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經濟:親歷者口述實錄
- 肜新春編著
- 4156字
- 2021-03-26 14:43:56
(一)淞滬會戰前的中國工業概況
1.拆遷前的準備
我國的工商業向來就在沿海一帶發展,尤以上海天津兩處為最。因為交通、原料、電力、技術、市場、金融、稅收、勞工等種種條件的優越,又受著數十年帝國主義治外法權的孕育,所以工業特別發達。根據實業部民國26年9月底止的登記:在上海合乎工廠條件的(即工廠有50個工人,10匹馬力以上者)有1279家。廣州市雖是我國有自主權的最繁盛的都市,但只有較大的工廠164家,比上海差得太遠了。天津則因八一三事變之前已經淪陷,沒有確實的統計數字。其他各地,工廠少得可憐,微不足道。上海的工業固然發達,可惜我國沒有強大的海軍、空軍,不然,上海倒可以媲美黃金世界的紐約!只因為沒有國防保護,所以憂國者只盼望能學就《西游記》上所述那種移山倒海的法力,把上海整個搬到內地去,好好地從頭整頓起來,以便國難臨頭時為國家做個軍需及人才供給的重鎮。
20余年來帝國主義的侵略淫威,只在所謂安樂窩里睡覺的人們夢境上微微的印了些兒感覺,九一八事變打了人們一記耳光,記得那時熱心國事的人們高喊著抗日,但是一到局勢緊張便紛紛的把家眷趕快遷進租界內逃命,又記得汪精衛那時尚以革命者自居,曾大聲疾呼救國奮斗,但自己卻住在租界內不肯踏進南京一步。上海——具有偉大吸引力的上海租界!一般自號愛國志士,且不愿離開上海,若想勸已有工業根據的企業家把工廠從上海遷到內地去,豈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二八”的火光和炮聲,照灼著人們的眼簾,震動著人們的耳鼓。我那時方加入第十九路軍總指揮部擔任技術工作,為著軍用品的供給,曾有一個時期與上海的工業界共同嘗受辛苦危難。各項軍事用具得著廠家們的幫助,頗能迅速地完成交貨。差不多需要什么就能立刻辦到什么。當時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戰,很能夠光榮地打了些勝仗,廠家們著實給予偉大的幫助。因此我對于軍事與工業的聯系,有了個更深刻的認識。想到內地的工業是如何的幼稚,我們將來或須在內地抗戰,若是沒有各項工業幫助,會感覺到如何的不方便呢?!
資源委員會曾于“一·二八”戰役后成立。當局者目光遠大,把所設計的重要工廠一律擺在內地。兵工署亦開始感覺到非往內地設廠不可了。浙贛鐵路及粵漢鐵路兩條大動脈,正由曾養甫、凌鴻勛兩氏及其同事們全力建設。陜、川、黔、滇、湘、桂、粵、閩、蘇、浙十省的公路網已逐漸貫通。其他民營事業方面,在后方比較上值得述及者:在四川,有劉航琛、胡光諸氏排除萬難把重慶電力公司的兩個大發動機及四川水泥廠、華興機器廠的設備,加緊籌劃進行,盧作孚氏亦將其民生實業公司增強組織,楊芳毓氏正在竭力完成鋼鐵廠的設備;在云南,繆云臺、金龍章諸氏正籌劃設立云南的第一家紡織廠;在陜西,韓威西氏與其友人致力實業,慘淡經營;此外,長沙有發電廠及紗廠、機器廠各一家;四川有面粉廠三家、紙廠一家、機器廠兩家;陜西有紗廠一家、面粉廠兩家;貴州有紙廠一家;江西有機器廠一家、陶瓷廠一家;湖北有紗廠五家、面粉廠三家,較具規模的機器廠四家及水泥廠一家。在全面抗戰發生以前,雖僅有此數廠,然因他們所處地點的優越,所以在后來八年抗戰過程中,確已盡了偉大的力量,尤以各紗廠及重慶的電力廠、水泥廠、民生公司等為最。
津、沽、青、濟等處的工業已不堪回首!山西及廣東兩省的工業,曾經當局者奮其全力,銳意經營,以及永利化學工業在卸甲甸偉大的創造,均足以表示國人之能力。然而擇地不慎,無補時艱。其最堪太息痛恨者,則為數十年曾有先覺哲人,目光如炬,早料及抗戰需要,在后方已為吾人預留下許多良好的工業基礎,如左宗棠氏在皋蘭所創辦的機器毛絨兩廠,張之洞氏在武漢所創辦的絲、麻四廠及鐵、針、釘、玻璃等三廠,又盛宣懷氏所經營的漢冶萍三礦廠等,而吾人不能發揚光大之,卒至人亡政息,使優良工具變為歷史上的陳跡,真是吾人的奇恥大辱!
“一·二八”的炮聲只驚醒少數人的好夢,大多數的人們仍舊酣睡。上海吸引力更復加厲,種種建設的計劃,均在那里促成上海的繁榮,民間企業界有了成見,有了茍安的心理,又不能用科學制度來管理他們的事業,誰肯離開上海把工廠遷入內地去!讓我再述一件事實來來看看當時一般人的想法吧。當我苦勸一位大企業家內遷,經過一小時的時光,把國際利害同民族安危的史跡及推論,反復陳述了之后,他的回答是:“林先生,不要太興奮啊!記得“一·二八”大戰那時,我們的工廠總共停工還不足十天呢!”不到黃河不死心,火山一日不爆發,他們也樂得在火山口上嬉游一日,若是同他們講道理,說利害,他們便會口若懸河的發出偌大的道理回答。因為積習難返,所以我們在七七抗戰以前推動工廠內遷的嘗試,不得不認為失敗。
嘗試失敗后,得了一個結論——推動廠礦內遷及集合國內企業界與技術人才跑入內地來埋頭苦干,是我國實業界劃時代的革命事業,非有急劇的環境變遷及巨大的勢力推動,斷斷辦不成,這一機會,一直等到七七事變抗戰后才露出來。
2.建議上海的工廠內遷
敵人在盧溝橋發動戰事沒幾天,政府即成立了總動員設計委員會,由何應欽部長主持,分為幾個部分,其中資源部分,由資源委員會召集。民國26年7月28日,我出席機器和化學工業組的會議。在會議中曾討論到全面抗戰時期軍需供給的問題,我即把握著這個機會,提議把上海的工廠遷移到內地去。當時議論紛紛!有些人以為這事是應該辦的,但是恐怕不易推動,眼看著上海這方面戰爭就要開始了,有些人以為現在民有的力量,即是國家的力量,能將他們的生產機器搬進內地,固然是更好,即不然若能夠帶同這些工業界的主干人員跟著政府一起也有用處,我們不妨嘗試,盡我們的力量去做,國家因此多花些錢,亦是值得。我認為民間工廠的規模確是比不上國營工廠,但是搬進內地去亦有其用處,且現在各民營機器廠亦多接受國營兵工廠的定貨,即如我們國營兵工廠的規模亦比不上克虜伯、斯柯達等廠,但是我們的兵工廠搬進去亦有助戰事的進行啊!結果我們決定去試作接洽。
7月28日下午,資源委員會曾派莊前鼎、張季熙兩員及我前往上海與各工業界領袖商洽。其實上海的情形已相當緊張了,29日約得上海公用局徐局長佩璜及工業界胡厥文、項康原、薛福基、吳蘊初、支秉洲、顏耀秋諸先生籌商遷廠辦法。諸先生均曾參加“一·二八”抗戰工作,此次聚首一堂,重談往事,權衡時局,義憤填膺。我的建議,甚得他們支持,胡厥文先生尤為熱心,自動的向各方面奔走拉攏,汗珠兒濕透了他的大胡子也不肯少息。胡先生的大胡子是有來歷的,記得“一·二八”抗戰時,胡先生受了我的委托,兼旬工作,胡須繞頰無暇剃除,我笑謂彼且留起胡須來做紀念,待我們打到東京去,再剃不遲。事隔五年余,已髯長尺許了。7月30日,胡厥文先生召集上海機器五金同業工會舉行執委會議,邀我等出席討論,當時曾大大地辯論了一場。大鑫鋼鐵廠余名鈺、上海機器廠顏耀秋、新民機器廠胡厥文、新中工程公司支秉洲、中華鐵工廠王佐才諸先生當時均表示愿以身作則,將自辦的工廠隨著政府一起走。即日商得遷廠原則,我即于當晚協同上海機器五金同業工會代表顏耀秋、胡厥文兩位返京復命。過了數日,康元制罐廠項康原先生,中國工業煉氣公司李允成先生,大中華橡膠廠薛福基先生及天利、天原、天廚、天盛四廠主人吳蘊初先生,均先后來函表示愿意遷移。薛福基先生并親自入京來與我計劃一切。8月9日,資源委員會建議于行政院務會議,以上海市區為我國各工廠集中之處,現值吃緊關頭,市區內各工廠都愿意遷移內地,為政府效力,以充實軍備,俾長期抵抗之力量得以增厚,預計將工作母機2000部連同工具,并擇煉鋼、煉氣、制罐、制橡膠輪胎及制防毒面具等重要生產設備,遷至后方指定地點復工生產,需補助遷移款項50萬到60萬元(舊法幣)。并于同日總動員設計委員會小組會議議定遷廠事宜,由資源委員會派員赴滬全權負責主持一切。議決后,我再度去上海,臨行前,楊繼曾拉著我的手說:“繼庸兄,你能夠搬出兩個工廠就很能干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句話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3.遷廠預定的步驟
當時我們曾預想到工業動員是件困難的事,將來工業復工時其困難更要增加,橫在目前,我腦子里想到要措置的事體,至少有30余項,可分為三個步驟:
第一步:拆遷時,動遷、選擇、拆卸、裝箱、報關、運輸、保險、設站、檢驗、接收、各廠未復工前工人的安置、對付在變化中的環境。
第二步:遷到集中地之后,又須分配省區、擇地、購地、組廠、安裝電力、分配機件、材料原材料的添補供給、工作分配、經濟籌劃、技術員工的增添及訓練、工作母機的補充、應付軍事逆轉時的危機。
第三步:在國營工廠未復工之前及其后,應制造何種產品?除卻軍需品之外,民間日用品應如何顧到?各廠本身的管理問題,如何能在混亂的時代中使其合理化?交通的困難是無法避免的,應如何補救?各地區的政治人事等問題如何應付?各項工業縱橫的聯系如何能緊密聯合,勿失卻其中的每一環鏈?
我們因而推想到新廠的設計與配合。又想到將來戰事完結之后,如何能使已遷及已成立的各廠永遠留在大后方。不獨要把他們的生產工具及資本留下來,更要把現有的企業界技術界人員以及由他們訓練成功的新的一輩人才都留下來,更進而吸引未來欲來的各方面的人才,把他們一同拉進后方。我們中部、西部、西北各處應當有幾個新的“上海”,平白地建造起來,以為第二次抗戰時期的準備。這些念頭、這些希望,當時都曾略略草擬。雖是各種方案要隨著軍事的進展方能舉辦,但是這個政策必是要首先決定的。
在我的腦子里,卻從來沒有想到如何把這些工廠重復遷回到上海去。相反的,我卻想到:將來戰事完結之后,應當如何組織機關前往大阪、神戶、長崎、橫濱等處,把敵人的重要工廠拆遷到我國后方來,以為賠款的抵償;將來各廠家能得著較新穎的機械工具,及較精良的技術時,我們現在所遷入的機械,將會成為老大廢物,應如何把這些老大廢物遷入康邊、青海、新疆、滇西等較為深入的內地去,作過渡時期的建設。
我根據辦工廠的三個條件來草擬遷廠草案,那就是要顧到安全、方便、有利三個原則。要做到安全,事前必須有一周詳的計劃。所謂方便,就是不要找廠家的麻煩,雖然政府補助不少,他們也愿意搬。商人以賺錢為目的,所謂“砍頭生意有人做,虧本的生意無人干”,就是這個道理。譬如現在香港,很多人在“火山口”開廠,他們何嘗不知道危險,但因為有利可圖,他們還是冒險做。抗戰前夕,他們千里迢迢,長途跋涉,將工廠拆遷到內地去,就是受了這三個因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