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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他者日記

姑媽死了。八十出頭。我們并不親,由于一長串的家庭齟齬和恩怨。我媽我爸跟她,怎么說呢,關系復雜。我們不常走動,也談不上什么感情。只是偶爾通個電話,再偶爾見個面;后來,她把電話線給掐了(“誰的電話也不想接!”),一頭扎進了自己親手打造的結界里:在一大堆物什和小玩意兒中間——這些東西擠滿了她的小房子。

加利婭姑媽生前對美有不懈追求:家具挪來挪去,墻壁刷了又刷,窗簾換了又換。有一次,好幾年前了,她發動了一場大清掃,清掃逐漸席卷了整個屋子:對于必需之物審視再三,屋內一切都分門別類,一碗一碟都費盡思量,書籍紙張八方匯聚,一堆堆,一疊疊,街壘縱橫??偣簿蛡z房間,隨著東西不斷侵吞地盤,姑媽帶上必需之物,從一間遷居到了另一間。但那里隨即展開了新一輪的審視與評估。房子還活著,內臟卻被掏出來,塞不回去了。再無所謂重要與否,剩下的一切都或多或少有其價值,特別是那些數十年間積攢下來的泛黃的報紙,以及羅馬柱一樣支撐著床和墻壁的一摞摞剪報。女主人的立身之所只剩下一座坍塌的小沙發。令我印象深刻的那次見面,我倆就坐在這片孤島上,周圍是明信片和電視雜志掀起的海浪。姑媽殷勤地給我做了點什么西葫蘆,又往我嘴里塞待客專用的高級巧克力,都被我嫌棄了。離我最近的剪報柱最頂上一張是《十二星座專屬圣像》,頂部工整地標注著報名和出版日期,漂亮的字體,藍色的墨跡,死掉的紙張。

* * *

接到護理員電話后一個小時,我們趕到了姑媽家。樓梯烏壓壓的,仿佛在吱呀作響:臺階上、平臺上,一大群陌生人或站或坐。他們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竟然趕在頭里了:殯葬服務的,代辦手續的,這個那個的。誰告訴他們的——警方還是醫院?其中一個尾隨我們走進屋子,杵在那兒,連個大衣外套也不脫。

姑媽是3月8號前夜去的,沒能趕上為金合歡和小黃鴨賀卡所裝點的蘇聯節日。在那個法定節假日,我們一大家子通常會聚在一起,擺上一大桌,汽水在紅寶石色高腳杯里流淌,沙拉是雷打不動的四份:胡蘿卜核桃的、甜菜大蒜的、奶酪的,還有滿足一切口味的“奧利維爾”沙拉。但這一切離我們遠去已有三十年之久,早在父母移居德國、姑媽憤然留蘇之前很久就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報紙上各種撩動人心的內容:星座運勢,美食菜譜,家庭醫療。

加利婭姑媽十分排斥醫院,而這是不無原因的。她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在醫院里去世的,姑媽本人也曾“遭遇”過公費醫療。但她的病情還是發展到了不得不叫救護車的地步。叫了也許就沒事了,偏巧趕上過節,決定等到周一醫院上班再說;于是,姑媽在夢里翻了個身,便一睡不醒了。在護理員暫住的隔壁房間,滿墻滿壁貼著我父親的攝影和繪畫作品,如同一方棋盤。離門最近的是一張黑白照,攝于20世紀60年代,屬于我最鐘愛的獸醫系列。那是一張很棒的照片:狗和自己的小主人蹲坐在墻邊等獸醫,小男孩十四歲左右,眉頭緊蹙,身旁緊貼著一頭拳師犬。

* * *

失去主人的房子惶然失措,縮頭縮腦,滿滿當當的東西驟然貶值。大間角落里的電視機啞然失聲。嶄新的大冰箱里塞滿了帶冰碴的花菜和硬邦邦的枕頭面包(“米沙愛吃面包,多買點備著!”)。書架里的書全都是親戚朋友家屢見不鮮的——《殺死一只知更鳥》、黑色的塞林格和封面上的少年、藍色書脊的《俄詩匯編》、灰色的契訶夫、綠色的狄更斯。擱架上擺放的是熟悉的老物件:木頭狗和黃色塑料狗,還有一個熊拿小旗的懸掛雕件。它們全部像遠行之前那樣集體默坐,仿佛對自我價值產生了深刻懷疑。

幾天后,當我坐下來整理故紙堆時,在無數照片和賀卡中間幾乎沒有發現一頁手稿。有成疊的內衣和男式軍裝襯褲;漂亮簇新的西裝上衣和短裙——預備逢年過節出門穿的,還沒有上過身,散發著蘇聯商店的味道;還有一件戰前的男式繡花襯衫;幾枚小巧的象牙胸針,鏤空的,少女風——玫瑰,玫瑰,仙鶴,它們是姑媽的媽媽、我的奶奶朵拉留下來的,已經四十多年無人佩戴了。在所有這些東西之間存在著必然而直接的聯系,它們只有作為一個整體,作為延續生命的共同結界時才有其意義和價值,而如今,眼看著零落成塵。我在一本關于大腦結構的書里讀到,為了意識到人臉之為臉,為了辨別出某張臉,臉型比五官更管用。沒有臉型是絕對不行的,正是它框住了我們的故事,將其整合為可辨識的整體。人活著,臉型就是生命本身;人沒了,臉型就是逝者故事的主線。房子里的東西低眉順眼,仿佛突遭遺棄、生氣全無,什么都不記得,什么也說不出了。

在整理這堆遺物時,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在這個房子里讀了那么多,怎么會寫了這么少?只有寥寥無幾的只言片語,仿佛來自一臺老舊的、字母鍵所剩無幾的打字機:或遠或近的一些話,小狗主人的故事,對我小兒子近況的打聽,關于20世紀30年代野地拉練的講述,仿佛蒸發掉的、難以復原的語言組織?!拔矣肋h不會說‘帥呆’,只會說‘真帥’!”姑媽嚴肅地說。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不少,有些已經想不起來了。比如管自己的爸爸叫“老爹”;關于閨蜜的叫“情報”,鄰居通報的叫“新聞”,來自孤獨無依的生命的叫“消息”。

但我很快就發現,在這個房子里事實上寫下了很多文字。加利婭姑媽臨終前念念不忘,不時詢問、撫摸的東西中間,有一本本寫得滿滿當當的日記,每日記事,常年不斷,無一日不寫一行,像每天的起床洗臉一樣。它們至今仍躺在床頭柜里,有很多本,我裝了滿滿兩大包,運回位于澡堂胡同的家中,一進門就坐下讀起來,想從中找到故事,答案,臉型。

* * *

對于熱衷各種日記和記事的讀者來說,它們明顯分為兩類。有些作品的行文帶有刻意的正式性和解釋性,明顯是寫給外人看的。日記本變成了試驗場,對外部自我進行調試和操練的所在,比如瑪麗亞·巴什基爾采娃瑪麗亞·巴什基爾采娃(1858—1884),俄國女畫家,常年旅居法國,以其日記聞名于世。的日記,是宏大的宣言,是無盡的獨白,指向無形且明顯寬仁的審閱者。

我所感興趣的日記是另一種,它是專門為特定工匠量身打造的工具,外人很難趁手?!肮ぞ摺笔翘K珊·桑塔格的提法,她經營該體裁數十年,但我覺得并不準確。桑塔格們的筆記絕非松鼠頰囊那樣的想法口袋,也非浮光掠影的備忘錄。這是特定人群的日常,就像骨架一樣,其上依附著他們對現實的依戀,對現實之不間斷性的信仰。這些文本只面向唯一的,然而卻最最忠實的讀者。從任何地方把本子拆開,你都能確信個體真實。這是收集的物證,用以佐證生命的故事和延續,最重要的是,對于自我過去的任意一點都觸手可及。

在大部分情況下,這些文字(在桑塔格的日記中就俯拾皆是:看過的電影和書目、摘抄的漂亮詞句、蘑菇干一樣的學習記錄)幾乎永遠沒有直接發表的可能,也無法從中衍生出書籍、文章或者電影,無法成為實際工作的支撐點或出發點。它們根本不打算向誰解釋什么——除非是自我備忘,但如此潦潦草草,有時連自己都難以還原。這不過是一個冰箱,或者早先的冰窖,用于儲藏易腐的記憶產品,積存證據和證物——或者,借用岡察洛夫的說法:非物質關系的物質抵押。

這未免有點雞肋,至少因其冗雜。我這樣說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我本人就是如此。我的工作手記總讓我感覺像壓艙石:死氣沉沉且毫無益處的負荷,意欲拋之而后快;但如此一來,我還剩下什么呢?珍妮特·馬爾科姆珍妮特·馬爾科姆(1934— ),美國女作家、記者、拼貼畫家、精神分析學家。The silent woman一書中描述了一間屋子,像極了我的筆記本,細思極恐。印象中那間屋子里堆積著雜志書籍,裝滿的煙灰缸,未洗的碗碟,落滿灰塵的秘魯紀念品,空比薩盒空罐子空盒子瓶起子,既有提供精確信息的名人百科Who is Who,也有什么都提供不了的早就無法辨識的什么東西。對于馬爾科姆而言,這間屋子是博爾赫斯筆下的阿萊夫《阿萊夫》是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的名篇,“阿萊夫”為希伯來文中的第一個字母,在故事中“包含著世間的一切,獨成一個宇宙”,當主人公凝視阿萊夫時,混亂的宇宙就會變得連貫而清晰。,是真理的怪誕諷喻,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尚未獲得歷史秩序的事實與說法。

* * *

而加利婭姑媽的日記則是完全另類的;我讀得越深入,就越覺得其獨特結構神秘費解、耐人尋味——酷似一張寬眼漁網。小時候逛大型畫展時,總能見到一類特別的參展者。這個群體不知為何以女性居多,她們從展品前逐一走過,湊近標簽卡,在紙上或本子上記些什么。后來我才發現,她們只是在摘抄全部展品信息,好做成類似名錄的東西——幾乎是對畫展的獨特復制。我當時搞不懂,后來明白了:名錄賦予人一種擁有的假象——展覽總會結束,畫作和雕塑總會從眼皮子底下消逝,而名錄則將其以最初的秩序留存在案,勿致飄零。

姑媽的日記就是這樣的每日事務清單,令人吃驚的詳盡,同時又令人吃驚的隱晦。它們總是精確記錄諸如此類的信息:起床睡覺時間,電視節目名稱,通話記錄(時間、通話人),吃的什么,干了什么。而每日的內容和填充物卻被巧妙地一一回避了。比方說,日記中寫著“看書”,但看的什么、有何心得卻只字不提。其余那些賴以構成其漫長的、被完整記錄的一生的事物一概如此。沒有只言片語能夠揭示此生何謂——沒有自己,沒有他人,只有瑣碎而詳盡的細節,以編年史的精確度記錄著時間的腳步。

我總感覺,這個生命總會在什么地方現出原形,哪怕只有一次,但總會展現自我,說個痛快。畢竟,它是由密集的閱讀構成的,而閱讀也就意味著思考;再有就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挑剔與委屈的暗潮涌動,姑媽很在意這些情緒,會長久地被其占據。這些東西照理應當留存下來,爆發出來,變成一段段憤怒的文字,讓加利婭姑媽對這個世界及其代表者——我們——道出一切真相,說出她的真實想法。

然而,完全沒有。有一些對于思緒的輕描淡寫,有一些文字上的波瀾起伏,從中能夠捕捉到情緒的蛛絲馬跡,比如寫在父親和我的來電記錄旁的“烏拉!”,寫在我父母結婚紀念日當天的幾個略帶苦澀、語焉不詳的句子。僅此而已。似乎,每一條記錄、每年一本的日記,其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留下關于自我外部生活的可靠證據,而真正的內部生命卻完全地留給自我:展示一切,隱蔽一切,立此存照。

這些日記本緣何令她如此珍視?為何直到臨終前都護在身邊,還不時地讓人挪近一點,好像生怕它們會長腿跑掉?或許,那些寫下的文字,那些關于孤獨、悄然滑入虛無的講述,于她而言其實是一紙訴狀,當世界和我們讀到它們時就會明白,我們對她是何等冷漠。

又或者——盡管有些難以置信——在這些貧乏的事件中她發現了某種快樂物質,以至于必須以手稿的形式使之不朽?因為手稿是燒不毀的,它會講述,卻并不作證。是這樣嗎?假如是,那她做到了。

2002年10月11日

又是一天?,F在是凌晨1點45。剛才把毛巾和睡衣什么的都泡上了,除了會掉色的。床單被罩再說。此前把衣服從陽臺上收進來了。外面才3度,菜可別凍壞了!南瓜去皮切片放筐里了,準備冷凍。做得很慢!邊看俄羅斯頻道的《娛樂白菜會》邊做,弄了兩個多鐘頭。此前喝了茶加牛奶。

16—18點睡覺,不瞇一會兒受不了。此前Т.В.來電,問沃伊科夫斯卡婭地鐵站電話的事。他12點之前來電:電視能看嗎?從早晨起就一個臺都看不了。8點左右起床,當時謝廖扎(姑媽的房客)正在洗漱。9點過,拾掇了很久才出門。3路車9點45才到,等了老半天。要轉171路。路上全是人,慢吞吞的。烏拉爾路,長途汽車站,報紙。買到了南瓜!今年還是頭回見;還有胡蘿卜。到家已經快12點了。想看熱播劇《神探可倫坡》。凌晨1點45,量完血壓吃完降壓藥,想等著血壓降點再吃回藥。忙活了20分鐘,也沒再量,3點上床。

2004年7月8日

一早就是個大晴天,一天無雨。早晨喝了煉乳咖啡,11點左右出門去阿爾泰路。人很多,坐了很久,直到下午1點。池塘邊,綠蔭,白云,藍天,唱了歌,真舒坦!

小徑上有人遛狗,有人推著嬰兒車,一大幫人穿著泳衣曬太陽,休憩,玩耍。

買東西時已經無需排隊了。買了奶渣,漫步回家。新學校好大一片草坪——高挑的車軸草、薔薇,漂亮極了!路上,有一群小男孩在一輛報廢車里玩。他們拿著一個塑料瓶,里面擠滿了長角果,據說能吃。

2005年10月11日

睡不著,也不想起,不想動彈,不想做事……10點40取了郵件,又躺下了。斯維塔很快就來了,真能干,比我還會買東西!喝了茶,躺了一整天。感謝弗·瓦送來了郵件!

博布羅娃12點過打來電話。她周四就到了……

給79號的莫羅茲卡和社會服務中心的伊拉打了電話,晚上給尤爾丘克打了電話。邊看電視邊把凳子上的臟衣服收拾了。23點30上床。

熱。穿上了冬妮婭的短裙。“黯淡的灰色的無人需要的生活?!卑滋旌炔瑁砩峡Х龋∥缚谌珶o!

但也有一條筆記與眾不同,是2005年6月17日寫下的:

一大早給?,敶蛄穗娫挕A滔码娫挿隽讼鄡浴0阉姓掌级稉С鰜?,久久凝視。不想吃飯,照片勾起了強烈的思念,眼淚和憂傷:既為逝去的年華,也為故去的舊人,還為自己稀里糊涂、徒勞無益的生活,為心頭的空虛……好想忘懷。

又躺到床上,糊里糊涂地睡了一整天,直到晚上8點,喝了點牛奶,拉上窗簾,又躺下身,繼續這場逃避現實的睡眠。睡覺便是解脫。

過了數月又數年。姑媽的日記本這兒那兒地四處散落,逐漸和其他資料混在一起。這些資料全被我放在手頭,似乎立馬就用得上,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老去,像被人熟視無睹的家庭用具。我突然又想起了它們,當我置身于波欽基時。

這是隸屬于阿爾扎馬斯市的一個偏遠小鎮,距離下諾夫哥羅德兩百大幾十公里,在我們家族有著不尷不尬的地位。我們所有人都從那里走出來,卻再沒有一個人回去過,甚至連這種念頭都從未動過,七十年乃至更久。按照納博科夫的描述,存在是兩個黢黑永恒之間的一絲微弱光隙,那么第一個黢黑永恒——我們出生之前的那個似乎更加深邃。于是,這個無人問津的僻靜小鎮就成了這些年來我們家族記憶的一個黑洞。

彼時彼處的家族似乎很龐大;我隱約知道關于那些兄弟姐妹的故事,他們有十來個之多,還有幾駕馬車和木屋的照片。但所有這些都被后來的波欽基傳奇女子——媽媽的姥姥、我的太姥姥薩拉·金茲堡的非凡經歷給湮沒了。她這輩子,坐過沙皇的牢房,在法國巴黎留過學,拿到了醫生執照,給蘇聯兒童看過病,其中就包括我媽和我。關于她的一切講述都帶有幾分傳奇色彩,卻從未有人對她的故事追根溯源。

早先倒是有個親戚,像籌劃極地旅行一樣籌劃過探訪波欽基——早先是個鎮,一百年間逐漸萎縮成了村子。他不斷地慫恿遠近親戚同往,最后無意間找到了我頭上。他的眼睛清澈得驚人,激情像小馬達一樣,向大人們反復陳述理由。他很少來莫斯科,那次來本想找我父母商議此事,卻不料他們早已遷居德國,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之前從未動過類似懷舊旅行念頭的我忽然心血來潮:我們家族的起源地頭一回變得可以觸摸,現實可感。他越是強調路途艱辛距離遙遠難以成行,越是要求準備周全計劃詳細慎重考慮,我就越發確信,肯定有辦法抵達。這個來自薩拉托夫的廖尼亞打算整個家族同去波欽基,像以色列十二支派那樣浩浩蕩蕩地榮歸故里,他一直在為此籌劃,直至十年前故世。而波欽基依舊是座隱城,如同基捷日隱城基捷日,據俄國民間傳說,該城位于下諾夫哥羅德州,是一座圣潔之城,1236年韃靼蒙古人入侵之際,上帝將整座城市沉入湖底,以使其免遭屠戮。至今仍有不少虔誠的東正教信徒相信,總有一天,基捷日將重現天日。。

而今,我終于逐漸靠近它了。受什么驅使,我不知道;我甚至不很明了,自己究竟打算在那里發現什么。上路之前,我像攝像對焦一樣查了網絡。結果發現,此地確實遠離人世,在老地圖上處于阿爾扎馬斯深處的盧卡亞諾夫斯基縣,緊挨著普希金的波爾金諾,在兩個名叫烏特卡和波吉別爾卡的村子中間。火車遠遠開不到那里,離最近的火車站也有三個小時車程。我們決定直截了當,從下諾夫哥羅德開車去。

我們清早出發,沿著已經泛紅卻尚未從嚴冬中蘇醒的街道。尚未完全失憶的城市景觀顯得稀奇古怪——工業建筑和木頭房子彼此對峙,后者以籬笆圍墻嚴陣以待,不再向新世界移交寸土。街道兩岸此起彼伏。一上公路,汽車就撒開歡兒狂飆。三個月前剛得了兒子的司機,手把方向盤,輕蔑地沉默不語。公路如同吝嗇的波浪線高低起伏,兩側云杉樹下舊雪殘集。每熬過一公里,世界就變得越發貧瘠。黑黢黢的村子里,新建的小教堂煥發著白如牙套的陶土光澤。隨行向導原本打算向我展示的阿爾扎馬斯風光早被甩到了右后方。我帶了一本關于波欽基的小冊子,二十年前出版的,里面提到了猶太人所羅門·金茲堡的縫紉機鋪子,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關于傳奇的薩拉壓根兒沒提。

漫長的幾個小時之后,終于見到了:不是曼德爾施塔姆筆下托斯卡納式的明媚峰巒托斯卡納位于意大利中西部,屬一級行政區,首府佛羅倫薩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發祥地。曼德爾施塔姆在《生者無可比擬》一詩中寫道:“我愿向更高的天空游蕩/心頭揣著明亮的憂傷/從沃羅涅日年輕的山丘/到托斯卡納全人類的明媚峰巒?!? class=,而是翁布里亞翁布里亞,位于意大利中部,屬一級行政區,首府佩魯吉亞,境內多山、多丘陵。式的黑銅色的憂郁山丘,平緩,如同一呼一吸。間或有一灘水光一晃而過。一過通往波爾金諾的岔道口,普希金的紀念碑便隨處可見;據說,詩人愛過一個來自盧卡亞諾夫村的村姑,后來該村所在的縣便改叫了村名。小樹成群結隊。

小城沿縱向主街建成,從主街向左右兩側各自伸出筆直的垂直線。路一側有座很棒的古典式教堂,向導說那是圣誕大教堂,之前有個很有名的奧爾法諾夫神父。我知道這個姓氏:小時候,有個姓奧爾法諾夫的小女孩瓦莉亞經常托人向我問好,有一次還請求我媽媽以她的名義給我買一本小書,“好讓瑪莎記住我”。媽媽翻遍了舊書店,最后選定了一小本索洛古勃費奧多爾·索洛古勃(1863—1927),俄國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政論家,俄國老一派象征主義最重要的代表者之一。詩集。偏巧是《偉大的鐘鳴》,革命詩集,1923年版。當年的我對于“我是自由無產者,胸腔燒著一團烈火”之類的口號毫不感冒,至于韻律,還無力鑒賞,諸如:

敵方軍官

那尖利的馬蹄

重重地踩在

我的心頭,心頭

在一個荒涼的廣場上,波欽基歷史專家瑪麗亞·阿列克謝耶夫娜·富法耶娃歡迎了我們的到來。廣場空曠得令人發慌,讓人恨不得趕緊找個有東西可看可摸的地方。在那個星期天,圖書館——當地的文化殿堂特意為我們開放,里面剛巧有個展覽:有人從德國寄來了擁有百年歷史的水彩畫,上面畫的是當年的房屋和街道。這個德國家庭19世紀末曾在波欽基居住,我突然想到了兒時聽到過的一個德國姓氏——格特林戈。那些畫作畫面很溫馨,色彩很鮮艷;奧古斯塔·格特林戈——畫作者們的姐姐曾經幫還是少女的太姥姥薩拉準備過中學考試,就在那邊的一座曾經種滿錦葵、掛著“藥店”招牌、充滿歡聲笑語的小房子里。如今那里也有一間小房,但卻澆鑄了混凝土,門廊不見了,錦葵和雕花的門窗貼臉也不見了。20世紀初住著薩拉一家的那個停放著馬車的大院子,原址何在已無人知曉。

就這些。只有這些。就像加利婭姑媽的日記,只有天氣記錄、食譜和電視節目清單。隱身其后的東西,搖擺著,嗡鳴著,卻并不急于現身,似乎根本不打算這么做。接待方請我們喝了茶,帶我們四處轉了轉。我的目光一直在地面搜尋,仿佛在尋找一枚硬幣。

原先鎮子的輪廓仍舊依稀可辨:為鎮子所環繞的馬市在帝俄時期曾是全縣乃至全省最大的。我們穿過久遠的馬市廣場,曾經廣袤的空地如今樹木林立,廣場中心某地仍矗立著鉛色的列寧紀念碑,但這片土地已久無人跡,它過于龐大,以至于很難被派上用場。在它的邊緣有幾所小房子,像是從水彩畫上走下來的,帶著些許潦草粗獷的改建痕跡。有人給我指出了另一個空白——在薩拉的兄長所羅門·金茲堡20世紀20年代的縫紉機鋪子的原址處,如今空余一個方形瀝青臺基。我們在此地稍作停留,拍照留念:一群女人,棉衣棉帽,垂頭喪氣。風在吹。草場盡頭,大道旁邊,一座雕塑泛著銀光:那是雄壯的種馬卡普拉爾,它曾在此配種二十年。

越過魯德尼婭河,驅車不久便可看到一座名垂千古的城市規劃企業——禁衛軍騎兵軍團養馬場,始建于普希金時代。這里更早些時候也養馬,有阿爾加馬克和諾蓋種馬、牡馬、騸馬,諾蓋牝馬和俄國馬駒。后來葉卡捷琳娜二世將其產業化。龐大的養馬場,以其古典主義線條和如今開裂的白色墻皮,以其業已坍塌的中心塔樓,以其與方形場地鏡面相對的大門,曾經力圖成為帝國文明的支柱、捍衛彼得堡秩序的島嶼。它直至不久前的20世紀90年代才最終凋零。如今,其周圍是一片荒地,被漫長的冬季舔得禿光。露天馬廄里還剩下最后的馬匹:棕紅色,略顯笨拙,淺色額鬃有些滑稽。它們不時抬起頭,用鼻子來蹭我們伸過去的手掌。天空變得明晃晃的,云朵宛如流動的山脊,顏料剝落,露出淡粉的底色。

已經走到半路了,我突然想起來,竟然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這里肯定有公墓,已故宗親的長眠之所,即便不是專門的猶太人公墓。司機飆到120邁,路標一晃而過:蘇羅瓦基卡,別什蘭。我趕緊打電話給富法耶娃。公墓早就沒了,就像波欽基早已沒有猶太人。但她知道有座墳墓,而且知道墓主人姓名。說來奇怪,他姓古列維奇——和我媽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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