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情的女人
- 局外人(世界文學名著)
- (法)加繆
- 11425字
- 2020-12-08 17:43:09
大巴的車窗都搖上去了,卻有一只瘦小的蒼蠅,在車里飛旋了好一陣。它好怪異,無聲地飛來飛去,飛得十分疲憊。雅尼娜忽然失去目標,隨即發現,小蒼蠅落到丈夫靜止的手上。天氣寒冷。每陣風沙吹得車窗唰唰作響,蒼蠅都要抖瑟。冬日早晨,陽光微弱,在車軸和擋板嘩啦嘩啦的響聲中,車子搖搖晃晃,行駛得很慢。雅尼娜瞧著丈夫。他那低低的腦門兒上,幾綹頭發花白了,而寬鼻頭下,嘴巴長得不周正。馬塞爾那副樣子,倒像賭氣的農牧神。車子一行駛到洼路,雅尼娜就感到丈夫朝她撞一下。隨后,他那滯重的上身又癱向叉開的雙腿,恢復呆滯而茫然的目光。灰色法蘭絨上衣袖口很低,蓋住襯衣,顯得他的肥大光滑的雙手更短了。只有他那雙手似乎還能活動,緊緊抓住放在兩膝之間的一只小帆布提箱,感覺不到蒼蠅遲疑的爬行。
突然間,聽到風聲呼嘯,只見車子周圍,沙塵的霧障越來越濃重了。現在,成把成把的沙子沖擊車窗,仿佛由無形的手拋擲來的。蒼蠅的翅膀瑟瑟抖動,爪子一彎曲,便飛起來了。車子減速了,眼看要停下來。繼而,風似乎和緩下來,沙塵霧障漸漸稀薄,車子重又加速了。被沙塵遮蔽的景物,這時也從多處光洞透出來。三兩株發白細弱的棕櫚樹,從車窗一閃而過,恍若金屬皮裁制的道具。
“什么地方啊!”馬塞爾咕噥一句。
大巴里全是阿拉伯人,都裹著呢斗篷,佯裝睡覺。有幾個盤坐在椅子上,隨著車身搖晃得更厲害。誰也不說話,表情木訥,最終讓雅尼娜感到無比沉悶,就好像同這幫啞巴旅行了數日。其實,黎明時分,才從火車終點站換乘大巴,剛剛行駛了兩小時。早晨清冷,行進在布滿石子的荒涼高原上,至少啟程的時候,前路平展展的,一直望見發紅的天邊。不料狂風驟起,逐漸吞沒了遼闊的荒野。乘客再也看不見景物了,一個跟著一個便沉默下來,于是,他們靜靜地航行在一片白夜中,受不了鉆進車中的沙粒,不住揉揉眼睛和嘴唇。
“雅尼娜!”她聽見丈夫呼喚,渾身一驚抖,再次想到她身體高大健壯,起了這個名字多么可笑。馬塞爾問她裝樣品的小箱子放在哪兒了。雅尼娜伸腳探了探座椅下的空當兒,觸到一個物件,認定是那小箱子。她彎腰必會感到憋氣。想當年上中學時,她的體操首屈一指,肺活量大得出奇。難道很久遠了嗎?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并不算什么,她在單身還是結婚之間游移不決,仿佛還是昨天的事,而一想到此身也許會孤獨終老就惶恐不安的感覺,也恍若昨日。她并不孤單,當年這個法律系大學生追她,不離左右,此刻就在她身邊。最終她還是接受了,盡管嫌他身材略矮,不大喜歡他那貪婪的干笑,也不喜歡他那暴突的黑眼珠。不過,她喜愛他的生活勇氣,表現得跟當地的法國人一樣,也喜愛他事與愿違或者受人欺騙時的狼狽相。尤其她喜歡有人愛,而他對自己確實關懷備至。他時時讓她感受到,她是為他而生存,讓她切實感到活在世上。不,她并不孤單。
汽車猛按喇叭,從看不見的障礙中間闖出一條路來。在這種時候,車上也沒人動一動。雅尼娜忽然感到有人在注視她,便扭頭望望過道對面同排的乘客。那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不免詫異,發車時沒有注意到。他身穿撒哈拉法國部隊軍裝,頭戴深褐色帆布軍帽,半遮住那張黧黑的、長長的、尖嘴巴的豺臉。他神情有幾分抑郁,以清亮的目光定睛打量她。她唰的一下羞紅了臉,頭又轉向丈夫。馬塞爾始終目視前方,望著風沙霧障。她用大衣嚴嚴實實裹住身子,腦海又浮現那法國士兵的身影,又細又長,特別纖細,又穿著合身的軍裝,就顯得他是用一種干燥而細碎的材料制成的,是沙粒和骨頭的混合體。這時她才看清眼前這些阿拉伯人,手掌都瘦骨嶙峋,臉都呈焦褐色,還注意到他們衣袍雖然肥大,在座位上卻很寬綽,而她和丈夫才勉強擠下。她往身上緊了緊大衣下擺。其實,她并不肥胖,只是個兒高,身子豐滿,很性感,現在還秀色可餐,從男人的眼神里,她就能感到這一點。面相還帶點稚氣,眼睛清澈明亮,這與她高個頭形成反差:她知道自己這身子溫暖,是人休憩的港灣。
不,實際情況根本不像她原以為的那樣。馬塞爾這趟跑生意,想要她隨行,她卻不肯。他早就打算安排這趟旅行了,正是戰爭結束之后,生意恢復正常的好時機。戰前,他放棄修法律的學業,從父母手上接過來小店,日子過得還蠻不錯的。住在海邊,青春的歲月應該過得很快活。然而,他不大愛動,時過不久,就不再帶妻子去海灘了。每星期天,開著小轎車出去游玩。平時,他就愿意待在五光十色的布料店里。布店門前有遮陽的長長柱廊,而這個街區的居民,土著人和歐洲人各占五成。他們就住在店鋪樓上的三間屋里,屋墻都糊了阿拉伯圖案壁紙,室內擺設著巴貝斯成套家具。夫婦二人沒有孩子。百葉窗半開半關,他們就守在陰影里打發掉歲月。夏天、海灘、散步游玩,甚至天空都顯得很遙遠。除了自己的買賣,馬塞爾對什么都沒興趣。雅尼娜倒認為發現了他真正的愛好:金錢。不知為什么,她不喜歡這一點。說到底,她總歸是受益者。馬塞爾并不吝嗇,正相反,尤其對雅尼娜,他常說:“我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也衣食無憂了。”的確,衣食有著落,這很有必要。然而除了衣食,不是最基本的需求,著落又在何處呢?正是這個問題,她時而隱隱約約有些感慨。眼下,她就幫馬塞爾記賬,有時也代替他照看店鋪。最難熬的還是夏天,燥熱難耐,連寂寞的一點點溫馨感覺都給扼殺了。
恰恰在盛夏,戰爭突然爆發,馬塞爾應征入伍,隨后又復員。布料貨源匱乏,生意停頓,街頭空蕩蕩的,仍然熱得像烤爐。丈夫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今后的日子,雅尼娜就沒著落了。這就是為什么一旦有了貨源,馬塞爾就盤算,跑遍高原和南方的所有村落,避開中間商,直接賣給阿拉伯商販。他想要攜妻子同行,而她知道路上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困難,寧愿守家等候。然而,馬塞爾一再堅持,她就答應了,因為再拒絕要具備極大的毅力才行。現在他們就在路上了,老實說,一路絲毫也不符合她行前的想象。她特別害怕暑熱、成群的蒼蠅,害怕油膩膩而彌漫著茴香氣味的客棧,沒承想這么寒冷,寒風刺骨,這高原近似北極地帶,堆滿了古代冰川的冰磧石。她也幻想到處能有棕櫚樹和柔和的細沙,現在卻看到荒漠并非想象的景色,只有石頭,滿目全是石頭,就連天空也由石粉主宰,呼嘯而冰冷,地面也同樣,亂石縫間僅僅長出干枯的禾本科植物。
車子猛然停下。司機向全車人講了幾句話,那語言雅尼娜聽了一輩子也始終不懂。“怎么回事?”馬塞爾問道。這回司機用法語回答,說沙子堵住了油門。馬塞爾又咒罵一聲這鬼地方。司機哈哈大笑,說這不算什么,他這就去清除堵塞,然后繼續趕路。他打開車門,冷風一下子灌進來,卷著無數沙粒,擊打乘客的面頰。所有阿拉伯人都蜷縮身子,將臉埋進斗篷里。“關上車門!”馬塞爾吼了一聲。司機笑呵呵的,返身回車,不慌不忙,從儀表盤下方取了幾件工具,又走進沙霧中,身形漸小而消隱,照樣沒有關上車門。“可以肯定,他這一輩子也沒見過發動機。”馬塞爾嘆道。“算了!”雅尼娜說了一句。她猛一驚抖,只見靠近車子的斜坡上,一動不動站著緊裹斗篷的身影,在風帽下邊,只露出一道面紗遮護的雙眼。不知他們從哪里冒出來的,一聲不響注視著旅客。“都是牧羊人。”馬塞爾說道。
大巴里鴉雀無聲,所有乘客都耷拉著腦袋,仿佛傾聽在連綿不斷的高原上撒歡的風聲。雅尼娜忽然驚訝地發現,車上幾乎沒有什么行李。在火車站換乘汽車時,司機只將他們的箱子和幾個包裹搬上車頂。而車內行李網兜上,只放著幾根多節疤的棍子和扁形籃子。這些南方人,看起來都空著兩手出門旅行。
這時,司機回來了,動作總是那么麻利。他的臉也罩了面紗,上面露出的雙眼還笑瞇瞇的。他宣告可以走了,這才關上車門,隔住風聲,沙雨擊打車窗的聲響反而聽得更清楚了。發動機咳嗽幾聲。起動器開動許久,馬達才終于運轉了,司機便連踩加速器,隨之馬達吼叫起來。車子打了個大飽嗝兒,重又開動了。在那群衣衫襤褸、一直佇立不動的牧羊人中間,突然揚起一只手,隨后便消失在車后的沙塵中了。車子幾乎立刻駛到越發凹凸不平的路段。在顛簸中,阿拉伯人都不停地搖來晃去。雅尼娜覺得漸漸上來睡意,眼前卻突然出現一只黃色小盒子,裝滿了口香糖。那豺臉士兵正沖著她微笑。她略微遲疑,取了一塊,表示謝意。那人揣起小盒,當即收斂笑容。現在,他直視前方的道路。雅尼娜扭過頭去,只瞧見馬塞爾結實的脖頸兒。他正隔著車窗,凝望亂石坡上升起的濃霧。
車行駛了好幾小時,乘客都累得沒了一點活力,忽然外面喊聲四起。一幫披呢斗篷的孩子,像陀螺一樣打著旋兒,拍著巴掌,連蹦帶跳圍著汽車奔跑。大巴現在駛進一條長街,兩旁排列著低矮的房舍:來到一片綠洲。風還是刮個不停,但是屋墻阻擋了沙塵,天光就不那么昏暗了。不過,天空仍然一片陰霾。在喊叫聲中,車子急剎發出吱吱的噪聲,停到一家客棧門前。客棧圓拱形干打壘門臉,玻璃窗臟兮兮的。雅尼娜下了車,一踏上街道,便感到身子搖搖晃晃,望見房屋上方,高高矗立一座黃色清真寺尖塔,秀美而挺拔。綠洲第一片棕櫚樹,已經在左側突顯,她真想走過去看一看。可是,盡管時已近午,寒風仍然凜冽,凍得她瑟瑟發抖。她轉身要走向馬塞爾,卻首先瞧見那士兵迎面走來,本以為他會微笑,或者打聲招呼,不料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過去了。馬塞爾正忙著,要從車頂上卸下裝滿布匹的黑色旅行箱。這活兒不容易。只有司機一人管行李,這時他已經站到車頂上,正給在車前圍了半圈的孩子們訓話。雅尼娜周圍這些兒童,都瘦得皮包骨,連連發出喉音濃重的喊聲,她頓時感到疲倦,便對馬塞爾說了一句:“我上去了。”馬塞爾則不耐煩地招呼司機。
雅尼娜走進客店。店主迎上來,他是個干瘦的法國人,寡言少語,將女顧客帶上二樓一條臨街的長廊,走進客房。客房里似乎只擺設一張鐵床、一把漆過白磁漆的椅子,還有一個沒掛遮簾的壁櫥,由一道蘆葦編織的屏風隔出的洗臉間,水池上覆蓋一層細沙。店主關上房門之后,雅尼娜覺出寒氣來自刷了白灰的光禿禿的墻壁。她不知道手提包該放在哪兒,自己該在哪兒休息。不是上床躺下,就得站在地上,這兩種情況都凍得發抖。她拎著手包,站在那里,凝望棚頂旁邊開的天窗。她等待著,卻又不知曉等待什么,只覺得孤獨和浸入骨髓的寒冷,心情越發沉重了。其實她陷入了夢想,兩耳幾乎聽不見街頭升起的喧鬧,以及混雜在其中的馬塞爾的喊叫,反而更專注于從天窗傳入的嘩嘩的河水聲,那是風入棕櫚林發出的聲音,現在聽來離得很近。繼而,風勢加大了,嘩嘩的流水變成怒吼的浪濤。她想象屋墻外面,挺拔而柔韌的棕櫚海洋,在風暴中洶涌澎湃。這絲毫也不符合她的期待,不過,這種看不見的波濤,倒緩解了她雙眼的疲憊。她耷拉著胳臂,佇立在原地,身子滯重,后背略微彎曲,寒氣沿著沉甸甸的小腿升起。她幻想挺拔而柔韌的棕櫚,也是追憶前塵,她曾經的少女時代。
他們梳洗之后,下樓到餐廳。光禿禿的四壁上了粉紅和淡紫的底色,畫了幾匹駱駝和一片棕櫚。拱形窗戶透進可憐巴巴的光亮。馬塞爾向店主打聽這一帶商販的情況。接著,給他們上菜的是個年邁的阿拉伯人,粗布工作服佩戴著一枚軍功章。馬塞爾急著辦事,拿起面包就撕著吃。他不讓妻子喝水。“這不是開水。你還是喝葡萄酒吧。”雅尼娜不愛喝酒,一喝酒就上頭。套餐里還有豬肉。“《古蘭經》禁食豬肉。可是《古蘭經》卻不知道,吃煮熟的豬肉不會生病。我們呢,善于烹調。你想什么呢?”雅尼娜什么也沒想,或許她在想廚師這就勝過先知了。不過,她得趕緊吃飯。次日早晨,他們又要啟程,繼續南行。今天下午,務必走訪鎮上每個有頭有臉的商家。馬塞爾催促那個阿拉伯老人快些上咖啡。對方點了點頭,臉上沒露笑容,踏著小碎步出去了。“早晨不緊不慢,晚上不慌不忙。”馬塞爾笑道。咖啡終于端上來了,他們三口兩口喝下去,便出了客店,來到塵土飛揚而寒冷的街道。馬塞爾叫來一個阿拉伯青年幫他提貨箱,但是照規矩討價還價。他再次告訴雅尼娜,他們有潛規則,總是要雙倍的錢,然后接受四分之一的還價。雅尼娜跟在兩個抬箱子的人后面,走起來很不自在。她那大衣本來肥大,又加了件毛衣,真不該穿得這么厚實。豬肉雖說燒得很爛,又喝了點酒,她也覺得腳步不大聽使喚了。
他們沿著一座小公園走去,園中的樹木都灰頭土臉。迎面碰到的阿拉伯人紛紛讓路,摟緊了斗篷的下擺,卻又不正眼瞧他們。雅尼娜覺得這里的阿拉伯人,哪怕穿得很破爛,也都趾高氣揚,那種神氣,是她同城的那些阿拉伯人所沒有的。雅尼娜跟在后面,貨箱就在人群中給她開路。他們通過一道赭土圍墻的門,來到一座小廣場。廣場上長著同樣灰不溜丟的樹木,盡頭最寬敞,排列著拱廊和店鋪。他們就停在廣場上,面對一座刷成藍色的炮彈形狀的小房。小房里是獨室,僅僅由門采光照亮。有一位白胡子阿拉伯老者,坐在一塊亮晶晶的木板后面,正在倒茶,在三只彩花小茶碗上面,拿著茶壺抬起又放低。不待他們看清昏暗的店鋪里別的什么東西,一股薄荷茶的清香就撲鼻而來,迎向要進門的馬塞爾和雅尼娜。馬塞爾剛跨進門,只見錫制茶壺、茶碗和托盤擺得琳瑯滿目,穿插著陳列明信片的旋轉貨架,對面正是柜臺。雅尼娜停在門口。她略微閃開身,以免擋住光線。這時她才看見,在老店主的身后,昏暗中還有兩個阿拉伯人微笑著注視他們,坐在占滿后半邊店的鼓鼓的貨包上。墻上掛著紅色和黑色地毯、繡花的領巾,地上則堆滿裝香料種子的口袋和小木箱。柜臺上擺放一架銅托盤锃亮的天平、一把刻度磨掉的舊米尺,周圍還排列著圓錐形糖塊,有一塊已經拆開的藍色粗包裝紙,尖頭兒咬掉了。茶香后面,從店里又飄出羊毛和香料的混雜氣味。那老店主將茶壺放到柜臺上,問了聲好。
馬塞爾像每次談生意那樣,聲調低沉,說話很急促。接著,他打開箱子,展示布料和領巾,又推開天平和米尺,貨品攤在老商人面前。他情緒急躁,提高了嗓門兒,不適當地笑起來,活像一個要討人歡心而又不自信的女人。現在,他大大攤開兩只手掌,模仿賣貨和買貨的姿勢。老商人搖了搖頭,他將茶盤交給身后那兩個阿拉伯人,僅僅講了幾句似乎讓馬塞爾泄氣的話。馬塞爾收回布料,放進箱子疊好,然后擦了擦額頭不由自主沁出的微汗。他招呼提箱子的青年,他們走向長廊,進了頭一家店鋪。雖然店主也擺出不屑一顧的神態,他們的運氣還稍好些了。馬塞爾說道:“他們個個自以為是上帝,然而,他們也得做生意呀!這年頭,大家生活都夠艱難的。”
雅尼娜也不搭腔,只是跟著走。風差不多停了。天空有幾處放晴,在厚厚的云層間,仿佛挖出一口口藍色深井,射下清亮的寒光。現在他們離開了廣場,走在小街巷,兩側是土墻,墻上掛著十二月份霉枯的薔薇花,偶爾也有蛀空干癟的石榴。這個街區飄浮著塵土和咖啡的香味、燒樹皮的煙氣、石頭和綿羊的氣味。店鋪設在土墻里的窯洞,彼此相距甚遠。雅尼娜感到兩腿越來越沉重。她丈夫的情緒倒是漸趨平靜了,貨物開始出手,他也變得更加隨和了。他管雅尼娜叫“小妞”,說這趟買賣不會白跑。“當然了,”雅尼娜應聲說道,“最好還是直接跟他們洽談好。”
他們沿著一條街返回鎮中心。已是下午晚半晌了,天空差不多全晴了。他們在廣場停住腳步。馬塞爾搓著雙手,以深情的目光端詳著眼前的手提箱。“瞧哇。”雅尼娜說道。廣場另一邊走來一個阿拉伯人,瘦高個子,身體健壯,披著天藍色呢斗篷,腳下一雙輕便黃皮靴,戴著一副手套,長著鷹鉤鼻子,古銅色面孔高高仰起。唯有他那纏頭巾,能將他與土著事務局的法國軍官區別開來,而雅尼娜從前挺欣賞那些軍官。那人邁著沉穩的步子,徑直朝他們走來,邊走邊緩慢地脫下一只手套,目光似乎越過他們幾人直視前方。“哼,”馬塞爾聳聳肩膀,說道,“這家伙,還自以為是將軍呢!”不錯,這里人人都傲氣十足,可是這老兄,也實在過分了。他們四周那么大空場,他偏偏要往貨箱上走,既目無貨箱,也目無他們這伙人。距離很快縮小,那阿拉伯人眼看要到跟前,馬塞爾急忙抓住提手,將箱子猛地往后一拽。對方卻若無其事,揚長走過去,以同樣的步伐走向圍墻。雅尼娜瞥了一眼丈夫,見他那樣子挺狼狽。“現在,他們認為可以為所欲為了。”馬塞爾說了一句。雅尼娜就沒有答言。那個阿拉伯人傲慢的態度很愚蠢,她非常憎惡,而且突然感到自己很可憐。她想離開,不免思念自家那小套住房。一想到還得回客店,回到那間冰冷的客房,就心灰意冷了。她猛然想起,店主曾建議她登上要塞的平臺,一覽荒漠的風光。她對馬塞爾講了這個建議,說箱子可以撂在客店里。可是,他說累了,晚飯之前想睡一會兒。“隨你便吧。”雅尼娜答道。馬塞爾突然凝視她,隨即又說道:“當然要去了,親愛的。”
雅尼娜在客店前的街上等他。身穿白袍的人群越來越多,其間一個女子也不見,雅尼娜覺得,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男人。然而,沒有一個人瞧她。倒有幾個人,將那張干瘦黧黑的臉轉向她,卻又好像視而不見;而在雅尼娜看來,他們全都一模一樣,如同汽車上法國兵那張臉,如同那個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臉,全是一張既狡猾又傲慢的面孔。他們這張臉轉向這個外國女人,但又視而不見,接著,他們腳步輕快,無聲無息地從她周圍走過去。她感到自己的腳腕腫脹,渾身越發不舒服,越發渴望離開了。“我干嗎到這兒來呢?”好在這時,馬塞爾已經下來了。
他們登上要塞的臺階時,已是下午五點鐘了。風完全住了。烏云散盡,天空一片湛藍。空氣更加干冷,撲在臉上感到刺痛。登到臺階半腰,一個年邁的阿拉伯人倚靠在墻上,問他們要不要導游,可是一動也不動,仿佛先已料到他們不會要。臺階中間雖設了幾處土壘的小平臺,但還是顯得又長又陡峭。不過,爬得越高,視野越開闊,越來越登臨依然干冷卻更加寥廓的清明世界,而綠洲的各種響動,傳到耳畔也尤為真切了。陽光照耀的空氣似乎在他們周圍震顫,隨著他們攀登,震波也越來越長,就好像他們所經之處,沖開晶瑩的光域,蕩漾開一圈圈聲波。他們終于登上天臺,目光越過棕櫚林,望不到天邊。
雅尼娜立時感到,一種洪亮而短促的音律響徹整個天宇,回聲漸漸彌漫她頭頂的空間,接著戛然而止,丟下她默然面對無邊的空曠。
她的目光由東向西,緩慢地推移,追隨一條完美的弧線,的確沒有碰見一點遮攔。下面阿拉伯城區,藍色和白色平臺鱗次櫛比,點綴著斑斑的血紅色,那是曬太陽的深紅色辣椒。不見一個人影,但是從內院升騰起烤咖啡豆濃香的煙氣,還升起歡聲笑語,以及難以理解的腳踏聲響。稍遠一點,便是棕櫚林,由黏土墻分割成大小不等的方塊,風吹樹冠颯颯作響,可是在天臺上已感覺不到風了。再放眼量,一直到天邊,全是石頭王國,一望無際赭色和灰色,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了。在棕櫚林西側的干涸河道里,距綠洲不遠處,只見支起一些寬大的黑色帳篷。帳篷四周圍著一群靜止不動的單峰駝,遠遠望去顯得極小。整個場景,在灰色的地面上,構成了一種奇特文字的晦澀符號,其中深意待人破解。荒漠的上空,無邊的寂靜。
雅尼娜身子完全靠在護墻上,一時無語,難以擺脫眼前張開的空虛。馬塞爾在一旁待不住了,手腳亂動,覺得很冷,想要下去。這兒有什么好看的呢?然而,雅尼娜卻目不轉睛,凝望天際。在那邊,再往南行的地方,天地連成純凈的一線,她猛然感到,那邊有什么東西在等待她,迄今她雖不知曉,卻是她一直所缺少的。時近黃昏,陽光漸趨柔和,由晶體化為流質。與此同時,一個僅由偶然引到這里的女人,因歲月、習慣和煩悶所形成的心結,現在緩慢地解開了。她凝望著那些游牧人的宿營地,即使沒有看見住在那里的人,也沒有看見帳篷之間活動之物,她卻不由自主,一心想他們,而時至今日,她幾乎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沒有家園,又與世隔絕,一小群人游蕩在她極目發現的這片廣袤土地上,而這片土地,僅僅是更為廣闊的空間的一小部分。這空間令人目眩地延展,向南數千公里開外,直到第一條河流滋潤森林才終止。古往今來,在這寥廓的地方,土地干涸,榨取得只剩下骨頭,卻總有幾個人無休無止地遷徙,他們一無所有,但也不受制于人,窮苦而自由,在一個奇特的王國當家做主。雅尼娜不知何故,這個念頭讓她心中充滿一種溫馨的、無限的憂傷,不由得閉上眼睛。她僅僅知道一直以來,這個王國是許諾給她的,但始終沒有,也永遠不會屬于她了,也許這倏忽的一瞬間除外:就在這一瞬間,她睜開雙眼,只見天空戛然靜止不動,陽光凝固不流了,阿拉伯城升起的喧聲驀地沉寂了。她就覺得世界停止了運轉,從這一刻起,誰也不會衰老,誰也不會死去了。從此以后,無論在哪里,生命都終止了,唯獨在她心中,有個人在同一時刻,因痛苦和驚喜而哭泣。
然而,陽光開始流動了,一輪夕日那么清晰,卻失去熱力,漸漸西沉,微微染紅天邊;與此同時,蒼茫暮色已在東天生成,勢欲緩慢地蔓延到整個空間。第一聲犬吠,那叫聲從遠處升上更為寒冷的天空。雅尼娜這才發覺,自己冷得牙齒打戰了。“能把人凍死,”馬塞爾說道,“你這么死心眼兒。”說著,他笨拙地拉起她的手。現在,雅尼娜很溫順,離開護墻,跟隨他走了。那位阿拉伯老人,還在臺階上一動不動,看著他們下去回城。她一路上不看任何人,突然感到特別疲憊,駝著背。身子往下沉,現在幾乎支撐不住了。滿懷的激情過去了,此刻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太高大,太肥胖,也太白凈,不適合她剛才進入的這個世界。唯獨一個小孩子、年輕姑娘、瘦干男子、那個鬼鬼祟祟的豺臉士兵,才可以悄悄地踏上這片土地。從今往后,她到這里來能怎么樣呢,還不是拖著沉重的軀殼,直到昏昏睡去,直到死亡嗎?
她的確是拖著軀體,一直走到餐廳,面對突然沉悶起來,要不就說他如何累的丈夫,而她本人還在無力地抵御一場感冒,只覺得開始發燒了。她又拖著身子上床躺下,馬塞爾也跟著上床,什么也沒問她就關了燈。房間冷冰冰的。雅尼娜覺得渾身發冷,同時高燒來得兇猛。她呼吸困難,血液流動溫暖不了身子,心里不免越來越恐懼。她翻了個身,體重壓得舊鐵床吱咯作響。不,她可不想病倒。丈夫已經睡著了,她也應該入睡,這是必需的。市井喧鬧聲從小天窗進入,已經減弱,一直傳到她的耳畔。摩爾人咖啡館老式留聲機吱吱呀呀,放出她依稀辨識的曲調,隨著緩慢的嘈雜人聲傳過來。必須睡覺。然而,她卻數著那些黑帳篷;她的眼瞼里面,一動不動的駱駝正在吃草;頭腦中旋轉著無限的孤寂。是呀,她干嗎來呢?她就帶著這個問題入睡了。
睡了沒多久就醒來,周圍一片寂靜。不過在城邊,幾條狗在靜夜中嘶啞地吼叫。雅尼娜打了個冷戰。她又翻了個身,感到肩膀挨著丈夫堅實的肩頭,在半睡半醒中,突然蜷縮起身子,偎依到丈夫懷里。她沒有睡實,漂浮在朦朧的狀態,以一種下意識的渴望,抓住這個肩頭,仿佛是她最可靠的避風港。她在說話,可是她的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在說話,可是連自己都聽不清說什么。她只感覺到馬塞爾的體溫。二十多年來,每夜都如此,在他溫暖的懷中,二人總睡在一起,哪怕生了病,哪怕是在旅途中,像現在這樣……再說了,她獨自留在家中,又能做些什么呢?沒有孩子!她缺少的難道不是孩子嗎?她也說不清。她就是跟隨馬塞爾,僅此而已,滿足于有人需要她的這種感覺。他只是讓她知道自己必不可少,除此沒有給她別的樂趣。不消說,馬塞爾并不愛她。愛情,即使生恨的愛,也沒有怏怏不快的這張臉。真的,他那張臉是什么樣子呢?他們是在黑夜里,摸索著相愛,誰也看不見誰。除了漆黑的夜晚,還有另一種愛嗎,還有大白天呼號喊叫的愛嗎?她不知曉,只知道馬塞爾需要她,而她也需要這種需要,并且日夜賴此生存,尤其是夜晚,每天夜里,他不愿意孤單時,不愿意衰老,也不愿意死去時,就換上這種負氣的神態,而這種神態,她有時也從別的男人臉上認出來。這些瘋子唯一共同的神態,平時他們用通情達理的表情來掩飾,到時候瘋狂起來,就不顧一切撲向一個女人,根本沒有欲望,只為往女人體內埋藏孤獨和黑夜向他們顯示的恐怖。
馬塞爾動了動身子,仿佛要躲避她。不錯,他并不愛她,只是恐懼除她之外的一切;而她與他,早就應該分開了,單獨睡覺,直到終老。然而,誰又能常年獨眠呢?有些人這么做,使命或者不幸將他們同世人隔絕,于是每天夜晚,他們就和死神同床共眠了。馬塞爾這個人,尤其是他,永遠也做不來,他是個懦弱的、毫無防護能力的孩子,一直畏懼痛苦,他恰恰是她的孩子,需要她這個人。恰巧這時,馬塞爾發出一聲呻吟。于是,她又貼緊了一點,手撫他的胸口,在心中用愛稱叫他:她從前給他起的愛稱,他們彼此時而還用一用,但是不再去想其中的愛意了。
她卻完全由衷地這樣稱呼他。歸根結底,她也同樣需要他,需要他的力量,他那些小小的怪癖,她也同樣怕死呀。“若是能克服這種恐懼心理,那我就會幸福了……”然而,一種無名的惶恐,立時又侵襲她的心頭。她脫離不開馬塞爾。不,她什么也克服不了,她不會幸福的,將來必死,最終也難解脫。她心口作痛,讓巨大的重負壓得喘不上來氣,這才猛然發現,這重負她拖了二十年,現在就拼命在這重壓下掙扎。她想要得到解脫,縱然馬塞爾,縱然其他人永遠解脫不了!她完全醒來,從床上起身,側耳細聽似乎近在咫尺的呼喚。可是,從黑夜的遙深處,只傳來綠洲上不知疲倦的、聲嘶力竭的犬吠。刮起微風,她聽見風掠棕櫚林的潺潺流水聲。南風,來自重又凝固不動的蒼穹下,現在荒漠和黑夜交融的地方:在那里,生命停頓了,誰也不再衰老,不再死去了。繼而,流水似的風聲止息了,她甚至不能確定聽見了什么,除了一種無聲的呼喚,隨其舍棄或收取,如不當即回應,她就永遠也不能了解其含義了。是的,當即回應,至少這一點確定無疑!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站在床邊一動不動,注意聽丈夫的呼吸。馬塞爾睡得正香。不大工夫,她就散失了床上的溫暖,渾身發冷。她借著路燈透進百葉窗的微光,尋找自己的衣服,慢騰騰地穿上了。她拎起鞋子,走到門口,在昏暗中又等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地開門,撞鎖咯吱一聲響,她的心狂跳起來,豎起耳朵諦聽,沒有一點動靜,便又擰了擰門把手,覺得門鎖轉動無休無止。門終于開了,她溜出去,重又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接著,她面頰貼到門板上,稍等一等。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馬塞爾仿佛很遠的呼吸聲。她轉過身,正迎著夜晚的寒氣,沿著走廊跑去。客店的正門關閉了。她正拉門閂,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出現在樓梯口,用阿拉伯語問她什么。“我這就回來。”雅尼娜回了一句,便投入夜色中。
在棕櫚林和房舍上面漆黑的夜空,懸掛著一串串星星。通到要塞的林蔭路不長,現在空寂無人,雅尼娜沿街跑去。寒風不必再同太陽搏斗,完全侵占了黑夜,冰冷的空氣吸進去刺痛她的肺。然而,她半摸黑不停地跑。這時,從坡上林蔭路的盡頭出現亮光,接著曲里拐彎朝她沖下來。她停下腳步,聽見一群昆蟲振翅的聲響,亮光越來越大,終于看清后邊幾件張大的斗篷,而斗篷下面閃閃發亮,則是自行車纖弱的輪子。呢斗篷擦身而過,從她身后黑暗中出現的三盞小紅燈籠,也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拔腿朝要塞跑去,上到臺階的當腰,寒氣入肺如刀割一般,她真想停下來,最后還是猛一沖,連滾帶爬上了天臺,現在腹部緊緊壓在護墻上。她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片模糊。奔跑身子也沒有暖和,四肢仍然瑟瑟發抖。她大口大口吞下的涼氣,很快在體內均勻散開,在戰栗中間,開始微微生出一股暖流。她的雙眼終于睜開,眺望黑夜的空間。
一絲風也沒有,也沒有一點聲響,只是偶爾傳來細微的畢剝聲,那是石頭漸漸凍裂化為沙粒的聲響,打破包圍雅尼娜的孤獨和寂靜。可是過了片刻,她頭頂的天空受力滯重地回旋起來。干燥而寒冷的夜深不可測,不斷地生成千萬顆星星。寒光零亂,隨即脫離星體,開始無聲無息滑向天邊。這流光星火,吸引住雅尼娜的凝眸。她與星斗同旋共轉,沿著同樣亙古不變的行程,逐漸進入自身最幽深的存在,而寒冷和欲望,正在這幽深處交戰。星星一顆接著一顆,就在她面前隕落,在荒原的亂石堆中熄滅,每落一顆星,雅尼娜就又向黑夜敞開一點心扉。她暢快地呼吸,忘掉了寒冷、人生的負擔,也忘掉了放浪的或固定的生活、生與死的無窮憂慮。多少年來,為了逃避恐懼,她狂奔亂跑,漫無目的,現在終于停下來了。與此同時,她似乎又找到自己的根,生命的汁液重又在體內上升,渾身不再發抖了。她的腹部完全壓在護墻上,身子探向運轉的蒼穹,只待這顆還慌亂的心也平靜下來,只待自身重歸緘默。最后一批星辰,將其珠串撒得更低,落在荒漠地平線之下不動了。夜闌時分,露水以難以承受的溫柔,開始浸透雅尼娜,淹沒了寒冷,從她身體隱秘的中心逐漸上升,匯成連綿不斷的波濤,漫溢出來,直到她滿口發出呻吟。片刻之后,整個天宇在她的上方延展,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
雅尼娜同樣躡手躡腳回到客房。馬塞爾還未睡醒。不過,當她躺下時,他卻咕噥兩聲。幾秒鐘之后,他一翻身猛地坐起來,嘰里呱啦說話,雅尼娜不明白他說什么。他下床打開電燈,燈光迎面晃花她的眼睛。他踉踉蹌蹌走向洗臉間,拿起放在那里的礦泉水瓶,喝了好半天。他一只膝蓋搭上床,正要鉆回被窩,瞥了妻子一眼,不免莫名其妙。妻子哭成了淚人兒,眼淚收不住。“沒事,親愛的,”妻子說道,“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