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已經很老很老了。曾經，我有著世間最美麗的面孔，有著無與倫比的靜默姿態，風雪為我的笑顏歡舞，日月爭先為我綻放圣潔的光。我自比下凡的嫦娥，去尋那一世的后羿。誰說美人只應天上有，美人是劫，每一個英雄的紅塵劫。然而，美人也是她自己的劫，因為無雙的容顏，她才自甘墜落，從天上最北的一顆星辰下來，點綴英雄眼角的淚。

如若你相信，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的前身。那你也一定相信，每一個女子都是愛人眉間的一顆痣，從天上落下來，生動他被風霜遮蓋的容顏。英雄，不僅僅是天下人的英雄，也是一個人的英雄，一個人的王者。由生至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又何其漫長。往事傷神，剎那芳華。我們都活在剎那，倒以為那是永恒。

彼岸的江山灼灼其華，我獨坐天涯一隅，靜靜地看著一幕幕，日升月落，斗轉星移。我在等待一個約定，一個千年的約定。當寂寞的春天落下綿綿細雨時，他說：“我帶你去看桃花，我們在桃花樹下飲下交杯酒，此生不離不棄。”雪花冰涼徹骨，我的眼淚落下來，寒冷的冬季已至尾聲，春天不遠了，今年的春天還會像往年那樣寂寞嗎？白皚皚的雪地留下我落淚的痕跡，我癡癡地凝望著，奢望明年它們將變成一地的桃花，盛開一季。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命運將我們推上一條路的起點時，從不讓我們看到終點的風景。誰說生命只是一場塵世間的煙花，時而璀璨時而荒涼。我卻相信，生命的虛幻是為了落地的真實，是為了終有一日，穿越千年與愛人天長地久永相守。

你說，青山落日，映水東流。后來，殘月偏西，空谷幽幽。

你說，陋室聞香，西亭酌酒。后來，軒窗聽雨，海棠依舊。

你說，百世一夢，輕呵素手。后來，遙望遠步，君可知否。

你說，詞涼鴻案，月黑風驟。后來，減玉羅衣，每每消瘦。

你說，云煙空駐，煙雨飄柔。后來，妝殘淚滴，三秋折柳。

你說，攬腰長橋，鴛鴦絲扣。后來，行云如訴，暗吞聲透。

多少年，我曾經以為我可以跋山涉水，成為一朵不落紅塵不訴情憂的彼岸花。我看見從我身邊經過的人，男人與女人，他們忘了愛，忘了誓言。“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而那夢，落入水中，也成了消逝的幻影。

我為他們感到可惜，卻也知這是人生輪回的定理。下一世、下下世，總會再愛上人，總會再被人愛，沒什么可惜。但若是深愛呢，若深愛，是否所有的堅持都是值得，是否所有的等待都成了生命輪轉不休的意義。

他說：“你是一塊從清溪旁撿來的石頭，沒有世俗的諂媚，不加修飾的圓潤是我心靈深處的期待。”這是我聽過的世上最動人的情話，男人一定很愛他的女人，而女人也深知他的愛，即使那愛是一片苦澀的海，她依然會赤著腳義無反顧地踏上他心靈的堤岸。

所以，我羨慕這世上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他們互為彼此而生，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分開。生死相依，蕩氣回腸，這才是生而為人最美的擁有。而一旦誰離開了誰，生命便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煙花尚且落入大海，無愛的人又如何立足蒼涼大地，繼續演繹這永垂不朽的傳奇？

你說，佳人如畫，難羈才郎。后來，鏡中衰鬢，日落華荒。

你說，英雄逐浪，壯歲離鄉。后來，關河孤夢，風雨凄涼。

你說，銅駱巷陌，金谷風光。后來，林表斜陽，寒雁兩行。

你說，蓮蔽鴛鴦，情深愁長。后來，殘香難住，淚濕空巷。

你說，紅箋可寄，相思難藏。后來，濃愁付醉，春葉已黃。

你說，人間瑣事，莫問橫塘。后來，空留明月，凄照鬢霜。

我已經孤獨了這么久了，不想再一個人繼續地孤獨下去。你問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一縷游魂，在世間孤寂地飄蕩。這世上沒有人再比我孤獨了，而千年之前，有一個人，他有著與生俱來的王者風范，他嘗盡世間冷暖、愛恨聚散，他執著他的家國他的天下，最終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所有人都在哀嘆他，他卻不覺得可惜。因為黃泉碧落，天上地下，有一人至死追隨他，不論成敗，他永遠是她的王。

曾幾何時，丟失了自己，忘卻了身后璀璨的星辰廣袤絢爛的長空，那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夢。那個意氣風發雅歌投壺劍舞疆場的男子，那個笑得歡暢哭得動容愛得深沉的男子，已經走遠了，被千年的歷史長河淹沒，被來來往往的人推遠、遺忘。于是留下了我，至地老天荒。

許是我心中存有執念，多少年了，久遠得我已經不記得何年何月，那些遇見的人的容顏被風吹滅，散落在天涯。杏杏看山，渺渺望水，身影流動著恍若經年的氣息。時間是漫卷的海潮，總有一天會讓沉溺其中的人們凜冽不再。“溫柔尚在，寂寞永生。”這句話有著多么折服人心的力量啊，女人的一生是否就是寂寞的一生，如一朵開在黑夜的曇花，經過漫長的沉寂，盛開的美麗只有短暫的一瞬。

我的容顏沒有絲毫變化，還是當年的模樣。我卻覺得我已經很老了，我有一張被時光毀壞的面龐，它有多么眷顧我，就有多么傷害我。這么多年，我執著一個江山美人的夢，夢里美人依偎在王的身畔，對他講起嫦娥奔月的故事。我想問他：桂生廣寒，秋露乍上，你是否衣衫依舊單薄，但又心怯空房，不忍回家？我想問他：泉咽危石，日冷青松，寒著梅花，你能否聞到那陣陣幽香，能否見到那素淡背后的春色滿園？

沒有人回應我，原不過一場夢，夢醒了，時間也就流逝了。淡淡的云淡淡的風，淡淡的雨淡淡的淚，淡淡的晨淡淡的昏，淡淡的年淡淡的歲。我躲在夢與季節的深處，聽花與黑夜唱盡夢魘，唱盡繁華，唱斷所有記憶的來路。黑色的飛鳥掠過天空，我站在城中，看時間燃成灰燼，嘩嘩作響。我心知，縱使千山萬水路途走盡，我依然可以守候一個人至地老天荒。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聽到一個王的告白，他說他是這世間最孤獨的王，因為他失去了永遠的愛人，她曾答應過他，要陪伴他至天涯海角，上窮碧落下黃泉。“伯牙子期扶琴淚，弦斷為誰聽？”我記得他伸出手，牽起我的一瞬間，手腕上的經絡隱在皮膚中，如一朵向日而生的葵，成為我永久的懷念。柔情總如水，佳期何似夢。一次匆匆美麗的邂逅，一定有過印證，何況一生呢？我不想只此一生，我不憶前生，不慕來世，只待今生，最美的相遇成為生生世世重逢的憑證。

“你，愛我嗎？你，愿意讓我跟著你嗎？”

彼岸的江山依舊灼灼其華，身后輝煌的落日書劍琴棋的夢也依舊震撼著人心，我卻再也沒有機會跋涉而過了。孤獨了這么多年，我看著水中的自己，真實與否，不過是倒影。

那一年，我仰面雪上，看不見你的臉，你走過我的身邊。

那一年，你扭轉乾坤，肅清整個世界，只為看清我的倒影。

人間的塵埃多多少少侵惹過來，惱人的季節帶來那些花月和人事。我們不懵懂，心中有知覺。風卷衣袍，他輝煌而瀟灑，沐天地榮光，緩緩走來。我看到了他，如夢似幻，若即若離。我想起了一首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花開有時，夢醒有時。就像糾纏的云影在瀲滟的水光中折射出山與月的風姿，千年的等待終演繹成一曲蕩氣回腸的驪歌。我聽見他深情地喚我：“虞姬。”

我轉過身，他正向著我走來，依舊是那熟悉的眉眼，望穿秋水，一片深情。我在他的眼中，是再美不過的一朵花，溫柔地溢出水來。這就是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在她的心上人的眼中，她成了靜立水中央的月華，不為天地而生，只為涉水而來的那人，只為這一場共赴碧落黃泉的約定。

你在我生，你離我亡……王，我一直等你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