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包法利夫人(世界文學名著)
- (法)福樓拜
- 3759字
- 2020-12-08 17:57:11
然而有時她想,現在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人們所稱的“蜜月”。要領略蜜月的甜蜜,無疑應該去那些名字最響亮的地方,去那些能給新婚夫婦帶來最愉快的閑情逸致的地方!人坐在驛車里,藍綢子窗簾遮住陽光,沿著陡峭山路,緩緩駛去,聽馭手的歌聲在層巒疊嶂間回蕩,應和著山羊的鈴鐺聲和飛瀑低沉的喧響。夕陽西下,站在海灣邊,聞著檸檬樹的芳香;而后夜幕降臨,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別墅的涼臺上,四只手握在一起,一邊眺望璀璨星空,一邊計劃著未來。她覺得,世間某些地方應能出產幸福,就像一種植物,適宜于某地的土壤,移植到另一個地方就長不茂盛。她怎么就不能倚在一座瑞士山區木屋的陽臺上,或者把她的煩愁鎖在一所蘇格蘭茅屋里,而她丈夫穿著活袖口、長尾垂的青絨燕尾服,足蹬軟皮靴,頭戴尖頂帽!
也許她希望對某個男人傾吐這些心聲。可是,這種難以捉摸的騷動不安,像云一樣變幻,像風一樣旋轉,在人前怎么出口呢?她找不到適當的措辭,也沒有這種機會和勇氣。
然而,假如夏爾希望聽她的傾訴,假如他想到了這一點,或者假如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哪怕只有一次,她覺得話語就會滔滔不絕地從她心里涌流出來,一如樹上熟透的累累果實,手一探就會紛紛掉落一樣。可是他們兩個人,生活上越接近,心卻離得越遠了。
夏爾這個人,談吐就像街邊的人行道一樣平板,見解又庸俗,恰似過往行人,連衣著也普普通通,引不起你半點激情、笑意或遐想。他自己就說過,他住在盧昂的時候,從來沒有起過好奇心,想去戲院看看巴黎來的演員。他不會游泳,不會擊劍,不會放槍。有一天,她在一本小說里遇到一個騎馬的術語問他,他張口結舌解釋不了。
一個男人,難道不應該相反,事事在行,無所不能,善于啟發你領會愛情的力量、生活的意趣和種種奧秘?可是他這個人,什么也不能教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企求。他以為她快樂,而她怨懟他的,正是他這種安之若素的平靜,這種泰然自若的遲鈍,甚至于她給予他的幸福。
愛瑪不時繪畫。這在夏爾,不啻是一個極大的樂趣,他直挺挺站在旁邊,看她俯向畫幅,眨動眼睛,運思于她的作品,要不然就拿點面包心子,用大拇指搓成小球[1]。至于鋼琴,她的手指彈得越快,他就越驚嘆不已。愛瑪叩擊音鍵,嫻熟自如,上下左右,彈遍整個鍵盤,一刻不停。那架老掉牙的鋼琴,鋼絲歪歪扭扭,經她一彈,聲音洪亮,窗戶若是開著,村頭也聽得清晰;承發吏的見習生,光著頭,穿雙布鞋,手里拿著公文從大路上經過,常常駐足傾聽。
另一方面,愛瑪善于管家。她打發人向病人催索診費,總是附一封信,措辭委婉,一點不露討賬痕跡。星期天,有鄰居來家里吃晚飯,她總有辦法弄出一盤體面的菜來,還會拿青梅在葡萄葉子上碼成金字塔,將蜜餞罐倒扣在盤子上端出來。她甚至說要買幾只漱口盅,供吃果點之后漱口用。凡此種種,博得了人們對包法利的極大尊重。
夏爾有了這樣一位太太,最終也不免自命不凡了。愛瑪有兩幅小小的鉛筆速寫,他拿很寬的框子鑲起來,用長長的綠色絲帶掛在廳房的墻上,驕傲地指給人看。大家做完彌撒回來,經常看見他穿一雙漂亮的繡花拖鞋,站在門口。
他每天回家很晚,常常十點鐘,有時半夜,一到家就要東西吃,女用人已經睡下,便由愛瑪伺候。為了吃得舒坦,他脫掉大衣。他把自己見過的人、到過的村莊和開出的藥方,一五一十講給愛瑪聽,一副自鳴得意的神態,吃完洋蔥燒牛肉,又吃光一片奶酪,啃掉一個蘋果,喝干壺里的酒,然后便上床,仰面一躺,鼾聲如雷。
他長年養成了戴棉睡帽的習慣,包頭絲巾在耳朵邊系不牢實,早晨頭發會亂蓬蓬搭在臉上,加之枕套帶子夜里弄松了,羽絨粘得滿頭白花花的。他總穿一雙結實的靴子,從腳背到腳踝有兩條斜厚褶子,靴筒硬挺挺的,像緊繃在木頭腳上。他說:“在鄉下,這就相當講究啦!”
他母親贊成他這樣節儉。她像往常一樣,家里吵得兇了點,就來看兒子。但是,包法利老太太對兒媳似乎有成見,覺得她“派頭太大,和他們的家境不相稱”;柴呀,白糖呀,蠟燭呀,“用得那樣快,就像大戶人家似的”,灶里塞的木炭,足夠炒二十五個菜!她替兒媳整理衣柜,屠戶送肉來,也囑咐她瞧著點。這些教誨愛瑪只好聽著,老太太更嘮叨個沒完。婆媳倆整天“媳婦呀”“媽呀”叫個不停,嘴唇卻不免有些哆嗦,雙方說的話都是溫和的,但顫顫的聲音卻透著怒氣。
杜布克夫人在世時,老太太覺得兒子是偏向她的。而今呢,夏爾對愛瑪的恩愛,在她看來,不啻是對她的慈愛的背棄,是對屬于她的感情的侵犯。她傷心地默默注視著兒子的幸福,就像一個破了產的人,隔著玻璃窗,看別人在自己的舊宅吃飯。她用回憶往事的方式,提醒兒子她所付出的辛苦和所做出的犧牲,并將之與愛瑪的漫不經心進行比較,證明他把愛全部傾注在愛瑪身上,是不明智的。
夏爾無言以對,他尊敬母親,更無比鐘愛妻子。他覺得她倆的看法,一個無懈可擊,一個無可指責。老太太一走,他試著把從母親那里聽到的一兩句最無關緊要的批評,原原本本說給愛瑪聽。愛瑪一句話就駁得他低頭認錯,打發他去看病人。
然而,愛瑪根據自以為正確的理論,還是愿意培養自己的愛情的。明月皎皎的夜晚,她常常在花園里,給夏爾吟誦她所記得的情詩,或者一面嘆息,一面給他唱憂傷的小調。可是,事后她發現自己仍和往常一樣平靜;夏爾呢,也看不出增添了一分愛情或激情。
就這樣,她像在自己心靈上敲擊著打火石,卻沒有迸發出一點火星。況且,沒有體驗過的東西,她不可能理解,正如沒有以習慣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東西,她無法相信一樣。她輕易地認定,夏爾的愛情沒有絲毫超乎尋常的成分。他表示感情,早已成了例行公事,只在一定的時刻吻她一下。這僅僅是許多習慣中的一個習慣。如同在單調乏味的晚餐結束時,照例要上果點一樣。
一位獵場看守人得了肺炎,經包法利先生治好了,送給他太太一只意大利種小獵兔狗。愛瑪散步時便帶上它。她有時出去走走,一則為了單獨待一會兒,二則免得一天到晚所看見的,老是那個花園和塵土飛揚的大路。
她一直溜達到巴納維爾山毛櫸林子,即靠田野的墻角旁邊廢棄的小屋附近。那里雜草叢生的界溝里,生長著高高的、葉子鋒利的蘆葦。
她先望望四周,看自她上次來過之后有什么變化。洋地黃和田芥菜仍在原地,大卵石堆周圍生長著一叢叢野蕁麻,三個窗戶框上覆蓋著一片片地衣;窗板總是關著,朽爛木屑落在銹跡斑斑的鐵擋上。她的思想起初飄忽不定,漫無目標,宛似那只小獵兔狗,在田野上兜著圈子。忽而吠黃蝴蝶,忽而追逐田鼠,忽而又去叼麥畦邊的紅罌粟。漸漸地,意識集中了,愛瑪在草地上坐下,用陽傘柄尖輕輕地刨著土,心里一次又一次問自己:
“上帝!我為什么要結婚?”
她思忖,巧遇的機緣是否有可能讓她遇上另一個男人?她下意識地想象那未曾發生的情景,那不同的另一種生活,那個她不認識的丈夫。是的,那一位絕不像一般男人。他可能相貌英俊,才氣橫溢,出類拔萃,人見人愛,大概就像昔日女修道院她的同學們所嫁的男人。那些老同學現在都干什么呢?城市里,街道熱熱鬧鬧,戲院人聲鼎沸,舞廳燈光飛旋,她們生活在那種地方,一定心花怒放,精神百倍。可是她呢,她的生活冷冰冰的,一如那天窗朝北開的閣樓;煩愁像一只蜘蛛,在她的心靈各個幽暗的角落,無聲無息地結著網。她記起一次次發獎的日子,她走上臺去,接受小花冠。那時,她結著發辮,穿著白袍和敞口斜紋呢鞋,舉止招人喜愛;當她回到座位上時,男賓們都探過身子來恭維她。院子里擠滿各種馬車,人們臨走了,還從車門里探出頭來和她說再見;音樂教員挾著提琴匣,經過她身邊時還向她打招呼。這一切已多么遙遠啊!多么遙遠!
她喚回小狗佳麗,抱在雙膝之間,撫摸著它細長的腦袋,對它說:
“來,親親你的女主人,你這個無憂無慮的小東西!”
瘦小的狗懶懶地打著哈欠,她端詳著它憂愁的面孔,不禁起了憐憫之心,把它比作自己,大聲和它說話,仿佛安慰一個落難的人。
有時,狂飆驟起,海風一下子掃過科地區的整個高原,把帶咸味的涼颼颼的空氣,一直送到遠方的田野。燈芯草伏在地面,簌簌作響,山毛櫸葉子颯颯地迅速抖動,而樹梢帶著呼嘯不停地搖擺。愛瑪趕忙裹緊披肩,站起來。
林蔭道上,樹葉濾下泛綠的陽光,映照著貼在地面的青苔;青苔在她腳下微微發出沙沙聲。夕陽西沉,樹枝間露出的天空紅彤彤的,路兩旁排列筆直的樹干,宛如金色底子襯托出兩排廊柱。愛瑪突然感到恐懼,叫了佳麗,順大道匆匆返回道斯特,倒在一張扶手軟椅里,整個傍晚一言不發。
可是將近9月末,她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昂戴維里耶侯爵邀請她去沃比薩爾做客。
這位侯爵在復辟時期當過國務大臣,正力圖重返政治生活,早就在準備競選眾議院議員。冬天他布施過不少木柴;每次省議會開會,他都慷慨激昂,要求為本區修幾條路。三伏天他生了一個口瘡,經夏爾用柳葉刀恰到好處拉了一刀,竟奇跡般好了。管家到道斯特送手術費,傍晚回去稟報說,他看見醫生的小園子里有極好的櫻桃。可是,那種櫻桃樹在沃比薩爾生長不好,侯爵便向包法利討了幾枝去嫁接,因此覺得應當親自登門致謝,正好看見愛瑪,認為她體態裊娜,禮數上又絲毫看不出是個鄉下女人。所以侯爵動了邀請這對年輕夫婦到古堡做客的念頭,覺得既不至于失身份,也不至造成別的不便。
一個星期三下午三點鐘,包法利夫婦坐上他們的輕便馬車,動身去沃比薩爾。車子后面放了一個大行李箱,擋板前面一個帽盒,夏爾兩膝之間還夾了一個紙匣。
他們抵達沃比薩爾,天剛擦黑,大花園里掌了燈,給車子照亮。
注釋:
[1] 充作橡皮,供愛瑪擦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