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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霜王》事件

1892年的冬天,像一片烏云籠罩著我快樂的童年。在那一段時間里,我郁郁寡歡,痛苦、憂慮和恐懼長期籠罩著我的心靈。那時候我對書籍也提不起什么興趣。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現在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我還心有余悸。

事情的起因是一篇叫《霜王》的短篇小說。這是我為柏金斯盲人學校的盲人們寫的,我把它寄給了柏金斯盲人學校的安那諾斯先生,沒想到卻因此惹禍上身。為了澄清這件事,也為了給我和莎莉文老師討回公道,我鼓足勇氣決定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再從頭到尾講一遍。

那個故事是在家寫的,是在我剛學會說話的那個秋天。那年夏天,我們在山間別墅住的時間比往年都長,莎莉文小姐常常給我描述不同時節的樹葉是如何美麗。通過這些描述,我不禁想起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許是別人讀給我聽過,在聽的過程中,我就不自覺地記住了。當時我就認為這種想法是我自己的,在我的靈感消逝之前,我想把它訴諸筆端,把我當時的感情寫出來。我沉浸在了創作的快樂之中。當時思如泉涌,我的感情通過文字的形式都寫在了布萊葉盲文板上。

如果有什么東西可以讓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寫出來,我就非常肯定地認為這不是我自己的東西,而是我從別人那里借鑒來的。那時候,我對著作版權不是很明白,只知道吸收我讀過的所有東西。就是到了現在,對于哪些是別人的觀點,哪些是我自己的觀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這可能是由于我對事物的印象大都是通過別人的眼睛和耳朵得到的緣故吧!

故事完成后,我念給莎莉文老師聽。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是如何陶醉于那些精彩的段落,又是如何被那些念錯還需要重念的字給困擾的。晚餐時,我又把它念給我的家人聽,他們驚異于我竟然能寫得這么好。其間,有人還問我以前是不是在哪本書里見到過類似的內容。

聽到這個問題我特別吃驚,因為我根本就記不起有誰為我讀過這個短篇小說。于是,我大聲而且理直氣壯地回答說:“不是,這是我自己的作品,是我特意為安那諾斯先生寫的。”

之后,我又重新抄寫了一遍,并在安那諾斯先生生日那天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他。按照他們的建議,文中作了相應的改動,我把《秋天的樹葉》改名為《霜王》。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這一件生日禮物,給我以后的生活帶來了如此多的麻煩。

這篇小說受到了安那諾斯先生的青睞,并且他把它刊登在了柏金斯盲人學校的校刊上。這一度使我得意至極,但是這種喜悅很快就被痛苦和絕望所取代。事情是這樣的:我到波士頓沒多久,就有人發現,《霜王》與一篇名叫《霜仙》的小說十分類似,她的作者是瑪格麗特·康貝爾小姐,這篇文章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經問世,并且被收在一本名叫《小鳥和它的朋友》的小集子里面。兩篇小說不論是在內容還是在語言上都驚人相似,這就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我之前讀過康貝爾小姐的文章,我的文章是剽竊她的。

在那個年齡段,對我來說根本就意識不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但是當我真正意識到的時候,我陷入了無限的迷茫和痛苦之中。我承受了所有我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所不能承受的苦痛。我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這件事情也開始使我最愛的人受到了質疑和猜忌。但是這怎么會發生呢?冥思苦想了好長時間,我終于想起來了。在我寫《霜王》之前,我確實讀過一些類似的文章,但是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只是模糊記得有誰提到過杰克·費羅斯特這個人,只記得有一首寫給孩子的詩,題目叫《霜的異想天開》,可是我并沒有引用。

雖然這件事也給安那諾斯先生帶來了麻煩,但是他還是很相信我,對我比以前更慈善、更真誠。在這件事發生后不久,為了使他高興,我強顏歡笑,盡量表現出一副神情愉快的樣子,并且還積極參加了慶祝華盛頓誕辰的活動。

在盲人同學們演出的一場假面劇中,我扮演了谷物女神。我還記得,那天我穿著一身頗為漂亮的服裝,頭戴一個用色彩斑斕的秋葉扎成的花環,腳上和手上滿是水果和谷物。但在所有這些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外表下面,憂傷和痛苦充斥著我的內心。

活動將要舉行的那天晚上,學校的一名老師又問我關于《霜王》的一些問題。我就坦率地告訴她,莎莉文老師之前確實給我介紹過費羅斯特以及他的一些作品。我的一些話使她誤以為我清楚地記得康貝爾小姐的小說《霜仙》,我的文章是對康貝爾小姐的剽竊。她不僅是這么認為的,還把這個結論告訴了安那諾斯先生。

對我一向寵愛有加的安那諾斯先生聽信了這位老師的話,為自己受到欺騙而勃然大怒,對我的申辯也充耳不聞。他相信,至少是懷疑,莎莉文小姐和我不顧一切地盜取別人的知識成果,以博得他的贊譽。我還被帶到一個由學校的老師和官員組成的調查組面前接受審問,為了讓我老實回答問題,他們還把我和莎莉文老師隔離了。在“法庭”上,他們輪番地問我之前是否讀過康貝爾的《霜仙》,他們的架勢好像是非逼我承認我的文章就是剽竊《霜仙》不可。從他們的問話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們對我的懷疑和不信任,也深深地感受到一位我深愛的朋友正在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我,當時我內心的痛苦和絕望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當時我的心怦怦亂跳,難過得幾乎無法說話,回答也只是只言片語而已。雖然我安慰自己說這純粹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可是卻怎么也減輕不了我內心的痛苦。盤問結束以后,我終于可以離開。出來的時候,我覺得頭暈目眩,盡管莎莉文老師和朋友都說我是一個堅強的小女孩,他們為我感到驕傲,但是當時我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內心中除了痛苦還是痛苦。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頭號啕大哭,恐怕很少有孩子哭得像我那么傷心。我感到渾身發冷,心想,也許明天一早醒來我就死去了,一想到這兒,我竟然得到了些許的安慰。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我大一些時候,我的精神世界肯定會崩潰。幸運的是,這段痛苦的日子發生在我年齡還比較小的時候,遺忘天使幫助我趕走了大部分的痛苦和憂傷。

莎莉文小姐以前從沒有聽說過《霜仙》這本書,也從沒聽過有哪本書收錄了這篇小說。在貝爾博士的幫助下,莎莉文小姐通過仔細調查發現,我們的朋友霍普金斯夫人有康貝爾小姐《小鳥和它的朋友》的1888年的版本,那一年我們正好在布魯斯特度假。但是現在霍普金斯夫人已經找不到這本書了,但是她告訴我,在莎莉文小姐離開的一段時間內,她為了讓我高興,就找一些書來讀給我聽,她和我一樣已經記不清是否念過《霜仙》,但是她非常肯定地告訴我給我念過《小鳥和它的朋友》。由于搬家的緣故,一部分書比如一些舊的課本,還有童話書等少年讀物都已經變賣了,《小鳥和它的朋友》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那時候,我對故事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是故事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拼詞,卻引起了我這個沒有任何其他娛樂的孩子的興趣。雖然當時講故事的情景,我現在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但我不得不承認,當時我曾拼命想記住那些生詞,待老師回來后,讓她講解給我聽。

莎莉文小姐回來后,我沒有跟她提起關于《霜仙》這篇小說的事情,也許是因為她一回來我們就開始閱讀《方德諾小爵士》,而這本書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使我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情。但事實依然存在,我確實讀過康貝爾小姐的小說,只是時間久了我就忘記了。在許久以后,它卻極其自然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當中,自然得讓我認為這不是別人的東西。

在那些苦惱的日子里,我收到了許多朋友的來信,信中表示了他們對我遭遇的同情及對我的親切問候。康貝爾小姐更是寫信鼓勵我說:“相信將來的某一天,你一定可以寫出真正屬于你自己的作品,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帶來一些幫助和安慰。”但是這個美好的預言永遠都不會實現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會玩弄這些文字游戲。事實上確實是這樣,我總是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別人的勞動成果。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就是我給母親寫信的時候,我的內心都充滿了恐懼。我一遍又一遍地誦讀那些句子,直到肯定這些句子都是我自己的為止。如果沒有莎莉文小姐堅持不懈的鼓勵和支持,我想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碰筆和紙了。

后來,我把《霜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發現我的信件也有許多和康貝爾小姐的小說雷同的地方。比如,我1891年9月29號寫給安那諾斯先生的信,感情和語言的表達就與康貝爾小姐的著作一模一樣。而我寫的《霜王》那篇小說,像其他許多信一樣,從其中的一些段落和措辭可以看出,當時我的思想已經被這個故事滲透了。在信中,我假想自己是莎莉文小姐,向自己描述金黃色的秋葉的情形:“呵,夏日流逝,用什么來安慰我的寂寞,唯有那絢麗多彩的秋葉。”而這正是康貝爾小姐那篇小說中的句子。

把自己喜歡的句子變成自己的東西,然后再用自己的話把它給表述出來,這種情況在我早年的信件和初期的作品中常常出現。比如,在一篇描寫希臘和意大利古城的文章中,套用了一些現在已經遺忘出處但是生動又變幻多端的描述。我知道安那諾斯先生非常喜歡古跡,對意大利和希臘更是情有獨鐘。因而我在讀書時,便特別細心地從詩集和史書中摘錄能取悅于他的片斷。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安那諾斯先生在閱讀我這些描寫古城的作文時也曾稱贊“詩意盎然”。但是我就是不明白,他為什么就沒有懷疑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并且還又聾又啞,怎么可能寫出這些文章呢?但是,我也曾認為,不能因為作文中有別人的詞句,就被看成一無是處,這到底說明我已經能夠運用清晰生動的文字,來表達我對美好而富有詩意的意境的欣賞了。

那些早期的寫作不過是一些腦力的鍛煉。像許多年輕人和不成熟的人一樣,我也只是一味地同化和模仿,把被同化的思想用自己的語言表現出來而已。凡是我在書中看到的認為有趣的東西,我都會有意或無意地記在腦海里,并且把它變為自己的東西。正如斯蒂文森所言,剛開始學習寫作的人,一般都會本能地模仿自己最欽羨的作品,然后以一種驚人的變化力來轉化它。就是偉大的作家,也要經過多年的實踐,才能駕馭所有擁塞在思想道旁的文字、語言。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完全走完這一過程。說真的,我常常區分不開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從書里看來的,書上的東西已成為我思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結果在我所有的作品中,總有一種像我學縫紉時,常常用破碎的布拼湊而成的衣服,雖然是由各式各樣、七零八碎的布片拼成,有鮮艷的綢緞和天鵝絨,但粗布頭卻占絕大部分,而且最顯眼。同樣,我的作文雖說反映了我的一些粗糙的不成熟的思想,但其間也夾雜著別人閃光的思想和較為成熟的看法,這些都是我從書里學來并記在心里的。依我看,寫作的一個很大的難題是,當自己所想到的東西,還不是很有條理,還處在感情和思想的邊緣時,怎么用所學到的語言來把它們表達出來。寫作就像是拼七巧板,我們腦子里先有了一個圖樣,然后用語言把它描繪出來。但有時想出來的詞不一定恰當,即便這樣,我還是一次不行再來第二次,因為我明白,既然別人做成功過,我也一定能成功,怎么能認輸呢?

斯蒂文森說:“人如果生來就沒有創作才能,那他一輩子也創作不出什么東西。”雖然我也許就是這樣的人,但我還是希望總有一天,我的筆功能有長進,能把自己的思想和經歷充分表達出來。我就是依靠這種希望和信念而堅持不懈地努力,戰勝了《霜王》事件給我帶來的痛楚的。

從另一方面說,這樁不愉快的事件,對我來說也是不無裨益的,它迫使我認真地思考有關寫作的一些問題。這次事件唯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它使我失去了安那諾斯這位最好的朋友。

《婦女家庭雜志》上發表了《我生活的故事》以后,安那諾斯先生在寫給麥西先生的一封信中曾說,《霜王》事件剛剛發生的時候,他相信我是無辜的。他說,當時那個“法庭”是由八人組成的:四個盲人,四個正常的人。其中有四個人認為我當時心里非常清楚有人給我念過康貝爾小姐的那篇小說,其余的人則不那么認為。事后安那諾斯先生告訴我說,他當時是站在后一種人一邊的。

但是不管安那諾斯先生站在哪一邊,當我走進那間他曾經把我放在膝上,放下他手中的工作和我玩耍的房子時,我感覺到那里的人們都對我充滿了懷疑,也感覺到了空氣中的那種敵對的氣氛,后來的事情也確實應驗了我的這種預感。在發生那個事件以后的兩年中,安那諾斯先生相信我和莎莉文小姐是無辜的。后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改變了自己的觀點。我也不知道柏金斯盲人學校為何要調查這件事,甚至連“法庭”成員的名字我也說不出來,后來他們也沒有和我交流過。我激動得不能關注我身邊的事情,當時心里真的很恐懼,連問問題的勇氣都沒有。確實,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我正在說什么,也沒有想別人正在和我說什么。

我之所以把《霜王》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寫出來,因為它對我早期的生活和教育影響極大。我寫這些的目的不是想為自己辯解,也并不想譴責任何人。我只是為了避免誤會,盡可能地把對我來說事情真實的一面寫出來而已。

《霜王》事件后的那個夏天和冬天,我都和我的家人待在亞拉巴馬。回憶起那段家居生活,我內心不禁充滿了喜悅。《霜王》事件漸漸地被淡忘,一切事情都重新開始,重新發芽、開花。

夏天慢慢過去,秋天悄悄到來。地上滿是深紅色和金黃色的秋葉,花園盡頭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變成了醬紫色。我正是在這時開始寫回憶自己生活經歷的文章的,剛好是在我寫《霜王》那篇小說一年之后。

當時我對自己寫的東西仍然心存疑慮,常常被那些可能不完全屬于自己的思想所折磨,只有莎莉文小姐知道我內心的焦慮不安。我不知為何變得那么敏感,總是竭力避免再提《霜王》。有時在談話中,一種深層的意識閃過我的腦海,我輕聲地對她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自己的。”有時候,我寫著寫著,就會自言自語地說:“如果這又是跟很久以前別人的作品一樣,該怎么辦?”一想到這兒,我的手就不停地抖,這一天什么也寫不下去了。即便是現在,我有時也會感到同樣的焦慮和不安。莎莉文老師想方設法地安慰我,但是那次可怕的經歷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永久性的后遺癥,我現在才開始理解其含意。

為了使我能恢復往日的自信,莎莉文老師鼓勵我替《青年之友》寫一篇關于我生活的簡短介紹,當時我只有十二歲,寫這樣的文章是很吃力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似乎已經預見到了將會在這次寫作中受益匪淺,否則我一定寫不出來。

寫作的時候,我是既擔心又害怕,但是在莎莉文老師時時的鼓勵下,我還是堅持不懈地寫了下去。莎莉文老師一直堅信,只要我能堅持寫下去,就能重新樹立信心,發揮自己的才能。在沒有發生《霜王》事件以前,我像其他孩子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后來變得沉默了,經常思考一些抽象的東西。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逐漸擺脫了那一段不愉快的經歷給我投下的陰影,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煉,我的頭腦比以前更清醒了,對生活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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