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俠兒
- 這一番花殘月缺(周瘦鵑譯文集)
- 周瘦鵑
- 7973字
- 2020-12-11 14:33:31
〔俄〕普希金
一
我們駐扎在某小鎮中,一個軍官的日常生活,是大家知道的。早上是操練和學習騎馬,午時在副將那里或什么猶太餐館中用餐,黃昏時候便是喝淡酒打紙牌。在這某小鎮中,簡直沒一所安適的屋子可住,也沒一個可以婚娶的女孩子。我們只是聚在各人的房間里,除了看彼此的制服外,竟一無可看。
在我們一行人中,只有一個文士。他年約三十五歲,我們卻瞧他似是一個老人一般。他生平經歷很多,因此占得許多便宜。此外可見的,便是他慣常做出一副郁郁不樂的嘴臉,又加著脾氣很壞,口沒遮攔,于我們少年的心中卻有了一種潛勢力。
此人委實有些可怪之處,他明明是俄羅斯人,卻偏偏用一個外國人的名字。有一時他曾在輕騎兵營中服務,也很為得意,但沒有人知道他為著什么事退休了,住在這一個窟窿似的小地方,同時過著嗇刻而又放縱的生活。他常常步行,穿著一件破舊的外衣,然而常請我們營中的全體軍官吃喝。每餐雖不過二三個碟子,由一個退伍兵士料理,只是香檳美酒卻盡著大家牛飲。他的財產或進款如何,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他。他藏著書本,大半是小說和討論軍事的專輯,他很愿意借給人看,卻從不向人討還,一方面他借了人家的書,也始終不還的。
他唯一的運動,是練習手槍。他房間中的四壁全是彈孔,好像蜂窠一樣。所收藏的手槍,也著實不少,算是他那所土屋中最奢侈的東西了。他用手槍射擊,非常神妙,要是他自愿一試其技,在那一個軍帽上放著個梨子,放槍射去,便沒一個搖頭不答應的。
我們談話,常談到決斗的事情,而薛威歐(我們將此稱他)卻從不插口。倘問他先前可曾和人決斗過沒有,他很簡單地回說,決斗過的,并不說出碎細的情形。這種問題分明是使他不快意的。據我們推想起來,定有什么不幸的人,死在他那種可怕的神技之下,所以使他的天良不安。
然而我們的頭腦中,從不想到他有懦怯的事情,誰知卻有一件出于意料的事,使我們甚是詫異。
一天,我們約有十個人和薛威歐在一起用餐,又照常喝了不少的酒。餐后我們要求打紙牌,請主人坐莊,他再三推卻,因為他是難得賭的。只是末后他仍喚下人取出紙牌來,倒了約莫五十個金幣在桌子上,就開始賭了。我們圍住了他,賭得很熱鬧。薛威歐賭時,往往靜默著,從不和人爭論或有所辯白。打牌的算錢時偶然弄錯了,他總得付錢貼補,或記了下來。我們原知道他的特性,從不去打攪他。
但我們中間卻有一個新來的軍官,在賭時神志不屬似的轉下了一角,照例就得加倍下注。其實他的本意并不要如此,薛威歐哪里知道,他有意無意,當然將鉛粉加上一筆。軍官以為薛威歐錯了,呶呶分辯,薛威歐不則一聲地自管派著紙牌。軍官不能再耐,便將他以為錯加的數目立時抹去。薛威歐取了鉛粉,重又加上。
那軍官既多喝了些酒,又受了賭時的刺激,加上伙伴們的嘲笑,便認作自己受苛待了,從桌上搶了一個銅燭臺,擲向薛威歐。薛威歐卻避了開去,我們都呆坐著動彈不得。
薛威歐站起身來,直怒得臉色泛白,兩眼注在火上,說道:“先生,請離開這房間。感謝上帝,這事恰發生在我的屋中。”
我們早料到以后還有事情,瞧著我們那個新伙伴直如已死的一般。那軍官離了屋子,聲言準備接受對方的侮辱,決不逃免。
那賭又繼續了幾分鐘,但我們覺得主人的心已不在賭上,于是一個個告別回去。彼此議論著說,我們營中的軍官,怕要有一個空缺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練馬場上,便問起我們那位新中尉還活著么。到得他上場來時,忙紛紛地去問他,他回說,沒有得到薛威歐的信息。這一回事,使我們大大地詫異。
我們上薛威歐那里去時,卻見他正在院子里一彈又一彈地射擊那粘在大門上的一張愛司紙牌。他照常地接待我們,并不說起昨夜的事。一連三天,那中尉還沒有死。我們都很奇怪地相問著,薛威歐可是真的不決斗了么?他不決斗了,分明表示很軟弱的道歉了。
這件事未免使一般少年人的心中都小覷了他。因為缺少勇氣,在少年人以為是萬難寬恕的。而個人的英勇,在他們眼中以為是大丈夫最高的美德,足以掩蓋無數的罪惡。
然而過了些時,此事漸漸地淡忘,薛威歐又漸漸地恢復了從前的潛勢力。
唯有我一個人對他卻不同了。平日間我原以為他性情奇特,因和他十分投契。他過去的事,是一個不可解的謎,而我瞧他卻是一件秘史中的英雄。他似乎也喜歡我,對著我便不再用那種粗暴的口氣,往往很簡單很愉快地和我談許多事情。只是從那不幸之夜以后,我想他的體面上已受了玷污,而自己偏又并不報復,這一念在我心中波動著,對他便不似從前了。我瞧著他的臉,就覺得羞愧。
他又聰明又有經驗,當然也覺得,也不用揣測是什么原因了。他似乎很憂悶,我瞧他曾有一二次似乎要向我訴說,但我卻避過他,他對我的態度也就疏遠了。從此以后,只當著別人在場時才和他遇見。而我們先前那種開誠布公的談話,也完全停止了。
大凡大城市中的居民,有種種的趣味和娛樂。想不到小鎮中住民所經歷的事,即如等候郵件,便是其中之一。每逢禮拜二、禮拜五兩天,我們營中的辦公處都聚滿了軍官,有的等錢,有的等信,有的等新聞紙。遞來的包裹,總得當場拆開,彼此交換故鄉的消息。一時辦公處中便滿現著活潑的氣象。薛威歐的信也全都送在我們營中,由我們轉交過去。
一天,有一個包裹交給他,他很不耐煩地把它拆開了。他一邊看著那信,眼中霍霍地發出光來。那時軍官們正各自忙著,并不注意他。
他卻對他們說道:“列位,有些意外的事情,使我不得不立時動身了。我決定今夜離此,在我未去之前,很希望你們同我一塊兒用餐,不要拒絕我。”接著轉身向我道:“我希望你也來,不容拒絕的。”說了這些話,他便匆匆而去。
我們都商定在他屋中相會,就分道而去。
到了約定的時間,入到薛威歐的屋中,我見全營的軍官都聚在那里。他所有的東西,一起收拾好了,除了四堵滿布槍眼的空壁外,一無所留。我們坐下來用餐,見主人甚是高興,同時便使大家都高興起來。香檳酒瓶的塞子,啪啪地亂飛;酒樽中的酒沫,嘶嘶作聲。我們兀自祝頌著老友此去,一路平安,凡百如意。我們從桌子上立起身來時,時候已晏了,我們各自取著帽子,薛威歐一一道別。
我正要跨出門去,他卻握住我的手將我留下,低聲向我說道:“我要和你說句話。”我便留下了。
大家去后,我們倆相對坐著,靜靜地點上了煙斗。薛威歐像有心事似的,他那慘白而沉郁的臉色、血紅而火熱的眼睛、口中噴出來的煙霧,直使他完全變作一個魔鬼模樣。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打破了靜默,開口說道:“我們怕不再相見了。在我們分手之先,須得把事情表白一下。你總也瞧到,我平日對于別人對我的意見,不大在意。但我很喜歡你,而使你心上印著我一個不良的印象,那是很讓我傷心的。”
他停住了,又在煙斗中裝上了煙。我默默不語,低垂了眼等著。
他便又說道:“你定然很奇怪,我并不為難那酗醉的傻子。你要知道,我倘和他決斗,他的性命就握在我手中,我自己卻是非常安全的。我臨時原不妨寬恕他,以博慷慨之名。但我又不愿說謊,因為我懲罰他而自己一無危險,我就決不可寬恕他啊。”
我很詫異地瞧著薛威歐,他這種話著實使我激動。
他又接下去說道:“這是實在的,我也沒有以性命冒險的權利。六年以前,我被人劈面打了一下,而我的仇人至今還活著。”
我忙道:“你不和他決斗么?可是為環境所阻么?”
薛威歐答道:“我曾和他決斗的,且給你瞧一件決斗的紀念品。”
他立起身來,從一只紙板匣中取出一頂紅纓金邊的紅色帽來。這種帽子,法蘭西人稱為警帽。他戴在頭上,卻見在頭額上面一寸的位置,被槍彈洞穿了一個窟窿。
他重又說道:“你總也知道,我曾在輕騎兵營中服務過的。你總也知道我的性情,如今是專橫對人的。而在我少年時代,更熱烈得多咧。在我那個時代,打架爭吵,要算是時髦的事。我在軍中,便是一個最會淘氣的人。我們往往以豪飲自夸,我曾超過那著名的酒人B君。他是軍中詩人D君酒曲中時加詠嘆的英雄。至于決斗一事,也是我們營中天天有的,我總是做當事或者給伙伴們做證人。我同伍的軍官,人人愛我,而上面統帶的官長不時調換,卻都瞧我是個害群之馬。”
“我正很冷靜地享著這盛名,誰知卻有一個少年加入我們的伙兒。他是富貴之家的后裔,我且隱去他的姓名。我一輩子從沒有遇見過這樣漂亮而得天獨厚的人物!試想他又年輕,又美秀,又聰明,又愉快,又勇敢而無畏,又有一個富貴的姓氏,又有好多的錢可以命令一切。試想這樣一個模范人物,現身在我們的中間,那結果可想而知。我這最高的地位,可就岌岌欲危了。他因為我在軍中有名,最初就和我結交。我卻只是冷冷地相待,而他不以為意,奉身而退,我心中甚是恨他。”
“他在軍營中和婦女們中間大告成功,簡直是使我要發瘋了。我于是等候機會和他鬧翻,給他諷刺小詩,他卻很和善地作答。而我讀他的詩,似乎比我的更自然、更漂亮,也更為愉快。可是我在這里發怒,他卻在那里開玩笑。末后在一位波蘭貴族的跳舞會中,眼見他成了許多太太的注意之點。我正在很熱烈地愛著那女主人,而那女主人偏格外地注意于他。我恨極了,便就著他耳邊說了幾句侮辱他的話。他紅著臉轉過身來,劈面打了我一下。兩下都立時趕去取佩刀,太太們嚇得暈過去了,當下便有人把我們拉開。這夜雙方約著到遠些的地方去,一決雌雄。”
“這一天是春朝的天明時候,我同著三個證人立在那約定的所在,好生不耐煩地等著我那仇人。太陽升起來了,我便遠遠望見了那仇人,他正在步行著,只有一個證人做伴,一件短軍褂掛在他腰間的佩刀上。我們一行人走上前去和他們相會。他走過來,執著一頂帽子,帽中盛滿了櫻桃。證人們量過距離,相去共十二步。我本該先放槍的,只為怒極之余,心神錯亂,怕不能瞄準,因將第一槍讓給他放。這回事他卻不答應,只索拈鬮決定。”
“不過他交了好運,處處順利,他瞄準了我,在我帽上打出一個窟窿來。接著便輪到我了,他的性命已在我手中。我饑渴似的瞧著他,瞧他臉上有沒有一絲不安之象。他立在我那舉起的手槍下,從帽中取了最熟的櫻桃,自管嚼吃,吐出一個個核來,有的竟吐到我這邊。他這冷靜的態度又使我惱了。”
“我心中想:‘他既把性命看得不值錢,那我取他的性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時便有一個惡念,霍地掠過我的腦中。于是把我的手槍放了下來,我對他說:‘我瞧你此刻志不在死,正忙著吃東西,我也不敢來打擾你。’”
“他答道:‘你并不打擾我什么,快快開槍,一切隨你的便。這一槍原是屬于你的,隨時聽你處分就是。’”
“我轉向證人們說:‘我此刻不預備開槍,這決斗就算終止咧。’”
“后來我從軍中退休,住在這偏僻之地,沒一天不想到復仇,而復仇的時刻終于來了。”
薛威歐從衣袋里取出今天早上接到的一封信,遞給我讀。原來有人從莫斯科來信,說“他所知道的那人”將娶一個綺年玉貌的美人兒。
薛威歐又開言道:“你總可猜到這‘我所知道的那人’是誰了。我如今便上莫斯科去,我們且瞧著,瞧他在結婚的前一夜死時,可還像當時吃櫻桃時一般的冷靜么?”
他說了這話,立起身來,把那擊破的帽子擲在地上,一邊在室中往來踱步,直好像一頭檻中的猛虎一般。我一動不動地聽著,心中起了許多奇怪而矛盾的感想。
不多一會兒,有一個下人進來,報道馬已等著了。薛威歐很親熱地和我握手,我們彼此擁抱。他入到一輛輕馬車中,車中早放著兩只箱子,一箱是手槍,一箱中是他個人的錢物。我們重又說了聲“再見”,那馬便潑剌剌地趕去了。
二
幾年以后,我為了家庭中的事,不得不住在一個幽僻的小村中。每天忙著家務和田事,往往懷念先前那種很熱鬧而又無憂無慮的生活。最難受的是每逢春夏的黃昏,總得在寂寞中過去。
在晚餐以前,我還能設法挨過時光和當地的保正談談,或去看看工廠中的工作,但是一近黃昏可就坐立不安,不知道怎樣才好。我那櫥中和木料間中的幾本書,早已讀得爛熟、了然于心了。那女管家老箕利洛那所講的故事,也已聽得厭了,但仍喚伊講了再講。有時我借著沒甜味的果子酒消遣,只是喝了之后,我又頭痛,而我又不愿冷清清地一個人喝悶酒,只索罷了。
我并無近鄰,即使有二三個寶貝,也語言乏味,一開口便是打噎和長嘆。這寂寞委實耐不住了。末后我就決意提早上床,便可將夜間的時光縮短,而延長日間的時光。我照此一試,覺得這主意倒是很好的。
去我住處約四俄里的所在,有一處豪富的采地,是一位伯爵夫人的。她在做新嫁娘時曾來過一次,卻沒有住過一月就去。但在我隱居后的第二個春季,忽傳言伊要同著丈夫來此避暑了。在六月初上,伊們果然來了。
來了一個富鄰,要算是鄉人生活中一件大事。那些鄉人家,主仆上下在兩個月前早就說起,便到了三年以后還在談講。便是我自己,委實說也被這消息吸引住了,急著要去瞧瞧我那高鄰女主人。據說是年少而貌美的,所以在伊到后的第一個禮拜日,我就在餐后趕去,想致敬禮于伊,并給自己介紹,算是伊家最近的鄰居,可有什么效勞之處沒有。
一個下人導我到了伯爵的書室中,自去通報。這書室布置得甚是奢華,四壁都是書櫥,每一具櫥上都放著一個半身銅像。火爐架上,掛著一面挺大的明鏡。地上罩有綠布,再加上地毯,真考究極了。可是我慣常住在那可憐的陋屋之中,已完全沒有奢華之想,而又好久不到別人的屋中去,所以此刻等著那伯爵很覺羞澀,仿佛是一個鄉下律師候謁當朝的首相一般。
那時一扇門開了,有一個三十二歲左右、面貌極清秀的少年入到室中。伯爵掬著一副很和善的面容,走近我來。我鼓起了勇氣,預備自敘來歷,他卻截住了我。彼此坐下了,伯爵談吐俊爽,毫無拘束,便使我去除了羞怯之心,漸漸恢復平時的態度。
正在這當兒,那伯爵夫人卻突然進來了。我心中更覺麻亂,不能自制。夫人確是一個美人,伯爵忙給我介紹了。我表面上竭力要做出安閑的模樣,誰知越是如此,越是不行。他們倆也瞧破了這個,有意要使我恢復常態,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因此兩下里談起話來,當我是一個很密切的鄰人,所以不拘禮數似的。
我于是在室中往來踱著,看看書本和圖畫。我本來不識畫的,然而有一幅畫卻引起了我的注意。看那畫中分明是瑞士的風景,上面有兩個槍彈的窟窿,恰恰疊在一起。
我瞧了,止不住轉身向伯爵道:“好神奇的槍法啊!”
伯爵答道:“是的,這不是很神奇么!但你自己也是一個好槍手么?”
我樂于把話頭引到這上邊去,因便答道:“還過得去,在三十步的距離擊一張紙牌,不會不中。我當然也是識得手槍的。”
那伯爵夫人也似乎很有興味地說道:“真的么?”又問伊丈夫道:“吾愛,你也能三十步擊中一張紙牌么?”
伯爵道:“有時可中,我們且試一下子。先前我原也是個好槍手,但是四年以來沒有動過手槍了。”
我道:“既是如此,那我敢打賭,任是在二十步上,也擊不中一張紙牌。手槍這東西是要天天練習的,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在我們的軍營中,我也算得是一個最好的槍手了。然而我的手槍常須修理,要是一個月不動,你們以為怎樣?我第一次試擊時,便在二十步上一連四次擊一個瓶子,也沒有擊中。我們有一位大佐,是軍中的智多星,他很會開玩笑的。那時恰也在場,便對我說道:‘兄弟,你分明不能和一個瓶子抵敵了。’不行不行,伯爵,你萬不可疏于練習,要是一松下來,那你不知不覺地要完全生疏了。我先前很幸運,曾遇見過一個最好的槍手,他天天練習,餐前至少練習三次,這是他的日課,好像他每天喝一杯威士忌酒一般。”
伯爵和他夫人遞了個眼色,伯爵問道:“他打槍是如何的好法呢?”
我道:“我和你說,他倘看見了墻上有一個蠅……伯爵夫人,你笑么?我對你說,這是實在的事……他一見那蠅,便嚷著道:‘谷士麥,我的手槍。’他那下人谷士麥忙把一支實彈的手槍遞給他。‘砰’的一聲,那蠅便貼死在墻上了。”
伯爵道:“這真是神奇了!他的名字喚作什么?”
我道:“薛威歐。”
伯爵大呼道:“薛威歐,你也認識薛威歐么?”
我道:“怎樣不認識?我們是好朋友。我們軍中待他好像同營的軍官,但已五年沒有知道他的消息了。如此你也認識他么?”
伯爵道:“是的,我曾認識他。他難道沒有告訴你一件很奇怪的舊事么?”
我道:“你可是指當時有一個無賴的漢子劈面打他的事?”
伯爵道:“但他曾把這無賴漢子的名字告知你么?”
我道:“他并沒說……呀!我的……”我停住了口,心中陡地猜到了三分,便接著說道:“請恕我……我并不知道……不要就是你老人家么?”
伯爵很不安地答道:“正是我。這幅畫便是當年的紀念品啊!”
伯爵夫人忙插口道:“呀!吾愛,瞧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提起這回事,我聽了就得發瘋咧。”
伯爵答道“不!我定要說的,他知道我曾侮辱他的朋友,此刻給他知道,薛威歐怎樣地報復我。”
他移了一只圈椅給我坐了,我便很著意地聽著以下的一段故事:
“五年以前,我結婚了,在這里采地上度過了蜜月。這屋中我既過了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也留下了最苦痛的紀念。一天黃昏時,我們倆騎著馬一同出去,吾妻的馬似乎發起性子來,伊驚了,忙把馬韁交給了我,隨后徒步回來。我到得院子里,見有一輛輕便的旅行馬車停著,下人們報知我,說有一位紳士坐在書室中,不肯自道姓名,也不說來意。我進了書室,在半明的天光中,瞧見一個塵埃滿身的人立在壁爐旁邊,已長了一抹幾尺長的須子。”
“我走上前去,想看出他的面貌來。他放著不穩定的聲音說道:‘伯爵,你不認識我了么?’”
“我大呼道:‘薛威歐!’委實說,我這時毛發都豎起來了。”
“他答道:‘正是,先前你曾欠我一彈,我此來便要把手槍撤空了,你可準備了沒有?’說時那手槍已從胸口袋中露了出來,我量了十二步距離,在那邊壁角里立住了,要求他趁著吾妻回來之前,立刻開槍。他嫌室中太暗,我便把燭火取來了,關上了門,吩咐不許一人進來,便又要求他開槍。他取出那手槍,瞄準起來……我只一秒鐘一秒鐘地數著……”
“一分鐘可怕的時光已過去了,薛威歐放下臂來說道:‘對不起,這手槍里并不是裝著櫻桃的核子,那彈兒是重重的。況且我有一種印象,這一回事不像決斗,倒像是我犯謀殺來的。我可不慣擊死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如讓我們重新來過,拈一個鬮兒決定誰先開槍。’”
“這當兒我頭中正在打旋子,反對他的新主張,末了卻答應了。另外在一柄手槍中裝了子彈,又卷了兩個紙卷,他放在一頂先前給我一槍打穿的軟帽中。彼此各拈一個,這回我仍拈得了個首先開槍的鬮。當下他對我說道:‘伯爵,你好幸運啊。’說時微微一笑,這一笑是我所永永不能忘懷的。”
“接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有沒有逼迫我,我又首先開槍了……這一槍就擊在那幅畫上……”
伯爵指著那幅彈穿的風景畫,臉色緋紅如火,而伯爵夫人的嬌臉卻白白的像伊手帕子一樣。我禁不住脫口低呼了一聲,伯爵卻又說道:“我開了槍,感謝上帝,又沒有中……于是薛威歐(這時他很為失驚)緩緩地擎起手槍來向著我,不道那門陡地撞開了。瑪麗驚呼著飛奔進來,將兩臂挽住了我的脖子。”
“吾妻一來,倒使我神志清明了,即忙說道:‘吾愛,你不見我們正在這里打賭開玩笑么?怎的你竟如此吃驚!快去喝一口水再來,我介紹你見我的一個老朋友老伙伴。’”
“瑪麗不很相信我的話,轉身向著那兀立不動的薛威歐道:‘請和我說,我丈夫的話可是真的,你們正在這里開玩笑么?’”
“薛威歐答道:‘夫人,他原是常開玩笑的。有一次他在玩笑中劈面打了我一下,接著又在玩笑中開槍打穿了我的帽子,剛才又在玩笑中向我開了一槍。此刻我可也要開一個小小玩笑了……’當下他便又擎起臂來,當著伊眼前……當真瞄準我。”
“伊急忙投身在他的腳下,我怒呼道:‘起來,瑪麗,太可恥了!’我又向薛威歐道:‘先生,你能不再捉弄一個可憐的婦人么?你究竟要開槍不開槍呢?’”
“薛威歐道:‘我不開槍了。我心中已滿足,我已瞧見你的困亂、你的畏縮,我已逼著你向我開槍,我再也沒有別的要求了。以后你總能記得我,我讓你捫著良心想想。’說完,走向門去。在門口立住了,旋過身來,眼望著那幅畫,差不多并不瞄準,砰地開了一槍,立時走了。”
“吾妻暈倒在地,下人們不敢阻止他,只害怕得向他呆瞧。他到了廊下,喚過車夫,一會兒便去遠了。”
伯爵說完了這一席話后,便默默無語。這晚,我知道的那段動人故事,總算得以結束。這故事中的英雄,我卻不能再見。傳聞薛威歐在亞歷山大·葉西朗蒂氏叛亂時,統帶了一支隊兵士,在史古立南將軍麾下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