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以愛消融恨,遠勝過以恨蔓延恨
- 誰不是帶著傷長大:與內心的父母和解
- 王雪巖
- 3540字
- 2020-12-10 09:48:31
先說一點兒題外話:最近常有人私信問我某個人的人格是不是夠健康。我只能說,對于不可能在專業環境中做出評估的人,我是不敢妄言的,但生活中有一些基本的感受還是可以參考的。如果某個人在生活中讓你感覺他的世界中似乎只有兩種觀點存在(其實世界是多元的,會有各種各樣相似或沖突的觀點),即“對的”和“錯的”,那你恐怕就要小心了;如果他將那些他歸類為“錯的”的觀點進一步感受為是為迫害他而存在的,那你最好離他遠一點兒。這種現象是不是病理性情況先不說,你至少可能面臨著很難與他溝通的情況。而他將你的言行不假思索便直接感受為對他的迫害時,可能就會缺少反思你們觀點上的不同的能力,進而對你產生敵意,這就會使你的生活無端地增加很多煩惱。
所以,日常生活中,不必去分析或是判斷某個人的人格情況,但是尊重并體諒彼此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能夠體諒、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的人,人格健康度不會差,而他所具有的這些能力也會幫助他獲得他人的尊重。
我曾經寫過很多篇有關創傷修復的文章,詳細說了創傷修復過程中可能會面臨的各種情況。當然,這與創傷修復過程中真實遇到的復雜情況相比,可能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每個人的情況都是不同的,所以每個人的成長之路都是個性化的,沒有人可以斷言另一個人做了什么就能實現人格的成長。但每個人在真實的生活中,也都有可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成長之路。我想在這里做一些總結,也許會對那些不斷在問“怎么辦”的朋友有些幫助。
首先你要知道,創傷修復可能會是一生要做的功課,會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這也是人格成長的重頭戲,所以你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允許自己完成這個過程。同時這也意味著,沒有誰真的可以簡單到給你一個“辦法”,就讓你完成了這個過程。而別人的“辦法”也不能保證,對你而言會成為“良藥”,所以你自己所需的“良藥”是需要自己去探索、學習的。當你對自己了解得越多,你就越有可能發現自己被限制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做出一些改善,這就是你自己的“良藥”。所以,你的成長是需要自己投入其中的功課,而別人無法代勞。而且,這絕不是一個可以輕松完成的功課。不輕松是因為只有你去面對和感受這些痛苦,才可能知道它是什么,理解它的訴求是什么,才可能有穿越它的方向,有改變它從而擺脫被它束縛的動力。而別人是無法替你完成這個過程的。
對于“父母皆禍害”一說的看法,有人總結分成了很多派。在我看來,這不是幫派之爭,而是個體對創傷修復過程的感受、期待(比如內歸因人可能更有勇氣擔負起對于創傷修復的責任)不同,或者是寫作者和讀者所處創傷修復的階段不同所帶來的感受和認知上的差異。
其中,“禍害”論所強調的內容,應該是整個創傷修復過程中的某個階段;而“和解”論所談到的,應該是創傷修復的最終目標。其實它們并不沖突,只是當過于強調某一部分,而割裂了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系,或者忽視了創傷修復是一個動態的連續過程時,就會陷入“正”與“誤”的爭論中。在創傷修復的某個階段,“禍害”論可能與主觀感受更相應,但如果只停留在這個階段,創傷是無法獲得修復的,個體就會一直被這些創傷體驗帶來的傷害感所束縛。最終幫助解開這些束縛的,并不是持續的憤怒,而是不斷從外吸取,從內滋生愛的體驗、安全的感受。最終,愛的體驗可以逐漸消融或是中和恨、憤怒、無力等,使恨不再成為一個人情感體驗中的主色調,從而漸漸將他從傷害感中解放出來。
“和解”并不排斥“禍害”的體驗,但一個人最終獲得修復,并不能因為“禍害”的體驗需要被接受和理解,就將它感受為一種責備歷史與父母的權利。因為創傷已經發生,歷史不能改寫,責備實際上就像是繩索,將現在和過去牢牢地套在了一起,使現在的生活無法從過去的傷害中解放出來。我們正視創傷的存在,看到并允許自己對傷害者的憤怒,其意義在于我們最終可能看到這些傷害如何束縛著我們,如何破壞著我們現在的生活,而我們已不再是那個只能束手被傷害的孩子,我們可以做一些努力,幫助自己解放出來。
來自現實中的傷害和感受方式的傷害在修復上可能會有不同的過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帶著創傷長大的。這些創傷,既可能因為現實中被他人傷害——這會影響一個孩子的安全感和信任感的建立,從而使孩子的生活終身受影響;也可能來自個體感受、理解痛苦的方式——當一個人尚未修通嫉妒、貪婪等內在情緒運作時,他就可能非常容易將他人感受為傷害性的,哪怕現實中那個人其實是非常友善的(對這些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找梅蘭妮·克萊因的書看,尤其是《嫉羨與感恩》)。對于現實性的傷害和來自自身感受方式的傷害,修復的過程會有不同,這可能也是引發爭論的一個原因。
很多從事心理咨詢工作的人感覺科普文章很難寫,稍有不慎,科普文字就可能變成對讀者的束縛、誤導,轉化為讀者的一種防御方式而非修復動力。因為每個人所讀到的文字,都是自己當時愿意吸收的文字(選擇性注意),且吸收的內容也是基于自己的人生經驗去理解的。而這個理解對讀者而言,卻很難保證是作者的本意,或是基于客觀的理解。讀者如果真的想幫助自己修復創傷,去尋找心理咨詢師的幫助是比較靠譜兒的選擇。科普文章能起的作用,只是普及一些基本的內容,而不能針對每個人的具體情況。而且如果是文章而不是某個專題的書籍,就更是只能掛一漏萬地講講,所以科普文字無法勝任修復的工作。但不能否認,科普文字的客觀、完整,對于心理科普和情緒的平和尤其重要。因此在談創傷時,在談到“父母皆禍害”的憤怒時,至少也應該同時談到,完整的修復過程有可能是怎樣的,憤怒并不是全部。
在愛中體驗恨,恨可以慢慢被消融;用恨激蕩恨,恨會激漲。恨是一把雙刃劍,刺向父母的同時,也刺向了自己。恨雖然是創傷修復過程中的一個階段,但過多地強調這一部分容易造成一個結果,就是停滯在這個階段難以前行。創傷的修復本來就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對于某些停留在“我不要長大,除非你們那時候沒有那樣對我”,或者“我的痛苦都是你的錯,除非你改變,否則我不能改變”這樣的感受方式中的人來說,會增加“正視未來的生活要由自己來把握”的難度。
很多人會停留在“明明我是被傷害的人,憑什么這些痛苦的改變要由我來承擔”的憤怒中。是的,這的確是不公平的,但絕對的公平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因為那個傷害你的人可能也是曾經的受害者,所以你才遭遇了這樣不公平的對待。但這樣的停留最終造成的新痛苦,其實還是得由自己來買單。所以,和解最終解放的,其實是自己。
這個和解里,更多的是與“內心的父母”和解。如果與“內心的父母”完成和解,現實中與父母的關系就會變得容易。即便是因為他們的虐待無法停止,最終選擇離開他們時,你的轉身離開都可以輕松而堅決。而無法完成和解的過程,愛恨就像一團亂麻一樣糾纏在一起。愛可能被恨壓制,恨也可能不斷用各種方式尋找愛的可能,所以關系也就會像亂麻一樣讓人痛苦。能將我們從關系的痛苦中解放出來的,最終會是和解(完成對所喪失的理想父母的哀悼)。
不必急著達成和解的目標,跟隨自己的腳步,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和解作為一個修復的目標,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完成的,更不可能快速完成。所以,當你很無力地感覺“可是,我做不到啊”,沒關系,那就允許自己暫時做不到。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將創傷完全修復的人。每個人都走在自己修復的路上,只要不停下,成長總會越來越多。
你可以試著多與心理健康的人在一起。人格越成熟,情緒越穩定,愛與感恩的能力越強,容納傷害的能力也越強。當你與這樣的人在一起時,你也可以從他們身上感受到與痛苦共存的力量;當你能允許與它共存時,就有了修復它的可能。
當然,這個過程中,“相信”會成為非常重要的一個能力。如果我們把人格成長看作爬樓,有人爬到了五樓,有人爬到了十樓,有人爬到了二十樓,所處位置不同,看到的風景也會不同。當我們尚在樓底時,可能相信五樓的人所描述的風景,但對十樓的人說的話我們可能感到迷惑,對二十樓的我們可能會質疑。因為我們還沒有經歷過,所以難以相信那些我們無法想象的風景,盡管可能二十樓的人描述得更客觀和全面。在這種情況下,“相信”能力更強的人,可能對上面風景的期待會更多,向上走就會更有動力;而完全無法“相信”的人,可能會一直停在那里尋找“出路”,或者花力氣批判走在前面的人不可信。
我們不必強求自己一定要聽從誰,但至少要知道,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修復的不同階段,每個人對生命的感受會非常不同。不管我們同意或者不同意他們,不妨讓自己多聽一聽他們的經驗,這就會讓我們多一些選擇的可能。但不管我們聽到什么,你要知道,那是他那個階段的領悟,只要生命還沒有結束,領悟可能一直在變化中。如果你已經爬上了很高的樓,也要知道,爬得越高,你的理解者越寡。因為爬上來畢竟不易,所以越往上,你的同伴就會越少。那也不必急著爭論,等待時間的引領,等待更多伙伴趕上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