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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陳倉山
  • 倪桂林
  • 10769字
  • 2020-11-27 10:11:24

日月不催人自老,新生代有各非同。

紛紜世事人依舊,追求財利和功名。

1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幾年過去了,秦山一家,除了老爹秦大漢一人仍住在尚未續起的廈房里,其他人都住在侄兒秦祥的院子里。秦祥的五間大房已有三間當給了秦大漢,靠北一間大炕上住了大人娃娃五個人,外間是鍋灶,和秦祥挨著的一間作為兩家共同出進的過堂,也是五間大房中間安著房門的一間。

一天,秦大漢在院子里給秦祥零花錢后,說:“祥娃,三叔老了,身子骨不好,住在老屋一天要跑幾趟到這邊來吃飯,很不方便,特別是天黑了和下雨天,我想把中間這一間隔成個廂房搬過來住,你看——”秦祥聽了,知道三叔的意思,說:“看三叔說的,走人的這間房是你的房,你咋收拾都是你的事。”

“咱叔侄兩家一個屋底下住,一個門里走了幾年了,現在你兄弟秦山幾個娃又不消停,我想隔開了你也就安然了。”

“沒啥,不知你啥時動手呢?”

“我這會兒就想叫人打土坯哩,到時候那老板門仍舊安在你那邊,你不用管,我給你挪過去收拾好就是。”

不久,秦大漢替秦祥把老門挪到靠南的第二間安好,在自己做廚房的一間檐墻上安了新門,同時將兩家中間的隔墻壘了起來,從此兩家人雖然同住在一座房底下但開始各走各的門。村里有人說,秦祥是個敗家子,把三間大房都吸到大煙葫蘆里去了。

這一年的冬天,秦大漢一大把年紀了仍和兒子進山燒炭,不想在山中受了寒,之后仍背了炭背簍負重回家。回家之后,病情加重,用土辦法吃了幾服藥見效不大,挨到臘月,說話已是有氣無力,他要兒子把四個孫子領到炕前,一個一個摸過孫兒的頭頂,微笑了一下,然后用微弱的聲音對兒子秦山說:“一定要叫娃念書。”說完便閉上了眼。

清泉村里,雖說還有趙姓、方姓、劉姓,但秦姓是村子里的老戶,戶面不小。據說老先人當過官,在村子里有幾座像樣的院子。老院子的大瓦房都是四門八窗,也是其他幾個姓氏所沒有的,那大院子和大房子便成為秦家身份的象征。在村子里秦家識字的人也是最多的,后來家敗了,沒有了成大器的,但在宗親觀念里都以祖太爺爺為榮,寄希望于自己的后生。所以秦家的家學私塾一直續存,后來清泉鄉清泉里的義學便依此而設。這一年,設在祖宗祠堂里的書館的教習年老辭教之后,族人議請教習。秦山曾讀過蒙學,三個兒子中也有兩個都在私塾受教。老大世德,老二世孝,不但能流利地背《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還能一段一段地背《千字文》和《幼學瓊林》。二兒子世孝已開始念《論語》,三兒世忠也進入蒙學兩年。他在本門房中輩分偏大,又值中年,平時熱心于村上廟會與義學的勞作,很受村人敬重,便在議事時說:“長輩同輩父老兄弟,義學授業關乎咱村后人的教化成才,近年來教習換了幾個,我雖無能卻覺得他們學識平平,只有教讀之功,少有知達之識,如今新議延請教習,我想應該尋請一個德能精進之人,年齡也不能太大,以便駕馭后生。”方姓頭人方明魁說:“秦山兄弟說得對,只是到哪里去找這樣的人呢?”其他參加議事的人隨聲附和道:“就是。”參加議事的吳鄉約說:“我八月十五走親戚,聽西鎮開藥鋪的竇先生說,縣西五里河的黃村,有一位叫閆梓的先生,曾經數次問舉取得拔貢,為了考取進士,他讓妻子在家侍奉老母,自己在他家后山地畔建一草屋,在其中苦讀不止,平常只讓小兒為他送飯。自不興科舉之后,先生仍耕讀在家,為人一言一行必信必篤、仁德刻苦,不知能不能請到咱村里來,為咱村人子弟授業。”他剛說完,秦山說:“我也聽到過這么一個人,好像是原先在動亂中從鳳翔逃出的一家人。他家原是殷實之家,其父好讀書習武,曾在那次變故之中遭難,當時他只和母親、兄弟逃出。后又遇上光緒二十年年饉,全家人糠菜果腹,差一點餓死。可憐的兄弟病歿之后,他一度乞討為生。據說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卷詩書他始終未丟,沒想到他后來竟成大器。要不是老哥說,我一直不知道這人住在哪里。”馮姓人馮三才接道:“細數咱這方圓還真再沒個合適的人,只是你們說的人,人家是拔貢,放在以前是要做官的人,不知還能瞧得起當鄉村的窮教習嗎?”王保正說:“要不咱去請一趟,總不能不給面子吧。”秦山與眾人點頭。“咱誰去呢?”秦山說。方明魁說:“我看吳鄉約和王保正給咱承頭,秦山和劉財東跟上去。”秦山說:“方老哥會說話,您去吧。”方明魁說:“別的事還能行,辦這事恐怕不行。”坐在一旁的劉財東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大家說,就你們幾個想法子給咱把事辦成就行,然后說了去的時間和準備禮品的事就散伙了。

第二天,秦山一身短衣,腰帶緊纏,發辮盤在頭上,手里提了一斤點心。方明魁穿了自己過年時才穿的一件長袍褂,方臉小胡子,頭上還戴了黑瓜皮小帽,儼然一副小地主打扮,臨出門又返回去拿了一斤白糖,兩人一同來到吳鄉約家。吳鄉約一件齊腿的長衫,辮子吊在腦后,人顯得瘦小但說話聲音洪亮,顯出一定的儒雅。三人為了表示誠懇一起走到五里河的黃村,秦山說:“方老哥,吳鄉約,我管打聽和問路,到時候說話就是你們二位了。”方明魁說:“你走你的,說話有吳鄉約呢。”

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著,剛出村王保正趕了來說:“吳鄉約,縣里來人尋你呢。”吳鄉約只好讓秦山和方明魁去。秦山與方明魁兩人走了一個時辰才到五里河,方明魁坐下吸了一鍋旱煙,秦山撒了一泡尿,又問了人,兩人又開始沿河邊一條小路向南走,到了黃村之后,向村人問清閆梓先生家,便看見在一個南北向的土山嶺下,三間土房坐北向南,沒有院墻,不大的場院邊有一棵杮樹,樹葉子濃綠光亮,樹旁一個立起碌碡的軸頭上拴著一頭黃牛,黃牛悠閑地臥在地上回草反芻,屋側一畦青菜,一位身著月蘭粗布的婦人正從菜地里走出。秦山緊走幾步上前問道:“請問這位大嫂,這是閆先生的家嗎?”婦人見來人面善,點頭道:“就是,你是?”方明魁趕忙上前說道:“我們是縣東清泉鄉清泉里清泉村的,是慕名而來請先生去我們那里義學授業的。”說完又接著道,“我們的鄉約跟著我們來,都出村了,縣里來了人叫回去了。”婦人搖頭說:“他不在。”方明魁說道:“不知先生去處遠近,我們等先生回來。”婦人微笑著說道:“他回家沒固定時間,說不定要到天黑才能回來。”秦山、方明魁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準備等著。秦山打量著院子的其他擺設,方明魁提起旱煙鍋在煙荷包里挖旱煙,婦人用小碗端來了熱水,招呼他倆坐在房檐臺上的草編蒲團和木墩上。二人喝過水,方明魁吸過煙之后,秦山對方明魁說:“咱再等等吧。”婦人聽見后說:“你們回吧,這是沒準兒的事。”秦山和方明魁遂將所提點心與白糖遞于婦人,說:“先生回來了請你給先生說,我們清泉村是自明朝以來老書上有記載的一個大村,鄉約就在我們村,往東管了五個里,村里義學教習年紀大了已經請辭。聽得先生大名大德,我們誠心實意恭請先生,我們明日再來。”

秦山回到家后,媳婦巧仙問:“先生沒請來嗎?”

秦山說:“沒見著人。”

“那咋辦?”

“再去請,一回不行兩回、三回,反正要請一個來。”

次日,秦山一早和方明魁到吳鄉約家說去請閆先生的事,吳鄉約說:“我屋里人的娘家侄女出嫁,我這個當姑夫的不去不行,你們二人今天再去一趟,先找到人,找到人了就憑我們這一片誠心,他會有個說法的。接請之日我一定前往。”秦山要去叫上王保正,吳鄉約說:“他今天有事也去不了,你們倆先去吧。”

秦山和方明魁來到五里河黃村時,正是早飯時節,方明魁說:“沒見院里有人,也許先生在家里。”秦山沒說話,到屋前叫問時,屋里走出的女人說:“你們又來了,先生不在。”那女人后面跟出的一個小女孩說:“我爹在東山坡上忙,沒回來。”秦山忙問:“遠不遠?”沒等女人張嘴,女孩轉身用手一指說:“就在半坡上一間草屋里。”女人瞪了一眼女孩,女孩光顧著聽眼面前尋父親的人說話,沒顧上理會母親的眼色,方明魁望著女孩問:“從哪里走,我們去找。”女孩接道:“我就要給我爹送飯去,我帶你們去。”女人說:“你們到屋里坐,讓娃去了告知她爹就是。”秦山說:“我們去拜見先生,不進屋去了。”正說間女孩從屋內提著小飯罐出來,秦山和方明魁便隨女孩繞過村屋,三拐兩彎爬上村后的山坡。在山坡上一個不高的崖坎下一間面東的草屋前女孩停了下來。草屋門開著,腳下一片豆苗地蔥綠,坡坎兒的青草尖上尚有未退去的露珠,清新的空氣給人以神爽的感覺。女孩叫道:“爹,飯提來了,吃飯吧。”待先生荷鋤從草屋后轉出,女孩說:“這兩位叔伯找你。”方明魁和秦山趕忙上前答話,說了自己的姓名、村落和來意,然后方明魁說:“先生先吃飯吧。”

先生不慌不忙地說道:“聽屋里人說,昨日你們來過,家中無事我便常在這里,你們今天來得早,二十多里路啊。”遂叫孩子去屋內搬出兩個木頭墩來,說道:“屋內窄小,就在這里坐吧。”秦山與方明魁二人讓先生先坐,先生拿過一把掃帚放倒在地,在上面坐了,端起飯罐謙讓之后吃了起來。秦山見先生一身短衣打扮,約莫四十歲上下,發辮吊在腦后,寬額條臉,人瘦一些,卻極其精神。轉眼又見到草屋白木門枋上貼有一副對聯,紙色已退,墨跡仍然生亮,上聯為“月飛云過紙窗亮”,下聯為“禾伴書聲恬靜來”,橫批“茅屋當歌”。秦山看完一遍又一遍,看著想著字面之意,并與方明魁交換眼色。先生很快將飯吃完,叫去豆苗地里拔草的女兒提著飯罐回家,然后對二人說道:“不好意思讓二位久等了。”方明魁說道:“先生過謙了,我們久聞先生曾被朝廷遴選拔貢,如今仍高山筑屋,苦讀進取,真是名不虛傳。”先生笑道:“古人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知識與人生乃兩大宿命也。”秦山接道:“先生知識萬斛,聲名在外,我們受村中宗親戶族委托,特來拜請先生屈身我們義學,為子弟授業。”沒等先生說話,方明魁又說了鄉里義學原授業之師年邁請辭,經多方打聽得知先生業德高尚,為了一方子弟成人明理,望先生納愿成全,鄉、里義學子弟父母兄弟絕對不會虧待先生。閆先生聽了說道:“授業解惑乃圣賢之道,我雖然幼苦窮饑,因先父遺書幾卷,母儀榜示自己恒心,如是才得皇家智選,恩運臨身,只因當時老母尚在,一直不曾遠游。現在已經改朝換代往事不提。”

秦山早年在家學私塾之中識得些許文字,但辭章不達,閆先生說的話有的聽得懂,有的聽不懂,只聽了個大概意思,知道先生是受過苦、有恒心、有孝心之人,去不去自家那里的村學還說不定,但他知道先生是個品德高尚之人更加崇敬。這時方明魁說道:“拜請先生我們是一心一意,而且自家地面彼此不遠,先生家中農事我們定可代勞,還望先生早日思定惠顧。”這秦山和方明魁兩人的一席話很是懇切,也讓先生十分感念,便說道:“老母在堂,容我再思。”秦山和方明魁只得站起身來抱拳而辭。可謂:

五里河邊村等閑,晨風山半草房前。

安貧耕讀經倫理,德孝心身鄉里傳。

2

秦山再叫方明魁一起請閆先生時,方明魁說他家里有事,已和王保正說了,讓去叫王保正。秦山的媳婦巧仙知道了,說:“請先生是個好事,一個大村有鄉約、有保正,宗親族姓那么多人,咋每次非得你去不成?”秦山說:“眾人的事是大事,再說咱家兩個娃念書哩。”這時門外有人低一聲、高一聲地叫秦山,秦山聽出是王保正的聲音,趕忙跑了出去。

秦山和王保正到了閆先生家見到閆先生之后,沒等秦山和閆先生說話,王保正便說:“閆先生,我是清泉村保正姓王,我和秦山受鄉村父老之托又請你來了,古有三顧茅廬,我們雖是布衣鄉人,但也是一片真心第三回來請先生了。”說著自己先哈哈哈地笑了。秦山說:“改日我們里正還說來哩。”王保正又緊接道:“先生不用擔心,你到我們那里后,家中的度用我們包補,地里的活我們幫你做,你若有放任之事我們絕不與礙。”閆先生笑了笑,又搖了搖了頭,然后招呼二人進屋。房屋內,一張八仙桌摞有書籍,墻上掛的一幅中堂上寫著“吾厚吾德”四個字,中堂兩側一副聯書“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給人以恬淡安詳的感覺。實際上,閆先生當初在被遴選拔貢之后,不久被派到甘肅一個小縣做教諭,他知道光緒三十一年朝廷廢除科舉之后進士無望,雖說朝廷在京城辦了大學堂,可容取得廩生、貢生、拔貢之人進學就業,但自己已過不惑之年,既無進京進學之財力,也無趨聚求新之意,加上父親逝后年成不好,母親也已年邁,地里乏于耕作,日子過得不景氣,甚覺灰心。一時間百無聊賴,便上山筑屋從書中尋找心靈的安寧。時有鄉村富戶請他為子女啟蒙教習,他不愿去。如今清泉鄉里村社幾次恭請,村人鄉風清正、熱心且久有重教之習,若為之,也不枉為圣賢之徒,便點頭道:“鄉黨如此看重于我,誠心明德,現秋學將開,二位請回,待我告知老母與妻子,到時前往。”秦山見先生應承十分高興,說道:“不用先生勞步,改日我們來接先生。”王保正說道:“我們回去馬上為先生備辦吃住之事。”然后又對秦山說道:“秦山兄弟,到時候咱牽方明魁家的馬來接先生。”秦山點頭。二人起身告辭,閆先生抱拳相送。

秦山來接先生之日,方明魁趕了來對王保正說,自家馬先一日去山里馱木板沒回來,說著自己把自己罵了一陣子,又罵了馱板去的人。秦山只好去找吳鄉約,吳鄉約說:“那就把你家的驢牽上去。”

“那天王保正給人家說牽馬哩,現在把馬換成了驢咋說哩,況且是第一次接先生。”秦山難為情地說。

吳鄉約說:“去了給解釋一下,我想讀圣人書的人不會見怪的,再說早沒找下現在也一時難尋,你去牽你家的驢,我知道你家的驢又高又大,跟騾子一樣,記著把騎鞍裝好,咱們走。我已讓王保正把學堂收拾一下,到時領上幾個老人到村口接一下。”

這時方明魁跑了來說:“吳鄉約,聽王保正說西鎮的竇先生、劉村的劉財東,還有里正都來了,他說他和秦山去,你就不用去了。”正說著王保正來了。吳鄉約說:“那你三個都去,先生有啥要拿的東西都給背上。屋里的事我安頓。”

近中午時,方明魁牽著驢,秦山和王保正分別背著、提著先生的一些東西跟在驢后,騎在驢背上的閆先生一搖一晃的。秋陽灼灼,驢背上的人顯得有點熱,不時一雙手搭在額前向前邊望。秦山的二兒子秦世孝知道父親一早去接先生,不時跑到村口張望,見村道上出現了牽驢騎驢的人,后面跟著的人中有一個是自己的父親,于是撒腿跑回村中報信。秦山一行剛到村口,吳鄉約、王保正、秦姓和趙姓的幾位長者,還有西鎮的竇先生、東村的劉財東、清泉里的里正都來接閆先生。秦山指著前面站著的人說:“這是我們的里正、吳鄉約。”里正和吳鄉約上前拉了閆先生的手,一個說:“早已聞名,久盼先生來了。”一個說:“先生氣色俱佳,這次屈就我們鄉、里,是我們村眾之榮、子弟之福啊。”閆先生抱拳道:“有勞諸位了。”吳鄉約接著又向先生介紹了竇先生、劉財東,清泉里的秦姓、鄭姓等幾位長者。竇先生說道:“我是西鎮人,聽說清泉村去接請先生到學堂授業,我就跑了來,說實在的咱縣里能出幾個像閆先生這樣的拔貢啊,先生來此授業乃是清泉鄉、里的大事,義學的大事,我準備將我兒子也轉來這里就學受教。”劉財東也接道:“我兒子也要從西鎮轉來這里。”閆先生笑著不住地點頭。大家還都在說話,秦山的大兒子跑來低聲對父親嘟噥了一句,秦山說:“先生的午飯已經做好,諸位都到家里一起吃飯吧。”吳鄉約說:“秦山把先生招呼好,我和里正還有事就不去了,學堂里都安排好了,下午就領先生去,缺啥就說。”說著向閆先生打了招呼走了。劉財東被王保正叫去,秦山和竇先生一家是老交情,要竇先生陪閆先生到家里吃飯,其他人也都各自散去。清泉村是清泉里清泉鄉的一個大村,村里的幾個自然村落之間相距一二里,也都不遠,南村的塬上,人家不多,土地不少。清泉村早年就有私塾,也有曾到縣城書院念過書的,當過大官的卻很少。自光緒三十一年廢除科舉興辦學堂之后,縣里的書院改成高等小學堂,學堂里有了學制而且分設了修身與理科,而鄉里地方的小學堂,有蒙學和小學三年四年之分,仍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幼學瓊林》《孝經》及四書等經學、珠算、聯句、短文習字。學校每年二月初二開學,麥收時放假,六月初六收假直到冬至,清泉鄉清泉里的學堂,開始在清泉村的秦姓祠堂,后來搬到村南的寺廟之中。

秦山陪閆先生來到寺廟,寺廟中有大佛殿、天王殿、菩薩殿、關帝廟,廟院內有柏樹兩個,枝葉遮蓋了大半個院子。大佛殿后另有一座教室,不遠處就是先生的住處,里面粉刷一新,方桌、椅子、火炕、被褥都有,與先生要住的窯洞相鄰的另外兩只窯洞,住的是住廟人。因為寺廟離村子有一里多路,又處在山彎之處,山腳下又有一眼清泉長年流水,所以四周一片綠色,環境特別幽靜。先生看了很是滿意,說道:“此地甚好。”就在秦山陪先生走動之時,見到了住廟的長者,秦山說明情況之后,彼此客氣了一番。離開后,秦山又接著說了村里對先生的生活安排,并說道:“先生有啥不方便之處盡管說,先生回家或有家人要來可提前告知,好安排大車和大牲口。”秦山說完又擔了寺廟里的桶擔,去離寺廟不遠處的泉里挑了一擔水來放下,并向住廟的人安排了先生早晚洗漱和用開水之事才回了家。

傍晚秦山請閆先生到家吃晚飯,并將兩個從學的兒子叫到跟前,說:“這是學堂里新請來的先生,快給先生磕頭。”然后又說道:“明日學堂開學,記住上學,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聽先生教誨,不得隨意貪玩。”大兒子點了點頭,二兒子偷偷地看了一眼先生低下了頭。

次日學堂開學,閆先生將自己先一日晚上用毛筆寫的蒙學章程和四條學規,貼在自己住的窯洞外面的墻上,學生來學堂報名時就看到了,年齡小的由大人陪著來報名,但對章程和學規似懂非懂。秦山的兩個兒子報完名也站在那里看,小的問大的:“哥,‘常川在學’是啥意思?”聽到弟弟問,哥哥秦世德說:“‘常川在學’就是說學習要循序漸進有恒心,不半途輟學,要遵守學堂制度。”“那第二條里的恪守安章呢?”弟弟秦世孝接著問。哥哥秦世德說:“現在學堂里有了規定的年限和課業內容,要多學多想,學完規定的課程才能增加閱歷和知識。”接著他又為弟弟說了第三條中“摒除陋習”的內容,以及第四條中“燕明送師、燕辟廢學、謝絕閑人、燕朋逆師、熟辟廢學”的內容。然后又一邊念一邊給弟弟解釋了學規四條:務整體、宜嚴肅、戒問斷、宜區別,立法不可不嚴、行法不可不寬和查學功過、立善罰嚴,定章考查、刻求實效的要求。旁邊站的一些家長聽了都點頭說好,在窯洞里的閆先生抬頭朝外看了一眼。

來報名上學的有西鎮開藥鋪的竇先生的兒子竇銓、劉村劉財東的兒子劉子清,還有里正之子和清泉村學子,他們一起打掃教室、院子。幾個大點的學生拿了棍子、木桶在離學堂不遠的水泉里抬水時,發現這個由長石條砌的,長有五尺多、寬不過三尺、深約四尺的泉池,池中水清得見底,而且底部四五個泉眼里不住地往外冒水。新從外村轉來的學生,一個個趴在泉邊伸著脖子去喝,水涼甜涼甜的。看著從泉眼里流出的泉水形成的小溪,彎來彎去,穿過村莊而遠去,溪畔綠草叢叢,白楊樹高高,葉子綠亮,覺得這地方就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寺廟里有神氣,學堂里有活氣,泉水又給人以靈氣,都很高興。

3

堡子上的趙有余一早起來,給牛拌了兩槽草,并特意在草里多撒了些麩料,走出牲口圈房后,便叫大兒子準備要帶的東西。這時女人把飯端到院子里的捶布石上放下,喊道:“狗兒叫你爹吃飯。”因為丈夫要和大兒子到山里去,她給搟了面條,待他們父子倆吃飯時,她又到廚房為自己和另外幾個娃做玉米面糊湯。在男人和大兒子出門時,她又將裝干面和干糧的羊肚布袋遞給男人,男人說:“管好門戶和娃娃,過兩天我就回來了。”

趙有余的女人過門后不久生了個女兒,幾年后卻一連生了五個兒子,按照農家人的說法,娃們名字起的賤一些好養活,所以五個兒子分別叫狗兒、二狗、牛牛、丑丑、碎丑,一個個差兩歲到三歲,趙有余心里高興。農家人講的是人丁興旺,他娘那喜勁兒更不用說,常對兒子說:“要是你爹活著不知咋樂哩,這都是老天爺給咱降的福。”外人也說趙五田是個好人,一輩子積德積的。趙有余也這么想。為了以后振興自己的家業,他覺得應該給兒子起個官名,于是他找到西鎮上的竇先生給兒子起名,竇先生說:“給人看病抓藥我還能行,起名字你得尋有文墨的人。”后來他提了一斤點心、半斤煙葉找到楊村的老秀才劉二,說明來意之后,劉二說:“你趙有余是個有福之人,可一福不算福五福才是全福。五福者《尚書》載為長壽、富貴、康寧、好德、終命就是現在人說的福、祿、壽、喜、財,既然你祠子有五,那就讓把這五福都占了。你那五個兒子就依序叫趙福、趙祿、趙壽、趙喜、趙財。”趙有余聽了滿心歡喜,說:“秀才就是秀才,就依秀才吉言。”劉二點了點頭。

趙有余自給兒子讓人起了名字之后,一心想著作物莊稼和發家的事,他盤算著如何讓自己這個家,福滿門庭,貴為人尊。他要繼續買地蓋房、開油坊、種大煙,做能賺錢的事,供兒子念書。所以,他在買得山場之后,便準備去山里種上一片大煙。

趙有余牽著自家的棗紅色大犍牛,牛身上除了搭有拉犁的軛頭繩具,還裝著人吃的東西,兒子腰里別了鐮刀,肩上扛著犁頭,父子倆剛要出門,小兒子趙財吵著要跟,趙有余說:“在屋里聽話,爹給你摘五味子和毛栗子回來。”趙福說:“還摘毛桃哩。”趙財不聽。這時有余的妻子出來,一把拉住小兒趙財,在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拖了回去。

趙有余和大兒子,父子倆一前一后離開村子向南塬坡道走去。這條道是清泉村乃至遠近鄉里的人家,祖祖輩輩進山砍柴伐木燒炭之路,由于這條路也可以通往陳倉山,所以也是人們朝山敬神之路。翻過村后的土梁進入一條河谷,順谷沿河走完有村莊的地方,一個拐彎便進入了山門。所謂山門其實無門,只是山溝兩邊土塬變成了石頭山相夾的溝谷溝口。

趙有余去的山是淺山,山上只有山石灌木,在河谷轉彎處有灘涂、荊棘、蒿草。在一個三岔路口,他們拐進一條小溝,溝谷坡緩,父子兩人換著肩上的犁頭趕著牲口前行,午時便到了一個稍許開闊的地方,不遠處有三間草屋,屋門開著,厚厚的土墻墻面粗糙,趙有余把牛拴在近處的一棵小樹上,說:“歇歇吧,咱們的山場就在前面小山梁的后面。”說著到河谷里洗了洗手,雙手捧著河水喝了幾口,站起身,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從腰袋里拔出旱煙袋裝了一鍋旱煙,坐在一塊石頭上吸起來。兒子趙福放下肩上的犁頭后,到河里洗了手臉,喝了水,然后從饃袋里掏出饃給父親,父親搖了搖頭,他便自己拿了吃。這時父親告訴兒子說,這地方很早以前有過一座寺廟,叫還丹寺,附近也有一些人家,寺廟在一場山火之后,只留下了斷壁殘垣,人也慢慢地走了。再后來,災荒年間,山外有人到這里開荒種地,災荒過后,這里終因土質問題,最后只留下了一對沒有兒女的老夫婦,在這里過著自生自滅的日子。趙有余為買這山場曾經來過兩次,第二次來時老漢的老婆已經死了,他看過山場之后在老漢的草房里歇息,老漢問他是不是進山扛木頭,他說是想買一片山場來這兒看看。老漢說外面多好往山里跑,南山里能尋個啥吃穿。他說能拾一個是一個。后來老漢知道他是清泉村堡子的人,說起他老爹后,還贊嘆了一番。

老漢姓朱,在這里也有些年了,凡外面人進這條溝背柴,扯葛條、割藤條、摘五味、拾栗子,常有人到他這里歇息,所以山外村里的事他知道的不少。現在趙有余要來做山場了,得在這里住幾天,便和兒子向老漢的住處走去。到了草房前高聲叫道:“老朱叔在屋里嗎?”朱老漢從草屋后面走來,見是趙有余說:“你來了?”“這回我和兒子要住你屋里幾天。”朱老漢望了一眼正在往地上放犁頭的小伙子,趙有余把兒子叫到跟前指著朱老漢對兒子說:“叫爺。”然后又對朱老漢說:“得給我多做一個人的飯。”朱老漢說:“我瓦甕里沒面了。”趙有余說道:“看你老人家說的,我帶了面來,還有油、鹽、辣面子。”“那就好,你看你咋吃,這就做去。”朱老漢說完去抱了一些柴火放到了灶前。

過了一會兒,一碗飄著油辣子香味、里面煮有山菜的削筋面端到了朱老漢的跟前。

他看了一眼給他端飯的趙有余的兒子,接過來就吃,吃得滿頭大汗,說:“山里天短,你父子兩個要干啥吃了就干去,鍋碗我來洗。”趙有余知道,山里的太陽一旦走到山后面,天黑得特別快,便說道:“那就麻煩老叔了,我把牛拴到屋后的坡跟前,你留個心。”說完自己拿了鐮刀讓兒子扛了镢頭,到自己山場清地刨畔去了。

第二天趙有余和兒子牽牛扛犁,到了先天下午清除的地畔犁地,到了第三天中午回來吃完飯,對朱老漢說:“后晌我們就回去了。”朱老漢問:“地犁了?”趙有余說:“翻犁了幾畝能種的塊塊地。”

“人常說遠地不養家,再說這地方種點糧食不看著點,野豬、狗熊就給你糟蹋完了。”

“到時候咱再說。”

朱老漢搖了搖頭。趙有余走時要把剩的面和油、鹽、辣子面留給朱老漢,老漢讓他拿回去,趙有余說:“離種不到二十天了,以后還要麻煩你老人家哩。”

趙有余心里想著自己要在山場的地里種的作物,和兒子趕著牲口一路出山。這牲口也有意思,來時走得并不快,有時還得吆喝著趕一下,現在往回走好像知道要回家似的走得特別快,不到太陽落山便進了家門。女人聽見男人回來了,出門接過男人從牛背上取下的口袋,大兒子將犁頭、軛具放好,然后去拴牛。她便進屋端出一盆溫水放在院里,拿洗臉手巾時,順便拿出一把拍打身上塵土的甩子遞給男人,同時叫著大兒子的名字說:“把牛拴好了來洗一洗。”這時三兒子趙壽背了一背簍青草回來,大哥趙福讓他把牛牽去飲水。四兒趙喜站在父親身邊,趙有余把手巾給洗手臉的大兒子趙福,轉身在四兒頭上摸了一下問:“幾天沒見爹,想爹嗎?”

“想。”

“哪個地方想?”

兒子指了指自己的胸脯說:“這里想。”

“你怕是想爹答應給你摘的五味子哩。”

趙有余說著從裝干糧的羊肚布袋里取出幾串五味子,四兒一把拿了去。他接著問妻子:“趙祿沒回來嗎?”妻子回答,回來了,又跑出去了。小兒子趙財圓圓的腦門上留了一撮毛蓋,又來到父親跟前接過父親給的兩串紅紅的五味子,一只手拿了一串,按在嘴上用牙齒一顆一顆咬著吃。飲牛回來的三哥見了要去搶弟弟手里的五味子,父親看見說:“還有哩,來,給你,給你婆婆(方言,指祖母)拿些去。”

晚飯做好了,趙有余的女人給有余娘端了一碗去,有余娘在她的廂房炕上搖著紡車紡線,接過飯碗之后,問:“外面人和娃們哩?”“趙福媳婦給端去了,除了趙祿沒回來其他人都在哩。”兒媳說。

趙有余與兒子們圍在院里的捶布石四周坐的坐、蹲的蹲,小兒端了飯來,用筷子給自己夾放在捶布石上盤子里的菜,被大兒子趙福擋住說:“咱爹還沒動筷子哩。”趙有余給每人往碗里夾了些,這才開吃。

趙有余吃完飯,給兒子趙福安頓了牲口添草的事,便去屋里歇息。家里三間大房一明兩暗,母親住一頭,自己和女人、小兒住一頭,大兒結婚后住在院里的廈房中,二兒、三兒、四兒住在院里廈房的另一鋪炕上。等到女人安頓好廚房里的事和小兒回到廂房時,他早已響起了鼾聲。醒來時,升格窗子上露出晨曦的光亮,他去尿壺里尿了尿,回頭看見敞胸露腿的女人時,便伸手去摸女人,女人睜眼說:“天都亮了,你——”說著將男人手擋開。趙有余說:“昨天幾十里路走得人乏的,昨晚一覺睡到現在。”趙有余說著又動起手來,女人說:“沒看你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輕點。”結果因為趙有余猴急的大動作,睡在女人眼前的小兒子睜開了似醒非醒的眼睛,女人連忙側過身用手為兒子拉了拉被子,趙有余不得不溜到女人的身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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