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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幕后交易

日本軍火商眼中的成都龍泉驛

龍泉山脈像是一座色彩濃郁的綠色畫屏,又像是一匹青蔥的駿馬,在離成都不到20里的平洋大壩上,忽然揚鬃奮蹄向東疾馳而去;上山15里,下山15里,最后住腳于簡陽地界的石經寺。

越漸清亮起來的晨光中,一輛去重慶的上等長途公共汽車,過了龍泉鎮,上了龍泉山;上了龍泉山汽車就加大了油門。在龐大的綠色山巒上,這輛去重慶的長途公共汽車,像只小小的甲殼蟲在緩緩爬行,沿著一條忽上忽下,飄帶般蜿蜒盤繞的山路,吃力地不斷往上拱。牛吼般的馬達聲,一路轟響于山間。其實,龍泉山脈并不太高,一般也就是幾百米,彎道雖多些,路也不盡難走,但公共汽車竟然難過得成了這個樣子?這是靠窗而坐的日本軍火商巖崎沒有想到的。而且,他乘的這班去重慶的公共汽車,就是最好的汽車了。當然,這車比起那些靠燒木柴或燒煤驅動,一走三四里就得停下來修理,像害了病的老黃牛似的汽車,不知又要好到哪里去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由此可見四川的貧窮落后,中國的貧窮落后。這就是現時的中國!作為日本三菱軍工廠新近派駐中國(上海)的總代表,巖崎這是第一次乘船由夔門進四川,他是先到的重慶,再到的成都。李白詩中“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這次,他是真正領略到了。船進三峽時,江兩邊危乎高哉的千仞絕壁,峽中奔若驚雷的江水,都給了他驚心動魄的強烈印象。

半個月前,他從重慶到成都,不是這樣乘公共汽車沿東大路來的,而是帶著他的助手,沿隆昌、榮昌、內江……那一線費時一周慢慢考察過來的。一路上都是坐的“老黃牛”車,甚至有的路段連“老黃牛”都沒有坐的,他們就走路或是坐四川鄉間的雞公車——獨輪車,由鄉下漢子推著,一路吱吱嘎嘎地響著而來。他對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悠久的中國歷史非常喜愛,中國古典四大名著:《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都是熟讀了的,說起里面的人物故事,如數家珍。《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發明的木牛流馬,據說就是那種他乘坐過的雞公車。“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路上,他宿過不少雞毛小店。這些城鄉間雞毛小店兩邊的門楣上,都用紅紙張貼著這樣的墨寫對聯,他覺得非常形象有趣。中國文字就是這樣,一字一句都能盡傳精神。重慶與成都直線距離不過千里,他們竟走了一個星期,吃了不少苦,也大開了眼界。一路之上,他領略了川東川西不同的風貌。川東的雄峻,川西的靈秀,特別是成都平原上的小橋流水、煙村人家,星羅棋布的田原……那一份自給自足的富庶、清新,簡直就像是一幅幅水墨畫,有種陶淵明詩中的韻味。但一路上驚人的貧富懸殊,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別是,出沒于深山老林中的土匪,估吃霸賒的地痞,城鄉間作威作福的惡霸,還有袍哥、娼妓,擁兵自重的各地軍閥的橫征暴斂……這些都是他原先沒有想到的。來中國前,他曾經作了不少準備,看過不少有關介紹中國方面的書報。但從書本上得到的印象,與他考察后得出的印象,是有差別的。

巖崎是個博學的人,他畢業于日本明治大學,到過世界上許多國家,見多識廣。他還記得法國著名游歷家馬尼愛游覽成都后,在其著述中對這座城市有一段生動記敘:“唯于曉色朦朧之際,遙望其間,尚有巍峨氣象……其時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隱若見,如龍盤,如虎踞,扼峙于曠土平原;而河道縱橫,亦復綺交脈注;諸河上流迤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懸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罌粟花地,俱借以灌輸暢茂;但覺連陌如云,鼓風成浪……寬衢華廈,綢轎錦輿,金碧輝煌,陸離光怪……”

英國學者肯德也曾經在報上撰文稱:“這個省份(四川省)的財富和資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法和它比擬的。”

是的,他想,這些話對,但也不對。所謂天府之國,其實也就是川西壩子、都江堰一線。書上說,這里歲無饑饉,物華天寶。成都自古繁榮,早在唐宋時期就有“揚(州)一益(成都)二”之說。晉代左思在《蜀都賦》中的名句“既麗且崇,實號成都”言簡意賅,他印象很深。但今日的成都,也不是想象中的好。由此,他的思緒突然宕開去,想得很深很遠。就在中國的戊戌變法之前,當時日本與現時的中國很是相像:各地軍閥盤踞,一盤散沙,各方面都很落后,國力衰微。然而就在那時,日本一批有識之士,拋開了中國這個數千年來顯得已經相當陳舊的老師,轉而向西方學習,開始了明治維新。而在這之前,古老的中華卻還久久地沉醉在一個虛幻的夢中,認為中國是天朝,最大最了不起;世界各國各民族都是得向天朝俯首稱臣進貢的蠻夷、蠻夷之邦。即在所謂的清朝康、乾盛世期間,當自以為是的康熙、乾隆皇帝宣布閉關鎖國之際,實際上就將古老的中國排斥在了世界之外。也就在這時,曾經在各方面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走在世界前列的中國,已經是大大落伍了。而也就在那個時候,整個世界都在大步前進,特別是一些西方國家依仗日新月異的先進的科學技術,來武裝、壯大自己;用先進的民主制度來完善國民靈魂,因而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當西方帝國主義依仗其船堅炮利,一頭撞開了古老的自以為是的中國森嚴的壁壘,撞醒了古老中華的夢,讓中國在吃了大虧之時,這就有不少有識之士趁機發出了改革的呼聲。首先是,人稱南海先生的康有為聯合了一批有志有識之士,趁在北京應試之際,上書光緒皇帝,要求變法維新,得到了年輕有為的光緒皇帝的首肯和支持,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公車上書”和接下來的戊戌變法。然而,中國的戊戌變法不像日本的明治維新那樣單純,中國的戊戌變法最終失敗了。結果很慘,光緒皇帝就此被慈禧太后剝奪了一切權力,關在北海瀛臺那個四面環水的孤臺上,孤零零地了此殘生。湖南的譚嗣同,四川的劉光銳等六君子,被逮捕被五花大綁,游街示眾后斬首于北京菜市口。康有為康圣人等,就此流落海外……細細追究起來,中國的戊戌變法,之所以最終被打入一派血泊之中,還是因為落入了一個人際關系的黑網。最典型的事例是,當坐在龍廷上的光緒皇帝感到形勢危急,帶信給康有為,要他們速拿出一個辦法來。關鍵時刻,敢于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譚嗣同,自告奮勇去找到也是維新派人士,掌握著清軍精銳新軍的袁世凱,直說了光緒皇帝的危急,要求袁世凱在光緒皇帝陪著老佛爺慈禧太后去天津小站檢閱新軍時,進行兵變,將慈禧太后逮捕軟禁,將慈禧太后手下第一干將榮祿當場誅殺。完了,血氣方剛的譚嗣同直問袁世凱敢不敢接皇帝的血書?還說,如果不敢,你現在就可以將我譚嗣同縛了獻給慈禧太后,以我的命、我的鮮血染紅你的頂子。袁世凱當時表現得相當忠勇義氣,憤然說,我殺榮祿等人,如殺幾條狗耳。殊不知,譚嗣同前腳一走,袁世凱后腳就去向榮祿告了密……結果,從上至下的維新人士,就像是誤撞進了一張黑網的幾只蜻蜓,被粘在了黑網上不能動彈,讓滑過來的黑蜘蛛慢慢吞食、享用。看看,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哪個時代,有中國這樣復雜的人際關系?

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后,很快勵精圖治,走在了世界的先進行列,而中國卻越漸積貧積弱下去。四川之行,他沒有看到多少亮色,看到的卻是與袁世凱大同小異的陰謀家,他們是多么的一脈相承啊,多么的相像啊,都是兩面三刀,口是心非。難道劉湘、劉文輝、田頌堯這些人不是這樣的人嗎?盡管他與劉湘、劉文輝、田頌堯這些人只是草草接觸了一下,但還是明顯地感到,這些人的道行很深,做事總是藏頭露尾,說話也總是言不由衷的。借中國一句古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要看清這些人的廬山真面目,還真不容易。

記得拿破侖說過,遙遠而龐大的中國,就好比是一只睡獅,遲早要醒的。但是,作為與龐大的中國比鄰的日本人,作為一個日本的軍火商,他是不愿意看到這只睡獅醒過來的。中國,四川就這樣軍閥割據下去才好。他想起了四川一句俗話:趁渾水好搭蝦扒。蝦扒搭起了,不僅可以撈蝦,也可以撈魚。中國,四川越是軍閥割據,日本的軍火才越是可以進入四川,進入中國,大賺四川人的錢,中國人的錢。記得小時候,童稚初開時,老師總愛在課堂上發一些很精美很好吃的糖果給他們吃。吃完后,老師問:好吃嗎?小朋友們眾口一詞:好吃。老師這就適時將一張碩大的大洋彼岸的雄雞雞冠狀的中國地圖掛在黑板上,引導性地說,這就是支那。你們吃的糖果就是支那的,支那還有好多好多的好東西,等你們長大后去拿好嗎?小朋友們又是眾口一詞:好!

從小的軍國主義培養,讓他此行看到中國的什么都要拿來同日本比一比;看到中國的什么東西,都想要攫取,這是一種自覺不自覺的潛意識。

汽車爬一個大坡時發出牛吼,費了好大勁才爬了上去。為此,轉移了他的思緒,而且讓他一直擔著心,直到汽車上了坡,他才放了心,無端地嘆了口氣。朝外看去,他發現了龍泉山的另一面,它不光是一味的綠,而且還是一座花果山。不時閃現于眼前的山上人家的茅竹蘆舍,無不掩映于花樹果叢中,梨樹、桃樹……其中,枇杷樹最多。想來每年枇杷成熟下樹時金黃一片,該是一幅什么樣的豐收景致呢?頗有興致地打量著窗外景致的他,一時有些恍惚,覺得眼前的景致,與他的家鄉日本伊豆很像。日本是個多山的國家,綠化很好,尤其是伊豆,人在其中,簡直就是穿行在森林中。日本不僅多山而且多水,四面都是大海。家鄉伊豆多溫泉,但家鄉伊豆的山脈卻沒有這樣連綿起伏,一鼓作氣的氣勢。

巖崎畢竟是個軍火商人。他沒有詩人的情懷,在某種意義上卻有種軍人的眼光,他覺出這座龍泉山脈,實在就是成都東面一處重要的軍事要隘,具有重要戰略地位。他聽說,出成都往西,沿川藏線去也就是一二十里地,平地上突地矗立起一座清秀山巒——牧馬山。那山沒有龍泉山脈雄峻,卻是起伏連綿,像一條青龍騰游于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的川西平原上,同川藏線一起肩并肩地往西往西,一直走到古詩中“烽煙望五津”“走遍天下渡,難過五津渡”的新津縣境內的那個瀕臨岷江,與縣城隔三江相望的舊縣五津鎮為止。據說,牧馬山這個名字還是三國時期及以后大名垂宇宙的蜀相諸葛亮取的。蜀國初期,藏軍勢力很大,不僅一直延伸到臨邛(邛崍)橋西,而且連成都附近那座連綿起伏的清秀山巒也是藏軍所在地。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連強大的魏國、吳國都要在蕩平之列的諸葛亮,怎么能容忍這種現狀存在?但諸葛亮沒有向近在咫尺的藏軍動手,因為這個存在是歷史造成的。憑借自己的威望,諸葛亮要藏軍退一箭之地,逼近成都的藏軍豈有不從的?這就約期射箭。射箭之前,諸葛亮派人快馬給遠在二郎山下,大渡河以西的打箭爐城(現康定)守將郭達送信,交代了他需如此如此。屆時,趙云奮臂拈弓搭箭一射,神箭破云而去。雙方尋箭,一直尋過二郎山,尋過大渡河,一直尋到打箭爐城的前山上,只見趙云射出的神箭插到前山絕頂一巉崖上,箭瓴直指藍天,威風凜凜。藏軍不知是計:是諸葛亮讓打箭爐守將郭達預先將箭安插上去的,這就如約退兵,一直退過打箭爐城,退到爐城之后的折多山以西。那山,以后改名為郭達山,同折多山一起將打箭爐城前擁后抱。

成都西面那座連綿起伏的清秀山巒很是奇特,從平地上看,它是山,但上得山去,好些地方都是一趟平。山上古木參天,青草沒膝,實在就是一片絕好絕大的天上草原。這天上的高原以后成了蜀國最好的軍馬場、練兵地兼劉備們休閑跑馬的打獵地。牧馬山,諸葛亮給這山取了一個很好的名字。

日本軍火商巖崎的思緒沒有在這些人文掌故上停留太久,作為世界聞名的日本三菱兵工廠的總代表,他更關注的是此行的收獲。他省視著自己此次的入川行,檢點行囊,覺得很不滿意。

在重慶,他沒有少費唇舌,劉湘才多少訂了一些軍火,到成都,田頌堯也訂了一些,但都不令他滿意。他本來是抱著很大的希望來成都的,是奔四川省政府主席兼二十四軍軍長兼川康邊防軍總指揮劉文輝來的。劉文輝是四川最富的軍閥,肥得流油。可惜,借中國一句話講:葉公好龍。昨天去四川兵工廠巧遇劉文輝,看起來,劉文輝對他兜售的軍火,諸如飛機、大炮,還有三八大蓋步槍乃至出廠五年價格減半的子彈,都極感興趣,問了又問,也顯得很在行。可是,這個最大的買家卻沒有買他一槍一彈。難道這個劉文輝是要舍近求遠,去買德國或是美國、英國、法國等西方列強的武器?但這些西方列強的軍火,價格上遠比三菱兵工廠的貴呀!真是不明白這些四川軍閥是咋想的?他只是直觀地覺得,這些四川軍閥心機很深,用一句四川話說就是“總是踩假水”。于是,他不由得想起昨天下午從四川兵工廠回到大川飯店以后的情景。

田頌堯才不是“田冬瓜”,機敏得很

他剛回到大川飯店,飯店經理就陪著一個50來歲,身著長衫,身材干瘦,二指寬的臉上戴副鴿蛋般銅邊眼鏡,下巴長了幾根蝦貓胡子,像只河蝦的中年男人拿著二十九軍軍長田頌堯的名片來請。那“河蝦”是田頌堯身邊的一個師爺。

這就出門上轎車,去了西二巷田頌堯的公館。高墻深院的田公館是四進大院,大院相對獨立又相互連接有序。見到河蝦狀的師爺陪著客人近前,門口站崗的衛兵,立即將胸脯一挺,行持槍禮。跨過門檻,迎面的屏風是熊貓戲竹,過屏風眼前一亮,豁然開朗,花園、游廊、假山、荷池、翠竹、亭臺樓閣……層層疊疊,極有溝壑。一路而去,移步換景,像是一幅幅不斷變幻色彩豐富的萬花筒、多棱鏡。從那一根根需雙人才能合抱的紅柱、穿斗結構的房屋結構、飛檐綠瓦,牛角般沖天而去的屋檐及掛在屋檐上,在風中鳴響的銅鈴等傳統中式建筑結構上,他看到了日本建筑脫胎于中國建筑的影子。心中不禁感嘆時,師爺已將他帶進一處別有天地,鳥語花香的軒敞小院里。師爺像唱戲似的,一手提起袍裙,沿著花徑一溜小跑,上了階沿,來到對面一字幾間排開的青堂瓦舍中間那間廂房,隔著珠簾彎下腰去,輕輕一聲:“軍長,他來了。”

里面應了一聲,師爺轉身,很客氣地比比手說,“請!”并隨手撩起珠簾。

二十九軍軍長田頌堯和副軍長孫德操(孫震字德操)已經坐在里面等他了。

這是一間中西合璧的客廳,四四方方的,進門就一目了然。锃亮的紅木地板上,鋪著厚重的粗條花紋的波斯地毯,軒窗敞亮。進門左邊順一排沙發,右邊順一排中式紅木幾椅,完全是中西對立。正面,靠著后窗,擺有兩張鑲金嵌玉帶有宮廷特色的太師椅,椅上墊到軟墊蜀繡圖案,軍長田頌堯和副軍長孫德操一左一右坐在椅上,隔一張玉石鑲面的高腳茶幾,他們正頭碰頭地小聲說著什么。在他們頭上,墻壁上掛一幅成都早先年間名畫家古中古畫的青羊宮里打金章。畫面上,紫煙繚繞的青羊宮打擂臺上,兩個武林高手正在交手。

師爺將他做了介紹。

“坐坐坐。”田頌堯顯得很和氣,笑得彌勒佛似的,也沒有起來握手什么的,也許是胖,懶得起身,手一比,示意他坐在近前的沙發上。他坐了,是正襟危坐,目不轉睛注意著這兩個人。田頌堯穿一身軍便服,也就是40來歲,中年發福,又白又胖,顯得綿扯扯的,難怪被人稱為“冬瓜”。一雙眼睛有些眍,因為胖,又愛笑,總是半睜半瞇的,但偶爾定睛注意什么時,眼睛一下睜大,目光還是很有威棱的。“笑官打死人!”他想,這種人其實是很厲害的。與田頌堯隔幾而坐的副軍長孫震,是個標準軍人,略高的身量,四肢勻稱,戎裝筆挺,坐姿也始終保持著標準的軍人姿勢,有棱有角的四方臉上,一副大刀眉,皮膚黝黑,雙目有神。他發現,從他一坐下起,孫震就研究似的注意著他的一言一行。他看出來了,二十九軍副軍長孫震是個很能干很精明的將軍,不是個久居人下之人。田頌堯有種見面熟的本事,哪怕對他這個日本軍火商。田頌堯一開始就談茶,指著擺在他面前茶幾上的一碗四川蓋碗茶說:“茶,早就給你泡好了,是我們這里的蒙山頂上茶。聽說你對我們中國很有研究,有一句‘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不知你知不知道?給你泡的是我們的四川蓋碗茶,不曉得你吃不吃得習慣。”也不等他回答,率先示范,用一只胖手端起黃澄澄的茶船,右手揭開茶蓋,用茶蓋輕刮幾下茶湯,舉了舉,輕輕抿了一口。他知道,這是請茶。

這就入鄉隨俗,端起茶船,學著四川蓋碗茶的喝法喝了茶。

放下茶碗,田頌堯說:“我們是軍人,喜歡直來直去。我同孫副軍長商量過了,你這趟來成都不容易,我們也不能讓你甩著空手回去!”說著看了看一直沒有說話的孫震:“我們決定向你訂20萬發出廠五年的子彈,1萬支三八式大蓋槍。”孫震點點頭,補充:“價錢就是今天上午你在我們的四川兵工廠同劉文輝劉主席談定的價格。如果你那里沒有什么變化,我們等一會兒就同你簽合同。錢,立刻給你打到你們上海辦事處的賬上去。等你回到上海,錢也肯定到了。但你的貨,也要按時給我們發來啊!”

“太好了!”他說,“我這里沒有什么變的!”說時站起來向田頌堯、孫震鞠了一躬。連連說,“軍長你們就放心,錢到貨到,肯定肯定!”他在作保證時心想,上午我在兵工廠的一舉一動,連各種軍火的價格,他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暗處,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呢!

坐下后,他想了想,問了田頌堯一個很不應該問的問題。

“田軍長!”他說,“我有一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

“問問問,隨便問。”

“你們四川天府之國,四塞沃野。從外面購買進來的武器,都要過夔門,走水路;得經劉湘的防區才能到成都?”田頌堯也不說話,只是連連點頭,一雙眼睛猛地睜開放光,看著他,似乎在說,你問得好,接著問。

“田軍長你這批貨,就不怕過劉湘防區時,他給你扣了過不來?”

田頌堯和孫震先是相視微微一笑,繼則哄的一聲仰頭大笑起來。他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樣笑,笑得似乎既開心,又有幾分詭異。他有些迷茫地注視著這兩個將軍。

笑夠了,田頌堯說:“巖崎先生,看來你不簡單,把我們四川的情況吃透了。你這個問題可說是問到了關鍵,問到了一個軍事機密。不過,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們在你們那里買的軍火,經過劉甫澄將軍的地盤,是決不會被扣押的。因為我們之間是同盟軍,而有些人的軍火是過不來的。”他發現,田頌堯這樣說時,孫震那張總是顯得嚴肅的臉上,綻露出一絲笑。這笑,似乎很有深意。那么,他想,誰的軍火不能過劉湘的防區呢?劉文輝、鄧錫侯的軍火不能過嗎?不然他們為什么不買我送上門來的價廉物美的日本軍火呢?當然,這僅是他心中的疑問,他不會當面問這兩個將軍。

在簽了合同后,田頌堯請他吃了一頓飯。這頓飯讓他大開眼界,大吃一驚,讓他領略到了聞名世界的川菜的品種之多、味道之美,還有蘊含其中的巴蜀文化之博大精深。

是一桌名廚主理的川菜。

他隨同主人田頌堯和陪客孫震走進餐廳時,一下子就感到了對食物的迫切需求。這是一間中式小餐廳,不大,卻極精致。锃亮的紅木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當中放一張通紅锃亮的橢圓形大桌子,這種桌子的四條腿就像四條曲身飛翔的龍,龍頭在地板上翹起。在龍尾與桌面交接處寬寬的,像是古代士大夫拴在腰上的玉佩,“玉佩”上鐫刻著精美的圖案。不要說吃,光是看這樣的桌子就是一種藝術上的享受。墻上有幾幅畫。有裝在提籃里光亮得發黑的葡萄、黃金色的枇杷……還有裝在雪白瓷盤里煮得黃澄澄的玉米,這玉米似乎能讓人聞到剛剛煮熟時散發出來的新鮮的甜味,他找到了為什么一進這餐廳就有餓的感覺的原因了。主客分三方落座后,主人做了個手勢,穿紅著綠的幾個女傭立刻魚貫而入,上菜的上菜,斟酒的斟酒。頃刻間,極富特色的美味佳肴將那張古色古香,整體呈鼓狀的桌子擺滿了。然而,這才是剛剛揭開了序幕,這些美味佳肴是用作佐酒的涼菜,酒上的是唐時宮廷酒:綿州大曲。川酒名聞天下,沒有孬的;最好的酒還有五糧液、瀘州老窖等等。他知道,在川、魯、京、粵中國四大菜系中,影響最大的,還是要數川菜。他這是第一次感受川酒川菜。

據他所知,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有中國人會吃,光是吃飯時間,有時就要長達幾個小時,川菜尤其如此,程序也多:先是喝酒吃涼菜,然后才進入正軌,上熱菜,完了還要上湯。俗話說:川戲的鑼鼓,川菜的湯,川湯非常講究,有吊湯、清湯、紅湯……據說,田、孫兩位將軍還不是最會吃的,但他們在席間表現出的對川菜飲食文化知識的淵博,讓他震驚佩服。川菜講究多,用人上茶只能上七分,斟酒只能滿八分,所謂茶七酒八……上魚,盤子中的魚頭魚尾的擺放的方向,也是不能錯的。

川菜講究一菜一格,琳瑯滿目,一聽菜名就很有趣,很有文化很有歷史,讓人心向往之。什么二姐兔丁、王胖鴨子、夫妻肺片、陳麻婆豆腐、龍抄手、賴湯圓、古月胡、矮子齋……都上了。而且,這一頓飯還不算是正式宴請,是家宴,如田頌堯所說,是便飯。那么,正式的隆重的宴請呢,又該是個什么樣子呢?

席間,他虛心求教。主人田頌堯和陪客孫震也都不吝賜教,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讓他眼界大開,不時驚訝得目瞪口呆。

“人說吃在四川,此話不假。”田頌堯一邊說時,一邊伸出包金烏木筷子指指一桌子琳瑯滿目的菜肴,讓他多吃一些——

“四川自古號稱天府之國。土地豐饒,氣候溫和,雨量充沛,瓜果蔬菜,四季常青;牛羊獵狗、雞鴨魚兔,應有盡有。加之四川歷史文化悠久,人文薈萃,早在西漢時期,川菜就已膾炙人口。成都出生的大文人揚雄在《蜀都賦》中對川菜就有相當精彩的描述。西晉左思在《蜀都賦》中,也有‘金壘中坐,鮮以紫鱗’的贊嘆。唐代大詩人杜甫流寓成都時,也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說是‘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南宋著名詩人陸游自蜀返浙后,多年也不忘川菜,他在《思蜀》中寫道:‘老子饞堪笑,珍盤憶少城。流匙抄薏飯,加糝啜巢羹。’明清以后,隨著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百多年,從全國十多個省移民到四川的‘湖廣填四川’,和以后的大量外籍官員入川,廚師隨行,這就更是把全國各地的名饌佳肴帶進了四川,川菜更加發揚光大。”

如果說,田頌堯這番對川菜著重在沿革上的介紹,是戰略上的概括,那么,孫震對桌上某道菜品的細說,就是戰術上的分析了。

“這道菜雖不是最為有名,但雅俗共賞,最有川菜特色,老少咸宜。”上熱菜時,孫震指著一個大品碗中的陳麻婆豆腐說:“你先嘗嘗。”

這是一個造型考究的景德鎮大品碗,雪白的碗面上,用傳統的具有唐代風韻的筆法畫有一幅中國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故事。碗上浮一層紅油,他試著伸出筷子探進紅油,顫巍巍夾起一塊雪白的豆腐,剛剛放進嘴中眼就大了,連說好香好香。豆腐,日本人也會做,是唐時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但他從來沒有想到豆腐會做得這樣好吃,問這豆腐是如何做的,又為何叫陳麻婆豆腐?

孫震告訴他,清末年間,成都羅家碾附近有家豆花店。開豆花店的是一個陳姓中年婦女,臉上有幾顆淺麻子,人稱陳麻婆,陳麻婆手腳麻利心腸好。每天有許多在羅家碾榨油賣苦力的干人,和一些推車抬轎者到她的豆花小店吃飯。她對這些干人多有照顧。陳麻婆的豆花做得非常好,她對這些干人提供價廉物美的豆腐和干白飯,久而久之,讓去她處吃飯的干人心存感激心生報答。《詩經》有言:投我之木桃,報之以瓊瑤。這些在羅家碾干活的干人,都是榨油的,打大錘的,推車的……總之不離一個油字。他們錢沒有幾個,可有的是油,順便就將碾坊中主人的油順手揩來,以最低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陳麻婆,而且涓涓細流,源源不斷。

心靈手巧的陳麻婆有了這些油,將豆腐不斷改進,錦上添花,做出了如今這樣色香味俱佳的“陳麻婆豆腐”,從民國初年就成了一道進入上等社會的名菜。它的特點是麻、辣、燙、鮮、酥、嫩;豆腐不爛,壅在紅油中的顆顆酥花生米、牛肉粒味香鮮美。

又比如這宮保雞丁,是清朝年間四川總督丁寶楨發明的。這丁寶楨也是四川軍工廠的創始人。丁寶楨,也是一個美食家。宮保雞丁這道菜,做法也大有講究,將凈豬肉洗凈切成肉丁。川菜講究刀工,分直刀法、平刀法、斜刀法……肉丁切好后,碼上少量醬油、鹽。一般鹽不行,你們日本的海鹽更不行,要用我們四川自流井的井鹽才行;還有水豆粉、醋、料酒、胡椒粉……勾兌成汁。炒時講究火工。火分旺火、中火、小火、微火。講了宮保雞丁,孫德操看他簡直被博大精深的川菜震了,這又隨便指著桌上的諸如東坡肉、貴妃魚等等,講了出處;這又轉到了熱菜制作的炒、滑、熘、爆、煸、熗、炸、煮、燙、煎諸般工藝。

他不禁從心里發出真誠的贊嘆,伸出大拇指比了比,“你們四川了不起,川菜了不起!”說時,腦海中忽然閃過從重慶一路過來看到的情景:荒蕪的山鄉,驚人的貧困,就是素稱富庶的成都大街上,白天也隨處可見的乞丐……是杜甫的詩吧?“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貧富就是如此懸殊,對比就是這樣分明。這是他偶然闖進一個軍閥家中領略到的富貴,而且,聽說,田頌堯在四川眾多的軍閥中,生活上還只能算一般的。那么,更豪奢的又該是什么樣子呢?他簡直想象不出了。

酒喝得多了些,頭有些已經二麻二麻的了。猛聽得熟悉的家鄉《拉網小調》幽幽響起。不禁睜大眼睛,驚問,“這里還能聽到我們日本的歌?”

“這是專為你放的留聲機。”

他這才注意到,旁邊一張小桌上架起了一架留聲機。一張張黑色圓盤在留聲機上旋轉,留聲機不僅放了他耳熟能詳的《拉網小調》,還放了《北國之春》《櫻花飄零》……

“我能不能跳個舞?”吃得二麻二麻的他,用一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從鏡片后乜著主人。記不得當時田頌堯說什么話了,他只記得自己脫了西服,站起身來,伸過手就將那個站在桌邊放留聲機的穿紅旗袍的川妹子兜在懷里轉起了圈子。鬧得實在不像個樣子了,主人這就隨手端起茶碗。他知道,這是主人準備送客了。

去哪里是先就說好了的。自知成都一行收獲就是這個樣子了,他說過他準備先回重慶,然后輾轉回上海,那邊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回去處理,田頌堯問他準備什么時候走?

他說越早越好。

“那好。”田頌堯說時看了看孫震。

“你們日本人時間觀念強,時間寶貴。”孫震看來早有準備,他說:“你是我們軍長的客人,我們軍長請你吃一頓家宴,在略盡地主之誼時,我已經派人去牛市口長途汽車站為你和你的助手買了明天一早去重慶的早班車票,當然是最好的車最好的位置。”說著看表,“現在時間已不早,估計我們吃完這頓飯,再說說話,天也就快亮了,時間正合適。飯后,我們先送你回大川飯店。你現在打電話回去,讓你的助手收拾收拾東西,一會兒,我們送你們去牛市口公共汽車站上車,你看如何?”

“亞西!”三菱兵工廠中國(上海)地區負責人說了一句日語,說時站起身來,禮數很多地向兩位將軍鞠躬;隨后借用了田頌堯的電話,把電話打回大川飯店,叫來助手作了吩咐……

汽車開始下山了。蜿蜒連綿的龍泉山脈已經走完,隨著汽車的下降,眼前豁然開闊起來,山下亮出了一片一望無邊翠綠的平原,而就在平原與龍泉山的交界處,有座巍峨的古廟矗立在茂林修竹中。有絲絲縷縷,帶有最初寒意的白霧從身后裊裊升騰,與田原上游蕩的白霧相互交織在一起。這時,一陣陣嗡嗡嚶嚶洪大而又含混不清的和尚誦經聲,從巍峨的古廟中傳來,其間點綴著清越的磬、鼓聲,讓他不禁精神一振。覺得這個情景是很熟悉的,家鄉伊豆的寺廟也都是這樣的。

“各位客人!”副駕駛座上站起一位負責沿途招呼客人上車下車,賣票收票的中年男人,身著一件藍布長衫,臉色灰撲撲的。中年男人面向大家說:“已經下山了。”說時指著前面的古寺,“大家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吃早飯。這是有名的石經寺,附近飯館很多,進廟子里去吃齋飯也可以,石經寺里的鍋巴是很有名的,又香又酥,可以當點心吃。這一帶產魚,飯館里做的魚,也巴式(好吃)得很。”

車停在了寺前一處敞壩里,大家紛紛下了車。

入鄉隨俗。日本軍火商巖崎同他的助手,同十天前他們由重慶來成都時一樣,巖崎身著長袍,頭戴一頂博士帽。他的助手身著中國粗布開襟短衫,手中提一口小黑皮箱。這時戴著眼鏡的巖崎,恍然一看,儼然就是一個在中國隨處可見的,從沿海一帶大城市來的商人,有點洋氣。他助手就是他帶的跟班。他們隨著大家下了車。巖崎覺得眼前的景象一點也不陌生。他當然不餓,助手說他去吃碗面,馬上就回來。他讓助手去了。當他轉到一個四下無人的背靜處時,劉文輝的副官李金安這時出現在了他身邊。

劉文輝后來居上,讓巖崎喜出望外

“這位客官是巖崎先生吧?”李金安走上前來,附在日本軍火商耳邊悄聲問了一句。

這一聲聲音不大,但對巖崎來說,不啻平地響起一聲驚雷。他吃驚地轉過身來,看著這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笑扯扯的小個子男人,瞪大了鏡片后賊光閃亮的眼睛。他有些緊張,這素昧平生的小個子是誰?長得獐頭鼠目的李金安穿上軍服要好些,這時穿一件寬袖對門襟藍布短衫,里面的粗白布襯衫又露出一截,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土匪。怎么!日本軍火商想,這個家伙是要拉我的肥豬嗎?這個家伙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一連串的問號在巖崎腦海中閃過。他緊盯著來人,在思索,在判斷,在想象著應對措施。

“先生不必過驚。”好在巖崎神經高度繃緊的時間很短,獐頭鼠目的小個子輕言細語地解釋:“我不是棒客(土匪),我是劉軍長的貼身副官李金安,我是奉我們軍長的命令來請你去說話談事的,我們軍長決定同你簽訂一大批軍火。”

“劉軍長,哪個劉軍長?”日本軍火商不由退后一步,盯住來人。這時,他怎么也想不到把面前這個素昧平生,令他生疑的小個子男人口中所說的“劉軍長”,拉到劉文輝身上去。他警惕地看著這個靠近身來的不速之客,不禁掉頭向附近看了看。附近不遠處就有人,他不相信這個來路不正的家伙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敢對他動手,況且,他本身也進過武館,學過短時間的日本拳道,假如與這個小個子男人動起手來,再怎么也吃虧不到哪里去。他想,這相貌不端的家伙是不是在我離開成都時,就一直在打我的吊線,跟到這里,這會兒想把我騙到哪里去詐我的錢財,甚至是圖財害命呢?專以大話哄人,以欺騙手段得人錢財,甚至不惜謀財害命的小流氓、群團組織,在中國遍地都是。在上海,有折白黨。在四川叫什么呢?他不知道,但肯定有,說不定這家伙就是這樣的。

“咦,你連劉軍長都不曉得了嗎!”李金安對日本軍火商既是提醒,又是責怪:“就是我們四川省政府主席兼二十四軍軍長劉自乾將軍,昨天你見過的嘛!”李金安的聲音、表情,簡直就像是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日本人不知道伊藤博文。

提到“昨天你見過”的這一句,日本軍火商更是笑了,他用椒鹽成都話對眼前這個長相不端,像土匪的小個子男人說:“你是說劉文輝劉軍長,劉文輝劉主席么?我可是見過的,請問,他在哪里?”隨即,展了一句四川言子:“你可不要墳地里撒花椒——麻鬼。”

“巖崎先生何必走得這樣急,心急吃不下熱稀飯喲!”循聲望去,只見走來的那個個子矮小,卻是儀態矜持威嚴,身著長衫馬褂的中年男人不是劉自乾將軍是誰?日本軍火商大大吃驚了。他不明白劉文輝將軍怎么會追來此?如果果真是追來同他簽訂軍火,那昨天劉文輝是干什么的,何必舍近求遠,多此一舉?陪同在劉自乾身邊的中年男人個子高些,也著便裝,頭戴博士帽,從神態舉止上一看就知道,其人是劉自乾的高級幕僚。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停在空壩一邊,在初升的霞光中閃光。這一切似乎都在無言地證明,相貌不端的小個子男人言之不虛,人證物證都在。不說其他,光這輛停在敞壩中的小轎車,在成都就是稀罕物,是達官貴人的標志。劉文輝究竟追來何為?他把握不準,因為這些中國將軍的“水”都很深。日本軍火商用他那賊亮賊亮的目光,透過眼鏡打量著走近前來的劉文輝,帶著審視、詢問和警惕。

這時,巖崎的助手吃完面來了,看著幾個陌生人不無詫異,巖崎小聲告訴了助手原委。

“請借一步說話吧,我們再這樣站在這里說話,可就要扯敞子了!”劉文輝身邊的高個男子將手一比,示意讓日本軍火商跟他去。李金安適時走上來輕聲告訴他:“這是我們的軍參謀長田北詩,請吧。”

“公共汽車走了怎么辦?”日本軍火商有些囁嚅的。

“哼,我們是打了招呼的,我們不說走,他敢走嗎?”李金安說話很橫,這也就堅定了日本軍火商跟他們去的決心。這時,劉文輝已經由田北詩陪著,徑自朝石經寺的后門走去。略一沉吟,日本軍火商帶著他的助手,像是一對提線木偶,跟在劉文輝身后,從后門進了石經寺。

進了石經寺后院,一下子恍若進入了深山老林。后院很大,里面遍生虬枝盤雜,直沖云霄的百年古柏、楠木……黑森森一大片,遮天蔽日,散發著一種蒼然和森然的恐怖氣息,其間又藤蘿糾結,光線也驟然暗淡下來。“呱、呱!”滿耳都回蕩著林中老鷹類梟鳥的鳴叫。沿著一條兩邊草深沒膝,粗石板鋪就的甬道朝前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行人前后相跟,魚貫走在路上,都沒有說話,完全無聲無息。這種氣氛顯得非常的神秘、詭異。讓日本軍火商心中不由有些發虛,不禁看了看走在旁邊的助手壯膽,心中暗想,真要是發生什么事,那就慘了,死在這里都沒有人知道。這樣一想,漸漸有了一種月黑風高夜,野外好殺人的悚然感,渾身發涼,雞皮子顫。但日本軍火商畢竟是個見過世面的中年人,相當老練,也會思考;轉念一想,既然認定走在前邊的劉文輝是真的,就斷然不會有生命危險。這樣一想,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也就安定下來了。又想,就算劉文輝追上來是談訂購軍火的事,但一個堂堂的省主席,二十四軍軍長,怎么會搞得這樣神神秘秘,像搞秘密工作一樣?真是搞不懂。但事到如此,也只能走著看了。

“咿呀——!”一聲,日本軍火商抬起頭來,只見已走到盡頭。前面是一道厚重無比,油漆斑駁,稀開一條縫的木門。李金安用力推開了木門,一行人過了高門檻,下幾步臺階進了內院。李金安等在后面,等人過完,這才又關上厚重的木門,生怕有人跟進來似的。進了內院,一下就漂亮了,舒坦了。眼前出現了一個整潔的小院,小院中有花草樹木,方磚鋪地。幾間精舍,呈品字形排開,井然有序,用四川雪白夾江宣紙糊就的窗欞上,疏枝橫斜。想來這靠著荒蕪后院的小院,定是法師們閉關修行之處了。身披袈裟,童顏鶴發的住持大法師已等在那里。見了劉文輝,迎上前來,一手端起,低首垂眉,“主席今日光臨寒寺,實我山門有幸!”說完,捻著手中的一串通紅的瑪瑙佛珠,口稱阿彌陀佛。

劉文輝雙手作揖還禮,“借大法師寶地一用,多有勞煩。”

整個過程,就像是事先預演過似的。石經寺住持大法師對劉文輝表示了歡迎后,就做他的法事去了,寺中負責外交事務的知客僧帶一年輕精干的小沙彌,將劉文輝一行迎入一間靜室,分別坐了。這是巖崎第一次進入中國佛門,不由靜下心來,仔細看了看這間窗明幾凈的精舍內的布置。

大方磚鑲嵌鋪就的地面上纖塵不染。進門對面壁上擺一尊佛龕,供的是如來佛。一張供桌上列果盤。前面,一鼎狀香爐缽里燃有一束檀香,青煙裊裊散發著幽香。

室內光線很好,亮亮堂堂的。迎門,左右兩邊各擺五把黑漆太師椅,茶點早就準備好了,知客僧帶著小沙彌將劉文輝等一行迎坐入位后,知客僧留下小沙彌在外隨時聽從呼喚,囑咐小心侍候,自己告了得罪去了。果然,一坐下來,談判的架勢就擺起了。劉文輝和他的參謀長田北詩在進門右邊的兩張黑漆太師椅上隔幾而坐,讓日本軍火商帶著他的助手坐在對面。李金安在外游動警衛。

劉文輝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拈開茶蓋,輕刮幾下茶湯,抿了一口茶,示意開始。田北詩用他那一雙見微知著的細長眼睛看了看日本軍火商,很鄭重地說:“我們軍長考慮再三,決定向你們兵工廠訂購20架戰斗機,另外,還有5萬支三八式步槍,30萬發出廠五年的子彈……”日本軍火商在欣喜之余,頭腦中涌起這樣的問題:這樣的話,為什么昨天不說,軍火昨天不訂?非要今天追到這古廟里來說,來訂呢?不過,田北詩沒有說,他當然也不會問。這,簡直就是個謎,而這個謎,只能留在日本軍火商的腦海里,由他去細細思索、品味、解答了。

田北詩宣布了這個決定后,劉文輝點點頭,口氣很大地說:“先試一試,好,就以后再買。”

喜不自禁的日本軍火商巖崎,立刻條件反射似的彈起來,向劉文輝連連彎腰鞠躬,說些感謝關照之類的話。劉文輝示意日本軍火商坐下,接下來的程序就該是簽合同了。日本軍火商笑笑,看著田北詩,很直白地問了一句:“錢,是不是就在我們簽了合同后,請立刻給打到上海我的賬上去?”

個子瘦高的田北詩掉頭看了看他的主公,一笑,笑得很有點諷刺:生怕哪個不給他錢似的,真是個標準的見錢眼開的商人。

“你就把你的心揣回你的胸腔子里吧!”劉文輝顯得有些調侃,“我劉自乾不得賒你的賬,我說話算話,訂單一簽,立刻把錢打到你上海的賬上,估計你回上海時,錢也就到了。不過,”劉文輝顯得有點不放心,“我的錢到,你的貨也得到啊,我這批貨,你什么時候可以發過來?”

日本軍火商信誓旦旦保證:收到款后,所有的貨在一個月內入川。

“盡快,盡快!”劉文輝催促:“早點吧,早一天總要好些。我等著用!”顯出急切。劉文輝這一句話,一個動作,日本軍火商馬上就將思想上的一些印象連在一起了,得出了相關的結論:看來,這劉文輝是急著要用我們這批日本軍火打仗!他想到昨晚田頌堯說的,“我們的軍火肯定能過來,因為我們同劉湘是同盟軍,而有些人的軍火過不過得來,就是問題了。”又聯系到在重慶時,從劉湘那里得來的印象,他判斷出,面前這個四川最有錢、勢力最大的劉文輝,現在是川中軍閥聯合打擊的對象。又想,劉文輝這一大批日本軍火過劉湘防區,能過得來嗎?回答是否定的。但這話,他提都不能提。他知道,以劉文輝的警覺敏銳,如果這時他說話、神情表現得稍有異樣疏忽,劉文輝馬上就會醒悟收手,不買他的軍火了。

如果那樣,那就糟透了!看著銀子化成水的事,作為商人,誰會干這樣的傻事呢?再說,能看到四川兩個最大的軍閥,而且還是一對叔侄同室操戈,豈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嗎?他覺得,他就像是一個早有圖謀的漁翁,之所以來成都,就是一心想釣劉文輝這條大魚。昨天,就是昨天,他好不容易將魚餌下夠手段使盡,這條大魚看來就要上鉤了,卻又游了開去,讓他好生失望。今天,就在他帶著滿心的遺憾和失望離開成都時,這條大魚卻又自己追了上來,他能讓這條自己跳進笆篼里的大魚再次逃掉嗎?不能,斷斷不能。如果這樣,那簡直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大白癡。

“劉軍長,劉主席,你盡管放心。”日本軍火商這就拍著胸脯保證,“我一定親自抓這事,盡快將你的這一大批軍火發過來。因為,我以后還要請軍長,主席多多關照呢!”劉文輝聽了這話十分高興,吩咐自己的參謀長田北詩:“北詩,你就同巖崎先生簽合同吧!”

二十四軍參謀長田北詩這就“唰”的一聲將拿在手中一個三倒拐大黑公文皮包拉開,拿出一張已經打印好,并且已由劉文輝簽好了字的軍火訂單,交到巖崎手中;訂單是一式兩份。日本軍火商接過來,細細地看了看訂單上所訂軍火種類,各類價格、總價等等,全對。心中又驚又喜,拔出鋼筆,簽上自己的名字,站起來,雙手捧起,像捧起一塊金磚似的遞給了田北詩。田北詩留下一份,還了一份給巖崎。巖崎看了看訂單,順手遞給助手,要助手收好。這一切做完之后,又是照例地彎下腰,向自己最大的主顧劉文輝鞠躬;他的助手在他之后一步的距離,也向劉文輝、田北詩鞠了三個大躬。

日本軍火商帶著他的助手,這就要上車走了。在一起從古廟后門走去時,路上,當著劉文輝,思維嚴密的軍參謀長問了日本軍火商巖崎四個問題:你昨夜是不是在田頌堯公館里一夜未回?田頌堯向你訂了多少軍火?鄧錫侯訂沒有訂?重慶劉湘又訂了多少?田北詩知道,他問的這四個問題,都是他的主公,劉文輝也很希望知道的,但估計日本軍火商不會回答,因為這是人家的商業機密。

不意日本軍火商如實說了,可能是對他們簽了大單的回報吧。

巖崎說:田頌堯和劉湘向他訂的軍火數額,加起來比劉文輝一家訂的少得多,說著舉起一根幺拇指,表示了不屑。至于田頌堯和劉湘兩家具體各訂多少,日本軍火商沒有說,田北詩也就沒有問,這已經夠了。至于鄧錫侯,日本軍火商說,鄧錫侯可能沒有錢,根本就沒有見訂,連鄧錫侯這個人他都沒有見到。他昨夜是在田公館吃飯,吃了很長時間,吃完也就天亮了。天亮了田軍長就派車派人,將他和他的助手送到牛市口,直接上了這班去重慶的公共汽車。

劉文輝假裝不經意地插了一句:“在重慶,你在同劉甫澄接觸時,他談沒有談到過我?哈哈,我還是他幺爸呢!”

“沒有,沒有。”日本軍火商知道劉文輝的意思,這是想趁機摸摸重慶劉湘的底。看來,這些四川軍閥在斗心機上,不動聲色,頗有手段,世界第一。由此,日本軍火商思想上突然閃過一則他不知在哪里看過的談國民性的小文章。那篇小文章著重談日本、中國和美國不同的國民性。說是這三國的國民性,從他們各自愛下的棋和三種完全不同的棋風上就可以看出來。日本人愛下圍棋。下這種棋,需要棋手有全局觀念,為了整體利益和最終勝利,不惜做出局部的犧牲。中國人喜歡打麻將。這是孤軍作戰,往往要看住下家,防止上家,自己和不了,也不讓別人和。美國人喜歡打橋牌。打這種牌,得和對方緊密合作,針對另外的聯盟進行激烈競爭。日本人,中國人,美國人都是玩這三種不同游戲的高手。想想也真是。就拿劉湘和田頌堯來說,他們兩人是同盟軍,但相互間也是各有打算,各有防備的。確實是這樣,單打獨斗,日本人絕不是中國人的對手。可是,聯合起來斗爭,中國人就不如日本人了。遠的不說,就說1894年甲午之戰后的歷次戰爭,中國為什么總是打不過日本?是中國的國力軍力不如日本?是,但也不盡然。就拿甲午中日海戰來說,當時,中國海軍的戰艦總噸位,戰斗性能都不比日本差。軍艦全是從德國進口的最新產品,比日本的軍艦在性能上還要好一些。卻有好些中國將軍在戰斗中臨難而退,見死不救。比如方伯謙吧,見戰斗激烈,馬上就開了小差,下令讓自己的戰艦往后縮,眼睜睜地看著鄧世昌等將領的戰艦被日本海軍層層包圍,進而殲滅。

日本軍火商在心中感嘆時,一行人已走出石經寺后門。劉文輝就停下了,讓自己的參謀長田北詩送日本軍火商和他的助手上車。去重慶的公共汽車,所有的人都在車上了,等在那里。日本軍火商堅持請二十四軍參謀長留步、留步,可田北詩堅持要送他們上車,似乎不親眼看到他們上車離去,不放心似的。

結果,二十四軍參謀長田北詩硬是堅持將日本軍火商同他的助手送上了車。劉文輝由副官李金安在一邊陪著,站在一邊,直看到日本軍火商和他的助手上了那輛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的上等公共汽車駛離了石經寺,沿著東大路朝重慶方向而去,一直遠了,看不見了,這才上了他們那輛小轎車。回去的路上,劉文輝一句話不說,擰著眉頭,神態嚴肅地思索著什么。直到車下龍泉山,這才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參謀長,咬著牙,抿著嘴恨聲說了一句,“田頌堯可惡!”說得咬牙切齒,田北詩會意地點了點頭。他們在車上小聲說了一會兒什么,這時,在清亮的晨光中,一片翠綠的大平原上,突然現出成都東門那又厚又高的城墻;還有城墻上那幢紅柱綠瓦,六角六檐,很中式的魁星樓……成都已經遙遙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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