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德三分法辯證法研究
- 黃永奎
- 9365字
- 2021-08-20 16:33:24
第三章 關于“真正的辯證法”與“虛假的辯證法”
這個問題是黑格爾首先在他的著作《哲學史講演錄》中提出來的。他對什么是“真正的辯證法”與什么是“虛假的辯證法”做出了深入的分析與探究。在此之前,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曾經指斥舊傳統形而上學,特別是柏拉圖哲學把辯證法當作工具論來使用,認為這是“辯證幻相”,一種虛構的辯證法。黑格爾很可能受到影響而提出辯證法的真與假的問題。自然,他所做出的一切論述并不都是正確的。不過,他所提出的問題至今對于我們來說仍然具有十分重大的實際意義。我們過去對這方面的課題關注得太少了,把“辯證法”這個概念看得神圣無比,而沒有也不敢去深入了解 “辯證法”還有真與假的嚴格區別,其結果吃了大虧,不僅在理論上陷入十分迷糊與困惑,而且在實際中也造成不少困難與混亂。有人不是慨嘆辯證法失落了么,這就是困惑與迷糊的表現。實際上,失落與衰敗的是虛假的辯證法,真正的辯證法普遍而廣泛地存在于與活躍于一切存在物、一切人的一切現實存在中,參與個體的一切現實生活中,真正辯證法的生命是永恒的,與現實物質世界同在。
一、重大的實際意義
上二章討論到辯證法的不同分類,了解到黑格爾提出了多種多樣的不同類型。在他那里,不僅有客觀的辯證法與主觀的辯證法、內在的辯證法與外在的辯證法、積極的辯證法與消極的辯證法的分別,更有真正的辯證法與虛假的辯證法的區分。黑格爾這種做法并不是搞繁瑣哲學,他的目的是要求深入地確切了解辯證法的真實內容,不要為一些虛有其表的虛假的東西所迷惑,從而上當受騙。
在上述黑格爾對辯證法本身的屬性分類中,實際上分成兩大類。他把客觀的、內在的、積極的辯證法看作真正的辯證法,而把主觀的、外在的、消極的辯證法看作虛假的辯證法。在黑格爾看來,真正的辯證法在它的內容本身必須包含普遍客觀意義,適存于一切存在物,顯現一切存在物自身內在的本性與本質,這種辯證法所導致的結果是作為具有積極意義的新的事物必然產生。而虛假的辯證法,在內容本身中則僅僅包含特殊主觀性,所把握到的只是存在的外在形式,這種辯證法所導致的結果是把事物的矛盾對立消失為無。由此可以看到,黑格爾劃分真假辯證法的尺度標準有二個。一是辯證法的哲學理論基礎;二是辯證法本身的內容結構。這兩個尺度都涉及存在的本原問題。頭一個尺度用以解答“存在是什么”,是物質實體還是思維實體;第二個尺度用以回答“存在如何存在”,是辯證地存在著還是非辯證地存在著,是對存在的本原、本性、本質與本因做出了真實的顯示,還是僅憑主觀想象虛構捏造。
先來討論與第二個尺度有關的一些問題。如果非辯證地看待事物的存在,那自然與辯證法無關;而如果辯證地看待事物,接觸到了事物內在本質結構的矛盾對立,那也還有是否如實地全面完整地顯示了事物的辯證存在狀態的問題。辯證法是真是假就發生在這個問題上。黑格爾認為,只有真實地全面完整地表述存在的本原、存在的辯證存在的辯證法,那才是真正的辯證法;否則,那就是虛假的辯證法。康德也是這樣看待問題的。他把舊形而上學純粹超驗理性所使用的辯證法就指稱為“辯證幻相”“幻相邏輯”。就人的存在說來,人的存在是整個宇宙存在的一個十分微細部分。我們只有真正地把捉到了整個宇宙存在的本原,才能真正地把握到人的存在的本原,進而才能真正地領會到人的存在的辯證法,從而才能切實地解答人自身的生存問題。
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許多哲學著作對于辯證法的真假問題,不是對之掉以輕心,不作過細的分析研究,就是采取回避的態度,或者敬而遠之。這不是說,我們在這方面沒有做一點工作,問題在于,我們并沒有把握到辯證法真假問題的根本點,往往帶著盲目崇信的態度,不去進行分析辨識。于是,許多虛假的東西被認作真貨,主觀外在的貨色冒稱為客觀積極的理論,橫而行之。于是實行下去,產生了慘痛的歷史教訓。其中一個極壞的后果,這即人們在理論上出現深度迷茫,對真正的辯證法喪失了信心,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嚴重地懷疑困惑;更有人把昔日被批判過的假貨色打著新的旗號,重新包裝一番,向我們推銷說,這就是新時代真正的辯證法,要人們照著做。這對于我們顯然是一種欺騙愚弄。
研究“什么是真正的辯證法”問題,具有重大的實際意義。因而對于這個問題不僅要從理論上反反復復、徹外徹里地過細分析辨識,考查論證,更要從實踐上對它進行長期地反復加以檢驗。只有那種在理論上確實真實地全面完整地顯示了存在的本原,而在實踐中又的確能給世界的存在、人的生存做出客觀科學的闡釋,在實際運作中帶來積極的成效,能夠引導現實的存在按照存在的內在固有規律而變化發展的辯證法,才能去考量它是否屬于真正的辯證法。
二、黑爾格論“虛假的辯證法”
上一節初步討論了黑格爾所提出的真假辯證法的概念問題。那么,在他眼里,哲學史上哪些人的辯證法屬于真理型辯證法,哪些人的辯證法又屬于虛幻型辯證法?
黑格爾對歐洲哲學史的研究頗有深厚造詣,不僅涉獵極深,而且觸及范圍極廣,許多為一般人注意不到的哲學家也討論到了。他的哲學史著作有一個頗為重要的特色,即引證許多歷史文本資料,重視對哲學家原文原話的分析研究,而不是僅憑印象進行純概念的分析,憑空推測,猜測之詞較少。黑格爾的辯證法主要來源于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辯證法被尊崇為“偉大的原理”。盡管黑格爾自己說過,“沒有一個赫拉克利特命題,我沒有納入我的邏輯學中。”但是,在近代哲學家中,黑格爾倒受康德的嚴重影響,雖然,對康德微詞頗多,但是更可以說,“沒有一個康德辯證法的基本概念、基本命題,沒有被接納進黑格爾辯證法中。”
康德是近代辯證法的奠立者,古代真正辯證法的榮光的恢復者、擴建者,他的重啟之功不可抹殺。他第一次對哲學史上各種辯證法理論做出了全面系統地批判審查,把握到辯證法的真正實質,分析與辨識出真與假的辯證法。他全面確認赫拉克利特的辯證法,并且予以變革擴充,運用于批判哲學之中。而對柏拉圖辯證法則頗為厭惡,斥之為“獨斷論”,貶之為“辯證幻相”。康德在批判柏拉圖把作為一位敏銳辯證法家的芝諾當作一個惡作劇的智者來譴責時,曾經指出:
柏拉圖的辯證法“在空間上世界要么是無限的,要么它不是無限的,那么,當前一命題是假的時,它的矛盾對立面‘世界不是無限的’就是真的…….請允許我把這一類的對立稱之為辯證的對立,而把那種矛盾的對立稱之為分析性的對立。所以具有兩個相互辯證對立的判斷雙方都可能是假的,因為一方并不只是相矛盾的,而是比矛盾所需要的說出了更多的東西。”1
康德所以指責柏拉圖辯證法為虛假的辯證法至少有兩條根據。柏拉圖片面地看待事物的矛盾對立,把矛盾的對立面絕對地割裂開來,世界要么是無限的,要么它就不是無限的。這就不可能真實地全面完整地表述世界存在的本原,這種片面看法完全超出了經驗性事物的范圍,判斷力受到主觀想象的嚴重誘惑,陷于純粹幻覺之中,熱心于虛構捏造。康德把這種“二分法”的思想指認為獨斷思維方式。
在這個方面黑格爾完全接受了康德的觀點,指出:
“這種形而上學便成為獨斷論,因為按照有限規定的本性,這種形而上學的思想必須于兩個相反的論斷之中,如上面那類的命題所代表的,肯定其一必真,而另一必假。
獨斷論的對立面是懷疑論。古代的懷疑論者,對于只要持有特定學說的任何哲學都概稱為獨斷論。在這樣的廣義下,懷疑論者對于真正的思辨哲學,也可加以獨斷論的徽號。至于狹義的獨斷論,則僅在于堅執片面的知性規定,而排斥其反面,獨斷論堅執著嚴格的非此即彼的方式。譬如說,世界不是有限的,則必是無限的,兩者之中,只有一種說法是真的。殊不知,具體的玄思的真理恰好不是這樣,恰好沒有這種片面的堅執,因此也非片面的規定所能窮盡。玄思的真理包含有這些片面的規定自身聯合起來的全體,而獨斷論則堅持各分離的規定,當作固定的真理。”2
黑格爾肯定康德對柏拉圖的批判,指認柏拉圖辯證法是一種獨斷思維方式,純粹主觀地斷定“其一必真,而另一必錯”;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肯定正面,排斥反面。因而是主觀片面、簡單粗率的一種選擇,屬于“非此即彼”,堅執片面的知性規定。這種好惡十分分明的思維方式把矛盾對立雙方絕對地分離了開來,從而把它們僵硬地固定下來,必然不可能把捉到事物的全面性、整體性,不可能從總體上領會到存在的本原。它屬于虛假的辯證法是有其必然性根據的。
黑格爾在自己著作中,對這種獨斷思維方式有一個比較詳細的分析批判。
在黑格爾理論觀念中,這種虛假的辯證法即指前面所提出的柏拉圖“二分法”辯證法。
“形式的哲學思維只能把辯證法看作一個使表象、甚至使概念混亂并表明其為虛無的藝術;以致辯證法的結果僅只是消極的。這種辯證法我們在柏拉圖那里常常見到:一部分是在那些比較真正屬于蘇格拉底式的、道德的對話里,一部分也是在許多涉及智者派關于知識的對話里。但是真正辯證法的概念在于揭示純概念的必然運動,并不是那個一來好像把概念消解為虛無,而結果正好相反:它們(概念)就是這種運動,并且(這結果簡單地說來)共相也就是這些相反的概念之統一。在柏拉圖這里,對辯證法的這種性質的完全的意識,我們誠然還找不到,但是我們的確在其中找到了辯證法,這就是說,我們發現了:絕對本質在純概念的方式下被認識了,并且純概念的運動得到了闡明。”3
這里闡明“真正辯證法”概念在于揭示“相反的概念之統一”,揭示“純概念的必然運動”。黑格爾這個說法顯然是建立在他的純粹概念辯證法基礎上,把事物都看作“概念”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真正辯證法”在于揭示相反的事物的統一,揭示事物的“對立面統一”的必然運動。黑格爾認為,虛假的辯證法常常在柏拉圖那里見到,它的根本性內容與真正辯證法相反,它只是形式的哲學思維,不可能揭示事物的真實本性,它造成事物的混亂,表明其本身為“虛無的藝術”,“以致使辯證的結果僅只是消極的”,世界被虛無化、虛假化。關于這樣一點,黑格爾有反復的分析:
“柏拉圖的辯證法,即使在《巴門尼德篇》里(在其他地方還更為直接),也一則只是企圖使局限性的主張自己取消自己,自己駁斥自己,再則就是干脆以‘無’為結局,人們通常把辯證法看成一種外在的、否定的行動,不屬于事情本身;這種行動,以單純的虛榮心,即以想要動搖和取消堅實的東西和真的東西的主觀欲望為根據;或者,這種行動至少除了把辯證地研討的對象化為空虛以外,只會一事無成。”4
柏拉圖辯證法是一種壞的辯證法,它常常自己取消自己,否定自己;他不是把世界看作堅實可靠的存在,看不到辯證法是世界內在的本真;這種辯證法讓它自己局限于外在的表面形式,不給世界帶來積極的能量,而是干脆以“無”為結局。在黑格爾哲學史著作中,辯證法受到指責的不只是柏拉圖一人,還包括塞諾芬尼等等。他們的辯證法有共同一致的地方,這即只研究概念的純粹運動,對世界存在的本原作了虛假的表象。不過,他們的二分法理論也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大致上可以劃分為三個類型;塞諾芬尼、巴門尼德、芝諾屬于同一個類型。在他們的理論中,只承認存在存在,非存在不存在;世界是絕對的一而不是多;“一切是思維與理性”。因而一切是寧靜不動的,沒有什么生滅與變化。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二分法則屬于另一類型。他們批判了巴門尼德等人把世界絕對純一化的思想,認為不僅存在存在,非存在也存在;世界既是一也是多,既靜止也運動;不過,他們卻認為,非存在也好,事物的所謂多與運動變化也好,都是變幻無常的,只有“一”恒定不變,只有“一”,也就是只有理念,才是最真實存在著的。高爾吉亞的二分法辯證法則屬于第三個類型。“無物存在”這個命題使他把世界的一切現實存在都看作是虛假的,甚至連人本身的存在,人本身的思想認識也是不存在的,高爾吉亞的二分法最為典型地把世界虛假化、虛無化了。
黑格爾還指責柏拉圖二分法屬于詭辯。不過,這樣的指責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就已經開始。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的某些辯證法,特別是對問答法辯證法十分反感,認為它是一種詭辯方式,與辯證法并不相宜。亞里士多德指出:
“再有就是詭辯的方式,即把對手引入我們有充分理由加以反駁的論斷中去。這種方法有時必要……有時既非顯得必要……應該留心提防的是上述若干方式中的后一種;因為它與辯證法完全分離且不相宜。因此回答者不應該惱怒,不要容忍那些無助于反駁命題的東西。同時表明,它們雖被容忍,但卻沒有被接受。因為如若容忍所有的這種東西,就更會反令提問者常常陷入不知所措的困境,除非他們能得出結論。”5
“再有,當我們提問時,如若回答者碰巧不知道所用語詞的多種含義,我們也能把他引入謬誤。當然,這種方法并非在一切場合都能奏效,而只限于語詞的多種含義中一些為真一些為假時,但是,這種方式并不屬于辯證法。因此,任何辯證法者都應提防這種玩弄語詞游戲的詭辯方式,除非實在是沒有其他方式來討論這種問題。”6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作為柏拉圖二分法表現形式的問答法辯證法不應該屬于真正辯證法行列,它是論辯取勝的一種技巧,一種工具手法,是提問者玩弄一詞多義游戲,使對手陷入悖論而不能自拔的一種詭辯方式。
黑格爾則指出,把存在與非存在絕對割裂的推理“造成了有與無絕對分離的錯誤前提,并停留在這一前提上,這不叫辯證法,該叫詭辯。因為詭辯是由無根據的前提而來的推理,對前提不加批判,不加思量,即認其有效。我們所謂的辯證法,卻是更高的理性運動,在這個運動中,像是絕對分離的東西,通過自身,通過它們是什么,相互過渡了,那個彼此分離的前提也自身揚棄了。有與無自身辯證的、內在的本性,就是它們的統一,變,表現為它們的真理。”7
這里對真正辯證法的概念做出了進一步闡釋,指明辯證法是事物自身的自我運動,是對彼此分離的自身揚棄,相互對立的事物自身的本性就在于它們的統一,它們的相互過渡,“變”,這就是辯證法的真理。
對于虛假的辯證法,黑格爾也進一步指出,它的特征就在于“詭辯”而“詭辯的本質就在于孤立起來看事物”,不講任何前提與條件,卻可以把本身片面、抽象的規定認作可靠的東西;只要于已有利可圖,就認定為絕對真理;不講任何根本性原則,無論怎樣的荒唐謬誤都在所不顧。柏拉圖二分法所以被指認為詭辯論,就是因為這種辯證法拋棄了作為存在本原的最根本準則,即“對立面統一”這條偉大法則。黑格爾指出:
“因此沒有什么規定是固定不移的。柏拉圖反對這種說法。柏拉圖在一定的方式之下把純粹的辯證法知識(按照概念、本質而得到的洞見)和對相反的東西通常看法區別開來。一般講來對立的統一是出現在每個意識前面的,但在理性尚未在其中達到自覺的通常意識里,它總是會把相反的東西割裂開。對于每一個東西,我們說一切是一:‘這是一,我們同樣也可以指出它是多,因為它有許多部分和特性。’但是在《巴門尼德》篇中,柏拉圖反對這種的對立統一,他的意思是說:‘一物在一個觀點下為一,在別一觀點下為多。’在這里‘一’與‘多’這兩個概念并沒有結合起來。于是這兩個觀念、兩個名詞就翻來覆去。這種觀念的翻來覆去如果是在意識中進行它就成為一種空疏的辯證法,這種辯證法沒有把對立面結合起來,并沒有達到統一。”8
黑格爾這段分析緊緊地把捉到了虛假辯證法的要害之處,它沒有把對立面結合起來,并沒有達到統一,但卻又千方百計,挖空心思,替自己辯解,這就不可避免要陷于詭辯。
但是,在上述這段之后二、三頁,黑格爾的語言似乎忽然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
“我們必須把兩者結合起來,這是思辨的思維所要達到的目的。這種相異者、‘有’與‘非有’、‘一’與‘多’等等的結合,因而并不僅只是由‘一’過渡到對方,——這乃是柏拉圖哲學最內在的實質和真正偉大的所在。不過并不是在所有的對話里柏拉圖都達到這一規定;這個較高意義的辯證法特別包含于‘菲利布’篇及‘巴門尼德’篇中(鄧尼曼書中一點也沒有提到這些)。這是柏拉圖哲學中的專門部分,而另一方面則是他的哲學中的通俗部分;不過,這乃是一個很壞的區別……”9
這里描述的這種變化并不顯示黑格爾本人觀點的自我矛盾,而是揭示了柏拉圖觀念的變化。綜觀柏拉圖文集,他盡管反對運動變化的觀點,而主張靜態觀,但客觀外在環境逼迫下他的主觀世界不能不變。柏拉圖辯證法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他大約有三、四種不同的說法。特別在他后期著作中,對辯證法的認識已有所變化,存在與非存在,一與多已經有所結合,不只是由一過渡到多,而且達到了新的統一。所以,黑格爾認為,“這乃是柏拉圖哲學最內在的實質和真正偉大的所在,”包含有較高意義的辯證法。
黑格爾對虛假辯證法本身具體內容方面的分析認識,是相當精辟透徹的,不僅對它的各種具體表現形式有全面的展示,最主要的還在于把捉到了它的實質,揭露了它企圖把世界存在全盤虛無化;明白地揭示出了它的根本性錯誤就在于絕對地割裂了事物的存在,不能從整體上綜合統一地去認知事物;虛假辯證法的特征是十分明顯的,這就是玩弄詭辯手法,既哄騙別人,也哄騙他自己。黑格爾的批判不足之處也十分明顯,他并沒有也不可能揭示虛假辯證法在哲學基礎理論方面的錯誤。在這個方面,他們是同根同源的。
三、關于“真正的辯證法”
前面我們討論到的關于真正辯證法的概念,黑格爾有過比較詳細的闡釋。他認為,真正的辯證法在內容本身方面就在于顯示出客觀存在本身的矛盾對立統一。
“這種對立的統一是唯一真實的事物真實并使認識具有意義的要素。如果我們不知道這一點,則我們便不知道主要之點。柏拉圖自己的說法是這樣的:那對方的東西是同一的,是自身同一的;那與自身不相同一的對方也是同一的,自身相同的東西也是對方,并且還是同一關系內是對方。這種統一并不是在于:譬如當人們說,我或者蘇格拉底是‘一’每個人都是‘一’,不過他又是‘多’,他有許多軀體、器官、特質等等;他是‘一’并且也是‘多’。所以我們很可以說蘇格拉底具有兩方面,他是‘一’,他與他自身相同,并且他也是對方,是‘多’,與他自身不相同。這個見解或說法也出現在通常意識里。人們把它了解為這樣:他是‘一’,從另一方面看來,他也是‘多’;于是就把人這兩個思想割裂開了。但在思辨的思維里這兩個思想是結合的。我們必須把兩者結合起來,這是思辨的思維所要達到的目標。”10
對立面統一這條法則之所以是真正的辯證法,就因為它能夠真實地顯示事物本身真實的本原,而它之所以能夠真實的顯示事物的本原,乃在于它真實地揭示了事物的真實的本性與本質。事物不是純一,絕對的一,而是一與多的統一,既是一又是多;相同的東西即是對方,對方之中包含著自身;自身即對方,對方即自身。上引一大段中,與其他許多地方不同,黑格爾是比較全面地、不是倚輕倚重地表述對立面與統一、對立與同一之間的關系,而是相同地、同等地看待這種辯證關系,并沒有強調一個,而貶低另一個。
在黑格爾語境中,在哲學史上,赫拉克利特是真正辯證法家的代表。赫拉克利特辯證法被稱為勇敢的精神,偉大的原理。
“因此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哲學的理念第一次以它的思辨形式出現了:巴門尼德和芝諾的形式推理只是抽象的理智;所以赫拉克利特普遍地被認作深思的哲學家,雖說他也被誹謗。[像在茫茫大海里航行],這里我們看見了陸地;沒有一個赫拉克利特命題,我沒有納入我的邏輯學中。”11
“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我們看見說出了無限本身、或者說出了無限的概念、本質:無限或絕對的存在的統一——即一般對立的統一、純粹對立的統一、有與無的統一……。
這個統一是實在的東西與思想的東西的統一,是客觀的東西與主觀的東西的統一;主觀的東西只能是過渡到客觀的東西的變化過程,否則它就沒有真理性;客觀的東西乃是過渡到主觀的東西的過程。真實的東西是這種變化的過程;赫拉克利特曾經用確定的形式說出了這些不同的[對立的]東西變為自身合一的過程。”12
黑格爾認為,赫拉克利特的“變”是一個全面性更高的概念,它是存在的絕對本原。一切皆流,一切皆變;“變”包含新生、創造與威力;變化作為過程是生與滅的統一,時間與空間的統一,間斷性與非間斷性的統一。
黑格爾以實例來詮釋真正辯證法的概念,辯證法的本性與本質或者說存在的本性與本質也就得到更為清晰明確的顯現,人們也就能夠比較容易地去認識它的真理性。黑格爾的詮釋包含真正辯證法兩個方面的基本內容:一方面指明矛盾的對立面之間的同一關系。我們假定“一”時,“一”中包含著“多”的規定;而當我們考察“多”時,“多”也表現為“一”。另一方面,又反復突顯對立面之間的綜合統一,這一點被抬高到絕對的地位。不講統一,就等同于不講真理。關于這一點,黑格爾是異常堅執的,但是其中也包含嚴重的問題。他對柏拉圖的評價并沒有明確指出,在柏拉圖那里,有多種多樣的辯證法,柏拉圖最后回歸到了赫拉克利特對立面統一偉大原則那里。最嚴重的問題自然是黑格爾自己的哲學基礎理論造成的。他把辯證法完全純粹絕對概念化了,辯證法僅僅被看作“乃是純思想”的運動,他是把絕對概念本身就直接看作存在,或者把客觀外在的存在看作純概念了。在他的哲學語境中,只以為只有概念才能揭示事物的本質,揭示事物的真理。因而,黑格爾往往陷入自我否定之中。例如下述段落就極為明顯地表現出他對辯證法的基本看法。
“辯證法并不是別的,只是自我思維在自身中的活動。新柏拉圖派把這種聯系僅僅看作形而上學的聯系,并且從這里面認識到神學,上帝的秘密之發展。”13
黑格爾排斥經驗性東西在認識中的價值。他雖然不像柏拉圖那樣明顯地崇尚理念,但是卻把概念絕對化,概念就是存在,高于存在。在這個方面,他同柏拉圖在本質上卻是一致的。柏拉圖否定感性的東西,被黑格爾看作深刻的“洞見”。
柏拉圖“他的另外一個洞見是認為感性的東西,直接存在的東西,事物,現象不是直接的東西,因為它們是在變遷中的,是為他物所決定的,而不是由自身決定的,這是柏拉圖經常據以出發的一個主要方面。感性的、受限制的、有限的東西只是與他物處在關系中,只是相對的;即使我們對于它們有了真的表象,它們也沒有客觀意義的真理性。”14
在黑格爾理論中,神的本質即是事物的本質,作為絕對精神的上帝被確認為辯證法的絕對目的本身。
黑格爾提出的判斷真假辯證法有兩個標準。一是辯證法由以建立的哲學基礎理論。在他看來,只有考察純粹概念辯證運動才可能屬于真正的辯證法。這是黑格爾個人確立的一個標準,并不具有普遍必然性。另一個是由辯證法本身的內容確立的。在他眼里,只有堅持“對立面統一”這個偉大法則的辯證法才能揭示事物的真正本原,彰顯事物的本真本相,才屬于真正的辯證法。它是與自然史的變遷、人類社會的運動變化的普遍客觀規律相一致的。這是一條真正的真理性標準。
1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A504B532。
2黑格爾《小邏輯》,商務印書館版,第101頁。
3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199-200頁。
4黑格爾《邏輯學》上卷,商務印書館版,第38頁。
5亞里士多德《論題篇》,111b32-112a15。
6亞里士多德《論題篇》,108aZ9-36。
7黑格爾《邏輯學》上卷,商務印書館版,第96頁。
8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209頁。
9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213-214頁。
10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213-214頁。
11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商務印書館版,第295頁。
12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301頁。
13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220頁。
14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商務印書館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