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承諾
要想完整地論述西方國家金融治理制度,我們就無法跳過詹姆士二世與光榮革命。
光榮革命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遠高于1640年的資產階級革命,東西方史學界有一個共同的結論:是這場不流血的政變,而不是查理一世的人頭,實現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光榮革命催生了即使在當時看來也驚世駭俗的《權利法案》,以契約的形式固定了國王與臣民的權力:……凡未經議會同意,利用國王權威停止法律或停止法律實施之僭越權力,為非法權力……
史學家——尤其是西方史學家——反復強調:有了《權利法案》才能將議會置于國王之上,把英國從實君制變為虛君制,資本主義制度才能獲得長足的成長空間。經濟學家諾斯給予光榮革命極高的評價,認為光榮革命奠定了當代市場經濟的制度根基。諾斯在其作品《憲政和承諾:17世紀英國公共選擇治理制度的變遷》中對此進行了詳盡的論述:17世紀,英國政治制度變遷的核心是國王的權力不再無邊無際,立法和司法獨立使得王權被限制在規則之內。
與此相反,之前正是因為王權任意妄為才使得王室信用每況愈下,進而連帶整個市場失效。光榮革命后制度設計的關鍵是,讓政府能夠切實可信地履行其承諾。同時,因為國王的存在,立法機關同樣不可能為所欲為,只有在這樣的框架下才能“明顯保護私有權利”。
得出這個結論,諾斯最重要的證據便是王室那些還不清的爛賬。
過了斯圖亞特王朝最初幾年,國王便無法系統地籌集到資金了。到17世紀20年代,在財政壓力加大的情況下,國王便開始采用一系列“強行借款”措施,這表明國王無法以他愿意支付的利率籌集到資金。
但是,在光榮革命之后,政府不僅具備了償還債務的能力,而且籌集到的資金數額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在短短9年間(1688—1697年),政府借入款項增加了很多。貸款人在提供貸款方面的意愿的巨大變化反映了人們對政府履行其承諾的預期大大增加。有證據表明,這些預期得到了證實,而且這種狀況也順利地延續到了18世紀。
在諾斯眼里,英國制度得以變遷的關鍵就是確立代議制制度。他堅持認為,盡管當時英國經濟處于擴張或上升階段,但保持上升動力的正是光榮革命建立起來的制度框架。
我們無意與這位經濟學家辯論什么,只是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問:短短幾年間,僅憑光榮革命建立的制度就能讓英國王室債務從欠債不還走向光榮?
《權利法案》的口號雖然震撼人心,但其條文在1215年《大憲章》中就已經很明確了——國王不能超越法律。
《大憲章》不能推行,《權利法案》就一定能推行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要想盡破藩籬,首在悟徹諸天。
讓我們順著金融的軌跡,給出我們的答案:光榮革命好像也不必然光榮,起碼從東亞思維來看,結果很難理解。三次英荷戰爭剛剛結束,光榮革命的結果是英國迎來新國王——荷蘭執政。擁敵國的執政為自己的國王,這合適嗎?
大英帝國真正開始運作金融,恰恰從“叛國”行為開始。英國人為什么把荷蘭執政奉為自己的國王?是因為歐洲國家向來缺乏民族責任感,還是另有原因?
關于這段歷史,我們就從光榮革命的起因說起。
查理二世的繼任者詹姆士二世是一個信奉“朕即國家”的人,手中常備軍力量不斷加強,如果他的勢力繼續強大下去,工業革命能否在英國爆發都會成為問題,更別提大英帝國稱霸世界了。
歷史的轉折往往出現在不經意之間。
與查理二世一樣,詹姆士二世同樣強行在英國推行天主教。國教認為,國王既是塵世之主,又是上帝派來統治眾生的大主教。但是,英國人民不這么想,英國人民很不信任欠錢不還的國王,更不愿意把辛苦所得奉獻給這位自稱上帝的代表的人。
不過,廣大英國人民還是有希望的。
詹姆士二世登上王位之前,他的兩個女兒都信仰了新教,有這樣的兩位公主,人們滿懷憧憬,因為無論哪位公主成為女王都不會再強推天主教了。1688年,詹姆士二世喜得貴子,毋庸置疑,在刻意栽培下,小王子很難成為新教教徒,小王子的誕生讓世人的理想變成幻想。
如果希望幻滅,沒什么可以再失去,一個人就很容易看輕生命。一個社會,如果大多數人都失去了希望,一場大的社會動蕩就會成為可能。光榮革命之前,英國王室和議會本來就互不相容,雙方都有資源動員能力,查理一世人頭落地后不足百年,一場社會大危機又在醞釀中。
詹姆士二世強推天主教已經遭到全英國反對,他卻還與法王路易十四眉來眼去。法國是英國最強大的霸主競爭者,還是英國所有工商業者的敵人,這種行為嚴重危害了英國資產階級新貴的利益。
1688年,詹姆士二世發布《赦免宣言》(也稱《寬容宣言》等),挑動國教教徒與清教徒之間的斗爭,并下令在教堂宣讀《赦免宣言》。詹姆士二世不厚道的行為遭到了全英國的抵制,絕大多數教士拒絕服從,5月18日,有7位主教(后來被英國歷史稱為“七圣人”)擬訂了一份“請愿書”,抨擊國王此舉非法。
詹姆士二世很憤怒,對這位相信強權的國王來說,最好的處理辦法無非是動武,于是,他下令將7名主教交付法庭審訊。令詹姆士二世難以接受的是,1688年6月30日,法庭居然宣布7位主教無罪,“七圣人”被當庭釋放。
然后,“七圣人”干了一件特別離譜的事。他們當晚就湊到一起,給荷蘭執政奧蘭治親王威廉寫了一封信。內容大家應該能猜出來,無外乎批評詹姆士二世倒行逆施,搞得天怒人怨,上帝很憤怒。上帝憤怒不憤怒,威廉親王大概不會知道,威廉親王只記住了“七圣人”的結論:請求荷蘭執政來兼職英國國王,救大英帝國萬民于水火……
邀請宿敵國執政來當自己的國王,他們大概不是有叛國嫌疑,就是真的叛國!英國人好像并不這么想,事前事后對此都沒有多少抨擊之詞,反倒認為“七圣人”這封信是上帝顯靈的結果。
這位荷蘭執政官威廉,史稱奧蘭治親王,是詹姆士二世的女婿,威廉的妻子瑪麗是詹姆士二世的長女。也就是說,奧蘭治親王的妻子是英國王位的合法繼承人,在沒有小王子的情況下,瑪麗應該順理成章地成為英國女王。奧蘭治親王不可能對小王子的誕生毫不介意,更關鍵的是,荷蘭此時正與法國開戰,急需把英國拉入陣營。
岳丈大人顯然不支持女婿,“七圣人”這封信真是天賜良機。于是,奧蘭治親王接到信后即刻秣馬厲兵。
于威廉而言,這是一次意外的收獲;于英國而言,這卻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冒險,詹姆士二世手中有常備軍!雙方一旦沒法“光榮”而是訴諸武力,勝敗不可知。從文獻來看,詹姆士二世根本沒把荷蘭的威廉、自己的女婿當回事,人們對當時的情況做了這樣的描述:盡管詹姆士二世的宗教和政治上的政策不得人心,但他是不怎么擔心武裝反抗的。
1689年10月上旬,英國大小城鎮突然出現了很多傳單,內容大致與“七圣人”的信箋差不多:指責國王強推天主教,破壞議會制度……
同月,部分議員召集特別議會,公開邀請威廉和瑪麗夫婦回英國共掌國政。特別議會同時起草了《權利宣言》(后來成為《權利法案》的基礎),總結了詹姆士二世的惡行,譴責詹姆士二世破壞“古老的”和“毋庸置疑的”人民權利。《權利宣言》重申:國王不經議會同意不得征稅,不得招募軍隊……
隨后10月20日,威廉率領區區1.5萬人沖入了英吉利海峽,還因為天氣原因在港口停泊了10天。外敵就在眼前,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詹姆士二世根本調動不了手下的常備軍,威廉的軍隊沒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行軍變成了度假。
后世對英軍不做抵抗的分析有很多,大部分文獻認為將領和士兵大多是新教徒,根本不愿意為詹姆士二世賣命。
在我看來不是這樣的,士兵中有新教徒,將領卻不一定是新教徒,一個將領是新教徒,不一定所有將領都是新教徒,軍中一定有詹姆士二世的親信。
既然如此,國王怎么會無法指揮軍隊?
將領是國王的親信,如果國王欠親信的錢長期不還,親信就會很憤怒,憤怒之余可能就會很不聽話。自1672年實施停兌令以來,斯圖亞特王朝就沒兌付過王室債務本息,而債主主要就是貴族和親信。詹姆士二世比查理二世更為惡劣:查理二世確實是因為沒錢才不還,但詹姆士二世有錢也不還……
長期的海洋貿易讓英國人對契約與妥協有著近乎信仰般的執著,國王與臣民之間本身就存在一種契約,或者說一種交易:臣民納稅,國王為臣民提供保護和公共秩序。如果契約可信,市場就有可能優化社會總福利,一個幾十年一貫欠錢不還的王室,還有什么值得信任?再說,國王不還錢,將領和士兵還有飯吃嗎?
國王不差餓兵,國王不還錢還指望士兵去打仗?光榮革命中英國國王無法調動軍隊最直接的理由便應是如此。
絕望的詹姆士二世于12月倉皇逃離倫敦,一路狂奔逃到了法國,大名鼎鼎的光榮革命就此結束。