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腳下的路,都是一種過程
- 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豪放詞
- 王光波
- 14551字
- 2021-11-28 12:31:48
時光總是盤旋著穿梭,歷史總是婉曲著前進,逝者如斯,縱然世人固執地頻頻回首,也抵擋不住歲月的腳步。
一人,一江,相聽兩不厭
蘇軾《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夜歸臨皋[1]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2],何時忘卻營營[3]?夜闌風靜縠紋[4]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釋】
[1]臨皋:位于黃州南面的長江邊。
[2]身非我有:指自己無法掌握自身的命運,語出《莊子·知北游》。
[3]營營:紛亂的樣子,指為名利競相奔走。
[4]縠(hú)紋:指風平浪靜,水紋細密,像微皺的紗布一樣。
深秋之夜,蘇軾一個人在雪堂飲酒。他也許原打算一醉方休,但可惜疲軟的酒精蓋不住清醒的內心,一時醉意朦朧,最終卻還是醒著。夜漸漸沉寂下來,他蹣跚走回臨皋亭,妻兒在那里應該早已睡熟。
回到住處已大約三更時分,院里漆黑一片,詞人抬手敲門,只聽見幾聲回響在暗夜里向四周悄悄散去,院內卻全無反應。家童鼻息如雷鳴,敲門都不應。睹此情景,他沒有氣急敗壞、暴跳如雷,而是略一微笑、略一沉吟,拄杖轉身走向江邊。他要聽聽長江在夜里的獨語,也讓長江聽聽自己。
一人,一江,相聽兩不厭。
他感嘆道:我常常因自己無法掌握命運而憤恨不已,整天為那些身外的名利勞苦奔波,以至于使自己陷入其中。他恨自己不能忘卻營營,如若自己不是渴望成就一番事業,大概就不會有這般挫折。就連遭貶之后,依然無法自主。至此,詞人將壓抑于內心的落寞與痛楚全然宣泄出來。
來到黃州之后,仕途黯淡、生活交困,但物質的貧瘠贈予了他一種更高貴的富有——江上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唯江山風月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大概是記起了夫子的遺志,又被夜闌風靜時的江上彀紋打動,詞人興沖沖地寫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語言曠達豪邁,又不掩蕭索落寞之感,這是蘇軾被貶黃州時期的心態寫照。本詞即是蘇軾被貶黃州期間的代表作之一。全詞格調雅致,于清新飄逸的意境中傳達出詞人對宦途的失望與厭煩,寄托著駕扁舟逍遙而游的人生追求。
霸業未起已成空
王安石《浪淘沙令·伊呂兩衰翁》
伊呂[1]兩衰翁[2],歷遍窮通[3]。一為釣叟[4]一耕傭[5]。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6]。興亡只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
【注釋】
[1]伊呂:指商臣伊尹和周臣呂尚。
[2]衰翁:衰老之人。
[3]窮通:窮,指處境困窘。通,指處境順利。
[4]釣叟:指呂尚在渭水之濱空釣,以等待周文王。
[5]耕傭:耕田的傭工,奴隸。
[6]風虎云龍:虎下山如風,云霧從龍,指人得際遇,堪大用,立大功。
伊尹和呂尚兩人的身世未免太過神奇:一個是垂竿釣魚的積弱老叟,一個是耕田種地的低賤傭奴。他們歷盡了世間極致的貧窮困窘,又得到了最通達輝煌的人生。如果當時未能遇到盛名的君主,他們縱使有天縱之才,恐怕也只能老死在山野,埋沒在蒿萊中。
王安石在宋熙寧二年(1069)做了參知政事,后又以相當于宰相的權位開展大宋的改革,推行近于伊尹、呂尚一樣的治國大略。他最佩服的這兩位古先賢皆有神奇的人生經歷——伊尹在兒時是伊水旁的一個棄嬰,無父無母就只好用“伊”為姓,后來擔任了“尹”的官職,衍化成他的名。他曾在有莘種地為生,商湯娶有莘氏之女,他作為奴隸陪嫁而歸屬于商。伊尹得到商湯王的賞識,逐步發揮才能幫助商滅了夏,成了商朝的開國大功臣;呂尚又名姜尚,字子牙,世人稱姜子牙。傳說呂尚五十歲時還在做小販,七十歲時當屠夫,八十歲跑去渭水之濱釣魚。一次,恰好周文王出獵,君臣才得以遇合,他先輔佐文王,繼又輔佐武王,終于成就了滅商興周的大業。
伊尹遇上了商湯王,便如魚得水;呂尚逢到了周文王和武王,就有機會施展才能。在王安石的意識里:明君與能臣一旦相逢,就像風從虎云遇到龍,相得益彰。如此際遇組合,完成大業只是順風順水的事,掌握天下的興亡也只是在笑談中。然而,到如今已經過了千年,世間還沒有誰能超過伊尹和呂尚的蓋世功勛,只因他們都逢遇了賢明之主。
自然有枯榮,萬物有興衰,就連四季的輪回也從未停止過。興亡交替,盛衰相繼,黯淡的時光常常與燦爛的年華一樣長久,古來如此,人生如此。一人、一家、一國,都在命運的渡輪上浮浮沉沉,誰也不會知曉下一個浪頭會何時襲來。霸業未起已成空,硝煙戰火、歌舞歡娛,都如懸在亭臺畫閣上的最后一抹殘陽,眨眼工夫就從視野里消失不見了。無限江山如畫,云卷浪涌有氣吞萬里的勢頭,但這一切也轉瞬間就易主他人。
本詞意境雄渾闊大,底蘊深厚,風格沉穩大氣,不愧為北宋早期豪放詞的力作。
共賞嬋娟也好
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丙辰[1]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2]。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3],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4]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注釋】
[1]丙辰:指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
[2]子由:指蘇軾的弟弟蘇轍,字子由。
[3]瓊樓玉宇:由美玉堆砌成的樓宇,指代詞人想象中的仙宮。
[4]何似:哪里比得上。
最好的詩往往將讀者心中的一切情思道盡,你再多說一句都是累贅。讀時,覺得那詩中的每一句都明白易懂,但是為什么自己偏偏寫不出這等佳句;讀過一遍,似乎已將詩人的思維領會,可是再讀一遍,卻又能發現新韻味。“人人心中皆有,個個筆下卻無”,非經妙手“偶”得,世間便永不會出現。這闋《水調歌頭》就是此等天作之筆。
此時,蘇軾由于反對新法,受到當權變法者的排擠,于是自求外放。當他得知多年未見的弟弟調職到山東濟南后,思親之情油然而發,遂向朝廷請求調任至山東與弟弟團聚,卻仍未能與其相見。及至中秋佳節時,蘇軾在酒酣之際,仰望天上明月,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愈發濃厚,遂賦成此詞。
月亮在詩詞中從來不只是月亮。它自顧自地陰晴圓缺,總被多情之人加上人世離合的情愫。蘇軾所在的密州與蘇轍所在的濟南,兩地相距不到千里,但由于兩人都疲于仕途,以致多年未能團聚。月不解人意,每個月它圓一次皆引人離愁,尤其以中秋為甚,惹人愁思漫延。
又是中秋,又是月圓。月光悄悄轉過朱紅的樓閣,低低地穿過雕花的門窗,驀地照向屋里失眠的人。它就這樣耀眼地照著,月光有多亮,不眠人的心中就有多涼。上一次兄弟相見是什么時候了?上一封通信又有幾個月了吧!弟弟現在身體可無恙?與僚屬相處可融洽?這般牽腸掛肚地想念,在涼涼的月光映襯下,十分地動人。
但蘇軾仍是曠達的。在短暫的感性傷懷后,他仍然理性地安慰自己,月亮運行自有其道,就像再親密的人都離離合合一樣,此事古難全,人力難強求。與其暗自傷懷,倒不如許下些容易實現的心愿——蘇軾想到的,也應是“千里”之外的蘇轍想到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愿人長久”道出了親人間再樸素不過的愿望:平平安安,不貪富貴貪長久,兒時母親的精心呵護,長大后父親的諄諄誘導,他們最大愿望便是兒子們一輩子的開心平安。而今父母早已西去,世間只剩下手足二人互相扶持、彼此慰藉了。
縱不能聯席共枕,共賞嬋娟也好。
不如寄情于山水
朱敦儒《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郎》
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宋史文苑傳》記載,稱朱敦儒“志行高潔,雖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召至京師,將處以學官,敦儒辭曰:‘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固辭還山”。足可見其向往隱逸生活之心和豁達灑脫的個性。很多年前,在那個梅花盛開的月夜,朱敦儒做了一個成為“山水郎”的夢。
在這個夢中,他是天宮里掌管山水的官員,每天不理俗務,而是遍游天下名山大川,生活是何等的愜意和自在。身為“天官”,性格中又有幾分狂放,不為塵世禮法所約束,言行舉止自有一番大氣磅礴。上闋這幾句可謂想象奇絕、氣度灑脫,大有李太白之風。
詞中明白曉暢、清新婉麗、朗朗上口,且文風幽默歡快、用詞狂放不羈,故而此首詞在汴京洛陽,風靡一時,人人口耳相傳,拍手稱快。
賞玩山川還不足夠,又有“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他寧愿終日與詩書美酒相伴,也不愿流連于爾虞我詐的官場。
古來向往隱逸生活之人何其多,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放棄現有的舒適生活,完全寄情于山水,享受天然之趣。受幾千年儒學積極入世思想的影響,多數人皆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卻高聲宣揚自己想要成為遠離塵世的“山水郎”,難免也會受人詬病,責其只為一己之私逃避現實。
酒色財氣如利刃,名韁利鎖催人老,與其在追求與不得中受盡折磨,不如寄情于山水之間,相忘于江湖之上,暢快肆意,才不算辜負這一生。于是詞人又道:“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正值洛陽梅花片片飄落之際,就在這陣陣梅香里,伴著遠方傳來的悠揚笛聲,枕著這一場山水之夢沉沉睡去吧。
在洶涌澎湃的波濤里顛簸
李清照《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1]。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2]去!
【注釋】
[1]帝所:天帝居住的宮殿。這里比喻宋高宗趙構南渡后的行在。
[2]三山:古代神話中渤海有三座仙山,分別為蓬萊、方丈、瀛洲。
李清照雖為婉約詞宗,這首詞卻格外大氣,有豪放之姿,清人黃蓼園在《蓼園詞選》中評價這首詞“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梁啟超也稱“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集》中語”。
女真人的馬蹄碾碎無數人的悲歡,也讓剛剛喪夫不久的李清照的生活再次掀起波瀾。數月的漂泊,終讓她抵達杭州。一路上有太多情緒想要宣泄,沒人傾聽,她只好訴諸筆墨,就有了這篇《漁家傲》。
海上逃亡的經歷讓她印象深刻,就連做夢都在洶涌澎湃的波濤里顛簸。她夢游天河,海天相接處云海波濤俱在翻涌,“轉”“舞”兩字讓人眩暈。在現實中她可能嘗到過這種眩暈,那時候她孤身一人,憑著一股不得不為之的韌性,還有對皇帝、朝廷的殷殷期待硬撐下來。她應該對高宗有過期待,理想狀態大概如夢里遇到的天帝:仁慈寬和,熱愛子民。期待從高處墜下來,大概會摔得很痛,現實中的君王,徒剩狼狽而已。
遭遇狼狽和尷尬的還有詞人自己——道路漫長,又逢生命里的“日暮”,空有期許卻遭遇不幸,縱然有才又常被禮教道學所束,胸中的憤懣無處傾訴。遼闊的九萬里高空之上,大鵬鳥正展翅高飛,她也想像它一樣展翅翱翔,搏擊長空。同時,她不僅不懼風,反而疾呼“風休住”,并且試圖依靠大風“吹取三山去”,雖是夢中之語,亦可見詞人的豪放膽氣和不屈意志。
全詞既有“謾有驚人句”的失落與牢騷,又有“鵬正舉”的希望和振作,這種復雜的感情滲透于大膽而豐富的想象中,寫得磅礴豪邁,有別于易安詞的婉約主調,是《漱玉詞》中極有特色的一首。
能去哪里尋覓知音呢
岳飛《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
昨夜寒蛩[1]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2]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注釋】
[1]蛩(qióng):蟋蟀。
[2]朧:微明。
初秋的夜晚,寒露將臨,冷氣北來,風吹陣陣。萬物都感染了秋的氣息,墻縫里的蟋蟀不斷地嘶叫,仿佛在懇求嚴寒莫襲來太早。
三更時分,軍營的臥榻上一名全身鎧甲的將官輾轉醒來,身上浸滿了冷汗。他是“驚回千里夢”,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他的夢很長——宋靖康年間金人大舉南侵,擄去徽、欽二帝。高宗即位后竟向金稱臣,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身為大宋臣子,他帶領手下軍兵奮戰沙場,多次取得輝煌的戰績,給敵人一次次重創,直搗黃龍府收拾舊山河已經有望。但高宗和秦檜力主和議,朝中的一群大臣也多主張納貢息兵,怯敵怕戰。他與眾人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卻遭到高宗和秦檜的指斥……就在這時他從夢中醒來。
深夜,旁人都在熟睡,唯有他無法安眠,“獨自繞階行”。此時“人悄悄,簾外月朧明”,景象倒是清幽安謐,但睡不著覺的這個人心里總是倒海翻江,受著感情激蕩的煎熬。
一生為國為夢想,卻一再被放逐被拋棄,年歲已逝,空生白發,不僅功業無成,回鄉的路途也遲遲不能開始,詞人心中自是憂愁。午夜獨自沉吟至此,索性拿起瑤琴彈一曲遣懷。然而,琴弦驟斷,他感慨萬端,長呼一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是啊,他一生戎馬倥傯,誓雪國恥,可是昏庸的皇帝和奸相秦檜茍且偷安,屢屢排擠他,連抗金將領張浚、張俊、楊沂中、劉光世等人對自己的北伐主張也不盡理解,還能去哪里尋覓知音呢?
面對金人的入侵,國勢日衰,山河破碎,民生涂炭,還有國君的昏庸,奸臣的構陷,他要作為又何能為?這首《小重山》沉吟低回,九曲百轉地道說空懷壯志的苦悶和沒有知音的惆悵,讀之如見這位抗金戰爭中身經百戰、屢建奇功的大義英雄在靜悄悄的暗夜里流淚。
滄桑坎坷的歷史創傷
周邦彥《西河·佳麗地》
金陵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1];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2]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注釋】
[1]髻鬟對起:古人常用女子發髻形容青山,這里是指金陵的鐘山與石頭山東西相對,像是少女頭上的雙髻。
[2]女墻:城墻上帶有垛口或射孔的蔽身小墻,俗稱城墻垛。
金陵名城,有秦淮風流,又有寄奴巷陌,數百年建都史,留下無數值得歌書的風煙往事。江山易代,人事衰敗,金陵卻還是那個金陵。三百年前劉禹錫看到的潮打空城和淮水舊月,在周邦彥到來時,風景依舊。甚至那烏衣巷口的燕雀,仍舊乘著夕陽亂入尋常百姓家,嘔啞啁哳,似在講那不變的興亡故事。
在這六朝金粉之地,曾經發生過無數或蕩氣回腸或驚心動魄的往事,可是繁華落幕,誰還記得當年“盛事”呢?唯有這座舊城,在山環水抱中沉默不語。怒濤拍打孤城,依然打不破這令人窒息的寂寞。“怒濤寂寞打孤城”一句,雖有驚濤駭浪的巨大聲勢,卻營造出一種閉合且壓抑的氛圍,“風檣遙度天際”,將視線拉至遙遠的江面,仿佛將這閉合的空間迎頭劈開,然而,并無光明從這裂縫中透過來。
上片寫的是金陵的雄壯,中片里的金陵古跡又陡然多了奇崛的色彩。森森斷崖已令人觸目驚心,然而在這斷崖上竟還生長著樹木,更是讓人稱奇。昔日,莫愁女曾將小船系在斷崖樹上,現在舊跡還在,已不見舊時人事,抬眼望去,只見霧氣蒙蒙。夜深時分,詞人看著清冷月光灑在莫愁湖與秦淮河上,不禁感嘆人事已非。
下片不論是人來人往的酒樓,還是人聲鼎沸的戲館,都打破了前文中場景的冷清,但詞人卻對這繁華市面是何處提出了疑問。東晉兩大望族王家與謝家生活的烏衣巷,繁華喧鬧一如眼前“酒旗戲鼓”,可最后還是成了“依稀”記憶里的風景,只有不知人事變遷的燕子,飛來飛去,停住的昔日貴族宅院,現在也成了尋常人家。“斜陽里”,燕子呢喃,不知是不是在訴說歷史興亡。
金陵夕照一如往時,這讓宋代詞客對唐代詩人起了隔代的惺惺相惜之感。確實,周邦彥與劉禹錫兩人,詩里詞外命運相似。劉禹錫因參加“永貞革新”而遭貶謫,在巴山楚水流落了二十三年之久。周邦彥少年得志,僅因成名作《汴都賦》有稱頌新黨的嫌疑,便被打成新黨黨徒,慘遭外放,一腔報國之志,換來十年顛沛流離。
有志之士在志得意滿時,最喜作宏大的歷史敘事;等到失志,面對宏大敘事卻只看到滿目瘡痍。故而,周邦彥來到這金陵佳麗地,舉目所見,盡是滄桑坎坷的歷史創傷。
站在風中,看他漸行漸遠
辛棄疾《賀新郎·綠樹聽鵜》
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夬鳥>[1],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注釋】
[1]鵜<夬鳥>(tí jué):鳥名,即杜鵑。
那一日在瓢泉設宴,辛棄疾送別族弟茂嘉調任遠赴,本想把酒言歡,好好道一聲“珍重”,無奈離別在即,卻是食不知味。更讓人惱的是,鵜、鷓鴣、杜鵑悲切的啼聲,此起彼伏。族弟遠離,繁花落盡,芳草不覓,春日也便開至荼?。然而,傷春雖甚,卻“算未抵、人間離別”。看看古來那些“別恨”的事例,便知曉世間能讓人黯然銷魂的,唯離別而已矣。
無論是告別一條河流,一座青山,甚至是縹緲不定的霧靄,都能牽動悲傷的神經。就算前方有鶯啼燕語、流水淙淙相伴,但剛剛熟悉起來的風景日后也只能留在記憶中。人生路上,多半是一個人齲齲獨行。
縱使王昭君具有沉魚落雁之姿,終究抵不過命運給予她出塞和親的懲罰。離別長安、出潼關、渡黃河、過雁門,昭君就這樣與那個她生活了幾十載的中原故土隔斷了聯系。即便在故事的開始,漢武帝為陳阿嬌留下了“金屋藏嬌”的風流韻事,亦改變不了她幽居長門宮的結局。
辛棄疾欲要以昭君離開漢宮,阿嬌痛失寵愛這撕心裂肺的痛,掩蓋自己別茂嘉之弟的苦楚,卻是欲蓋彌彰。傾訴力不從心時,又慌忙扯出列舉其他事跡藏匿自己的彷徨,春秋時莊姜與戴媯送別的故事便被他以“看燕燕,送歸妾”六字寫出。
長亭更短亭,女子送別時,眼淚落在臉上,而男子的眼淚淌在心里。李陵送別蘇武時,曾寫下“異域之人,一別長絕”之語,以表心中跌宕起伏、排山倒海的悲慟。荊軻刺秦,臨行前送行者皆穿戴白衣冠,到了易水江岸,秋風乍起,江水翻涌,荊軻和著筑聲唱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壯士的悲歌,何其振奮人心,又何其慘烈。至此,詞人的悲痛已攀至頂峰。
昭君別漢宮,阿嬌被幽閉,莊姜別戴媯,李陵別蘇武,荊軻別燕丹,從美人宮怨至壯士訣別,詞人一一歷數;馬上琵琶、翠輦金闕、燕燕送妾、河梁萬里、易水蕭蕭、衣冠似雪,這當中的離愁別恨,詞人極力渲染;將軍百戰、故人長絕、壯士悲歌,慷慨激昂中,詞人如杜鵑一般,不啼清淚反倒啼血。
如今與他共醉明月的族弟茂嘉,也要遠離,又怎能不令人傷懷。“誰共我,醉明月”,詞至此處戛然而止,但這意味深長的留白是無聲勝有聲。
每次選擇,都是舍棄;每個起點,都是終點;每次告別,都是開始。茂嘉跨上馬背,甩起馬鞭,匹馬迢迢地上路了,而留下來的詞人,卻只能站在風中,看著他漸行漸遠,而后消失在傍晚的夕陽中。
壯志難酬,只能借酒澆愁
劉克莊《賀新郎·湛湛長空黑》
九日
湛湛[1]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發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2]。追往事,去無跡。
少年自負凌云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3]。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
【注釋】
[1]湛湛:清澈深沉。
[2]不向牛山滴:齊景公登牛山北望自己金碧輝煌的宮殿,忽痛哭自己不能長生不死。晏嬰道:“假如古人都長生不死,哪能輪到您住在皇宮里快活呢?”后人稱為“牛山之悲。”
[3]南朝狂客:《晉書·孟嘉傳》載:東晉孟嘉于九月九日隨桓溫游龍山,風吹帽落,他并不覺得。桓溫命人寫文章嘲笑他,他亦取筆作答,文辭超卓,四座極嘆服。
黑色的烏云密布滿天,深沉黯淡,好似茫茫夜空。斜風細雨也跟著飄落來擾,“滿城風雨近重陽”,讓人心纏麻團,愁思如織。
“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即便如此也沒有使他情緒低落。自認平生目空一切,至今仍有百尺高樓可堪登臨望遠,誰還在意他衰老!劉克莊曾因詠《落梅》詩譏刺時政,致遭權臣忌恨,病廢了十年。后又詠唱了一首仿梅絕句:“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看得出他沒被十年困頓所屈服。
此日登高遠望,秋雨中的千山秋色使他想起了仍然淪陷的半壁江山,引發了他“白發書生神州淚”的激烈感嘆。遙遙故國就在那煙雨茫茫的遠方,一介有志恢復中原的書生如今垂垂老矣。然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即便如此,也不必像齊景公那樣在牛山上淚下沾衣,泣訴人生苦短。
歲月隨風而去,記憶卻永留心中。詞人回憶起當年自有下筆千言的才華,確曾想要有所作為。而到眼下,春華落盡,華年已逝,人如眼前秋風般蕭索,沒指望再有作為。而看今日群倫,耿直的書生已然墮落,不覺嘆道:“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東晉的孟嘉在一年的重陽節隨權臣桓溫游龍山,風把帽子吹落,他棄而不顧。桓溫讓人作文加以取笑,孟嘉取筆作答,文辭超卓,眾人都極嘆服。劉克莊慨恨現今文士,年年重陽日總是道說孟嘉落帽的無聊故事,卻不想國家多難,枉充風流名士,已失去強國復土的大義情懷。
感憤之余還是回到自己已老的現實,既無力改變大局,也只能趁此佳節賞賞菊花飲飲美酒。已是壯志難酬,只能借酒澆澆愁。
望著那飛向北方的鴻雁,覺得北上恢復神州的日子渺茫;看著那將隱西山的紅日,又多像南宋小朝廷的危殆。白發書生酒后的心懷涌滿了無限苦楚。
一切都成浮云白煙
朱彝尊《賣花聲·衰柳白門灣》
雨花臺
衰柳白門[1]灣,潮打城還。小長干[2]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注釋】
[1]白門:六朝建康南門宣陽門又名白門,舊時曾以白門代指南京。
[2]長干:里巷名,故址在今南京市南。
清代詞人朱彝尊心中裝滿深重的煩悶——清兵南侵掃蕩了南京,六朝古都現出一派凄涼蕭條的景象,不知如何排遣濃重的愁情,他便放下手中詩書,起身走向雨花臺,期許以美景稀釋愁情。據說南朝梁武帝時高僧云光法師在那設壇講經,感動上蒼,落花如雨,由此獲得了臺的名字。
城南宣陽門外,污濁的水在江灣里懶洋洋躺著,宛如垂死的魚一樣沒有生氣。有風吹來時濁水形成浪頭,有氣無力地撲打著殘敗的城墻。由此他想起了劉禹錫“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的詩句,心中萬分惆悵。
記得岸邊一排排垂柳葳蕤茂盛,在陽光和熏風中溫柔地輕輕搖曳,千種風情,萬般婀娜,格外迷人;而今經過戰亂變得枝禿莖斷,葉落根殘,狼藉不堪。“大長干”和“小長干”兩條長巷,原本是古都最著名的繁華場所,如今大半人去樓空,冷落蕭條,死氣沉沉。當年彩舟畫舫,鶯歌燕舞,令人陶醉的十里秦淮,今日只見歌樓酒坊半吊的招牌和撕裂的旗子在空中隨風搖蕩,沒有歌和舞,沒有人和船,只有蓑笠翁伸著破漁竿在污水里釣魚。
眼見城南的秋草日復一日地生長,年復一年地由茂盛到枯萎,懷想著史上的六朝,經歷了多少個春去秋來花開花謝,現在一切都成浮云白煙;如今這雨花臺早已沒了當年的寺廟和樓閣,只余下了荒蕪破敗的空壇。
詞人孤獨地站在荒臺上向遠處眺望,拍遍欄桿也不見一人,只有那燕子在夕陽下依然無憂無慮地來來往往。燕子怎會懂得世事變遷和物是人非的道理?怎能強求它為眼前的衰敗而悲涼傷感呢?
詞中柳、潮、歌板、酒旗、漁竿、草、壇、燕子、夕陽等一系列景物的依次凸現,含而不露地表達出哀婉的情感,顯得凝練自然,韻味十足。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納蘭性德《浣溪沙·海色殘陽影斷霓》
姜女祠
海色殘陽影斷霓,寒濤日夜女郎祠。翠鈿塵網上蛛絲。
澄海樓高空極目,望夫石在且留題。六王如夢祖龍非。
自古以來,山海關便被譽為天下第一關。南入渤海,北依燕山,不負山海之盛名。隨康熙東巡時納蘭曾在這里停留,遍歷山海關海天之色。雄渾的山海關藏著別樣的柔情。關內的孟姜女廟在這里演繹著家喻戶曉的尋夫故事。這首《浣溪沙》即是游歷孟姜女廟時留下的感慨。
這詞因景而起,落日殘陽掛在薄薄的西天,余暉映在海面上,貼著涌動的浪濤,成一段虛渺的霓虹。冷冽的潮水不辭疲憊,姜女祠里日日夜夜聽聞浪濤拍打礁石的動靜。這祠又叫貞女祠,據說是為紀念那癡情哭倒長城的孟姜女而建。孟姜女的故事雖沒有被正式記載于史書,只是以民間傳說的形式在口頭上傳承,卻流傳了千年,越過了秦磚漢瓦,穿過了朝代的更迭。祠外滔滔江水,孤獨的孟姜女在這里日日聽潮聲,看繁華過盡如云煙。正應了門前的那幅楹聯:海水朝落;浮云長消。
為修建長城,流的是百姓的血與淚,哭的是百姓的累或亡。戰爭帶來悲劇連連,人們卻依舊為改朝換代互相爭奪殘殺。歷史長卷不斷翻看,怎目光所及,都是泊于苦痛之中的艱難百姓,讓人怎么忍心再讀?孟姜女亡夫的悲劇,又何嘗不是戰亂之時所有黎民的悲劇?
納蘭在看到這姜女祠時不知是否參透了其中的真諦。海色殘陽的光影里,辨不清是陽光給浮云涂了油彩,還是云彩給夕陽披了嫁衣,本就安寧的姜女祠因為隱約的濤聲更加靜謐。
寧靜的空間最易讓人產生深沉的思想。納蘭需要面對人生,或許對旁人而言,彪柄千古、稱王稱霸是人生的本質,而詞人卻有自己的答案——“六王如夢祖龍非”。
吞八荒并六合盛極一時的始皇帝已安睡在當時還沒挖掘出來的秦陵,彼時雄震天下的六王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冷卻的夢。我們意氣風發地數風流人物,但背后等待的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詞詞題為“姜女祠”,寫盡壯闊之景,博大之感,但事實并非單純紀游之作,而是借游此廟發往古之幽思,抒今昔之感,欲抑先揚。納蘭飽讀詩書,寫詞看似直白易懂,實際用典巧妙,句句錙銖,不論寫景抒情,都是發自肺腑。憂郁沉斂的骨子里是對歷史和現實更加敏感的認知和反思。
納蘭及第近十年來常伴天子身邊,后來更是擢升為康熙身邊的侍衛。旁人眼里無上榮寵的生活,在他心里不過是蹉跎一場而已。那些記載著過去的碑文被人們用力地刻在石頭上,卻難以被人記在心里。人力的造作終不敵自然的造化。所謂功名,所謂權貴,轉瞬間便湮滅于青苔之間。
千古興亡,百年悲歡,于尋常人不過頃刻閱過的幾頁薄紙,有心人則借以追昔嘆今。
荒涼時代,造就枯萎的人生
鄧剡《唐多令·雨過水明霞》
雨過水明霞,潮回岸帶沙。葉聲寒,飛透窗紗。堪恨西風吹世換,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華,烏衣日又斜。說興亡,燕入誰家?惟有南來無數雁,和明月,宿蘆花。
國破家亡時,世人也便成了沒有羽翼的大雁,縱然始終保持著飛翔的姿勢,卻再也夠不到廣袤的蒼穹。唯一能做的便是,倚靠著此前染有歡愉的回憶,在一聲聲嘆息中挨過一日又一日。
南宋祥興二年(1279)的秋天,格外凄迷蒼涼。建康城的長江邊密雨剛剛下過,水色的明凈沒有被雨掃盡,江潮已經回落,岸邊留下層層沙痕。天已近晚,夕陽斜照,霞飛滿天,水面和岸邊的沙地上,泛著亮光。
一艘兵船路經這里,幾名穿著南宋官服的人被押進船艙,詞人鄧剡就在之中。此時他的心情沉痛無比,身為南宋的禮部侍郎,在蒙元的進攻下兵敗被俘,連手都被反綁背后。岸邊的樹葉被風吹落,一直飄進船艙,也送給了他陣陣寒意。
這次兵敗,南宋隨之滅亡,朝代更迭,華夏之地成了蒙人的天下。詞人不但再不能以大宋國民自居,就連人身都要被押解遠去天涯。目睹途經的建康,昔日京城已是北人之家,他痛心地唱到——“堪恨西風吹世換,更吹我,落天涯”。口里唱著惱恨西風把季節更換;心中痛恨的是蒙元朝把南宋滅亡。他憐惜飄零入船的秋葉,它將與自己一樣隨船淪落天涯。
此時此刻他想起了唐人劉禹錫的詩篇,“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以往無論如何輝煌,如今業已成空,只留下一個個寂寞的剪影。而那些飛燕并不關心,也不知又飛入誰家的新巢了?在鄧剡的眼里,如今建康已遠不如唐時的情景——一派殘破凄涼,前代豪華景象已消逝得無影無蹤。唯有留下來的人,家國敗亡后僥幸活下來的人,在夕陽映照下的烏衣巷口談論著時代的更替,慨嘆無數人都家破人亡,連年年居住的燕子,明春飛回也無法找到家。
秋肅來臨后燕子先已飛走,只剩下自北南來的大雁路過這里,在輝映的月影中鉆入蘆花中露宿。他目睹這一情景,覺得自己的命運遠不如大雁,大雁還能結伴長飛,還有明月和蘆花相伴,孤苦的自己從今后不知下場怎樣,要流落到何方?
荒涼的時代,造就枯萎的人生。無家可歸時,流浪便是唯一的歸宿。此時,被放逐的不僅僅是無法掌控的宿命,更有無法企及的夢想。行船漸行漸遠,這片烙著全部記憶的熱土,今后也只能存活于那片迷蒙的煙水中。
這首《唐多令》,語言清奇,情感沉郁,亡國之痛與被俘之悲涌上心頭,實在讓人心痛。
長風忽起,狂吹亂卷
元好問《清平樂·江山殘照》
太山上作
江山殘照,落落舒清眺[1]。澗壑風來號萬竅[2],盡入長松悲嘯。
井蛙瀚海云濤,醯雞[3]日遠天高。醉眼千峰頂上,世間多少秋毫!
【注釋】
[1]舒清眺:徐徐展望遠處秀美的風景。
[2]萬竅:峽谷間的大小洞穴。
[3]醯(xī)雞:醋甕中的蠛蠓,一種小蟲。
金朝滅亡以后,元好問以前朝遺民自居,不仕新朝,開始專注于著書立說。公元1236年,一位友人約他同赴泰安游玩,時居冠氏的他欣然前往,此詞即作于這次旅途中。
泰山一派蒼莽的景象異常奇麗,在那一眼覽天下的山頂瞭望,無數山巒河流盡收眼底,仿如在人的腳前不遠。夕陽的余暉鋪向遠方,覆蓋了遼闊的山山水水,四周的景物歷歷在目。用“落落舒清眺”來形容此時此地的美妙恰如其分,開闊而清新的視覺感受讓人心曠神怡。
視覺之后,詞人轉以強勁的聽覺。長風忽起,狂吹亂卷,經過千萬個山隙和巖孔,發出怒號般的嘯叫。狂風和嘯叫又卷進松林,林間響起陣陣悲壯的呼嘯聲。
悲風蕭蕭讓人想起了世道的變遷,倏然而來的長風像蒙古國滅金國一樣如席狂卷。被尊為北方“一代文宗”的元好問在金國被滅以后,喪亂感極重。他不愿再耽于仕途,辭官邀友一起赴東魯旅行,冀望疏散郁悶的心懷。
令人神清氣爽忽而又狂風驟起的地方,他為之頂禮膜拜,甚為佩服,故而自比“井蛙瀚海云濤,醯雞日遠天高”,說自己好似井底之蛙見到了大海上的云波濤,又如醋甕中里的小蟲突然見到了太陽,開了大眼界,見了大世面。
看到如此闊大的景觀,詞人瞬間覺得世間萬事萬物都如秋毫一般,渺小不值得注意,又何必去哪庸庸碌碌的仕途里再走一遭。
元好問站在泰山上,看著天地萬物,頓覺在偉大的自然面前,世事渺小得幾不可見,無論得失都應該始終抱著一顆平常心。此詞沉郁豪放,精煉自然,與稼軒詞相比也不在其下。
此處無聲勝有聲
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被卷進政治旋渦,體驗過仕途兇險、人心險惡之后,蘇軾仍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種寵辱不驚、淡泊從容的人生態度實在難得。這首作于黃州的《定風波》,言簡意賅,內涵豐富,意境深邃,長短句錯落有致,讀來朗朗上口,有種抑揚頓挫之美,令人心胸開闊、豪氣頓生。
如果要在蘇軾的詩詞中選一句來形容他這一生,那么最貼切的非“一蓑煙雨任平生”莫屬。涼雨侵人,春風料峭,林間沙路上,境中有一人,身無雨具卻步伐從容,且一邊吟詠長嘯。一場雨寓意著一生,在命運的風雨吹打里,蘇軾不正是一直這么泰然前行嗎?
在文人筆下,雨雖濃妝淡抹總相宜,卻也是一種明確的情緒,但蘇軾這闋《定風波》,其妙其怪之處卻在于,它表達的不是某種明確的情緒或想法,它營造的不是“有”,而是“無”。
莫聽穿林打葉聲。那要聽什么呢?何妨吟嘯且徐行。前方的路通向哪里?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平生是要悲要喜呢?蘇軾都不說。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微冷是清涼多一點,還是寒冷多一點?山頭斜照卻相迎。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更強調無限好,還是更強調近黃昏?歸去。歸去田園,還是歸去朝堂?蘇軾仍不說。
蘇軾在道中遇雨之后是從容淡定、坦然自適的,但坦然之后卻又再無其他。連天晴都說成了“也無風雨也無晴”。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天沒有下過雨,雨沒有發出過“穿林打葉聲”,他也沒有在雨中“吟嘯徐行”過。蘇軾在這首詞的落腳處留了白。
音樂中的留白是為“此處無聲勝有聲”,中國畫中的留白是為“此處無物勝有物”。創作者之所以留白,是相信他留的白會由聽者、讀者自動填充,用心去填充。這是作者和受眾的默契,像一種隔絕時空、不定身份的游戲。
倒不如歸去
白樸《沁園春·千載尋盟》
夜枕無夢,感子陵、太白事,明日賦此。
千載尋盟,李白扁舟,嚴陵釣車。□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將軍權幸,手脫公靴。星斗名高,江湖跡在,爛熳云山幾處遮。山光里,有紅鱗旋斫,白酒須賒。
龍蛇起陸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飲些。甚人生貧賤,剛求富貴,天教富貴,卻騁驕奢。乘興而來,造門即返,何必親逢安道耶。兒童笑,道先生醉矣,風帽欹斜。
這是關于心靈的抉擇,也是元代雜劇作家白樸內心深處對“自由”的真實獨白。
一夜無夢,他只坐在月下窗邊,自飲自酌。多年漂泊,使詞人飽嘗人間心酸坎坷。眼中的山河是破碎不堪的,社會是殘酷無情的,最終的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遠離仕途,去追尋自由。這自由或許就在青山綠水間,就在風花雪月里。
這浩蕩的歷史長河中有多少傳奇人物,只有太白和子陵是他的知己。太白乘一葉扁舟飄搖于江湖之上,子陵手握漁竿垂釣于富春江畔,颯颯湖風中,他們享受著真正的愜意與自由。
雖然歷史上的文人雅士們在入世之后都向往歸隱田園,但又有多少人真正愿意放棄眼前的功名利祿,甘愿過清貧孤苦的生活。縱然李白和嚴光有“足加帝腹”“手脫公靴”的顯赫寵遇,但對富貴和權勢毫不眷戀,如此才有了如星斗一般璀璨高遠的名聲。像這樣的人,即使隱逸而去,他們在江湖上留下的痕跡,也會為人所詠懷、所欽慕,而這也是所有具有隱逸情懷的人最向往的境界。
曾有多少隱者高士踏入仕途,欲要實現心中的理想抱負,但成功的寥寥可數,這如何不讓人嗟嘆感懷。更有一些人在人生貧賤之時,拼盡全力去追求富貴權勢,一旦得逞,便奢侈靡費,貪圖享樂。與其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功名,倒不如歸去,漫游江湖,過那種有酒有歌的安貧樂道的生活。
李白說得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既然是“乘興而來”,那又何必非要“親逢安道”不可?只是這一切都存在于醉夢之中,等到詞人一覺醒來,那落魄的醉態只會引來黃口小兒的嘲笑罷了。
紅塵與青山,入世與出世,如何抉擇,困擾了世人數千年。對于此,仁智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說要積極入世,胸懷天下,有人卻說,倒不如荷鋤歸隱,獨善其身。到底何去何從,只需要面對自己最真實的靈魂,便可以撥開層層迷霧,獲悉謎語的答案。
如果厭倦汲汲營營的忙碌生活,向往著在田舍間種一籬秋菊,看南山在云卷風清中若隱若現,向往在寒江邊垂釣一江冬雪,看飛鳥在千山中肆意盤旋,便可以像白樸一樣狂歌而去,于孤獨寂寞中追尋靈魂的慰藉。
一并付與笑談中
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長江滾滾,奔騰洶涌,向東而去,不再回頭。多少英雄像翻飛的浪花,匆匆消逝無可挽留。對錯皆是休,成敗皆煩憂,榮華富貴容易去,開疆大業難長久。青山不改仍矗立,夕陽西落時光不倒流。江上的白發漁翁,熟識四時的變動。山里砍柴的樵夫,了然春夏秋冬。難得和老友見面,飲一壺濁酒喜賀相逢。紛紛攘攘的古來往事,都成了下酒的菜肴和閑談的話柄。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秦漢演變、三國爭雄,一個個叱咤風云的英雄豪杰建立了多少奇功偉業,可是到頭來都入土荒丘長眠地下。這首《臨江仙》原是楊慎晚年所著通俗說唱《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對秦與兩漢三國輩出的英雄給予了深沉的詠嘆。
滾滾長江般的歷史畫卷,是非成敗轉頭空的長嘆,讓人涌起萬千懷想:秦滅六國開創龐大帝國,可謂一件做對了的大事業、大成功;但始皇帝癡望萬世傳承,結果傳了二世便覆國,這又成了大錯事、大失敗。項羽兵敗烏江自刎是失敗;而知情重義又不失為成功。漢末逐鹿后又三國紛爭,各路豪杰在舞臺上演繹英雄事,但又使天下大亂生民涂炭,難于進行對錯評說。
白發漁樵在秋月春風中度過垂老的時光,引人惆悵;而那悠悠的歲月中閑淡的情調不正是令人向往的生活嗎?一壺相逢而醉的濁酒,是朋友之間的遇合酒,然而又何嘗不是桃園三結義的烈酒、曹劉論英雄的青梅酒、孟德橫槊賦詩的慨嘆酒、周郎赤壁鏖兵的慶功酒。古今無論默默無聞于山野的凡夫俗子,還是殺伐疆場馳騁天下的奇英大豪,到頭來都只是歷史的小浪花和大浪花的分別,盡可一并付與笑談中。
山形依舊,流水淙淙,江月年年,世間萬物的永恒,原來都是為了襯托人事無常。時光總是盤旋著穿梭,歷史總是婉曲著前進,逝者如斯,縱然世人固執地頻頻回首,也抵擋不住歲月的腳步。而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這滔滔江水中,在這紅塵浮沉中,了悟炎涼世態,尋覓生命永恒的價值。歷經塵世浩劫,釋去心頭重負,看透成敗得失,生命呈現出的便是另一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