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聲 亂世里的飛煙
- 王的孤獨:千年一嘆成項羽
- 夏風顏
- 15523字
- 2021-01-05 11:01:13
我名虞姬,這原本不是我的名字。
以前,人們稱呼我美人,后來,我入了歌伎,又稱“虞美人”。虞美人是一朵花的名字,初時我不知,只知這個名字很好聽,別人叫我虞美人,我欣然應允,于是它就成了我的名,陪伴我整整十年的光陰。光陰荏苒,如今我叫虞姬,這是一個男人送給我的。他說:“歌姬、美姬,都不如我的愛姬好……你就叫虞姬。”虞姬,我念著念著,輕輕笑了。
那一年,我十六歲,懷抱一把鳳琴,輕輕彈唱。曲是故鄉曲,詞是故鄉詞,然而吟詞唱曲的人卻已經不再是故鄉人了。我哀涼一笑,心中念起了我的故國,楚國。我是楚人,然而如今我卻只能稱自己為秦人,楚國多年前已滅亡,我流離失所,與親人分散,落得如今這步田地,每日吟詞唱曲,巧笑倩兮,做低眉婉約的美人。其實,這樣的生活對我而言并不算壞,千千萬萬的人比我可憐,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為著最簡單的生存而乞憐、犧牲。
我給我的琵琶取名鳳琴,自我做了歌姬以來,它陪伴我至今,細細算來,已經有十年的光景了。我六歲便入樂伎,樂府的府主齊叔對我非常照顧,這十年間,他請最好的樂師教我彈琴譜曲,教我如何謙卑而謹慎地逢迎那些達官貴人……我的家沒了,國滅了,我的心中無恨,我只是覺得世道如此不公,受虐的永遠是善良的人民,而那些侵占別人家園的惡人卻能夠高高在上地享受榮華、作威作福。所謂亂世,金戈鐵馬,戰者勝,生者痛,逝者哀,不過是圓了一些人的野心,葬了一些人的歸途。所以,我厭倦戰爭,戰爭挑起仇恨,我不恨誰,我卻獨懼烽火連綿,永戰不息。
不知今夕是何夕,但愿長醉不復醒。十六歲,美如春水的年華,像那庭院深處靜靜綻放的海棠花,風過庭,垂絲海棠花影動。我是風吹惹花的女子,彼一時,也曾于月下驚起一池翩躚的蝴蝶。蝴蝶離開了花,追逐美人遺落的夢影,于是我也相信,我是能令蝴蝶翩飛停駐的美人,于月光幽深處彈奏一曲落庭花。
“今夕在,煙云似故里。江山在,煙云似長夢。”
對于美,我有著深刻的感知。十六歲,我的美名傳遍楚越之地,美人如花,風情萬種,人人都想觀賞,都想采擷,于是不遠千里、萬里,跋山涉水,來到吳儂軟語的溫柔鄉,聽一曲楚歌,看美人舞出江山之外的旖旎多姿。
我想起了西施,那位命運多舛的美人,被越王勾踐送到敵國的宮廷,日日云舞、夜夜笙歌,以美人顏惑帝王心,終令吳王夫差傾了國。美人是足可以傾國的,都說紅顏禍水,“禍”不在美人本身,也不在迷失的帝王心,而是在天命,在于麻木不容情的世道。我欽佩西施,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己,她做了應當做的。然,我也替她惋惜,上天給了她無雙的容顏,只為謀生不為謀福,只為謀利不為謀愛。
女子之美,皆因了一個“情”字。所謂柔情無聲、風情無雙、豪情無量,美人貴在柔情,美在風情,重在豪情。女子也是有豪情的,我深信,女子的豪情在于一顆為了愛義無反顧的心,她可以為了愛柔美楚楚,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亦可以為了愛巾幗不讓須眉,做與男人并肩俯瞰天下的奇女子。無論是貌丑才高的鐘無艷,還是賢德兼備的樊姬,皆是這萬丈紅塵中不遜色于男人、不依附于男人而生的豪情女子。
自古以來,英雄愛江山不愛美人,但凡愛美人甚于江山者,不是被嗤為昏君,便是不配殺伐果敢的英雄之名。我卻不以為然。勇者上,智者上上,他們凡事大義與大利在前,謀劃而策動,心中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與野心。他們顯得冰冷、虛幻,讓人心寒又心痛。女人走不進他們的內心,若女人能令他們在意,必然是因為女人成了他們征服天下的武器。
何謂英雄?是有膽有識、有智有謀,還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千百年來,無人能說得清道得明。稱為英雄的男人,不是征服了江山就是征服了億萬將士的心,沒有一個男人是因為征服女人而被稱為英雄的。而今,再一次回想那些存活于歷史之中鮮明的事跡,紅顏轉瞬枯骨,恩愛旦夕幻滅,我們追逐與信仰的,不過是漂流于九天之上神秘殘缺的傳說,不為人信,也不值得人信。
都說紅塵情愛太縹緲,身處英雄逐鹿的亂世,只能求生不能求愛。然也?非也?
十六歲的這一晚,我在宴上奏歌,一群達官貴人衣著光鮮,神情頹靡,眉宇之間掩飾不住荒淫與輕浮,而荒淫的背后,是被優待的歲月傾軋殆盡的荒涼。他們是國之棟梁、天之驕子,他們卻忘了,他們的前半生也曾如朱門前的乞兒,跪地匍匐,挨餓受凍,忍受天高地別的恥笑與踐踏。也許只是為了一口飯,也許是為了遙遠虛幻的功名,走出家鄉,走上征途,戰場的征途,人生的征途……而后的而后,殺伐、權謀,躲在看不見的黑夜的深處,窺視朗朗乾坤下的一顆赤子之心,終迷失了自己。
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歲月很公平,給予了你便也剝奪了你,令你在不知不覺中奉獻所有,包括一顆無所適從的心。今天的戰友有可能成為明天的敵人,同樣地,今天的勝者終有一日成為明天的囚徒。沒有誰贏得過誰,何必妄自菲薄、紙醉金迷?
我懷抱著鳳琴,安靜地坐在大殿一隅,唱著不知唱過多少遍的故曲。這是一場盛宴,據說赴宴者均是各地位高權重的將臣,或冠冕袍服,或金盔鐵甲,堂上堂下,看似輝煌,實則肅然。赴宴之前,齊叔鄭重地對我說:“今日這場宴,你要慎重待之,切勿掉以輕心。若席間有人為難你,不可驚慌,更不可冒然得罪,自保方為處世之道。”
齊叔從未用這樣嚴肅的口吻與我說話,我點點頭,銘記于心。并非第一次應對這種云波詭譎的場面,殿上觥籌交錯,眉飛色舞者有之,酣暢痛飲者有之,拍手和歌者有之,我將一切盡收眼底,不動聲色。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歌姬,縱有美名,也不可能動搖了誰,妨礙了誰,只要安分守己,便可以全身而退。這是我十年來恪守的處世之道,誠如班主所言,進退有度,謙卑有禮,足可自保。
欲望像一面鏡子,照進了人心,卻照不進眼中無底的深淵,仿似夜幕之下的蒼穹,無邊的黑暗與孤寂。我閉上眼,撥弦清唱:“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萍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哼!靡靡之音,安敢在殿上放肆?”有人摔破酒碗。
我一驚,撥弦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見不遠處一個身穿盔甲、腰垮佩劍的大將站了起來,他面向我,伸手直指,滿面怒容。殿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轉臉望著我,我低著頭,抱緊鳳琴抵擋那些若有似無的目光,如刀剜入心。
不等我回應,齊叔惶急地走到我的身邊,拉著我跪下,磕頭哀求道:“幼女無知,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我跟隨齊叔俯身,額頭觸及地面。這一幕是我未料的,輾轉各個酒宴,有人輕薄,有人調笑,有人怠慢,卻從未有人質疑我的曲子。本來紙醉金迷的溫柔鄉就需要靡靡之音,何況這里是楚地,我不覺得有任何過錯。
那人不予理睬,冷哼一聲,走上前來。他一腳踢開齊叔,俯身捏住我的下巴,迫我抬頭。我與他四目相對,周圍響起驚艷的嘆息聲,可想而知,那些肆意妄為的目光有多刺目。
“倒是不錯的美人,只可惜……”他輕拍我的臉頰,動作囂張而輕佻,“是個楚蠻子!”
眾人聞之色變,竊竊私語,齊叔更是嚇得煞白了臉。眾所周知,這是楚地,我唱楚曲并無任何過錯,有人借題發揮,意圖刁難,而我不過是不幸做了回箭靶子。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再一次睜開。我望進對方的眼里,努力揚起笑容:“不知大人此話怎講,這是楚地,我為楚民,又如何惹惱了大人?”
從他的官服佩劍我已知,他是地地道道的秦國人。雖然依舊是秦國一統天下,然而今非昔比,如今的秦國已是強弩之末,秦王暴政,勞民傷財,不知害得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各地紛紛舉兵起義,奪城占地,秦亡是遲早的事。在我有限的認知里,秦始皇用武力征服諸國,然而從未征服過民心,他有多殘暴,人們就有多痛恨。自他崩后,國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之中,權臣趙高與李斯聯手,以偽詔逼迫公子扶蘇自盡,立不學無術的紈绔公子胡亥為帝,自此,奸臣把持朝政,帝王昏庸無道,國家民不聊生。
我雖是一介平民,國家大事還是有所聽聞,這有賴于我的身份。我常常接觸一些身居高位的達官貴人,從他們的言談中得知一二。一個人若想在亂世安身立命,多聽、多看、多記,永遠不要為無知付出盲目的代價,這是我對自己的告誡。
我裝作無知一問,意在提醒他這里是楚地,而秦國已不復昔日的強盛。在座諸位皆非等閑之輩,還請三思而后行。他不想我有此一問,不知是覺得無知可笑,還是覺得我根本不配問這個問題,重重一捏我的臉頰,然后狠狠一推,我失重倒地。
“呸,憑你也敢質問本將軍!”他狠狠吐一口唾沫,噴出的沫子濺上我的臉,陰鷙一笑,“竟敢自稱楚民,就憑這句話本將軍就能治你的罪!”他拔出腰間佩劍,雪光一閃,劍尖直指我。想不到,一個走到窮途末路的國家竟然還能養出這么為虎作倀、不計一切的豺狼。
我閉上眼,沒有人為我求情,縱然齊叔疼惜我,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以命相抵。我勾起嘴角,這樣的亂世、這樣的人心……如此,也好。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有人打著拍子緩緩走進來,我背對著他,無法回頭。此時的我閉著眼,不知四周那些原本趾高氣昂的人誠惶誠恐地低下頭,有人甚至跪在地上,匍匐著身軀,以頭觸地。我更不知,指著我的劍尖這一刻正劇烈地顫抖,而握劍的人驚駭地瞪著來者,忘記了動作。
那人挑眉一笑,不予理會,須臾間,已來到我的身前。他的鼻息噴薄在我的臉上,這一刻,我與他極近極近,我不禁睫毛打顫,卻生生忍住睜開眼睛的沖動。
“姑娘,”我聽見他說,“我接得對嗎?”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無限溫暖與纏綿。我不禁微笑,說:“接得很好,一字不差。”
“哈哈哈……”他突然放聲大笑,不用看便知,他微笑起來多么明亮。“好一曲《湘夫人》!”他拍手稱贊,“聞姑娘之曲,只是天上有,我已神往多時……今日驚擾了姑娘,非我所愿,還請姑娘接受我的歉意。”
說罷,一聲仿佛是劍鳴的輕叱,不及反應,又一聲驚懼的“啊——”驟然響起,我尚未來得及睜眼,一只手將我托起,有力地擁住。接著,這只手的主人用他的另一只手將我的眼睛捂住,睫毛輕刷過掌心,帶起一陣微不可覺的顫栗,轉瞬即逝。一個男人在我的耳邊說:“污血不堪入目,姑娘勿看。”然后,他用他的一雙手將我牢牢擁住,霸道而溫柔。
我沒有看到的是,一具無頭的身軀緩緩倒下,“嘭”的一聲,與大地重重接合。那染血的劍被扔在地上,赫然便是當時指著我的劍。他在殿中央,擁著我,神情狂傲而睥睨,仿佛浴血而歸的戰神,然而他的眼中無血,渾身亦無血。
“諸位可有不服?”看似隨意一問,震懾人心。話音剛落,杯盤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空曠的大殿沉寂而窒息,無人發出質疑。不知誰低呼了一聲,緊接著便聽見一聲響,重重地落在心上,那是臣服王者的聲音。
他將手松開,我睜開眼,看見整座大殿除我之外,所有人都俯身跪拜。我茫然回眸,他長身而立,于眾人跪拜之中靜靜地凝望我,笑了。而那具被砍下頭顱的尸體正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浸泡在血泊中的頭顱,兩只眼駭然地瞪著虛空,似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敵人。
王者之名,所向披靡。他如日,如天,如命運,顧盼之間便主宰了世間所有女人的沉浮。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心中的聲音:你終究要面對這殘酷的代價……然而,你甘愿。
上將軍項羽,當世豪杰,將門之后,楚國人。少年時隨叔父南征北戰,叔父是楚國名將項梁,楚亡之后,余威猶存。陳勝、吳廣揭竿起義,項梁積極響應,在吳地舉兵反秦,一路下來,戰無不勝。陳勝死后,項梁擁立楚懷王為王,懷王封項梁為武信君,位高權重,威名顯赫。項羽年少英雄,隨叔父出征,驍勇善戰,功不可沒,被尊為上將,聲名不亞于其叔父。定陶一役,項梁因輕敵被秦國大將章邯擊敗,戰死。一時群龍無首,項羽頂替項梁,扛下舉兵反秦的大任,繼續征程。
“目有重瞳,力大無窮,少年成名,戰無不勝……”
我靜靜回味,有驚無險,事后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我隨齊叔回去,魂不守舍,他連著叫了我幾次都沒有應聲。他以為我被嚇著了,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再打攪。其實,我聽見了他的喊聲,只是懶得回應。我的心一直揪得緊緊的,從宴席退回之后,就沒有放松下來。
我將自己沉入水中,門窗緊閉,誰敲門都不應,耳畔回響起他的聲音:“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抿了抿唇,心中莫名顫動。我聽見自己囁嚅羞澀的聲音:“他們叫我美人……虞美人。”
“虞美人……”他輕輕重復一遍,聲音清雅,“香草美人,柔弱而有風骨,我心儀之。”
他的話令我情不自禁地羞赧,長這么大,遇事處變不驚,我只有在這個陌生而強大的男人面前生出羞赧之心。將門之后,年少有為,一戰成名,誰人不知呢……他卻再一次問我:“你喜歡這個稱呼嗎?”
我茫然地抬起頭,不小心撞入他的眼眸,重瞳子,我在他的眼中看到淪陷的自己,不知所措地低下頭。聽見他低低一笑,笑聲全然不同初時的狂放不羈,像是春水暖溶了碧波,又像是天邊的殘陽映入了雪峰,讓人心為之顫,神為之奪。他抬起我的臉,沒有給我再次退避的機會,說:“我叫你虞姬,你可喜歡,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愛姬。”
“虞姬。”我怔住,柔軟的身軀陡然僵硬,以為是幻聽。
“虞姬。”又一聲輕喚,伴隨“嗒嗒嗒”的輕叩聲。我終于回過神來,并非幻聽,而是確有其人。可是,他為什么要喚我虞姬?難道……我一下子坐起來,“嘩啦——”清澈的水聲此起彼伏,我意識到此刻還在水中,頓時面紅耳赤。
“稍候。”我說,水中的肌膚蒙上淡淡的紅暈,映在水面上的容顏清麗絕倫,任何人看了都會心動。是他找上門來了嗎?我按捺住慌亂的心神,匆匆穿上衣服。
來人不再回應,我從窗紙上看到朦朧的剪影,一時心神恍惚。那晚之后,他并沒有任何表示,我平靜地道別,平靜地在他的目光之中離去。重瞳子,重瞳子……我閉上眼,心中揮散不去那一刻與他目光相觸的震撼與茫然,有生之年,這個男人令我第一次生出茫然之心。
周身都是水,他是一抹月光,照見我心中的荒蕪,照見我自成長以來,一路的艱辛、隱忍、迷失、孤獨——我想有一個依靠,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一直很想。我知道我不該有所念想,這樣的男人是天生的王者,他目光的停留或許只是為我的容顏、我的可憐,而不為我本身。匆匆相遇,匆匆離別,我只是他的過客他的風。
我穿戴妥當,臉上揚起溫婉的笑容,打開屋門。來人緩緩轉過身,我暗自驚訝,不是他。
“姬。”他換了一種語氣,恭謹而肅然,“事出突然,將軍不能親自來接你,故遣我相送。”
天色已晚,雖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從高大挺拔的身軀與卓爾不群的氣質來看,必然是他的親信之人。我轉臉看到了齊叔,他站在來人身后,見我看向他,急忙走上前,對我說:“姑娘,這位大人是項將軍派來接你的,你……”他欲言又止,“快快收拾行裝,離開樂府吧。”
“齊叔……”我啞著嗓子,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向來者致意,一言不發回身收拾行裝。原來,這并非自己的一廂情愿,無論亂世幾多坎坷,他終于履行了相遇時的諾言——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愛姬,虞姬。
我環顧自己居住了十年的屋子,自六歲被齊叔收留之后,我便住在了這里,樂府就是我的家,齊叔就是我的父親。而今,我將離開生活多年的地方,離開視如父親的恩人,走向另一種命運,另一個人……這是夢嗎?我問自己,或許,它就是我一直奢望而望不穿的愛情。
望不穿秋水,情路難。
“齊叔。”我走出屋子,懷抱著我的鳳琴。我握住他的手,說,“請原諒我不能為您養老送終,原諒我不能再為樂府盡綿薄之力。自此一別,不知何日相見,有生之年,無以為報,請讓我再為您彈奏一曲。”
說完,我跪下,重重一拜。
齊叔聽我一席話,已是老淚縱橫。他俯身將我扶起,緊緊握住我的手,說:“好孩子,你永遠都是樂府的驕傲,無論你在哪里,樂府的門永遠為你敞開。”
天上有星光,地上有樹影,這樣一個明月依舊明月清的夜晚,有人在沉睡,有人在飲酒,有人在歡歌,有人在望月。就在這一方天地,月亮訴說離別的孤清,星夜撐起永恒的光明,曼陀羅花沿著天際綻開,潔白如誰手中的芬芳。塵世婆娑,我的心中種下了輪回之樹,有因有果,有情有緣,只等待某一天花開馥郁,彌漫天海。我一身潔白衣裝,像是月下蝴蝶,正待破繭而出。如果有可能,或許就在今晚,又或許在不可知的明日,我懷抱鳳琴,只做一名浪跡天涯的琴師,行到天荒地老,奏響我的終曲。
幽蘭殤,一夢回故鄉。
故人歸,今宵別衾寒。
傾城絕,有美若佛桑。
風華嘆,月葬近夕陽。
我一步一步,行至黑夜的盡頭,仿佛那里有光明在棲息,讓我的靈魂皈依。我聽不到齊叔的哭聲,聽不到戰馬的嘶吼,我在亂世,心卻在桃源。這一個有風有月的夜晚,我懷抱著我的鳳琴,唱響黎明之前的離別曲。我知道前方,有人正勒馬聆聽,聽一曲來自心間的歌唱,復蘇滄海桑田的荒原。
我轉身,揮手向齊叔告別。我將鳳琴舉至齊叔面前,對他說:“這把鳳琴伴隨我多年,親如我的家人。此番遠行,我什么都不帶走,唯有它,請您允許我帶至身邊,讓我念想。”
齊叔眼中淚光未滅,他凝視我的目光慈愛如父。“孩子,不要對我說見外的話,人生在世諸般不易,有所依傍與念想,總好過孑然一身空洞寂寥。”
我點點頭,不語。時辰差不多了,站在我身后的將軍出聲道:“可上車離去了。”
我緊了緊懷中的鳳琴,再看一眼齊叔,轉身踏上等候多時的馬車。戰馬一聲嘶鳴,趕車人揚起馬鞭,“駕——”,我隨著呼嘯奔跑的馬車駛向黑夜。兩旁的山影迅速倒退,黑鳥在月夜中如電一般飛翔,馬車的影子橫陳在月光之上,向前逼近的模樣如同奔赴戰場的武士。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燃起一片熊熊火光,天上的星隱入云里,幽藍如海的天幕驀然一片透亮。又是一聲馬嘶,馬車停下。我撩起車簾,火紅的光影中,當先之人一身戎裝,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通體罩了層薄薄的月光,風塵仆仆中平添了幾分滄桑的韻味。他的身影似真似假、似夢似幻,與天上的月色和身下的馬匹融為一體,他舉止靜穆端然,好像萬年不移的山峰,身后萬丈黑影矗立,顯示王者的尊貴與神秘。他的身前,那位護送我一路疾馳的將軍俯身跪下,雄厚激越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我的耳邊:“幸不辱命!”
千山寂寞,萬籟俱寂,此時無聲勝有聲。千朵萬朵梨花幽然綻放于山野,火光明滅中,高踞馬背上的人緩緩轉過臉,隔著靜默的月色與沉淀的時光,他如天神一般俊朗的臉綻開一抹日月為之失色的笑容,世界就在他這一笑中走向了春天。
依舊是兵荒馬亂的年代,于絕望之中給人希望,于希望之中看到未來。我心若潮汐,如果上天讓我再選擇一次,隔著與他相視的距離,我將這一生交付給一個永不后悔的選擇,交給一往情深的執著。從此之后,虞姬之名將伴著這個輝煌倨傲的男人,矗立在瘡痍之地。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秋寒。
定陶之戰后,楚軍損兵折將,武信君項梁戰死疆場,一時士氣低落,眾將哀矣。
我挑了挑燈芯,看著飄忽不定的火光,默然嘆息。他還沒有回來,一連數日,他都很晚才回。但無論多晚,我都一直等他。
我跟隨他一年余,這一年,我看著他歷經親人離世的傷痛、折戟塵沙的隱忍與大權在握的渴望,他從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一步一步,在失去了至親至敬的人之后孤獨而堅定地走到今日,成為別人心中實至名歸的上將。但,也有遺憾。別人稱呼他上將軍,那也是最親近的幾人,更多的人稱他副帥,副帥,表明了他的身份屈居人下。
叔父死后,他并沒有急著揮軍北上,內患永遠比外敵來得更兇猛。對于外界不明內情的人而言,項羽是實至名歸的英雄,項梁死后,理應他接替。然而功高震主,到今日楚懷王也沒有任何表示,只傳令封他為副帥,接替項梁上將之位的另有他人,宋義。
宋義其人,我在當歌姬時便有所耳聞,他是堪與項梁并駕齊驅的將軍,項梁有勇,宋義有謀,同為楚懷王的左膀右臂。但坊間傳言,宋義與項梁多有不睦。項梁屢屢大破秦軍,難免起了輕敵之心,宋義勸說項梁“驕兵必敗”,項梁不聽。后來,項梁果然因了輕敵戰敗并且喪命。反秦起義中,眾將士推舉宋義為首領,號稱“卿子冠軍”,意為諸軍之上的將軍,所以楚懷王封宋義為主帥,不無道理。但是,這一切在喪失叔父的項羽看來,變了味。項梁在世時就重用項羽,大有培養接班人之意,項羽自從軍以來,除了叔父很少聽命于他人,就算是楚懷王,項羽也從未放入眼里,何況一個宋義呢?今時宋義凌駕在他之上,心有不甘,他一心想替叔父報仇,披甲掛帥,堂堂正正與秦國主將決戰沙場。他是眾將心中當仁不讓的戰神,“羽之神勇,當世無雙”,除了他,舍我其誰?
“怎么還不睡?”在我面前,他永遠都是溫柔的。我回首凝眸,他掀開帳簾,冷風灌入,外面一片漆黑。
“在等你。”我說,“噼啪”一聲,火花湮滅,我重新挑燃燈芯。
“這么晚了不要等我。”我下意識回頭,他已經來到我的身后,擁著我,手掌覆蓋著我燃燈的手,在棉帳上投下朦朧的影子,像兩只依偎的蝴蝶。
我回身,凝視著燈下的陰影,一時間陷入沉默。他松開手,撫了撫我的長發,眉宇之間隱現蕭索與倦意。
“虞姬,”他斟酌著開口,溫雅而堅定,“明日我派項莊送你回城。”
“不,我哪里也不去。”我下意識拒絕,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可是……
他輕嘆一聲,挑起我的發,緩緩摩挲我的臉,復又放下,轉身,留給我一個凝重的背影。
“我不日就要出征,這一次不比以往,外敵內患,我沒有十足十的把握護你周全。你隨我至今,從來沒有經歷過戰爭……戰爭是很可怕的,我不想你受苦……我答應你,這場仗打完之后,立即回城見你。”
未語淚先流,我嘴唇顫抖,不知道說什么好。跟隨他至今,從未離開他身畔,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當初,他要出城駐扎,我堅持跟他走。對我而言,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哪怕荒野大漠,對我而言都是桃源故鄉。而今,他就這樣說放我走,就像當初接我一樣,毫無預兆,讓我猝不及防。
“你知道,我的話就是軍令,說出口不可能再收回去。所以,你必須走。”
“好。”我點頭,止住淚。
他一笑,正欲開口,帳外一聲響,他皺眉,揮一揮手,我退入簾后。借著火光,我見他走出帳外。我轉身,開始收拾行裝,東西不多,若計較起來,其實只有一把鳳琴,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帶在身邊。他飲酒或者休憩的時候,我就坐在身側,奏楚歌給他聽。
一杯酒的工夫,他已攜著風雪回來。風雪……我注視著風氅上的雪花,原來外面下雪了。“虞姬……”他的輕嘆若有似無,“等不到明日了,你今晚就走。”我一震,他繼續說,“不必收拾了,回城再買吧。我今夜就要拔營,留下項莊護你回去,記住,好好地等我回來,不許讓自己生病,更不許……”
“好。”我投入他的懷里,截住他的話語道,“你說什么我都答應,我會讓自己好好的,讓你無后顧之憂。”
他勾起嘴角,神情如釋重負。離別近在眼前,想說的話都在心里,也都在彼此相視纏綿的目光里。我輕撫他肩上的雪花,白色的冰雪在我的指尖融化無痕。我努力揚起一抹笑容,附在他的耳邊,說:“你什么都不用擔心……你只要記得,我在城里等你,平安,歸來。”
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雪花紛飛亂舞,仿若簌簌飄落的梨花。他負手佇立,遙遙凝望我遠去的身影,我抱緊鳳琴,回首,雪花阻隔了我的視線,可是我依然從漫天漫地的風雪中看到了他眼中的深情與寂寥。這個男人,原來是這么地舍不得我。而離開了他的我,就像這天地間飄蕩亙古的輕風,滿目皆是不變,皆是空。
山川載不動幾多春秋,流水淌不盡幾多恩愁,月影杳然,我與他的人影漸行漸遠。緋雪霏霏,片片如遠天的問候,又如情人的呢喃,天空罩上一層淡色的煙霧,一片迷濛。我抬頭凝望,十指相合,馬車無聲無息地奔馳,不同于以往的鏗鏘有聲,我從這無聲的夜明中,感受到山雨欲來的寧靜,與寧靜之后的浩蕩無邊。
相遇在夜,相離也在夜。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分離。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冬至。
彭城內一片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大地生出宛若新梅的紅,祈盼著新年新氣象。離除夕越來越近了,我一個人住在城里,深居簡出,默默地數著日子。
離開他已經兩個月了,那夜項莊將我送到彭城之后,即刻馬不停蹄地離去。我居住的院子是項羽在彭城的別院,車馬衣物一應俱全,更有忠心耿耿的仆人悉心服侍。為避人耳目,我很少外出。
我居住的彭城,又名涿鹿,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彭城可追溯至先秦時期,“涿鹿在彭城,黃帝都之。”彭城曾經是堯帝時代之前的華夏古都,帝堯時建大彭氏國,彭城由此得名。夏商時期,大彭氏國達到鼎盛時代,為“五霸”之一。
大彭氏國的創始人彭祖活了八百歲,在歷史上影響甚大,被孔子推崇備至,又被道家奉為奠基人。春秋時代,彭城之名見諸文字,是楚地最早出現的城邑之一。戰國時代,彭城屬宋國,后歸楚國,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設彭城縣,隸屬州郡。
我不出門,并非不知道天下事。在別院的日子,我將遺留下來的史書搬出來閱讀。我所聽聞的項羽,是一個不愛讀書的人。相傳少年時代,叔父項梁曾逼迫他讀書,項羽不以為然道:“讀書有何用,只要能夠記住名字就行了。”項梁又要他學武,項羽又道:“學武只敵得過一人,我要學便學萬人敵!”于是項梁傳授他兵法。
少年時的項羽便力大無窮,身高八尺有余,肩能扛鼎,氣壓萬夫。他志向非常遠大,一次秦始皇出巡,項羽見其車馬儀仗威風凜凜,對項梁道:“彼可取而代也。”秦二世元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發動起義,項羽隨項梁在吳中刺殺太守殷通舉兵響應,這一戰,項羽獨自斬殺殷通侍衛近百人,展現了他神勇無雙的英雄氣概。
這日,我正在院里修剪桃枝,看著光禿禿覆蓋了霜雪的枝椏,想著來年春天它將開出怎樣一派旖旎的光景。主事鐘伯來找我,“夫人,”他向我拱手道,“今日是除夕,夫人有什么需要小的置辦的嗎?”
我凝神,軍中除了項羽稱我“虞姬”之外,左右近衛皆恭敬地稱我“姬”,夫人之稱,還是第一次聽見。我看著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莫名觸動,柔聲道:“有勞您了,鐘伯,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我斟酌著措辭,“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從未想過走出這座院子。不知怎地,看著這位鞠躬盡瘁的老人,想著經年往事,恍然若夢,很想出去看看。
“除夕,想必城內一片歡歌喜慶……我想出去看看,只坐在車中,不會給您添麻煩。”
“夫人哪里的話,”鐘伯似受寵若驚,當即俯身道,“小的這就去準備。”
彭城內一片燈火通明,已是夜幕時分。我坐在車中,走馬觀花地看著城中盛景,想著還有多久便可以與愛人團聚。家家戶戶正在為除夕之夜張羅著,明日就是新春,掛彩燈、貼對聯、燃鞭炮,人人笑逐顏開,仿似太平盛世。看著看著,我不禁微笑,只希望這一刻永遠停留,永遠這樣安居樂業下去。
“來,來,來!彭城的父老鄉親們看過來咯!”
前面涌出一群人堵住了道路,鐘伯停下馬車。我撩開車簾望去,只見前方密集的人流忽然散開,空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場地,那吆喝之人手舉銅鑼,“咚”的一聲響,笑著招呼道:“彭城的父老鄉親們,除夕之夜,在下隨家師遠道而來,為睹彭城盛況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話音剛落,原本喧鬧不息的人流漸漸止住聲響,繁華熱鬧的大街上,一人端然而坐,白衣裹身,青巾束發,顯得卓爾不群。所謂名士無雙,觀此人,亦動亦靜中自成一方天地,胸中有丘壑,抬手間,翻云覆雨,驚動天下。
只見他揚起一個手勢,敲鑼吆喝的人立刻退到他的身后。他起身,微瞇著眼,拱手道:“在下張良,和弟子避亂來此。素聞彭城富饒秀麗,在下仰慕多時,今日因禍得福,家園盡毀,親人皆散……我來彭城,一為避亂,二為安家,從今以后,彭城就是我的家。”
一席話言畢,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掌聲與叫好聲。有人大聲說道:“先生大可安心,我彭城父老就是你的親人,從今以后,你們師徒二人盡可安心住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番話鼓舞了在場眾人,大家紛紛附和,那位自稱張良的先生攜弟子拱手鞠躬,連連稱謝。我看著這一幕,心中涌起久違的感動,戰亂拆毀了家園與親人,卻拆不散有情有義的人心。天下一家親,無論是楚國還是秦國,無論是咸陽還是彭城,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們理應相互照拂,相互鼓舞,共度難關。
人潮并未散去,張良朗聲道:“今日承蒙諸位關照,我師徒二人在此設卦。凡有惑者,可求解惑,分文不收,只為向彭城父老表達一片感激之意。”
好一個張良。我暗想,先引起彭城百姓的注意,以戰亂之名博得同情與接納,又在大庭廣眾之下露己之長,若成,非但在彭城內獲得極大聲譽,更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睞,無論哪一種可能,他張良必將在這彭城之內高枕無憂,飛黃騰達。更重要的是,他剛才的一席話,謙遜之中盡顯一片誠意,知恩圖報,這樣的人才能得到上位者的賞識與倚賴。求名、求位、求知己,彭城內不乏慧眼識英雄之人,這個張良不簡單呢。
我正欲示意鐘伯驅車上前,這時人群中爆發一聲怒喝:“哼!沽名釣譽之輩,憑你一個外鄉人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一愣,往那人看去。自古以來,彭城位于顯赫地位,更因著歷史的緣故為天下君主忌憚。有人忌憚,便有人覬覦,彭城物產富饒,交通便利,更兼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無論戰國時代還是如今,都是天下豪杰趨之若鶩的地方。彭城內,地主豪紳之中既有真正識英雄者,也有奸佞小人之輩,這人錦衣華服,口氣囂張,似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可見在彭城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他口口聲聲“外鄉人”,顯示出濃烈的排外情緒,這就犯了眾人的忌諱,張良不動聲色將自身處于被同情者的地位,他這時一番挑釁,無疑是給彭城百姓丟了面子。當下,就有人不快地冷哼一聲,更多人則退離他的周圍,與他劃清界限。
我向鐘伯示意,馬車不動聲色地駛入人群中。我原本打算讓鐘伯驅車離開,如今看來,倒是要將這場戲看完再走了。只見那位張良不慌不忙,攔住欲上前辯論的弟子,對挑釁之人拱手一揖道:“兄臺,張良今兒來了彭城,便是真心將這里當作自己的家,你就是我的兄弟。張良初來乍到,不通人情世故,還請兄長多多教誨。張良從未想過在這彭城之內嘩眾取寵,今日彭城之福便是張良之福,他日若彭城有難,我張良粉身碎骨也誓死守衛。如此,若我彭城父老齊心協力、眾志成城,豈受外敵欺辱?”
當時的彭城,看似錦繡繁華、與世無爭,實則暗藏洶涌、岌岌可危。秦國屯兵四十萬平趙,巨鹿之戰一觸即發。秦軍與趙軍,無論誰勝誰負,彭城都不會太平。張良的話如一團烈火,燃起了彭城百姓的斗志。誓死保衛家園,這是每一個彭城人的志愿。
“說得好!”當下有人拍掌應道,“張先生忠肝義膽,憂國憂民,小弟佩服!今日聽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先生既精卜算,小弟便斗膽請教先生,我彭城安否?”
問畢,眾人嘩然。“我彭城安否?”那人不依不饒道,“先生既深諳此道,必知天下事,秦兵巨鹿圍趙,趙王求援楚王,楚王派卿子將軍掛帥,五萬對峙大秦四十萬雄兵。”周圍響起一片吸氣聲,他眼光一轉,目光如炬道,“眾所周知,我彭城屬楚地,若楚敗,秦王一怒之下株連我城,到那時,一夜屠城,生靈涂炭……若勝,我城百姓究竟是秦民還是楚民,若有不誠,安知新主不施加懲戒?”
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愁容慘淡。是啊,對于百姓而言,無論是屬秦還是屬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在統治者的權威之下安穩度日,來年還能夠如今年這般,有新衣穿,有新的愿景可許。
“既如此,”張良沉吟道,“敢問是卜卦還是測字?”
“字。”對方話音一頓,繼而朗聲道,“項羽!”
我心驚,鐘伯擔憂地望了我一眼,我示意稍安勿躁。想起那夜他連夜拔營,必是去支援趙軍。宋義一直按兵不動,處處壓制著他,他報仇心切,那夜想必是違抗軍令,孤注一擲。兩個月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傳來,是勝是敗,沒有人告訴我。我幾欲開口問鐘伯,可我一個女人,知道又怎么樣?他讓我安心我就安心,我相信他。
我目光所及,卻見原先那位錦衣華服、出口挑釁之人隱入人潮中,轉身不見。我暗自驚疑,卻有目光向我掠來,只一瞬,又淹沒無痕。
那人繼續道:“素聞楚軍副帥項羽神勇無雙,當世第一,無人敢稱第二。前日聽聞他力斬主帥宋義,率五萬兵與秦四十萬大軍對峙,楚王封其為主帥,親授帥印,執掌楚軍。這一戰,兵力懸殊,勝負難料。”
此言一出,偌大的街道一片肅靜。而我,已經聽不進后面的話了。力斬主帥宋義,率五萬兵與秦四十萬大軍對峙……天,他不怕被安上弒殺主將的罪名嗎?他不怕被楚王忌憚嗎?生死一戰,若宋義的親信串通秦軍,從后方偷襲叛亂,前有虎、后有狼,就算神勇無雙又如何?難道他要重蹈項梁的覆轍?
輕敵、輕敵……我一個機靈,又聽那人說道:“我彭城是項帥的住地,項帥對我彭城父老一直照拂有加,若這一戰項帥得勝,他日領兵入城,我彭城或許會安然無恙吧。”
這人,難道是項羽的說客嗎?那些原本面露愁容的百姓,聽完他的話漸漸展露歡顏,若勝,起碼得到項羽的庇護,若敗呢……有人暗自垂淚,有人默然嘆息。國家國家,先是國后是家,永遠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今以項帥‘項羽’二字測彭城之安,先生何解?”
“無解。”張良凜然道,“無解便是解。亂世出英雄,勇者并非謀者,謀者并非仁者,仁者并非王者。今項羽之勢,勢如破竹,若勝,彭城未必安,若敗,彭城未必不安。無論誰勝誰敗,都與我彭城無關。因為無論誰成為這天下的王者,兩年之內,必無人敢犯彭城……我等只靜觀其變即可。”
“兩年之后呢?”那人高深莫測地問道。
“兩年之后……”張良一笑,風華耀目,像那天上朗朗明月,“揮刀便是。”
牽一發而動全身,彭城之安在項羽,更在自身,張良有這份篤定。換言之,他料定項羽必勝。別人或許不明其中意味,然而我卻聽懂了。心中落下了一塊重石,卻依舊心存不安,比之莫測難料的勝負,我更擔心他的安危。
那人拱手一揖到底,凜然道:“謝先生指點,我等靜觀其變,看這天下,究竟鹿死誰手。”不待回應,他起身甩袖而去,這番做派,真像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謀士。
張良久久凝望離去之人的背影,而原本聚集在周圍的人潮漸漸散開,天已經完全黑了。
“夫人,”鐘伯在簾外示意,“時辰不早了,是否回府?”
“不。”我說,掀開車簾,移步而出。
“先生,”我對準備離去的張良道,“請先生留步,民女請先生卜測。”
張良頓步,示意弟子在一旁靜待,回聲道:“姑娘是賜字,還是告之芳辰?”
“字,”我抿唇一笑,“家。”
張良微微一愣,默然不語。他轉身示意我跟隨,我抬腳欲走,鐘伯在身后招呼,我回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候,轉身隨那飄然的背影而去。
我隨他來到一處僻靜的酒館,我請他喝酒,作為酬謝,他沒有拒絕,喝一口酒,運筆疾書。
“姑娘以‘家’問‘情’,可見心中深藏不安。吉人自有天相,在下勸姑娘稍安勿躁,姑娘的情郎此時正征戰沙場,不日戰止,必然回家與姑娘團聚。”他閉目凝神,邊答邊寫,不一會兒,一個“家”字渾然天成,風骨畢現。
“好字。”我說。
“承姑娘夸獎。”張良睜開眼,微微笑道,“今日與姑娘一面之緣,良銘記于心,英雄逐鹿,大丈夫志在一戰,姑娘的那位良人很快便凱旋。”
“何時?”我按捺不住,問道。
他掐指一算,目光高深莫測,“姑娘院中可載種了桃樹?”他居然知道我院中有桃樹,這個張良……我點點頭,他繼續道,“那就好了,姑娘不妨多在桃樹下走走,待到桃花盛開時,他就會回來與你團聚。”
我一時怔愣,這張良真是神機妙算,看他樣子,鎮定自若,料事如神,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好一個高人!我當下盈盈一拜:“多謝先生!”
我心中久久回味著那句“待到桃花盛開時,他就會回來與你團聚……”,臉上不禁浮現出笑意。不想張良又道:“姑娘之情可感日月,恕良直言,‘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姑娘的這位良人乃當世豪杰,久經沙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心中一凜,他知道什么?
“姑娘,切記,驕兵必敗。當得勸時,應勸他切勿居功自傲,否則……”
“可先生不是說他必勝嗎?”我惶急,脫口而出道。
張良微微一笑,目光似深沉似了然,“姑娘靈慧,戰場上沒有永遠的長勝將軍,男兒心深如海,萬不可因野心迷失了自己。破軍出世,非天下之福,姑娘,記得我說,兩年。”
“兩年……”我抬頭,他已如風離去。桌臺上留著他的字,蒼勁有力,“家”。
男兒征戰沙場,何以為家?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巨鹿之戰。
秦主將章邯、王離包圍巨鹿,趙王歇向楚懷王求援。高陵君向楚懷王舉薦宋義,懷王封宋義為“卿子冠軍”,執掌帥印,項羽為副帥,領兵北上。宋義行至安陽,按兵不動,滯留整整四十六日。項羽欲攻打秦軍,催促宋義發兵,宋義不聽,反譏項羽有勇無謀,并傳令,凡兇猛、違逆、貪功而不聽號令者,格殺勿論。第四十七日,項羽闖入宋義營帳,將其斬首。項羽當眾向眾將宣布:宋義與齊國串通,意圖謀反,我奉懷王之命誅殺反賊。眾將默然,聽令,臣服于羽。懷王知軍心歸項羽,迫不得已,任命項羽為主帥,率軍救趙。
巨鹿之戰拉開帷幕。
又一年,今夕是何夕,我似乎還在看著去年的黃昏,數著來年的日子。桃花已經開了。
“夫人!”鐘伯冒冒失失闖入,不等我開口,高呼道,“大喜啊夫人!我主攻克巨鹿,滅秦敵四十萬,懷王親封我主為王,隆譽盛天!”
我一下子起身,看著開滿枝頭的桃花,“待到桃花盛開時……”果然如此。孤寂許久的心被濃濃的喜悅填滿,我抬頭仰望西斜的太陽,光芒煊赫,盛世輝煌。鐘伯依舊在耳邊喋喋不休,“彭城百姓爭相夾道歡迎,我主得封賜,馬不停蹄,自巨鹿一路趕來,現已在城外……”
“你說什么!”我驚得無以復加,“在城外……你說,他、回、來、了!”
“是啊,夫人……”眼前一花,鐘伯的眼中只有滿枝的桃花,開得那么絢麗。
巨鹿之戰,項羽破釜沉舟,一舉殲滅二十萬秦兵,秦軍遭受有史以來的重創。秦將蘇角戰亡,王離被捉,章邯退至棘原,項羽追至漳水,兩軍對峙,章邯率二十萬秦兵投降。
耳畔似乎有人聲、風聲,可是我什么都聽不到。我的眼中,只有那緩緩而來的身影,攜帶著王者的氣息,征服一切。這個桃花爛漫、夕陽凄美的黃昏,是我永生最美的夢——在劍戟相向、遺世獨立的世界,他是所向披靡的王者,乘戰馬而立,長刀闊斧斬敵于馬下,長虹貫空,他浴血的臉是雪白宣紙上點點鮮紅的桃花,絕代佳人相廝于閨中,唱著他最愛聽的歌。
“咚、咚、咚……”金戈鐵馬,萬軍壓境。身后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身前,遙遠的光影中,那人依舊一身戎裝,高踞馬上,一如仙來,一如龍至。金光照徹華夏大地,萬眾矚目中,他的雙瞳向著我站立的方向深深看來,四目相對,眼眸含笑亦含情,恍似從洪荒伊始至地老天荒,從未改變。
一戰揚威,一戰成就“霸王”之名。項羽,重瞳子,天生的王者。我昂首注目,如每一個仰望他的臣民,無比崇慕、眷戀、希冀地望著他。他舉起象征王者的劍戟,踏雪烏騅揚蹄嘶鳴,山河無疆,金碧輝煌,千軍萬馬舉劍、高呼,勝利之聲響徹九霄寰宇:“王!王!王!”
他的周身被金光籠罩,宛如神祗。夕陽無限近黃昏,卻發出泯滅之前最后的圣光,照亮沉寂的天地。身前、身后,所有人俯身跪拜,向著高傲尊貴的王彎下虔誠的頭顱,他勒馬而立,雙手向上舉起,裸露的前額鍍上一層神圣的金光。人影憧憧,我從他嗜血的眼中看到了屬于王的驕傲,看到了攜手仰望的星空,璀璨無比……我看到,日與月交替輪回的剎那,他昂首挺立,俯瞰群雄,蒼穹之上,破軍星發出耀眼奪目的光——瘡痍大地,終將太平。
公元前206年,秦三世元年,“西楚霸王”之名震徹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