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業有心義無心,時光剪刀總匆匆。
猶思垂首人前過,瞞騙引來夜搶親。
1
趙有余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賈金說的話,特別是那二畝川平地,要是老天爺不打攪年年會有出產,實在難得。父親不在了,現在只要自己說動母親,妹妹她再不愿意,胳膊也擰不過大腿。
晚上回到家后,他試探地對母親說了白天在少祖山廟會上碰到賈金、與賈金說的話。母親說:“這使不得,你妹的婚事村人親戚皆知,你爹臨終有言,咱不能做對不住你秦伯的事。”
“咱沒做對不住他們的事,咱為了我妹的婚事等了他們多長時間了。前幾日還聽說老人家去山里扛木頭時受傷了,這不知又等到啥時候去,知道的人說秦家沒準備好,不知道的人還不知說啥哩。”趙有余說完,母親沒言語,只是搖了搖頭。看到母親不愿意,趙有余想出了另一個辦法,他和賈金商量,讓渭村的丁來財放出要娶巧仙的話,好刺激秦家解除婚約,以便達到這一目的。
巧仙在為父親守孝的日子里,因為沒過百天忌日,她什么也不想。
可是百天之后,兩個月了也聽不到來自秦家的任何消息,跟人打聽吧又張不開口,遂生出埋怨母親和哥哥的情緒,開始對日常的家務厭煩起來。母親心中明白,十八九歲的女兒早該嫁人了,人常說女大不中留,留下結冤仇。但她又不好給女兒說什么,兒子對她說的話更不能說。一天,兒子又來跟她說女兒的事,她說:“你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說你去說。”結果兄妹倆爭吵起來,一個說:“爹在世時你就心黑了,你在爹面前說過的話以為我不知道,你越急著趕我走我偏不走。”一個說:“我是想讓你嫁個好人,你總不能在娘家待一輩子吧。”
“都是父母的兒女,在這屋里你吃得住得,我也吃得住得,至于我嫁誰我自己知道,不用你逼我。”
趙有余沒辦法跑到母親那里說:“要趕緊把巧仙嫁出去,不然在家里跟人慪氣。”母親說:“你是牛吃棗刺——自尋的。”
在趙有余的默許下,渭村丁家差媒人來趙家行聘,趙有余沒讓妹妹知道,只是給母親說了,母親不愿意,也沒見媒人的面。丁家和媒人走后,趙有余想了一個偷梁換柱的辦法,向外放出要嫁妹妹的話,同時又告訴母親和妹妹,嫁娶的事情說好了,他要按父親的遺言把妹妹的婚事辦好。然后和原先妹妹的媒人說,到時候請她過去吃酒席謝她,媒人聽后還有點兒氣秦家看好娶媳婦的日子,不跟她說時間,讓她傳話。結果嫁娶這一天,丁家來送新人穿戴衣物,幫忙的鄰里和親戚發現都不認識,才知道巧仙要過門去的那家不是西村秦家,是渭村丁家,于是開始議論起來。有的去問巧仙,有的去問原先的媒人。媒人一聽不對勁,支走問話的人后便去了西村。巧仙知道后剛要找母親問個究竟,嫂子拿來了丁家送來的嫁衣包袱,巧仙關了自己的房門沒讓嫂子進去,母親來叫也不開門。
在西村,秦山日落時從山里背柴回來,一進院門就聽見屋里亂哄哄的說話聲。他把柴放下走進屋去,坐在炕邊的媒人姨姨見了說:“山兒回來了,姨給你說,趙有余和他爹不一樣,心瞎了,一心毀了你們的親事。前兩天我聽說渭村的丁家要和趙家結親,那丁家是為剛死了媳婦、抽大煙的兒子娶巧仙,除了搭彩禮還搭了二畝川平地,我來跟你爹說,你爹不信,我也不大相信。后來在丁家做活的你姨夫回來說,丁家要給兒子娶巧仙當媳婦我還不信,今天丁家給趙家送來了新媳婦穿的嫁衣,才知道這是真事。我趕來跟你爹說,你爹到現在也不說一句話,你都二十歲出頭的人了,你說這事咋辦哩。”秦山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汗,看著邊兒上站著的好幾位本家嬸嬸,沒有說話,坐在炕上的父親也顯出無奈的樣子。一個嬸嬸,說:“山兒媳婦是多年前雙方老人給訂的,如今當爹的去世就變卦了,這能說得過去嗎?咱山兒哪一點配不上他家的巧仙,太欺負人了。”另一個嬸嬸說:“媳婦的事是火燒眉毛的事,要當機立斷。”幾個人正說著,出嫁到東溝村的秦山的姐姐秀姑走進門,她和本家的兩個嬸嬸、媒人姨姨打過招呼、問過父親之后,問:“你們在說啥事哩,怎么不說了?”媒人姨姨說了正在議論的事情后說:“說了半個多時辰了,還沒個啥主意。”
秀姑見坐在炕上的父親不說話,便說道:“爹,我兄弟的婚事可是大事,你不說,這個主意我拿了,我來想辦法,姨和嬸嬸先坐,山兒抱柴火,我給咱做飯去。”兩個嬸嬸知道秀姑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說:“秀姑來了一定會想出辦法的,咱也該回去做晚飯了。”說完便都離開了。
媒人姨姨說:“明天丁家就要來抬人了,秀姑你有啥主意?”
秀姑說:“姨姨不要走,吃了飯,咱好好商量一下。”
天陰沉沉的冷,晚上戌亥時分,趙有余家親戚和幫忙的人相繼休息和離去,只有屋內外窗臺上的兩盞油燈亮著昏黃的光,鍋灶間還有人走動。巧仙娘在屋內勸女兒吃飯,她一摸飯碗涼了,說:“我給你端去熱一下,有事歸有事,飯要吃。”說完,端了飯碗去了廚房。這時,村子里突然一片狗咬之聲,接著門外有人跑得咚咚地響,有人進了院子說道:“賊來了。”話音剛落,便有幾個人手里提了長長短短的棍棒沖進院來。這些人有的臉上蒙著手帕,有的臉上抹有鍋灰,長辮子不是盤在頭上就是搭在脖子上。
趙有余聽說是土匪來了,忙跑到自家后院的柴房里躲著,沒躲得及的人不是立在門后,就是縮在墻角連大氣也不敢出。進來的幾個人在門上用棍棒搗得嘁嘁嗵嗵,除了守在門口的,有三個直奔巧仙所在的廂房,沒等巧仙反應過來,一塊手帕捂住了她的嘴。巧仙不知究竟,心里害怕,嘴里“嗚嗚”地叫。只聽一個人低聲說道:“不要怕,我們是秦山的人,來救你的。”隨即拉了巧仙的胳膊往肩上一搭,急忙之中巧仙一手抓了炕上的一個包袱,另外兩個人連扶帶推把她扶上那人的背往外跑去。后邊兒跑出院子的人撞倒了放著的幾個碗碟,一陣“稀里嘩啦”和“咚咚咚”的跑步聲,又引得鄰里一片狗吠。
剛才被嚇傻了眼、躲在屋里的巧仙娘,這時從廚房里出來呼天搶地地哭喊道:“我的兒啊,這可咋辦呀,有余你在哪里啊?”兒子趙有余這時從后院里走了出來,見到院子里的盆盆罐罐倒的倒,碎的碎,一片狼藉。聽母親說妹妹被一伙賊人搶走了,于是叫了兩個幫忙的人一起出門去看,走到村口,黑夜漆漆、四野茫茫,連那一伙人去的方向也辨不清,只得回到家里,一邊勸解母親,一邊叫自己的媳婦去看妹妹的陪嫁是不是也被搶走了。
第二天村子里人們便議論開了,有人說:“昨晚上村里跑賊了。”
有人說:“好像土匪早盯上了趙有余這個財東,一進村只往他家跑。”
“這土匪搶女人的嫁妝是常有的事。”
“好像還搶走了趙有余他妹巧仙。”
“興許是土匪給自己搶壓寨夫人哩。看來今天趙有余嫁妹的事黃了,這下可有戲看了。”
有惋惜的,有看笑話的,還有說風涼話的。
在趙有余家里,一家人一夜沒睡,趙有余的媳婦去看了巧仙的陪嫁,發現大的物件都沒動,小的東西也說不清丟了啥。天一亮趙有余便去和村里的保正說了,然后又去找里正賈金,把自家昨夜里遭搶一事說了,讓里正趕快通報渭村丁家,迎親日子推后。里正感到事情突然,就去跟丁家人說了。
早飯時候,丁家叫來一伙子人,到了趙家后二話沒說,把趙有余家一頓亂砸,還拿走了一些嫁妝,并指著趙有余說道:“你趙有余還是有頭有臉的人,沒想到你家里出了這事,你今天得給我一個說法。”
趙有余說:“我遭土匪搶了,人都沒了你還要個啥說法?”
丁來財頭一擰說道:“誰知道你趙有余打的啥主意,土匪遲不搶早不搶,今天我要來娶人,昨日夜里就搶了人去?咋不搶了別家,不搶了你媳婦去?!我看你能把你妹賣第二家就能賣第三家。”
“你這人咋胡說哩?”趙有余氣急地說。這時里正賈金、鄉約、保正都來了,對雙方進行了勸說,丁來財說:“你們看,我家里準備了一攤子,總不能人財兩空吧,我說三天,三天內你趙有余說不下個眉眼,咱衙門里見。”說完在鄉約、保正的勸解下氣咻咻地離去。
2
趙有余家里出事之后,巧仙娘整天以淚洗面,她要兒子趙有余去尋他妹妹,鄰居的女人們也都來勸慰。村人們也有說風涼話的,什么“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惡收惡,種下善收善”。
“哎,好老子不一定能生出個好兒來。”
趙有余清理了家里的東西后,發現沒有被土匪搶走什么,只聽娘說妹妹的陪嫁中只少了一個包袱。他想,明明前一天晚上沖進自家院門的那些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的,卻只搶走了自己的妹妹,莫不是妹妹出嫁前一日,秦家來搶親?但他又想到秦家被燒了的房子還沒蓋起來,搶了人也沒地方去。
事實上,那天夜里搶人的人就是秦山領的人。姐姐秀姑親房鄰里的幾個兄弟,在向媒人姨姨問清楚趙有余的莊院和巧仙所在廂房之后,主張冒這個險。當時秀姑一邊安排搶親之事,一邊去尋大伯家的堂兄秦祥,提出借大伯家的北廂房為兄弟完婚。
大伯家的房屋乃是大伯在世時蓋的,一溜兒五間大瓦房,房子剛蓋好,墻連泥皮都未抹上,人就得病去世了。隔了兩年母親也走了,秦祥守著這個比較殷實的家,不久卻抽上了大煙,后來媳婦也抽。幾年時間把家里的地賣得只剩幾畝了,地里活兒多的時候都是叫三叔給他幫忙。他知道三叔家遭了難,兄弟秦山的婚事也被耽擱,如今堂妹秀姑求自己也是三叔求自己。況且三叔也在扛木料續房子,于是便一口答應,并讓自己的媳婦幫忙打掃和清理房子。前去搶親的人,為了不讓人認出和便于行動,秀姑讓作了點裝扮,并告知去的人只能搶人不得拿東西。而直奔巧仙房間背巧仙的人正是秦山,當他背了巧仙出了趙有余家大門,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一路小跑到家里時,守在家門口的姐姐問:“沒有人追吧?”“沒有,姐。”秦山答道,后面跟著的人也接道:“順當得很。”便先后進了屋。
巧仙被背進廂房內放下,跟著進屋的姐姐秀姑對后面的幾個家門兄弟親鄰說:“今兒晚上有勞大家了,先去洗洗手臉,吃碗面,明日請大家吃酒席,但是這件事事關重大,暫時不要外傳。”幾個人笑道:“這是咱秦家的事,姐姐放心。”這時一個女人遞給秀姑一碗紅糖水,秀姑接住走進巧仙所在的廂房,對坐在炕邊低著頭的巧仙說:“妹妹受驚了,夜里涼,快把這碗生姜紅糖水喝了吧。”又對兄弟秦山說:“你去招呼人吃飯去吧。”巧仙認得秀姑,叫了聲“姐”。接過碗喝完姜糖水,秀姑便對巧仙說:“多虧了媒人姨姨及時向我們說了你家里的事,你哥也真是不當人。”這時秦大漢走了進來,說道:“這搶親是沒辦法的辦法,娃呀,你可不要埋怨我們。”巧仙沒有說話,只是乘人不注意偷看這廂房。她想,夫婿家里哪來的這房子?這時媒人走了進來說道:“大漢叔,巧仙正兒八經是你家兒媳婦,要不今晚就給兩個人圓了房算啦。”大漢說:“沒想到老親家一過世,這事會變得這么快,但是咱也不能委屈了巧仙,瞎了一場好事哩。”媒人說:“這事越快越好,巧仙她哥一旦知道事情真相就麻煩了。”秀姑對爹說:“我媒人姨姨說得對,但這事得正兒八經地辦,明天一早讓人到街上去買點肉和菜,山兒給咱幾個親戚說一下,你去廟上叫那私塾先生寫一副對聯,順路去把吳鄉約和王保正叫一下,一頓臊子面,把親戚鄰居都一待。”父親說:“這太倉促了吧?”媒人一旁說道:“這事千萬不敢擱,巧仙的心事我知道。”她轉身對巧仙說:“只要你們圓了房,你哥知道也沒辦法。”“那我娘——”巧仙低聲說。“你娘那里我事后去說。”媒人姨姨說完。大漢還在猶豫,頭擰過來擰過去,最后說:“那,這房子——”秀姑說:“我和我祥哥說好了借用的。”父親這才點了頭。
第二天早上,上街買菜割肉的、叫人搟面的、給親戚說的,借桌椅板凳的都分頭去做后,兩三個女人和秀姑幫巧仙開臉梳頭換衣服。中午時分巧仙便與秦山拜堂成親。西村人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都罵趙有余貪財昧親,雖覺得秦家人搶親這事是做得不正道,但也沒有什么不對,仍為這一對新人高興,吃喝耍笑非常熱鬧。
晚上鬧新房的時候,巧仙還有點羞怯,但因為是和自己心儀的人成親,她心里高興。巧仙娘家所居堡子距西村有二里路,巧仙長大后一直沒出過她家大門,但村里人都聽說她是個巧姑娘,如今出脫成水靈靈的大姑娘,現在又嫁到本村來,年輕人都想看看這新人,一下子擠了一屋子,然后變著法兒讓這一對新人親密取樂。其中一個人在廂房樓板檁條的釘子上綁了一朵花,讓新媳婦用嘴把花摘下來。巧仙知道鬧新房這場合不能拂人心意也不能不做,便要用手去取,卻被簇擁在跟前的人攔住,哄吵著要秦山抱著新媳婦仰頭用嘴去摘。秦山不好意思,新媳婦看著檁條上吊著的花,又看了看秦山,秦山才要抱媳婦,有人提議要新媳婦說:“樹上一朵花,妹妹想要它,伸手折不上,哥哥抱我吧。”鬧新房的人都說好,就這么說,并吼叫著要新媳婦說了,秦山才能抱著摘花。巧仙說不出口,旁邊還有人起哄,巧仙有點不高興。在一旁陪著的姐姐秀姑說:“說吧,巧仙,沒啥,不要掃了大家的興,這是喜事。”炕頭、炕邊坐著的和廂房站著的年輕人都在催促起哄,秦山也用手碰了碰巧仙,示意讓說,巧仙拗不過,一字一句照著說了,大伙兒又催秦山,秦山笑著把巧仙抱起,巧仙仰面用嘴摘下吊著的花。剛坐下,又被幾個人把兩人推倒在一起,屋子里爆發出叫聲和笑聲。接著又有人提出“抓跳蚤”的游戲,就是將一個紅紙條從新媳婦的褲腰塞進去,讓新郎伸手到新媳婦的褲腿里去摸,啥時摸出來,啥時才算結束。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文的、武的、怪模怪樣的辦法真不少。戲耍新人鬧新房一直鬧騰了大半夜,在陪伴人秀姑的央求下,人們才慢慢離去。
秀姑知道巧仙一天也沒好好吃一頓飯,便去給巧仙下掛面,秦山說自己也餓了,便跟了去。
巧仙一個人坐在炕上,炕角小木桌上的長明燈亮著,她拔下頭釵撥了撥,屋里墻面是新用白土水抹過的,箱子是新的,她知道那是去年準備結婚時買的。白白的窗戶紙上貼了許多窗花,新蘆席、新被子、新枕頭,一屋子亮堂新鮮。她拿過墻上掛的一面鏡子照了照,她看到自己被開過的臉額光亮圓潤,圓圓的發髻梳在腦后,眼睛閃著亮光,一身火紅的嫁衣把自己襯得十分好看。但她自昨日看到這房子,就覺得自己不是在秦山的家里,這在誰家呢?這時秦山端來了一碗煮好的掛面給她。“你吃了嗎?”她問。“吃過了,你快吃。”秦山說罷去關了房門。五間大房的另一端住的人早已睡了,他進了廂房坐在炕邊看著媳婦把飯吃了,接過碗放下,說:“委屈你了巧仙。”巧仙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這時雞叫了,她仍沒有睡意,她想問房子的事,剛開口,他卻吹滅了燈,一把把她摟進了懷里。
清泉村的西村和堡子,一個在臺塬之上,一個在臺塬之下,離得很近,一個村有婚喪之事,另一個村很快就知道是誰家了。秦山結婚沒過兩天趙有余就知道了,而且新媳婦竟是自己的妹妹,他氣得又是跺腳又是叫罵。倒是母親聽說女兒有了下落不再啼哭。可是趙有余氣不過,跑到縣衙門里去告狀,被衙役攔住后告訴他:“今日不行,明日放告再來。”他急道:“我家叫土匪搶了,我——”衙役一聽“土匪”二字覺得情況緊急,握著拳頭點了點,然后將頭一擺,示意他前去擊鼓。趙有余會意,他來到衙門外西廊下大鼓面前,拿起鼓槌狠勁擂了幾下,不一會兒中門大開,里面喊道:“帶擊鼓之人上堂回話。”
趙有余被衙役帶到縣衙大堂,見縣老爺上坐,堂下兩排衙役一聲呼威,他便雙腿跪下,只聽堂上傳下話來:“大膽刁民,不在放告之日告狀,竟敢擅自擊鼓驚動本堂,先打二十大板。”因為已經是民國了,縣老爺雖樹威立規,衙役打板子也只應付著打幾下走個過場。打完,縣老爺讓押回大堂回話。趙有余還沒喘過氣來便聽到:“下跪之人報上名來,何事擊鼓?”便將兩日前晚上家中被搶一事說了一遍,接著說道:“昨日小民得知那行搶之事,為清泉里西村人秦山串通土匪所為,他還搶走了小妹迫其成婚,望老爺為小民做主。”縣老爺問:“劫匪可曾傷人?”趙有余答:“人倒是沒傷。”縣老爺又問:“都搶何物?”“搶去一個人,搶去嫁妝包袱一個。”趙有余說完,后悔自己說少了。縣老爺始聽擊鼓催堂之聲驚為大案,現在聽了告狀人所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了一下大堂左右,說道:“呈狀子來。”趙有余道:“小民只粗識幾個大字,沒有狀子。”縣老爺說:“據你所言被告有通匪之事,縣府可傳票緝拿其人,本縣明日放告,你可在外尋人寫一訴狀掛號遞告。”說完便退堂離去。趙有余出了衙門,在不遠處找到了寫狀之人,讓其寫了狀子,并于第二日一早兒便來投遞,又托人向衙門里的書禮、刑名進行了打點。
很快,縣府的公差就到了清泉里的西村,找到被告秦山之后,說道:“秦山,有人告你串通土匪搶劫,縣府刑名緝拿。”說著便拿繩索拴了秦山。秦大漢看見兒子被差人用繩拴了從屋里奔出,說道:“我們冤枉呀,官差。”差人哪里聽得進去,遂帶了人出得村去。秦大漢一下跌坐在地上,兒媳巧仙聽見外面動靜從屋里走出,遠遠看見夫婿被差人拴了帶走不明所以,轉身叫道:“爹呀,這是怎么了?”大漢說:“看來,你娘家哥把你夫婿告下了。”接著,住在前院里的堂弟秦久來到大漢的跟前,說:“這官司是打定了,三哥,你得準備一下,不過這事就看巧仙了。”他轉而對巧仙說:“你哥做事太絕,你和你夫婿的婚事是你爹在世時所定,這你娘知道,也有媒為證,如今你哥昧了良心不說,還惡人先告狀。”大漢在旁邊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晚上大漢讓親房侄兒,叫來了先一日才回去的秀姑陪伴巧仙,同時又去找了鄉約和保正。
3
秦大漢正準備到縣城衙門里,打聽兒子被拉去后的情況,村里的保正來說:“秦老哥,衙門里傳話來說你家的官司明天過堂,叫你和兒媳巧仙、媒人一并到縣衙公堂聽審。”秦大漢心里埋怨兒女做事莽撞,如今闖下了禍叫人操心,如若官司輸了,自己上了年紀身子骨又不好,以后這日子咋過,便憂心忡忡地說道:“保正兄弟,你看這官司——”保正說:“到時候實話實說,地方上還有我和吳鄉約。”大漢點了點頭。
次日,秦大漢和巧仙、媒人隨吳鄉約一早兒趕到縣衙,王保正也到了,不一會兒差人傳出話來,要受審人到堂外伺候,聽從傳喚。接著從堂上傳來一聲原告上堂帶被告的話。原告趙有余上堂之后剛要跪下,縣老爺說站著回話。然后問:“你是原告趙有余,將你狀告秦山伙同土匪行搶你家一事當堂再述一遍。”趙有余便將自己妹妹許嫁渭村丁來財,嫁娶之前夜被搶之事說了一遍,書吏在一旁筆錄。縣老爺又問:“你可有證據?”趙有余答道:“地方里正賈金為媒,可以做證。”
“傳里正賈金。”
里正賈金上堂之后站在一邊,縣老爺問:“里正賈金,趙、丁兩家婚約媒娶之事你可知曉?”
“回知事老爺,趙有余所言是實,賈金愿為此事做證。”
縣老爺又轉問堂下跪著的秦山:“秦山,趙有余告你伙同土匪搶了他家,并迫其妹成婚,你可知罪?”
“老爺,我與趙巧仙的婚約是父母在我倆小的時候所定,本于去年迎娶,因家中失火母親遇難耽擱,趙有余貪圖錢財昧了良心,將其妹另許與他人婚嫁,小民心中不平,伙同親族兄弟前往搶親,搶親俱實別無他意。”
“趙有余,秦山所言是否屬實?”
趙有余吭哧了半天說道:“他還搶去小妹陪嫁包袱一個,院內打碎不少碗碟,難道不是土匪行為?”
秦山道:“包袱乃是媳婦所帶,碗碟為兄弟們無意之中撞翻,成婚也非自己所迫,小民的媒人和媳婦巧仙可以做證。”
“傳證人回話。”
秦山的媒人上堂敘述了事情的前后經過,媳婦巧仙最后說道:“小民與秦山婚約在前,心無二屬,且有父親臨終遺言給母親與哥哥。至于我與丁家所謂婚事,都是我哥自己私下所為,望老爺為我做主。”
縣老爺聽后,知道女子情屬秦山,搶親之事便明白大半,遂傳喚秦趙兩家的父母到堂,書啟說尚未發出傳票。又傳問了鄉約、保正,然后說道:“你們聽著,今日審問到此,秦山暫且在押,其他人回去,三日后一同到大堂聽判。”便宣布退堂。
退堂之后,縣老爺即命書啟帶人鄉訪,取得實情。書啟又稟告丁來財狀告趙有余詐婚案與此案牽連。知事說:“既然如此三日后一并審理。”
三日后開堂審理之日,原告趙有余,被告秦山,證人媒人、巧仙、清泉里的里正、清泉村的鄉約、保正來到堂前,秦山的父親、姐姐秀姑在衙門外等候,還有狀告趙五田的丁來財。縣知事再一次讓雙方訴說案情,趙有余和秦山說完之后,書啟也轉述了鄉訪的結果與無法到公堂來的巧仙娘的口供,縣老爺點了點頭。又問一旁站著的丁來財:“丁來財,你狀告何人?”
“老爺,我以十石小麥,二畝川平地,外加棉花十斤,白布十丈向趙有余聘得其妹,迎娶之日卻沒了人,小民后來知道,趙有余將其妹一女許于兩家,是有意貪圖小人錢財,望老爺明斷。”
縣老爺聽罷說道:“本知事差人在你們各家所在之地探訪,秦趙兩家之事自有來由,趙有余聽著,你不該壞了父輩恩命、嫌貧愛富,貪財抵賴妹妹婚約。理上不端,狀告不實。秦山搶婚合情而不合理,其辦法非正人之為。丁來財早知趙有余之妹已許他人,又攛掇里正賈金從中謀合,三方均有悖于道義之處。本縣治地一向正清無患,鑒于此案對本縣有驚無險,對你們免于定罪,但是為了整教風化判罰如下。趙有余既是原告又是被告,作為原告無理,作為被告有失道義、自欺欺人,應將所收丁家財禮悉數退回,罰麥兩石。秦山意氣用事、有失教養、悖于德教風化,罰錢百文以示警誡。丁來財不該擁河橋而爭渡,仗財勢私己損人,罰麥一石、錢五百。上述處罰由本縣刑名著人交庫,三方再不得為此爭訟。另外,里正賈金所為偏執失體,應自檢過失,鄉約、保正都是縣府地方官,做事應維護一方平安,整教風化,不得授人以柄。”
宣判完畢,堂下站立之人一一叩頭謝恩,然后離去。真可謂:
官司牽連皆有因,搶親悖理做刁民。
知事斷案鴛鴦點,扶正抑歪解糾紛。
幾家官司之人走出縣衙門之后,守在門外的秀姑趕上前去拉著巧仙的手,秦山告訴姐姐和父親縣老爺的宣判,秀姑高興地流出眼淚。秦山對巧仙說道:“巧仙,委屈你了。”
巧仙道:“我哥無義,讓兩家親人都受連累了。”
大漢說:“你心屬秦家實在難得,如今也了卻你爹遺愿。話又說回來,你哥如此,也是為你之心,怕你到咱們家受窮,以后也不要記恨你哥。你娘為你操心,不知在家急成啥樣子,抽空去看望一下。”巧仙點頭,然后拉了姐姐秀姑,同往回家路上走去。
趙有余沒想到自己作為原告,在縣衙大堂被縣老爺一問二審,竟由原告變成了被告,官司打輸了不說還被罰。而丁家的財物又少不得都退還人家,真是雞飛蛋打,人財兩空,自己還在鄉里之中落得個好利忘義之名,真是晦氣。他想到秦家那一晚上搶親之所以能夠得手,必定有人通風報信,等找到之后非得教訓一下不可。他邊走邊想,丁來財趕了上來,叫道:“趙有余,我那連車拉、帶人抬,弄到你家的糧食財物,你啥時退給我哩?”
“我趙有余沒房還是沒地?說實在的,我還看不上你那點破東西,你怎么拉來的就怎么拉走,明天就來,不來我就全扔到門外了。”趙有余沒好氣,虛張聲勢地扭著頭說道。
大漢一家到了自家村口,秀姑記掛自己的孩子,跟父親說要回她家里去,然后對兄弟秦山說:“巧仙是你媳婦了,你也知道她一心于你,這是你的福報,今后你要好好待她,咱爹也上年紀了,你和你媳婦把咱爹伺候好也是對咱娘的一個交代。”另轉向弟媳說:“有時間了到姐家來走走。”巧仙說:“讓姐姐為我們操心了。”
秦大漢一家進村之后,想請鄉約、保正一起到家中歇息吃飯,鄉約、保正都說到家了不去了。
冬日的太陽本沒有什么火氣,這時又漸沒入村后山嶺之中,天顯得格外的冷,但彌漫于村中的暮煙,卻顯出了家中的溫暖。
吃過晚飯后,侄兒秦祥,大漢的四弟等親房鄰里都來詢問官事的情況。秦山說了判案的結果,堂兄秦祥說:“縣老爺斷案斷得好,本來就是沒事的事,硬是讓巧仙她哥給攪的。”四叔秦久說:“還是山兒的媳婦好,聽她爹的話,人常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大漢把旱煙盒子端到四弟面前說:“把煙裝上,讓大家都受了驚。”接著又轉向侄兒秦祥說:“你兄弟這次結婚多虧你借給他這房。”“看三叔說的,誰叫咱是一家子。我兄弟又不是外人,就是外人誰還沒個過不去的時候。”秦祥說完,坐在一旁抽旱煙的秦久說:“大侄子今天說的話在理兒。”大漢點了點頭,秦山說:“我秦祥哥仗義,我記著哩,以后秦祥哥有啥難處和要幫忙的地方說一聲就是。”四叔秦久說:“對啦,一家子就應該這樣,老祖宗在天之靈知道也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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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秦家,這一門族的人由來已久,據說老祖先遷來此地時,山野荒蕪、草木蔭蔽,村子土坎以下全是渭河灘,于是便在東山崗下河灘邊起屋造田,繁衍生息。有一年河水泛濫,他們被逼向屋后山崗上遷移。不知過了多少代,整個家族出于災荒和生存的原因,分別遷往近周與附近山塬臺地之上,有的還去了渭河北面和姜水河畔。而祖宗最早來這里落腳和生存的地方,現在叫秦家灘,后面的土崗子被稱為秦家疙瘩。盡管后來這秦家灘、秦家疙瘩己無人居住,但是在秦家疙瘩的土崗上,卻留下了好多代人大大小小的墳墓,成為秦家的祖墳。每年過年,有不少來自方圓幾十里的老人小孩,到祖墳上祭祀,并到近處村中秦家大房拜祖謁案。而同村的秦姓人家,此時由大人領著兒孫,提著食盒,端著放有香蠟紙表、酒食的紅漆木盤前往禮拜叩頭。
秦家的這塊墳地有一畝多大,坐南向北,上首一座墳墓高大,下首和兩側橫列許多墳墓,中前一個長約五尺、高約三尺的石頭香爐,香爐的正面雕刻有蓮花、梅鹿、靈芝,線條粗放簡樸,但梅鹿的姿態卻給人以靈動的感覺。香爐以下兩側有石虎、石羊兩塊五尺有余的石碑立在一旁。秦大漢不知道自家這一門族住在清泉村有幾代了,他只從每年年節拜祖時,見到祖案上排在第七排的已故父親的牌位。但他曾從父親那里知道,大爺爺有弟兄二人,大爺爺曾經在西邊一個縣里做過官,給家里蓋過兩個整院的房子。上房高大,屋頂拾脊坐雞,屋檐變坡接椽施瓦,簡瓦扣帶。墻頭包磚且端面有雕飾,屋檐以下橫梁、立枋、平枋木相接,然后插板一直到門窗之上,四門八窗。窗里有窗扇,扇有雕花、窗有套格,三間庭堂內,栿梁(特指人字形大房三角形架構的底邊)滾圓,脊檁雙架。院里偏廈兩立,外有照壁一通聚財收氣,一門當戶,是當時村中獨一無二的四合大院。可惜大爺在外納妾生子不久逝于任所,其妾攜子安于其處,家中兄弟與原配妻兒分家立戶。父輩又是弟兄幾個,傳到大漢一輩弟兄十余,漸次分家之后便都成了窮戶。大漢的大哥早分家過,后來一度經商發家重置家業,新蓋的五間大房后檐墻泥皮還沒抹上本人病逝。好的一點是大房門窗均已安好,而且作為兩端的廂房都架了木樓、門窗、隔窗,全能住人了。二哥在光緒二十五年媳婦難產殞命后便心灰意冷,第二年又值大旱,年饉到來,家中人多吃少,自己便要外出乞討,母親知道后不讓走。父親說:“聽說岐山、鳳翔塬上路旁的草根樹皮都讓人挖走剝光了,逃難的路上,到處躺著死人,要去你就去汧陽隴州那里,那里人少地多,興許還能有個活路。”母親抓著二哥不放,父親說:“去吧,待在家里都得餓死。”又對兒子說:“要記住,順川道走,不要翻汧陽嶺,汧陽嶺一上一下四五十里路,渴了連水都沒的喝。”當時二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爹娘養我一場實在不易,家里玉米、黑豆加在一起也不過幾斗,就留給二老與兄弟,我出去能討點吃的,躲過饑荒就回來了。”說完趴在地上給爹娘磕了頭站起身走了。母親望著二哥的身影,依在門枋上撩起衣襟擦著眼淚,父親一直低著頭。沒多久,父母為了讓四弟逃個活命,將四弟過繼給同宗不同脈的一個親房,自己和父母守著這個家苦度饑荒。
年饉過去了,二哥卻沒回來,也沒音信。幾年之后,父母相繼下逝,自己又開始為兒女操心了。
大哥的兒子秦祥自小兒游手好閑,成家之后兩口子又都吸上了大煙,沒上泥皮的大房后檐墻依然原樣。而在娘親還沒下世,就為了生活開始一畝兩畝地賣地,娘親下世之后,便一片一片地賣,十多年下來,地剩下了幾畝,房子移門改窗,原來的四門八窗變成了一門兩窗。就在這時大漢一家失火,為兒子秦山迎娶巧仙借住其屋北端一間,此后秦祥便常到大漢跟前借錢,大漢也不好拒絕。
秦祥兩口子沒有兒子,為了生養個孩子,沒少到村南半山坡的朝陽洞娘娘廟里求過,年復一年,仍沒能有個娃,反倒煙癮越來越大,手頭一不方便就找大漢,有時也找堂弟秦山。
一天秦祥找到大漢借錢,大漢說:“剛買了兩個做門窗的料,手頭有點緊,你看——”
“我知道你忙續房子的事,三叔,叫我說,要蓋房就把燒剩的那一間半房拆了,好好地蓋上三間房,接續的房新不新舊不舊的像個什么樣。”
大漢笑道:“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啊。”
“我說你就甭續了,我這房閑著,你一間不夠住再給你一間。”秦祥說著直打呵欠,接著鼻涕、眼淚也下來了。問道:“三叔身上的錢夠買兩個煙棒子就行,你侄兒媳婦還在屋里等著哩。”
大漢看了一眼侄兒秦祥那煙癮發了的狼狽相,在身上摸了摸,又到屋里去了一趟,出來后才打發走這個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