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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月不再有,英雄淚滿襟

人生如夢,是醉是醒,今夕是何時,無法說得清。一杯杜康入喉,有時也會烈得嗆出眼淚。

回歸遲暮,又有什么意思

晁補之《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

東皋寓居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湘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zhí)欤嵋鸾宓兀票M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春夏之交,山東緡城的一處山水地,頭戴草笠身披蓑衣的老翁獨坐塘邊樹下,一邊自斟自飲,一邊四處張望,臉上充滿喜色。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之五十歲被免官回鄉(xiāng),自號歸來子,晚年生活中他最愛的就是這片池塘。

回鄉(xiāng)后他便買了這個池塘,動手在四周栽滿了垂楊柳。不過數(shù)年,便已經(jīng)綠柳成蔭。游走其中,他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幻覺——“依稀淮岸湘浦”。淮河、湘江他都去游覽過,此時依稀來到了淮水兩岸、湘水之濱。回國神來后,才發(fā)覺原來自家的楊柳繞堤和那兩處名勝很相似。

疏疏落落的雨過后,此地風(fēng)光極為秀美,溪水初漲,空氣清新,鷗鷺聚集,相互嬉戲,賞心悅目。詞人越看他越覺癡迷,越有點兒貪心,設(shè)想著晚上這里會是皎潔的月光把山坡、田野、房舍、樹木、池塘映照,“一川夜月光流渚”的景象必會令人更加心曠神怡。想到這他不免欣喜若狂,趁著酒勁兒獨自翩翩起舞。頭上的樹冠遮天,地上的青草柔軟,盡情地領(lǐng)略這田園生活,酒喝光了也不愿意離開。

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中不禁回想起了以往的歲月。當(dāng)年在皇宮中享受皇帝秘書的待遇,出入宮闈都比較隨意,在金門值班時蓋的是青綾被,可謂風(fēng)光一時。可那又怎么樣?“儒冠曾把身誤”,耽誤了美好的休閑時光。

迷離中他接著回味:達官貴人出行有“弓刀千騎”的護隊又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效法秦朝末年的東陵侯邵平,他隱居長安城東去種瓜生活很不錯。又想起了漢代的班超,遠征西域,封侯拜將。常年駐守西域,晚年被召回時已七十一歲,不久死去。便似班超,封侯萬里,回歸遲暮,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對自己曾經(jīng)躋身官場感到十分后悔,湊近池塘照見了滿頭白發(fā),更是暗恨當(dāng)初為功名虛擲了大好時光。晚間他怕會是又要對著青鏡痛飲一番,宣泄一下被免官的怨氣。

千年長恨隨水而逝

葉夢得《念奴嬌·云峰橫起》

云峰橫起,障吳關(guān)三面,真成尤物。倒卷回潮,目盡處、秋水粘天無壁。綠鬢人歸,如今雖在,空有千莖雪。追尋如夢,漫余詩句猶杰。

聞道尊酒登臨,孫郎終古恨,長歌時發(fā)。萬里云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滅。鼓吹風(fēng)高,畫船遙想,一笑吞窮發(fā)。當(dāng)時曾照,更誰重問山月。

歷史如同美酒,需要長時間的積累和發(fā)酵才能散發(fā)出醇香醉人的氣息,北固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如同盛裝這美酒的容器,形式和內(nèi)容相得益彰。

蘇軾在貶謫黃州時曾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四十余載后,葉夢得在任江東安撫置大使時,漫步在鎮(zhèn)江北固城的煙雨之中,觸景感懷,故而和東坡原韻,作下這首氣勢凌然可與東坡詞比肩的懷古詞。

詞人目盡之處,潮水倒卷回轉(zhuǎn),蒼茫無際,江水和天空好似粘連在一起,無從分辨彼此。歲月無情,遙想當(dāng)初自己還是“綠鬢”初生,是何等壯志滿懷,而如今空留下這滿頭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搖蕭索。

“追尋如夢,漫余詩句猶杰”,往事如夢,早已成空,站在江邊的他,不知不覺就被那秋風(fēng)帶回了遙遠的三國,想起了那時的一眾豪杰。孫策起兵江東,意氣風(fēng)發(fā),談笑間便擊退萬千兵馬。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只留下這千年長恨隨水而逝。

落日的余暉落在駐扎在瓜步一帶軍營中的旌旗上一明一滅,旌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等到落日沉入江水,眼前的這一切也就要沉入那無邊的黑暗。他遙望北方,黎民流離失所,朝廷卻將杭州當(dāng)作了汴梁,那平定外患、收復(fù)失地的宏景或許只能存在幻想中。

想必葉夢得對蘇軾是十分欣賞的,他這首詞雖和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時隔四十余年,辭藻韻律和其中蘊含的歷史感懷的意蘊卻十分相似。

東坡在《念奴嬌·赤壁懷古》最后感嘆“人生如夢”,與其如此,倒不如將那萬古閑愁托付給那江上的清風(fēng)、山間的明月,只盼望來生能夠手持一樽清酒,駕一葉扁舟,泛游江上,醉倒在北固山這如畫的江山、如夢的歷史里。

只能對著江月感慨

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1]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2]江月。

【注釋】

[1]檣櫓:代指曹操的水軍戰(zhàn)船。檣,掛帆的桅桿;櫓,搖船的槳。

[2]酹(lèi):把酒澆在地上做祭奠。此處指灑酒酬月,寄托感情。

赤壁之戰(zhàn),周瑜火燒連營,燒退曹操數(shù)十萬兵馬,保住了孫吳千里江山。這大概是歷史上最吸引文人目光的一場戰(zhàn)爭。無數(shù)文人以熾熱的情感,馳騁想象,筆酣墨飽地?fù)]寫著這段壯麗的歷史。在蘇軾的筆下,這段驚心動魄的戰(zhàn)事還激發(fā)了人們對歷史與人生的深思。

浩蕩江水,千古人事,齊頭并進而來,永恒的自然與易逝的人事形成了鮮明反差。遼闊的歷史時空中,再偉大的英雄豪杰也被“浪淘盡”,蕓蕓眾生若想留名于青史更是談何容易。在千古風(fēng)流人物中,蘇軾將三國時的周瑜提出來,既合“赤壁懷古”的題旨,又為下闋對周公瑾形象的精細(xì)刻畫埋下了伏筆。

赤壁風(fēng)景,自是風(fēng)起云涌。陡峭林立的懸崖刺破蒼穹,驚天的駭浪擊打著江岸,洶涌的江濤卷起千萬堆的雪浪。“穿”“拍”“卷”等動詞的運用,仿佛將一幅浩瀚江景圖卷慢慢舒展在讀者面前。面對這如畫江山,無怪乎蘇軾會發(fā)出“一時多少豪杰”的喟嘆。

羽扇綸巾搖出的飄逸瀟灑永遠是文人筆下的瑰麗,生存和死亡的殘酷抉擇,希望和絕望的瞬間轉(zhuǎn)換才是戰(zhàn)爭的實質(zhì)。浪漫僅屬于遙遠的觀眾,戰(zhàn)場上單有血色。然而如果時代相隔夠遠,詞人興許會選擇忽略殘忍,只留心美麗,更何況戰(zhàn)爭的主角是風(fēng)流倜儻、抱得美人歸的周郎。故而備戰(zhàn)的緊張、戰(zhàn)機的千鈞一發(fā)、火焰沖天的慘烈,只化成一句輕描淡寫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詞筆力遒勁,氣勢千鈞。瑰麗雄險的赤壁場景、英姿勃發(fā)的周郎,非胸懷曠達之人不能描畫其萬一。

赤壁重游,遙想公瑾當(dāng)年,字里行間都可以看出蘇軾是以周瑜自況。對赤壁之戰(zhàn)的緬懷,還暗含了他對北宋邊庭戰(zhàn)事的關(guān)切。堂堂大宋,竟屢屢敗北于蕞爾小國西夏,不能不讓人懷念周瑜以少勝多的壯舉。

然而詞人有報效疆場之志,卻壯懷難酬。他本是文人,終究不是文武雙全的周郎,于是嘆這一句自作“多情”,嘆這一句“人生如夢”,他本期待年華中染上血與火的精彩壯麗,卻只能對著江月感慨,唯有以豪壯情調(diào),來抒發(fā)胸中塊壘。

看這偌大世間何時落幕

陸游《訴衷情·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

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人至暮年,好奇與憧憬漸漸變得稀薄,回憶反而日益沉重。此時多半人都已抖落了來路上沾惹的游絲塵屑,漸漸歸于清醒的遲鈍,似乎能夠洞察一切,卻不再躍躍欲試地炫耀智慧,由激越到安詳,由絢爛到平淡,一切色彩喧嘩終會消隱。一方種植著夢想的心田,也會歸于老邁時的一片荒蕪,期間無論得到或失去,最終也變得淡然。

而對陸游來說,似乎并非如此。他生在北宋滅亡之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特殊的年代賦予了他深沉的愛國情懷,令他一生都沉浸在這份激情與沖動之中。生于國家破敗之時,復(fù)國之夢猶如不屈的靈魂,深深注入詞人的血液中,并伴隨歲月的起伏逐漸融化在他的心里。驀然回首,他發(fā)現(xiàn)在青春包裹下隱隱跳動的夢想,依然炙熱暖心。

想當(dāng)年他雄心萬里,不為名利,只為家國,策馬奔騰,揚起萬丈紅塵。“關(guān)河夢斷何處”,沒有答案,卻已明了,此生再沒有自己的戰(zhàn)場。殺敵報國之夢已然破滅,封侯壯志戛然收住,剩下的只是憂傷與憤懣,只是夢想破滅后的恍惚渺茫和無奈落寞。征衣落塵,心又何嘗不是布滿塵埃呢?

流年暗度,兩鬢斑白,詞人并非貪戀人世,只是收復(fù)失地的夢想,好似手中斷了線的風(fēng)箏,愈飄愈遠,再也握不到。歲月經(jīng)不起蹉跎,縱然雄心仍在,卻徒留壯志難酬的憤懣;即便報國之志猶存,不料自己時時都處在夢想與現(xiàn)實的罅隙中。

陸游一生忠肝赤膽,將自己對身世家國的感慨融于“匹馬”“關(guān)河”“貂裘”“天山”“滄洲”之中,情感深沉,意境蒼涼,更顯形象而深刻,筆調(diào)雄勁,又有悲慟之情緩緩流溢,悲壯中蘊藏沉郁,哀痛卻不消沉,不禁給人蕩氣回腸、綿綿不絕之感。

偏偏是心懷夢想之人,越是滿懷希望,越會失望得徹底。陸游用盡全身力氣,也未能挽回故土一隅。蝴蝶飛不過滄海,自然無人忍心責(zé)怪,然而誰又知曉,它盡力扇動翅膀卻最終葬身大海時,那份深深的不甘心不甘愿。

然而不甘心不甘愿又如何呢,他只是荒淫政治下的一顆棋子而已,雖有萬千期望,終是不能自主,只得在一圈又一圈年輪中,看凄風(fēng)苦雨,看這偌大世間何時落幕。

胸中充滿了豪情

戴復(fù)古《水調(diào)歌頭·輪奐半天上》

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樓

輪奐半天上,勝概壓南樓。籌邊獨坐,豈欲登覽快雙眸。浪說胸吞云夢,直把氣吞殘?zhí)敚鞅蓖裰荨0佥d一機會,人事恨悠悠。

騎黃鶴,賦鸚鵡,謾風(fēng)流。岳王祠畔,楊柳煙鎖古今愁。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為酬。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

有云氣來于空中,穿越樓窗曼舞,繚繞于畫檐階臺,這便是高樓吞云的意象。武昌的吞云樓巍峨雄偉,直聳云天,其雄姿勝概足以壓倒武昌黃鶴山上的南樓。

宋寧宗嘉定十四年(1221),南宋在湖北黃州、蘄州一再擊敗來犯金兵,一度造成了所謂“百載好機會”的有利形勢。此時李季允到任武昌統(tǒng)領(lǐng)舟師,大振士氣,鞏固江防,并修建了吞云樓。此時戴復(fù)古正在武昌,便登吞云樓觀覽勝景,寫下了這首大氣磅礴的詞,抒發(fā)冀復(fù)古希望李季允有大作為的情懷。

《世說新語》載,東晉時征西將軍庾亮擁重兵鎮(zhèn)武昌,曾在南樓上與眾文人詠唱娛樂,李季允此時坐鎮(zhèn)鄂州,職責(zé)與庾亮相似。詞人認(rèn)為李季允來率軍備戰(zhàn),當(dāng)然勝過庾亮的閑情吟詩,因此他以“勝概壓南樓”來喻指李季允勝過當(dāng)年的庾亮。

在如此巍峨的高樓上登臨縱目自然是樂事。然而對李季允來說,重任在身,即便登樓也不是來觀景,而是為了觀察地形,偵看遠方敵勢,之后獨坐苦思破敵大計。他為此樓取名吞云樓,不是在抒發(fā)文人的風(fēng)致情懷,而是想“直把氣吞殘?zhí)敚鞅蓖裰荨薄@罴驹蔬M士出身,忠直敢任,擅長治軍,皇帝倚重,此次出鎮(zhèn)武昌,有驅(qū)除北虜之志。作者雖是布衣之士,也由此深受鼓舞,與李季允一樣,胸中充滿了一腔“氣吞殘?zhí)敗保諒?fù)失地的豪情。

與吞云樓同在武昌的黃鶴樓和鸚鵡洲,有唐崔顥“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的詩句,有漢禰衡寫的《鸚鵡賦》,都是為了抒發(fā)悲感愁情,然而他們的愁情,都無法和“岳王祠畔”的濃重愁云相比。南宋時建的武昌忠烈廟是全國最早的岳飛廟,詞人由吞云樓、黃鶴樓、鸚鵡洲聯(lián)想到了武昌岳王祠。一代抗金名將慘死于“風(fēng)波亭”,“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宏愿未能實現(xiàn),留下了“楊柳煙鎖古今愁”。他盼望著李季允如岳飛一樣,拿出整頓乾坤的手段,率領(lǐng)朝廷大軍,指揮英雄將士,取得擊破金軍的更大勝利,以使岳王的遺志終能得酬。

此詞寫出樓之形,又能融進歷史的滄桑之感,最后傳達出人之情,氣勢博大,充滿豪邁的浩然正氣。全詞意境開闊雄渾,風(fēng)格悲壯蒼涼,頗有“稼軒風(fēng)”。

無人揾去英雄淚

朱敦儒《水龍吟·放船千里凌波去》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南下金陵的小船順?biāo)h零,一灣碧水輕蕩,兩岸高山深峽,風(fēng)光秀麗險峻。可是逃難的人沒有半分心思欣賞,對著吳地山水只是“略”掃一眼,滿心唯有悲傷與激憤。天色漸漸暗下來,天上的云朵大團集聚,漫天濃密烏黑。江水也更加急切地奔流,波濤怒吼著滾滾向東,浪頭越打越高,一場疾風(fēng)驟雨即將到來。

北宋末年,金兵大舉入侵中原腹地,宋軍節(jié)節(jié)敗退,大片城池淪陷,甚至連宋徽宗、宋欽宗父子都被金兵掠去。生逢亂世,國運飄零,朱敦儒也攜帶家眷一路倉皇南下。此時他悲憤而無奈,空有一腔壯志熱血,可是報國無門,只能如螻蟻般茍且偷生。詞人深感“年華將暮”,自己卻成了漂泊南國的“北客”,年歲無情地留下了暮年的痕跡,讓自己的凌云之志愈加無法施展。想當(dāng)年,在伊闕與嵩山之地,和像巢父、許由一般高尚的摯友同游,覽中原風(fēng)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抒壯懷激烈。看今朝,大片國土淪喪,金兵鐵蹄南趨,城池接連告急,國家形勢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問人間、英雄何處?”這一問,飽含多少無奈與辛酸。眼看著祖國遭逢這樣的劫難,天下黎民無一不盼望能出現(xiàn)蓋世英雄,平亂定國。

朝堂之上早已被奸佞之人阻斷視聽,沙場上大將無力指揮、軍心動搖。上層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自以為江山無憂,而忘了當(dāng)年東吳企圖憑長江天塹保國卻被西晉擊退的典故。以史為鏡,方可知古今;知曉古今,才能因癥施治。他所思所想皆是以國家利益為先,也可謂是治國之策。可是遠在他鄉(xiāng),他的良策只能對自己、對流水、對手中的船槳訴說,無人知曉他內(nèi)心的愁苦。去國離鄉(xiāng)之人,猶如飄零的落葉般渺小,從此,輾轉(zhuǎn)于塵世。思及此處,一曲《梁父吟》輕脫于口。

國家命運堪憂,統(tǒng)治者渾然不覺,自身報國無門,英雄又無處尋覓。這種種憂慮困擾著亂世中的許多人。可能,當(dāng)數(shù)年后,岳家軍馳騁沙場時,朱敦儒的困惑才有了答案:人間英雄遍地,只恨統(tǒng)治者不識,無人揾去英雄淚。

流年歲晚,不能一展抱負(fù)

劉克莊《滿江紅·金甲雕戈》

夜雨涼甚,忽動從戎之興

金甲雕戈,記當(dāng)日轅門初立。磨盾鼻,一揮千紙,龍蛇猶濕。鐵馬曉嘶營壁冷,樓船夜渡風(fēng)濤急。有誰憐、猿臂故將軍,無功級?

平戎策,從軍什;零落盡,慵收拾。把《茶經(jīng)》《香傳》,時時溫習(xí)。生怕客談榆塞事,且教兒誦《花間集》。嘆臣之壯也不如人,今何及!

午夜夢回,衾寒被冷,聽聞窗外雨打芭蕉,恍如聽聞戰(zhàn)場金戈交擊聲。紹定六年(1233),南宋和蒙古正聯(lián)合滅金,戰(zhàn)事激烈,劉克莊“忽動從戎之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寄詞抒懷。

詞人回憶自己初披戰(zhàn)袍,加入軍幕的激昂場景。轅門的將士穿著金甲,手持雕畫的槍戈,大旗飄飄,聲勢赫赫,年輕的他在這樣的軍伍里受到主帥的器重,心中頗感驕傲。回想那時在幕府掌文書,軍情緊急時便在盾牌鼻紐上磨墨,起草軍事文書運筆如飛,揮灑之間,千張紙寫完后,前面寫的字跡還沒干。自己草擬文書有筆走龍蛇、倚馬可待的超人才氣,被當(dāng)時的人們譽為“煙書檄筆,一時無兩”。

然而,世事難圓滿,當(dāng)年隨軍經(jīng)歷了白天和黑夜的無數(shù)次戰(zhàn)斗,可是到頭來被人排擠。看看漢代神勇的李廣,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卻終不得封侯。想到此處他心中自是憤憤不平。

窗外的雨仍下個不停,思緒又轉(zhuǎn)回自己的當(dāng)下——此時已是廢退之身,以往長期積累的記載戰(zhàn)斗生活的詩文、冥思苦想制定的戰(zhàn)陣之法、平絨之策都因無心保存零落盡了。如今每天瀏覽的是茶經(jīng)和香譜,過的是淡泊寧靜的日子,傳授的是縟麗妖嬈的《花間集》,連與朋友在酒桌上、茶盤間的對話都生怕提起邊塞的烽煙。

春秋時的一件事讓他感觸很深:鄭大夫燭之武對鄭文公說,“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自己和燭大夫所說不正好相似嗎?年輕的時候都比不上別人,如今恐怕無能為力,遏止這份雄心吧。

感嘆流年歲晚,不能一展抱負(fù),又何嘗不是抱怨他自己不能被朝廷所用,報國無門,壯志未酬。

自古英雄安在

劉過《沁園春·一劍橫空》

盧蒲江席上,時有新第宗室

一劍橫空,飛過洞庭,又為此來。有汝陽琎[1]者,唱名殿陛[2];玉川公子[3],開宴尊罍。四舉無成,十年不調(diào),大宋神仙劉秀才。如何好?將百千萬事,付兩三杯。

未嘗戚戚于懷。問自古英雄安在哉?任錢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蘇臺畔,花謝花開。盜號書生,強名舉子,未老雪從頭上催。誰羨汝,擁三千珠履,十二金釵!

【注釋】

[1]汝陽琎:唐玄宗李隆基之侄李琎封汝陽郡王,在此借指新第宗室。

[2]唱名殿陛:指殿試錄取后宣布名次。

[3]玉川公子:唐代詩人盧仝號玉川子,借指宴會主人盧蒲江。

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橫空出世,長飛穿行過了洞庭湖,直落到蜀地的蒲江。如此的意境讓人聯(lián)想,這必是一位幽谷里的俠客,裹著遮過半邊臉的頭巾,手中寶刀如霜雪一樣閃耀白光。他流星閃電一樣飛馳,十步之間,強敵頭已割落;橫行千里,所向無與匹敵。

或者此人心有飛劍橫空的壯志,匡濟天下的奇想,氣勢如虹的豪舉,意氣風(fēng)發(fā),英雄烈烈,勇往直前。

身為“辛派詞人”中最為著名的一位,劉過以振興江河日下的國運為己任,不愿意茍安于頹敗的現(xiàn)實,卻屢試不第,空懷一腔報國之志卻找不到即時濟興的門路。

蒲江盧縣令的宴會上,一位新考取進士的皇室宗親,沒真才實學(xué)而態(tài)度驕矜,更缺乏憂國憂民的情懷。劉過不屑與這種人為伍,又顧及友人盧縣令的面子,只好虛與委蛇,郁氣暗結(jié)。想起自己幾番應(yīng)試都被黜落,多年奔走沒被授予一官半職,憤然自稱我是逍遙浪子——“大宋神仙劉秀才”。

缺德少才的輕松及第者與屢試不第的大宋才子同一宴席,兩極的反差,對比鮮明,讓人越想越別扭。對此又怎能奈何,只好聲稱:把百千件事、萬種愁情用兩三杯濁酒打發(fā)掉。由此宴上他只管連杯喝酒。

豪邁的人總是胸懷寬廣,他沒有對自己的逆境耿耿于懷,而是拷問世間“英雄何在”。他心中揣的是南宋的前景,尋的是能夠匡世濟民的英雄同道。國勢興亡猶如錢塘江一般潮起潮落,又似姑蘇臺畔花謝花開,詞人雖為朝廷的腐敗與國勢的衰微無能為力,卻只能聽之任之,如何不讓人悲慟。他不能忘懷時事,悲慨枉讀詩書而于世無補,國弊不能漸減,白頭卻見增多,念及于此,情已不堪了。

自忖窮酸的他,還是對那些只管窮奢極欲不顧國計民生的人嗤之以鼻,憤然道出了“誰羨汝,擁三千珠履,十二金釵”的嘲諷,他心中該是包括了在座的那位進士。這種人即便有無數(shù)的財富、眾多的美姬、驕人的地位,又能如何,還不是一具行尸爛肉糞土不如。

享受當(dāng)前,才是智者所為

元好問《臨江仙·今古北邙山下路》

自洛陽往孟津道中作

今古北邙山[1]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目送歸鴻。

蓋世功名將底用,從前錯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注釋】

[1]北邙山:河南洛陽市北,黃河南岸,葬有許多歷代王侯公卿。

北邙山上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詞人望著那一處處、一堆堆大大小小的墳塋古墓,仿佛見到那長眠地下人的一個個面孔,有多少個都是古時一代代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名震當(dāng)時的大豪、享盡富貴的王侯。想著他們在世的時候,不是雄霸天下,就是盛極一時,但如今只是一把把爛掉或者沒爛完的尸骨,一抔黃土掩盡了他的昔日的光芒。凝思至此,他忘記了悚懼,只覺得塚里的靈魂可憐亦復(fù)可悲。

元好問在從洛陽前往孟津途中,路過坡崗交錯、松柏森森的北邙山,聽聞松柏樹與蒿草在風(fēng)中的呼嘯聲,念及從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豪杰為了匡扶社稷,建功立業(yè)而奔走于此,不禁想到自身雖有匡時濟世的遠大志向,卻無力抵抗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

眼下沒有誰與他討論躺在地下人們的前塵往事以及功過是非,也沒有人與他分享這種擾心的幽嘆,只有一隊鴻雁在秋高氣爽的空中為避寒南歸,還能聽到它們的鳴叫。目送飛雁漸漸遠去,想著季節(jié)的不斷更替,時光的飛速流逝,禁不住一再咨嗟——“人生長恨水長東”。辛苦奔波的人身,最終收獲的只不過被埋進黃土,每個人的歸宿都概莫能外,他的心情比樹蔭墳下森黑的土還灰暗。

本是途經(jīng)此地,卻觸發(fā)了吊古情懷。審視這里從周到漢、晉、后唐、六代的數(shù)十座帝王陵墓,還有漢光武帝劉秀、秦相呂不韋這樣的大英雄大奇人,他想起宋黃庭堅的詩句“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黃土掩埋的地下人,即便是獲取過蓋世功名又怎樣呢?

回想以往還曾怨命運不濟世道不公,如今站在這千古墳頭上頓悟:苦求建立功業(yè)和慨嘆命運不佳盡都落入下乘,浩歌一曲,醉上千鐘,享受當(dāng)前,才是智者所為。

人生就是一場充滿無奈的夢

陸游《謝池春·壯歲從戎》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zhí)敗j囋聘摺⒗菬熞古e。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吊古。煙波無際,望秦關(guān)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

愛國之情在陸游的作品里頻有表述,且多慷慨激昂,壯懷激烈,這首《謝池春》作于晚年賦閑鄉(xiāng)里之時,鬢白體衰之后回憶往事,更加悲慟萬分,卻又無力回天,只能落得無奈嘆息。

生在那樣一個山河飄零的時代,或許從初懂人事開始,陸游就立志要為這破碎的家國奉獻畢生精力。“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zhí)敗保蠒r的他時常想起從戎的那些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八個月,卻是他一生最難忘的時光。

戰(zhàn)場的陣陣高云和夜間四起的狼煙,都是特殊的風(fēng)景。想當(dāng)年自己“朱顏青鬢”,雄心壯志,意氣風(fēng)發(fā),欲要一舉收復(fù)西北失地,一償夙愿。可是雖有復(fù)國之心,卻始終事與愿違。自古儒冠多誤身,陸游雖有投筆從戎之志,可是文人出身的他在軍中也只能擔(dān)任一些不重要的文職,既難全自己的報國之心,亦不能為恢復(fù)河山貢獻全力。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愿望落空的他在歷經(jīng)輾轉(zhuǎn)后,終于在光宗紹熙元年(1190)回到老家山陰。他也曾想就這樣平平淡淡過完自己的一生,但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戰(zhàn)場上鐵馬冰河般的廝殺聲一次次地闖入他的夢境,提醒著他那個未完成的復(fù)國之夢。也就是在那樣的深夜里,年邁的陸游老淚肆意,伴著那一盞孤燈,提筆寫下諸多飽含愛國之情的詩篇。

憶往昔,心意難平,只能唱出悲歌,以吊古來紓解心緒。他曾寫下這樣的詩句:“秦關(guān)漢苑無消息,又在江南送雁歸。”雖身處江南煙雨美景之中,卻怎么也不能忘懷對秦關(guān)的向往。只可憐造化弄人,空有收復(fù)舊河山之志,卻始終報國無門,只能在年老時悲嘆一句“流年虛度”。

或許人生就是一場充滿無奈的夢。即使?jié)M懷希望,并且為之努力一生,最后也未必能夠得償所愿。

報國無門,只能虛度光陰

張孝祥《六州歌頭·長淮望斷》

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fēng)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dāng)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洙泗[1]上,弦歌地,亦膻腥[2]。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注釋】

[1]洙泗:古代魯國的兩條河,洙水和泗水,流經(jīng)曲阜。此處代指中原地區(qū)。

[2]膻腥:牛羊的氣味。

愛國志士張孝祥站在淮河岸邊,遙望茫茫北地,枯落的林木如黃色的秋草一樣伸向遠方。四野冷落蕭索,荒無人煙。此地沒有烽火狼煙,沒有軍伍征塵,沒有馬嘶號鳴,有的只是“霜風(fēng)勁,悄邊聲”,遏止了復(fù)土的戰(zhàn)事,只剩下西風(fēng)吹冷。

主張求和的人與金人來往,希望茍且偷安,引發(fā)了詞人滿腔悲憤。國家面臨危殆,欲要扭轉(zhuǎn)乾坤,卻彷徨無計。回想前塵往事,都因一再退讓才招致二圣蒙塵,失去半壁江山。之前悲劇的原因不好細(xì)加道說,只好用“殆天數(shù),非人力”來表達難言的憤恨。

昔日的文化之邦、弦歌之地都被金人占領(lǐng),隨了北人的風(fēng)俗。你看那隔著淮水的北岸,大好的中原沃土已成搭建氈帳之地,變成了放牧牛羊的草場;每當(dāng)夕陽將落,滿山遍野的牛羊回歸圈舍,密布的金兵哨所,處處升起裊裊的炊煙。待到夜晚金人將領(lǐng)率眾出獵,一川的火把把山河照亮,笳鼓之聲響如悲鳴,不知是要突襲越境,還是在炫耀武力,讓人見了、聽了不禁心驚。

念著敵人的嗷嗷猖態(tài),他奮起長歌——“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腰里的箭和匣中的劍都放置那里蒙灰遭蛀,迎戰(zhàn)的大事一件無成,失去戰(zhàn)機國家將更加危殆。然而奸人當(dāng)?shù)溃瑘髧鵁o門,只能虛度光陰。眼睜睜看著那北國“神京”依舊淪陷,也只是空懷壯志,無能為力。

可笑賣國求榮之人,竟想用和談茍安一隅。可嘆中原百姓常常站在高處翹首南望,期盼王師北伐恢復(fù)故土,逃出被奴役的命運,卻一次次在希望中轉(zhuǎn)為失望。南方的臣民如能目睹這一情景,必會悲憤到淚如泉涌,誰還會寄望以和談的方式感化敵人放下屠刀。

夕陽下沉,歲月蹉跎

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

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建康的秋天,并不比別處的更寒,而辛棄疾的心一直冰涼到凜冽。宋朝國土在一寸寸喪失,而天子的日子一如往昔,秦樓楚館盡是羅綺飄香,秦淮兩岸笙歌不斷,全然不顧驅(qū)逐韃虜之事。

偏偏是,眾人皆醉中,有人獨醒。欲進不能,欲罷不忍,處在這樣尷尬的十字路口,辛棄疾無論是向左走或還是向右走,都找不到實現(xiàn)夢想的溫床。于是,登高與作詞,便成了泄憤的出口。

建康以虎踞龍盤的險要地勢、玉簪螺髻的秀美風(fēng)骨、笙歌香酥的繁華秦淮著稱。六朝古都又為它添了一層文化底蘊,文人墨客到此必不會吝惜筆墨,墻壁之上盡是淋漓字跡。辛棄疾登上賞心亭,心有郁結(jié)自然會淌成一條河。這首《水龍吟》當(dāng)屬最負(fù)盛名的登高之作。

他仰望楚天,千里之外,皆是云淡風(fēng)輕,天高氣爽。視線盡處,天際線漸漸下移,水天交匯處,江水如奔騰的萬馬,浩浩蕩蕩奔流不息。詞人嘆一口氣,又極目遠眺,眼之所及是擋不住的千疊萬峰,蒙蒙山影或像美人頭上插戴的玉簪,或像仕女頭上螺旋形的發(fā)髻。可惜這壯美山河卻“獻愁供恨”。西北神州被金人牢牢把持,收復(fù)無望,自然令他憂愁悵惘。

夕陽下沉,歲月蹉跎,夢想被放逐,無奈如他,只得看盡吳鉤,拍遍欄桿,將強烈可摧毀一切的悲憤,施給腰間的寶刀、亭上的欄桿。好一個無奈的英雄,只得把一腔有關(guān)家國的夢,遺落給殘損的現(xiàn)實。

這首詞將流年付給憂愁風(fēng)雨的無奈和憤懣,熏染得淋漓盡致,正如陳廷焯所云:“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

西風(fēng)起,秋節(jié)至。合該是北雁南飛,游子歸鄉(xiāng)。而辛棄疾的家鄉(xiāng)仍處于金人鐵蹄之下,如若像張翰一樣逃避現(xiàn)實,置破敗山河于不顧,南宋最終會被金人吞噬。但是縱然如劉備一樣心懷天下,如桓溫一般志節(jié)氣高,辛棄疾一人也難轉(zhuǎn)南宋乾坤。“可惜流年”,一個“可惜”,飽含多少無奈。詞人年歲漸高,恐再閑置便無力為國效命,而這個羸弱無骨的時代,卻始終未能許他春暖花開。

他欲要以一己之身,復(fù)興一個無望的時代,卻只落得流年空負(fù)。想想也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又怎會扶正一個半傾的江山。有人曾說,辛棄疾用戎馬一生的夢,換得萬古流傳的詞,生命對他倒也公平。然而,誰又知曉,如若可以,辛棄疾愿以淋漓的筆墨換一場痛快的征戰(zhàn)。

卻只是,流年辜負(fù)了他。

今夕是何時,無法說得清

蔡松年《念奴嬌·離騷痛飲》

還都后,諸公見追和赤壁詞,用韻者凡六人,亦復(fù)重賦。

離騷[1]痛飲,笑人生佳處,能消何物。夷甫[2]當(dāng)年成底事,空想巖巖玉壁。五畝蒼煙[3],一丘[4]寒碧,歲晚憂風(fēng)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夢卜筑蕭閑,覺來巖桂,十里幽香發(fā)。嵬隗胸中冰與炭,一酌春風(fēng)都滅。勝日神交,悠然得意,遺恨無毫發(fā)。古今同致,永和[5]徒記年月。

【注釋】

[1]離騷:屈原作《離騷》。

[2]夷甫:魏晉名士王衍,字夷甫。

[3]蒼煙:喻指草樹。

[4]一丘:小山。

[5]永和:晉穆帝年號。

世上不乏放浪形骸之人。竹林七賢談玄醉酒,長歌當(dāng)哭,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隱于酒鄉(xiāng),遁世避禍,昏昏然中倒渲染出一片富有奇異色彩的歷史,留下了一段逍遙灑脫的故事。唐代詩人王勃,天性狂傲不羈,血氣方剛時便揮手作下千古名篇《滕王閣序》,甚至連孟嘗、阮籍都不放在眼中。

及至蔡松年,雖不敢驕狂,不敢自詡名士,言行舉止間亦有風(fēng)流之姿。他款款道說著人生最得意的事情無過于每天痛痛快快地狂飲一番濁酒,再閉上眼睛懵懵懂懂地誦一誦《離騷》,如此便萬事全休。斯人大有李太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氣概,隱隱含有放浪之懷,辭官之意,避世之心。

撫今懷古,想起那玉壁般俊俏的晉代名士王衍,不提早謀劃退身,終于招致殺身之禍。人稱“巖巖清峙,壁立千仞”的貌美王衍,才氣過人,位居宰相,卻崇尚清淡,不理國政,導(dǎo)致西晉覆滅,自身不保。王衍至死還沒有明白居高位者及早退身的道理。

在高位而應(yīng)該“歲晚憂風(fēng)雪”的不僅僅是王衍一人,東晉的名臣謝安也在歲晚之時淪于凄涼。他雖官至宰相,是治世能臣兼統(tǒng)軍帥才,淝水一戰(zhàn)擊敗前秦百萬大軍,一度收復(fù)河南失地。然而終因功名太盛招人忌,外放避禍,最后“西州扶病”。謝安的晚年至今讓人感喟,官場的黑暗總是讓人惴惴不安。

而洞徹世事的蔡松年卻早存憂患意識,退隱之心,自號“蕭閑老人”,并在鎮(zhèn)陽筑“蕭閑堂”。此時他幻想著回到蕭閑堂時的情景,生于巖上的桂樹,十里飄香。他深感自己心中喜懼并存,矛盾種種,如冰與炭不能相容,幻想只要“一酌春風(fēng)都滅”,醉里乾坤自清,喝上他千盅萬斛酒,什么煩惱都?xì)w于消滅,落得個無喜也無憂。

人生如夢,是醉是醒,今夕是何時,無法說得清。一杯杜康入喉,有時也會烈得嗆出眼淚。酒固然可以短暫麻痹愁緒,但酒杯有底,愁緒無垠,酒杯滿時,那溢出來的惆悵又該如何去安放。

按詞序所說,他與諸人約好了效法蘇軾“赤壁懷古”韻調(diào)各作一詞,已有六個人完成。眾人面前不好直陳自己避世心曲,因而以“勝日神交,悠然得意,遺恨無毫發(fā)”來虛加搪塞,敘說在這相聚喜慶的日子里,絲毫沒什么遺恨,很是快樂滿意。最后如王羲之作《蘭亭集序》般,寫上什么“永和九年”之類的話,無奈之情還是在詞句的行間顯露出來。

整首詞辭采清麗,韻致鏗鏘,用典巧妙,詞情疏蕩,婉麗中又有豪放,在這種超曠簡遠的瀟灑中,失落、無奈、憂郁、悲涼卻也漸次浮現(xiàn),無怪范文白贊其曰“此公樂府中最得意者”。

希望能感動明月

趙秉文《大江東去·秋光一片》

用東坡先生韻

秋光一片,問蒼蒼桂影,其中何物?一葉扁舟波萬頃,四顧粘天無壁。叩枻[1]長歌,嫦娥欲下,萬里揮冰雪。京塵千丈,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磯邊,騎鯨人去,幾度山花發(fā)。澹澹長空今古夢,只有歸鴻明滅。我欲從公,乘風(fēng)歸去,散此麒麟發(fā)。三山安在,玉簫吹斷明月!

【注釋】

[1]枻(yì):船槳。

一片秋光夜色里,仰望長天,端詳月輪,問月中朦朧的桂影里究竟藏著何物。酷似東坡先生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意象,頗肖李太白“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慨懷。

金代詞人趙秉文向來以詩詞著稱,金人劉祁稱他“平日字畫工夫最深,詩其次,又其次散文”,元好問稱他“七言長詩筆勢縱放,不拘一律。律詩壯麗,小詩精絕,多以近體為之。至五言,則沉郁頓挫,似阮嗣宗,真淳古淡,似陶淵明”。這首《大江東去》取蘇軾文字中的意境,化用詞句,極有新意。

詞人乘著一葉扁舟,載著酒壇,來到當(dāng)年東坡先生赤壁懷古的水面,一邊暢飲美酒一邊欣賞滾滾東去的長江,生出萬千感慨。他游目四顧,波濤萬頃,接連天際,醉眼中見不到那隱于煙水茫茫中的赤壁磯。當(dāng)年蘇子游赤壁也恰是秋涼孤寂之夜,李太白“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的詩句也是憐惜嫦娥的孤單,此時詞人在冰雪般清洌的萬里水域,扣舷高歌,念想把嫦娥招呼下來共飲。她來到人間,必會對此地的美景大感興趣,孤獨寂寞便盡可以隨之排遣掉。

遙想蘇子當(dāng)年,烏臺詩案幾乎丟掉性命,被放逐黃州,猶能心胸開闊,吟唱了“大江東去”的千古絕唱。“京塵千丈,可能容此人杰”直接翻用了“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的句子,但表達的是對最佩服的人中之杰東坡先生遭遇冤枉的極大憤慨,直斥大宋官場亂象甚囂塵上,容不下這位人中麒麟。吟詞到此,作者表露出對蘇子的極度景慕之情,他曾經(jīng)盛贊這位前代奇才“雄節(jié)邁倫,高氣蓋世”,“人中麟鳳”。

月光之下,酒已半酣,船漸離去,回首遠處的赤壁磯,仿佛有一個人騎在鯨魚背上遠去……

莊子有云,“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李太白對鯤與鵬情有獨鐘,或許最終騎鯤仙去。作者卻寧愿騎鯨的人是東坡先生,但愿他駕上鯤鵬,成仙而去。澹澹長空,一只鴻雁在明滅交映的月光中戛然長鳴,掠舟西去,他也以為這是蘇子的仙影。

他的心意似乎決絕,想要跟從蘇子乘風(fēng)仙去。但是找不到海外仙山,只好把玉簫吹出嗚咽的悲曲,希望能感動天上的明月。

只有孤燈伴他入睡

鄭燮《沁園春·花亦無知》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fēng)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fēng)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xì)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xì)寫凄清。

一勾彎月在冷凝處低懸,片片浮萍碎成搖曳的翡翠。詞人一聲長嘆,心間涌起層層波浪。揮斥方遒,潑墨萬點,只為一抒心中積郁的情感。

上天也妒英才。鄭燮二十歲為秀才,卻時隔二十年后才中舉人。這首《沁園春》以“恨”為題,以如椽大筆淋漓盡致地道盡其落魄時憤世嫉俗的狂態(tài),給晚清的詞壇注入了剽悍和純粹。

才華蓋世,本想在莊嚴(yán)的高堂之上一展英豪,卻不料小小的官場竟容他不下。往日解語花無從慰藉汩汩流血的傷口,昔日的月牙哪里懂得他的英氣和憤懣,就連解千愁的酒,也不能排難解憂。豪放文人的氣勢,總是如疾風(fēng)驟雨挾著萬鈞之力呼嘯而至,他要砍掉開滿繁華的桃樹,截斷美好的風(fēng)景;他不惜宰殺消遣逗樂的鸚鵡,當(dāng)作自己的下酒菜。不僅如此,他還要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要與靈魂來一次徹底的談判,將書畫、文章,連同筆墨紙硯琴棋書畫統(tǒng)統(tǒng)燒掉。這是絕望中的自救,這是對世俗社會的決裂。

鄭燮曾云:“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此詞當(dāng)是最為有力的證明。“斫”“煮”“焚”“燒”“椎”“裂”“毀”“抹”等一系列動詞如草原上奔騰撩起千層塵的萬馬,痛快淋漓。

命運給予英才的往往是最偏僻的路,讓人誤以為永遠看不到明山秀水。酣暢的癲狂之后,詞人陷入了自憐自艾。相貌孤單寒苦,衣衫單薄伶仃,蟄居茅草破巷,門前秋草橫生,冷落無人知,雨打濕窗欞,只有孤燈伴他入睡。最是寂靜的夜,最能聽到悲憤的吶喊:“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縱然世事千般阻攔,他仍我行我素,“不妥協(xié)”從來都是他的標(biāo)簽。

嘆不公,唯有默默忍受,待到有一日,噴薄而出,震天撼地。一個“恨”字將積聚于心的抑塞不平之情,如大河決口,噴涌而出。

他的心愁,何止三千

謝應(yīng)芳《滿江紅·怪底春風(fēng)》

吳江阻風(fēng)

怪底春風(fēng),要將我、船兒翻覆。行囊里、是群賢相贈,數(shù)篇珠玉。江上青山吹欲倒,湖中白浪高于屋。幸年來、阮籍慣窮途,無心哭。

歸去也,瓶無粟。吟嘯處,居無竹。看造物、怎生安頓,老夫盤谷?第四橋邊寒食夜,水村相伴沙鷗宿。問客懷、那有許多愁?三千斛!

吳江之上,一葉小船行來,帆破桅斜,搖搖曳曳,已難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忽然,一陣狂風(fēng)吹來,本就破爛的小船在風(fēng)卷的旋渦里急急打轉(zhuǎn),眼看著就要傾覆。

這船上書生,便是詞人謝應(yīng)芳。他生于元末風(fēng)雨飄搖之世,為躲戰(zhàn)亂亡命奔波,數(shù)次險遭殺身之禍,挨餓受凍更是家常便飯。這次顛沛流離中搭船路過吳江,屋漏偏逢連夜雨,突然又遇到狂風(fēng),自然心生怨懟。

看那狂風(fēng)施虐的情狀,江邊的青山被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眼見要傾倒下來,水中的浪頭高過了房屋,似要把小船吞噬。生活在亂世中的阮籍,尚且用號啕大哭宣泄自己的郁悶,而自己遭際比阮籍惡劣十倍,卻連痛哭一場的心情都沒有,悲慘到了何種地步。

眼前的危況只能坐等命運安排,盤算著如能回家,裝米的瓶罐已經(jīng)空空。挨餓受凍的日子仍是難熬,現(xiàn)在和未來都不能由自己主宰,只好無奈地道出:命運哪,你將要把老夫怎樣安頓。他在命運乖蹇之下,十分向往找一個地方隱居,寄望能夠逃避現(xiàn)實。倘若能尋得一所濱水村落,村邊有一座小橋,夜晚有水邊的沙鷗相伴,他與鷗鳥相安無事,與這個世界相安無事,該有多么美好!

尋得隱居之所只是詞人的理想,或者說是他的幻想。在現(xiàn)實里,他還是要面對眼前的惡劣風(fēng)浪和未來的艱難困窘,因而他拷問起了自己的內(nèi)心:“那有許多愁?三千斛!”其實,他的怨情裝滿心懷,極其郁悶沉痛,是沒有辦法排遣的。在前途未知生死的亂世里,他的心愁,又何止三千斛呢?

兩地相思的人,無法共嬋娟

陳維崧《夜游宮·耿耿秋懷欲動》

秋懷

耿耿[1]秋懷欲動,早噴入、霜橋笛孔。快倚西風(fēng)作三弄。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

碧落銀盤凍,照不了、秦關(guān)楚隴。無數(shù)蛩吟古磚縫。料今宵,靠屏風(fēng),無好夢。

【注釋】

[1]耿耿:明亮。

秋日的景色該是明麗的,但這是個多事之秋,至少在主人公眼里這個秋日滿是愁情。

西風(fēng)習(xí)習(xí)吹至,送來陣陣涼意;秋雨淅淅瀝瀝,帶給人的是滿心滿面的愁緒苦皺;秋霜已染了多場,秋葉黃落,撒了一地,在溝溝趟趟里堆積,擠在一起取暖并訴說著秋季的無情。

秋意伴著秋涼隨處竄動,鉆進水流上的橋孔,也鉆進傷秋人的笛孔。鉆過橋孔是要把一條江染上秋的澄碧寒涼水色;鉆進笛孔是有人手掌長笛,在吹著有關(guān)秋的曲子。“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曲子本是訴說戍邊士兵的懷鄉(xiāng)情,而陳維崧卻要吹奏展示梅花潔白、芬芳和不畏嚴(yán)寒的《梅花三弄》,或許他的心里已有所屬。

秋肅的威凌侵襲了萬物,最有靈性的動物都已不堪。瘦小的狐貍在悲號,不知是因失偶而悲,或是失子而悲,抑或是為饑寒悲鳴;瘦弱的猿猴更畏寒,秋日的凄冷讓它們發(fā)愁,誰沒聽說過那句“猿啼三聲淚沾裳”!更讓人悲憫的是啼號聲來自墳地,誰知它們不是因畏寒鉆進墓洞里。

月亮本是亮而圓的,人們愿意用來象征美好的事物,她總是給人撫慰關(guān)愛,乃至送信傳情;然而今夜的月,因秋冷被凍凝。她移不動了,變得冷酷無情,照不進秦關(guān),也照不到楚隴,兩地相思的人,無法千里共嬋娟,邊關(guān)的戰(zhàn)士也體會不到鄉(xiāng)情。只能聽到“無數(shù)蛩吟古磚縫”,一聲聲從墻縫里傳出的細(xì)密蟋蟀鳴,叫得人更加凄寒苦冷。

如此的凄清,如此的秋聲,如此的思念,今宵主人公再難入睡,只有坐靠床邊的屏風(fēng)上領(lǐng)受孤獨;料想即便進入夢鄉(xiāng),也會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離別夢。

陳維崧共有四首《夜游宮》,此為第一首,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對此曾有極高評價:“字字精悍,正如干將出匣,寒光照人。”讀完這首詞,則知陳老之言確為公允之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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