話問路，高建林才總算找到這家導航上沒有蹤跡可尋，位于巷子深處的小飯館。

方桌只有四張，食客只有一位。

高建林一看到那人狼吞虎咽一大盤蛋炒飯的模樣就感到胃疼。怎么著，堂堂市警察局是餓著他這位刑偵隊長了嗎？

好不容易等他吃完，又看他拿起礦泉水灌了大半瓶，總算是徹底結束了餓死鬼投胎的行徑。可憐高建林一路打的腹稿已然忘得差不多了，費了老鼻子勁才擠出一個字：“你……”

這一空當給了譚西晨絕佳的機會，他就像是瘋魔了一般，張口就問：“高局，你可還記得吳新江的臉上有沒有痣？”

“什么？”乍然遇上此等沒頭沒尾的問題，別說他只是血肉之軀的活人，便是搜索引擎都很難檢索出正確的答案。

愣了好一陣，高建林才慢慢回過味來，“我來找你是接到了小張，哦，就是法警張志宇的電話，聽他的意思，仿佛是你懷疑吳新江被人掉包了，而且還跑去找他對證。我本來還在想，是不是小張誤會了什么，但方才聽你張口就問，看來，你是真的懷疑。”

譚西晨面露不愉。任何人若是被同事在領導面前告上一狀，只怕都不會很愉快。

高建林適時解釋：“你別多想，小張給我打電話，完全是出于對你的擔心，他發現你的樣子很不對勁，但因為平常與你也沒有什么交情，不好多問，這才找到我。對了，小張在警校的時候，我曾經給他們班帶過一學期的刑偵課，算是他半個老師，因為這層關系，他才會打電話找上我。”

譚西晨只是點了下頭，表面上算是接受了這番解釋。

可他內心里怎么想，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沒什么私交的同事，打這一通電話是出于對他人的關心，還是忙不迭的要把自己從嫌疑的泥沼中摘出去，那可真不好說。

高建林自己都覺得無比牽強，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倒是你，怎么回事，怎么會有……換人的想法？”

譚西晨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監控截圖，推到高建林面前。至于白藝偷偷塞給他的照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然瞞下了，也不打算提。

高建林低頭掃了一眼，“吳新……”

堪堪將最后一個字吞了下去，他畢竟是市局一把手，若是將那個名字說出口，仿佛就一錘定音了似的。

“追查幼兒園挾持事件涉案分子的過程中，發現這個的。”譚西晨說明來源。

高建林很是謹慎，追問道：“你的想法呢？”

“兩種懷疑——吳新江與其哥哥吳新海外貌特征相似，攝像頭拍下的有可能是吳新海，至于他為何會牽扯進來，動機尚且不明；另一種懷疑，就不用考慮動機的問題了，如果真是吳新江，判了死刑的人卻沒沒有死成，也是時候將其繩之以法了。”

說的是兩種情況，但譚西晨更傾向于哪邊，字里行間已經表達的明明白白。

譚西晨沒吭聲，但他的表情絲毫沒有遮掩——不是沒有這般懷疑過。

“究竟怎么回事？”高建林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我不是問案子，我問的是你。小譚啊，你最近很不對勁你知道嗎？”

譚西晨一怔，仿佛經過對方提醒，他才驚覺自己的反常。

高建林放軟語氣，不是站在領導的立場上，而是以長輩的身份道：“幼兒園后續的那些破事的確委屈你了，你也要體諒市政那邊的苦衷，如今的輿情不像過去一般好控制，沒有說一張錦被蓋過去天下太平的，只能加以監控和引導，能插手的部分著實有限。各種消息已經沸沸揚揚，哪怕做做樣子呢，表面上的文章也不能缺。不過你放心，該給你記的功，一分都不會少，相關材料都已經報上去了，只等最后簽批。”

“不，不是這個，這個沒關系。”譚西晨否認。盡管他不認為自己多么在乎這些名譽，但陡然說起，還是勾起了些許不平，疊聲說了一長串，像是要借此將委屈都淹沒似的。

“那是……”高建林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開口說了，“聽說你最近和小寧鬧了矛盾？”

譚西晨簡直無語，心說這年頭的人怎么都管不住嘴巴？一個張志宇也就罷了，如今還多出一個汪州。這些家伙仿佛是提前商量好的，告狀都不約而同的找高建林告。

見他沉默，高建林認為自己戳中了靶心，有些倚老賣老的開導：“人不順的時候往往就是這樣，什么倒霉事都往一塊兒湊。別的辦法也沒有，只能自己調解。否極泰來嘛，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

盡管對方沒有一個字說到點子上，但譚西晨還是默默的聽著，還不忘時不時點個頭以做捧場。

應付老年人他是有經驗的，越不讓說，越要說，還不如給個機會讓他們說個夠，然后這篇就可以翻過去了。

然而高建林并非尋常的糊涂老頭，他被敷衍的極其窩火，于是換了個角度：“小譚，我們幾個老家伙都一致認為，像你這樣精明的年輕人如今已經不多了。你人情通達，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該強硬的時候強硬，需要讓步的時候也懂得讓步，活的很明白。”

譚西晨挑挑眉，倒是不知道自己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所謂的“幾個老家伙”指的正是警局的幾個副職。

然而，活的明白——這四個字他著實有些不敢當。

盡管譚西晨曾經大言不慚的認定自己是一個明白人，有明確的人生目標，能力也不差，想要什么都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去實現。可就在這幾天，他忽然意識到現實并非期望中的那般順遂。

說起來或許有些矯情，他像是明白了何為身不由己。

“當初要把你提成負責人，還是有人反對的，畢竟你年齡擺在這里，是我力排眾議堅持要這么做。”

感謝你的栽培——這話都到了譚西晨嘴邊，大概是覺得不夠真心實意，便吞下去沒有說。

高建林繼續：“我說這個的意思，不是讓你感謝，也沒什么好感謝的。你能坐穩這個位置，是你自己的本事。小譚，明白我的意思嗎？凡事不能一味用強，懷柔不是軟弱，只是手段。擅長與人交際，是你的優點，實在不該把優點丟了。”

譚西晨總算聽明白了，高老頭三山五岳的繞了一大圈，歸根結底就一句話——懷念他那副痞里痞氣的姿態了。

這個時候只需要嬉皮笑臉的沖對方打個哈哈，順便就找上張志宇那件事再認個錯，問題也就解決了。

只可惜，譚西晨就是不愿意。

他諷刺道：“原來高局是希望我帶著面具過活。一天到晚虛情假意，不知道會不會被判一個詐騙罪？”

高建林徹底火了，差點懟回去——你過去逢人稱兄道弟，怎么沒覺得自己虛情假意呢？

忍了忍，譚西晨最終還是沒有懟回去。也不知他此刻是怎么想的，居然從手機里翻出白藝曾經翻拍的照片，擺到了對方面前。

照片里的吳新江，比板寸略長一點的頭發，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并不比旁人多什么。但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的原因，總覺得此人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陰鷙，目光也并不清澈，透出形容不出的邪氣。

然而，臉上沒有痣。

高建林瞄了一眼發件人：“白藝發來的？看著像是從局里檔案翻拍的。你們年輕人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有圖有真相，這下你的疑慮應該徹底打消了吧？”

譚西晨搖頭：“恰恰相反，檔案只怕也被人做了手腳，當初負責追捕兇案嫌疑人的是我，我記得很清楚，嫌疑人吳新江的特征之一就是——左頰靠下的地方有一顆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